公局之殇

2015-11-17 21:23文/伊
作品 2015年2期
关键词:叔公康有为千秋

文/伊 始

公局之殇

文/伊 始

伊 始 原名鲁庆彪。祖籍浙江钱塘,生于海南清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黑三点》、《男人地带》、随笔集《落草集》、长篇报告文学(合著)《大转移》、《突破北纬十七度线》、《冰点燃烧》、《南海!南海!》等。曾获广东省第七、八、九届鲁迅文艺奖、广东省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和多项文学奖。此外,还有多部作品被翻译、转载和改编。

临出门,康有为在大门左首的地主神位上了炷香,转身对阿弟叮嘱几句,也不让送,提起藤箧,一迈脚,就跨出这间仅有两间厢房的涎香老屋。

鸡刚啼头遍,一弯月牙还挂在天边。村道空荡荡的,四野浮着一层薄雾。

路过康氏大宗祠的时候,被露水打湿的台阶上,兀然立着一位须发皓然的老人。他双手柱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杖,佝偻的身子微微向左倾侧。借着微熙的晨光远远望去,就如一座饱经沧桑已然歪斜的古塔。

康有为快步走到老人面前,深深躬身问了个早安。

老人凝望着天边不知道什么地方,喉咙里咕噜噜地响了一阵,而后才用带着痰声的嗓音问道:“也不多住几天?”

康有为毕恭毕敬地回道:“不了,眼见就要开学了,不敢耽搁。”

老人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康有为提着藤箧仍立在原地,他估计叔公还有话要说。

老人把跛着的一只腿往内拖了拖,尽量站得直挺一点:“去吧,好生做事。有空就回来走走。”

“叔公保重。”康有为又深深地躬了一恭。

老人又嗯了一声,两眼仍望着天边那块神秘的地方。

南海银塘康氏十三代,世为缙绅士人,成材的却不多,近四世,仅出了一个举人和一个布政使兼护理巡抚。举人是康有为的祖父康赞修,羊城书院监院、连州训导。布政使兼护理巡抚便是这位倚杖柱立的跛足老人。康国器原是一介书生,道光末年从军。初任江西桂源司巡检,后因剿匪平乱有功,自知县、知府累擢至布政使、护理巡抚。康国器治军,向以身先士卒以少击众闻名,每战必跛足上阵,军中称“康拐子”。自同治元年起,率军转战闽浙,与太平军苦战经年,连克汤溪、馀杭,立下不少战功。同治四五年间,又奉左宗棠命由闽入粤清剿太平军余部。康国器虽然深得左宗棠器重,也与时任广州将军兼署粤督的瑞麟交好,但由于朝中无有力奥援,难以仰承圣眷,蒙受恩泽。就是授他一个广西巡抚,也要加上“护理”两字。也就是说,他的身份仍是布政使,眼下不过是让他暂行代理巡抚罢了。

告病回籍后,康国器深居简出,不谒拜当道,不与缙绅酬酢联叙,也很少惊动地方官员。偶尔进城,就住在哥哥康赞修的云衢书屋里。即便如此,也鲜少与哥哥谈及他的官宦军旅生涯。

“归籍十多年,你叔公竟无一书至京师。他这人,也算是倔犟到家了。”一年朔冬,在连州学署的西厢房里,康赞修与孙子围炉夜话,并头一次谈起他叔公的一些轶事。

丧父后就一直跟随祖父生活的康有为,此时虽然只有十二三岁,但由于自小博览群书,而且经常到祖父的书桌上翻阅记载诏书奏议政令赏罚的《邸报》,小小年纪便对国家大事生起莫大兴趣。“少年老成”,学署里的人,上至先生,下至杂役,都在康赞修面前这样称夸他的孙子。

“叔公的脚伤是怎么来的?”康有为给祖父沏了一杯茶。

“详情不晓得。你叔公不肯细说。好像是在江西与石达开作战时落下的伤。”

“算起来,叔公在省内也是头屈一指的绅耆了,可他却单枝寡叶,不愿与人来往,这是怎么回事?”

“你叔公傲得很。他的官是拼死血战,一仗接一仗打出来的。没想回乡一看,遍地监生职员,多是花钱买来的。十余金即捐一监生,倘若再舍得花大钱,运动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咸丰三年起,此风愈演愈烈。乡曲无赖、僻壤陋夫,无不竞相以士绅面目示人。不成器之货,一个个弹冠相庆,招遥过市。你叔公生性狷介,如何容得别人眼里揉沙,嘴里塞粪?索性闭眼充盲,三缄其口,只当这是一出鬼戏而已。”

康赞修轻拨火盆,许是用力过大,噼里啪啦腾起一团火星尘灰。

“叔公不在城内添置只砖片瓦,反而在乡下大兴土木,莫非也是这个原因?”

康国器归籍以后,在自家对河建起两座相当气派的祠堂,一为康氏大宗祠,一为诰封资政大夫康公祠。康公祠是祭祀先父的。这两座祠堂,石工精细,一式新凿。门前两座石狮,两支将台旗杆。奇怪的是,旗杆台基不设在岸上,却教人筑在河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众人虽然议论纷纷,却是至今无人可解。

祠堂起好后,又再接再厉,建起一座藏书楼,号澹如楼。楼中藏书两万卷,凡是康家子弟,都可到此借阅。

见孙子问起此事,康赞修呷了一口茶,慨然叹道:“说来话长,我们银塘康氏虽然世代为士,但比起南海潘氏、番禺何氏、顺德罗氏龙氏等豪门望族,只能算是小姓。小姓就意味着低人一头。你伯公最早在西樵创办公局,为此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县志上却轻描淡写,只说办理公局,‘国熹之力为多’,连‘创办’两字都舍不得给他。再有,南海知县曾打算拜会你叔公,一起商议治理地方匪盗诸事,有人却说此行无益,康系小姓,族微人寡,乡人哪肯听从他调遣。”

一股愤懑之气涌上心头,少年康有为却是隐忍不言,只是双手捧起茶壶,往祖父的茶杯里再续茶水。

“另外,你叔公是军功出身,与正途科举的人相比实是吃亏不少。他没有科举同年,与粤中豪门望族也无世交,更无姻亲。虽然官至从二品,仍是自觉孤立。他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建祠堂,立旗杆,在阿公看来,不过是又犯了老脾气,要替族人争口气罢了。”

“叔公建澹如楼,恐怕不单是与人沤气。”

“自然,你叔公再倔犟,到底还是目光远大之人。”

这天,康有为正在批答学生的功课簿。功课簿上有条提问:“《论语》曰,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儒家不言利,诚然。但若言命,则比比皆是。至于仁,更是儒家的纲领,哪能谓之罕言呢?”

康有为略一思索,提笔批道:“此断句之误也,应作‘子罕言利欤,命与仁达’。”并引哀公问礼于老聃于巷党为证,然后再就“命”字,旁征博引,大发议论,什么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什么君子居易以俟命,什么道之将行命也,道之将废亦命也,一肚子话奔涌而出,几乎都勒不住笔头了。

眼看两页纸即将写满,转头说了几句“仁”,便以孟子的“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作结。

康有为今天心情大坏。想不到平素极少出门的叔公康国器,今天竟让人抬到万木草堂里来。随行的几位族人中,一个便是他极之讨厌的堂兄康九哥。叔公老得更厉害了。刚在椅子上坐下,两片眼皮便搭拉下来,也不说话,只顾柱着根花椒木拐杖呼呼地喘气。不过那条跛腿倒是知趣,脚板着地,并没有成为撇在一旁的累赘。

话全由康九哥说去,以前那副了不得的脸孔堆满了谄媚。自从康有为在自家门前竖起旗杆,挂上匾额,他便不敢再在这位被他讥作“颠康”的新举人面前装神扮鬼了。他口齿倒是伶俐,很快,康有为便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

大涡乡的张乔芬,自从担任西樵公局带印办事局绅后,借筹措局费为由,巧立名目,多方搜刮。什么亩费、沙骨、鸭埠、铺捐、行捐、茧捐、桑花捐由各乡分认不算,连庙宇香油、筑堤盈余、约租收入、仓田借拨、匪乡花红、圩场秤用、各类罚款都不放过。近来更是猖狂到大开铺票,抽水分成,以赌养局。有了本钱之后,又大购枪械,将原有的土枪一概淘汰,换上新式的毛瑟单响和长杆十响无烟枪。换枪也就罢了,西樵一向匪盗猖獗,如果能清乡保良,那也没啥好说。岂知他不但隐忍不顾,反而网开一面,坐与分肥。整日里,只乐于议断钱债、殴斗、口角等乡民纠纷,心血来潮时,也敢托言“宪谕”,遍布公启。最近,竟明示严禁铁匠打造小刀。

布告称:“查吾乡近来数起械斗,多有携带剑仔者。现奉宪谕出示,严禁打造或随身携带剑仔,犯者斩决。”

康九哥家有铁铺三间。说到这里,恨得双眼冒火,怒道:“官府几时有过这样的告示?这不是假传圣旨是什么!”

康有为的侄子、侄婿也诉苦说,家里被人洗劫多次,也知贼头为劳津、张生等人。告知公局,来人草草察看,并不派人缉拿。如此三番五次,张乔芬倒不耐烦了,竟说你要自加小心,公局人手有限,哪能专门为你守家护院?

陈千秋刚好有事找老师,见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正想退出。康有为朝他招招手:“都是乡里乡亲,你也坐下来听听,看看西樵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族人众口一辞:“不把张乔芬搬掉,乡人没安生日子过。”

康国器突然顿了一下拐杖,意思很明显:就得这么办!

陈千秋吓了一跳,原来他还以为老人睡着了呢。

康有为倒是沉得住气。知道公局面临换届,族人都希望他回去主持地方治安大局。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西樵三十二乡,每乡一票,票上均印有“从众取决”的字样,而且还要按得票多寡,分为“正取”和“备取”,禀报官府裁定。局绅的遴选,只能以官府裁定下达的“谕单”为准,不是谁想当就去当的。张乔芬经营公局多年,与南海县令杨廷槐过从甚密,虽是劣迹斑斑,可也施舍了不少小恩小惠。康姓族人认为他十恶不赦,其他乡的人可就不一定了。尤其不利的是,康姓是小姓,要想赢得选举,谈何容易?最让他头痛的还不是这些,退一步来说,就算其它宗族配合,成功将张乔芬逐出公局,他也无法分身去兼顾公局事务。近百弟子,森森一草堂,可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或许只能退求其次了,先想办法赶走张乔芬再说,至于谁来接办局务,可就顾不得那许多了。这么一想,思路登时清晰起来。

他刚清一清喉咙,正打算说话,一直低垂着眼皮的叔公仄歪起脑袋,似是在说,小子快讲,都候你那么久了。

张乔芬的劣行,康国器早已知晓。族人不止一次上门告状,每次他都不置可否。有时恼怒起来,只是在喉咙里咕噜一声,不清不楚地骂句什么。他堂堂一个从二品布政使兼护理巡抚,身经百战,阅尽世间沧桑,能顺从众人的怂恿,去与一个小小局绅争长论短么?不怕人作恶,官不收他,鬼也会收他。这等事,他见的可是不少。

让他料想不到的是,他丝毫不放眼里的张乔芬,有一天竟然冒犯到他头上来。“忤逆!”此事气得他连饭也吃不下,只顾拿着拐杖顿地,吓得一屋子儿孙以为做错了什么事,一个个脸青嘴唇白,缩着脑袋你看我我看你,像是水边的一群寒鸡。

他们从来还没见过老祖宗发这么大的脾气。

康国器难得出门一次,没想一出门就撞上了邪。康国器的轿班在前头好好走着,后头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抬轿号子。康国器问后边是什么人?轿夫说不清楚。号子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粗野的笑声。康国器悄悄撩起半边轿帘,他倒要看个仔细,谁这么放肆,竟敢与他的轿班争道抢行。康国器今天乘坐的是四抬大轿。府上还放着一顶八抬朱顶绿呢官轿,是同治年间他刚从广西卸任归籍时两广总督瑞麟送的。八抬官轿是镇宅之宝,从来没抬出去招遥过。四抬他觉得足够了,省了一半人力不说,停放也便当些。就像现在的人买车,只要是自己出钱,还是排量小些的好。

张乔芬坐在后面的三抬上,也在问,前面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人?张大人不认得,轿夫还认不得?方圆百里,谁家有多少顶轿子,二抬、三抬还是四抬,他们全都了如指掌。远远一瞧,便知道是谁在赶路。

“是康拐子的轿子。”

“放慢点,且让他先行。”

轿夫们哪听得进这话。别说是在西樵地头,就是在南、番、顺一带,他们都是些放下轿子打横行的角色。仗着主子的权势,平日里聚赌放债,欺行霸市,动不动就拳头相见,即便是拆门揭瓦,把人敲扁了,官府也不愿多加追究。此刻,一个行将就木的康拐子他们怎会放在眼里?张乔芬的喝止不但没令他们放慢脚步,随着领班轿夫田鸡炳的一声吆喝,反而一齐加快脚步,嘻嘻哈哈地往前冲去。

张乔芬探出身子:“慢点,慢点,前面是康国器!”

轿夫正在兴头上:“我们超的就是康拐子!”

张乔芬感觉事情不妙,急得直顿足:“停下,停下!”

这帮子家伙太不懂规矩了,民不与官争道,卑不与尊抢行,康国器品秩尊贵,怎么说也是省里首屈一指的绅耆,他一个罢职知府去爬头抢道,岂不是有逆纲常不识好歹?

急也没用,此刻他的三抬已经紧贴着康国器的四抬了。

康国器的轿班哪是田鸡炳他们的对手,田鸡炳这边个个年轻力壮,争强好胜,而康国器的轿班很少出门,平时多是在园子里干些杂活。双方甫一接触,康国器的轿班便阵脚大乱,被挤得左摇右晃,前俯后仰,差些儿没将康国器一把老骨头颠散在轿子里。

不小心咬了舌头的康国器,望着绝尘而去的轿子,狠狠吐出一口粘稠的血水:“张乔芬,你好嘢!”

康国器眼睛不好,耳朵还勉强可以对付。此刻,仄歪的脑袋几乎就搁在肩膀上。他在努力捕捉着侄孙的每一句话。

“礼吉,你拿纸笔记一记。刚才你也听说了,张乔芬横行乡里,数起来也有那么六七条罪状了。大家再回忆一下,凑个整数,比如十条或者八条,将之公诸于众。不能光是这么七嘴八舌,最后拿不出几条过硬的。”

材料多的是。经过一番归纳,陈千秋很快就在纸上拟出张乔芬的十条罪状:“串据局席,盘剥乡民,窝匪分肥,设赌抽水,欺压良善,武断乡曲,骄纵家丁,冒拟宪谕,藉控洋客,多置洋枪。”

“串据局席这一条好。”康有为说,“县以下公局,多由贡、举或生员出任局绅,哪有知府出身的缙绅与之争席的道理?何况还是个获罪之身呢!若不是有利可图,他何至于久踞不去?”

康国器想点一点头,歪在肩膀上的脑袋却左右摇晃了一下。

“广东匪盗甲天下。当年岑春煊督粤,通饬各属办理会匪时就说,‘攻匪保良,系局绅专责’。考虑到会匪多是狡诈无赖之徒,被拿获后往往坚不认供,岑督还特许一条,只要局绅具结指认,即使没有口供,也可从严惩办。”

康有为侃侃而谈,急得康国器脑袋摆个不停,扯那么远干嘛?

康有为兀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劳、张两贼,他一纵再纵,明摆着是能办不办,曲意庇护。”

康有为的侄子、侄婿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康有为转向陈千秋:“李伯元《南亭四话》是怎么说的?公局两字,拆成联语,就是‘八面威风,转个弯私心一点;大模尸样,钩入去有口难言。’”

康国器喉咙咕噜噜响了一阵,大家都没听清他的话:“啰嗦,说这些作甚?”

陈千秋把笔一摔,凛然道:“此贼不去,乡无宁日!”

草堂租借的广府学宫仰高祠一带的的房舍,紧挨府学东街,与位于孝悌祠南边的翰墨池馆互成猗角之势。学宫里有一处射圃,早已凋敝不堪。墙脚的一排箭垛东倒西歪,污槽的稻草也已结成泥饼。一只黑猫前纵后扑,却逮不住绕着箭垛旋上旋下的几只飞蛾。

每到下午这个时候,陈千秋总像喝了酒似的,两颧泛红,掌心潮热。刚才一番慷慨陈词,那层潮红竟潴淤于鼻翼两端,久久不肯褪去。也许是说得太过急促,胸腔里嘶嘶发响,有如无数的水泡在竞相迸裂,那潮湿的气流声,连自己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刚才说,追随先生这些年,天人之理,他虽不敢说是已经穷尽,但该读的书都读了,就是还没亲试过一回。眼前既然有这个机会,何不让他回乡接办公局?还说,公局虽小,但一地亦同于一国,一局亦同于一政府。行仁施爱,可先从近前做起。驱逐张某倒在其次,要紧的是办校修路,开启民智,鼓励殖货。大约一年之后,事业初成,委托一公正乡绅接掌公局,届时他再回草堂复学不迟。

射圃里野草丛生。两人走的虽是一条依稀小道,裤腿和长衫边上还是粘满了草籽。道旁恰好有一横卧石条,康有为招呼陈千秋一起坐下,一边低头拈除草籽,一边继续刚才的谈话。

康有为说:“此事还得好好谋划一下。要让张乔芬交出局戳,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一听这话,陈千秋知道先生已经肯首。心里一兴奋,竟连连咳了起来:“有……办法,有办……法。”

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康有为在他背上轻拍几下:“怎么样,没事吧?”

“没、没事。喉管里飞进一只虫子。呵——把我咳的。”好不容易喘过气来,陈千秋张大着两眶泪水说。

康有为着实为他担心。他也是这一年来才注意到,陈千秋的身体是每况愈下。虽然不见明显消瘦,但表现出来的症候,与痨伤十分相似。他本想叫他去博济医院看一下西医,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天时燥热,多煲些汤水。”“不要成日熬夜,伤津。”

痨病是人皆讳莫如深的字眼。依照康有为的性格,要点破它本非难事,可他就是吐不出“痨病”这俩字。不治之症。他迷信,怕一开口就成了“乌鸦嘴”;他不敢相信,痨虫竟会缠上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他宁愿自欺欺人,认为这不过是阴虚火旺而已。每次家里煲了老火汤,他都会唤陈千秋过去喝一两碗。同学们笑说,先生偏心,净教学长一人喝汤。

游说三十二乡,出乎意外的顺利。

听说康有为想在西樵公局选举中拿下张乔芬,好友梁鼎芬首先施以援手。他亲笔手书七八函,嘱陈千秋挨个登门拜访。梁鼎芬说,你也无须多费唇舌,见了此信,他们自会打算。

这几位乡绅,不是梁鼎芬的世交,便是他的同年。梁鼎芬当年如何上书弹劾李鸿章,如何辞官南归,张之洞如何对他青眼有加,他又如何接连出任三间书院山长,都是这些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绘声绘色的描述背后,带点那个意思:论交情,谁比得上我与梁星海?

除了一人还有点游移,其他的都很干脆,他们不但愿为陈千秋奥援,还答应多串连一些人。这一算,起码有了十多票。

陈姓一族,在西樵虽算不上第一大姓,但人数比起康姓要多得多。因了这层宗亲关系,不费多少工夫,又有五六个同族乡绅表态支持。桩脚愈加坚实了。

余下的,部分人经过权衡,觉得新科举人康有为不可小觑,说不定还真能成事,于是含糊其事地说,一个人成日占着个位子也不妥,能换当然最好不过。对这类人陈千秋一点也不着急,只要形势一变,他们自然会跟上来。

另外一些人,可就得对症下药了。陈千秋不往大处说,张乔芬的“十条罪状”,伤害不到他们,说不定他们还能从中分得一杯羹呢。他往细处说,有些事情看似鸡毛蒜皮,但见天看在眼里,顶心顶肺,也很不好受。譬如公局里的局勇,二三十人全是清一色的大涡乡人。每天出操,操场上齐整划一的呐喊声,就像是另一个张乔芬在外面可着嗓子吆喝。这些局勇惟张乔芬马首是瞻,谁也不放在眼里。偶尔使唤他们一回,还得轻声细气地陪笑脸,好吃好喝地招呼着。几位局绅牢骚满腹,却又不敢公然表示不满。陈千秋说,他们到底是公局的局勇还是张府的家丁?怎么说诸位也是三十二乡推举出来的局绅,而且是官府堂堂正正行文认可的,现在倒好,除了张乔芬一人,其他局绅,反而成了这帮乡曲无赖的跟班,真是一人得势,鸡犬升天。诸如此类,只要往他们痛处一戳,没几个最后还能沉得住气,于是往日种种窝囊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不由把心一横,切齿道,也罢,老子豁出去了。就是破一回脸,也得把他拉下来。

陈千秋回乡串连的消息,张乔芬也听闻一二。他大不以为然,笑笑说,他一个痨鬼,还想替他老师出头搞搞震?惹出祸来,看他如何收拾?话是这么说,暗地里还是准备了一手。

这是个“宜动土”的黄道吉日。按照预定时辰,三十二乡的乡绅如约而至,每人随身带着十来人,再加上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人头涌涌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几个乡绅,此时也换上了一副为民请命的脸孔,说起话来,甚至比别人还要慷慨激昂。

青布长衫外套团花绸缎马甲的陈千秋,站在公局门口往台阶下一望,禁不住热血沸腾,果如自己向康先生陈词时所说,事情难办,难在没人出头;只要有人愿意出头,多难的事也不难。张乔芬是块石头,没人动他,稳稳当当,似乎一百年也搬不走。真要动起手来,嗬,别说石头,就是一座山也搬得动!

最先讲话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绅耆。头天晚上陈千秋给他拟了个稿子,考虑到他年高体弱,稿子用的是骈体文,全篇以偶句为主,不长,即便是由他照本宣科,也还义正辞严,铿锵有力。

陈千秋的讲话简洁明了,一开口便直奔主题:张乔芬把持公局,作恶多端,得叫他把局戳交出来。

现在还不能谈选举,一谈选举人心就散了。多天的游说,陈千秋心里多长了个心眼。

队伍浩浩荡荡,直往大涡乡奔去。

这天张乔芬刚从广州油栏门寻欢回来,正想将疲乏的身子放倒好好叹它几口鸦片,忽然有人飞报,陈千秋率领各乡人马已经来到村口。就他们这些人?不,人可多了,起码有好几百人。带有家伙吗?没带家伙,全都空着手。

张乔芬吩咐来人几句,扫了一眼还没熬出烟泡的嗞嗞作响的烟板子,从身上掏出一只玛瑙鼻烟壶,手蘸少许黄末,使劲一吸,朝天打了一个响亮喷嚏。

面对群情鼎沸的人群,立在自家宅第门口的张乔芬显得十分淡定。未曾开口,先就朝各位局绅拱手笑道:“诸位朝我要局戳子,也用不着劳师动众嘛。不就是一个戳子么,局里的事情局里商量,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来干嘛?”

陈千秋转身对众人说:“怎么说不相干?西樵三十二乡,方圆十余里,前前后后五万口人丁,有谁是不相干的?莫非在场的乡亲父老兄弟都是外人?”

本想一句话把陈千秋从众人中剔出去,没想自己反倒让他给剔了出来。张乔芬刚要分辩,有人猛然喊了一嗓子:“丢那妈,把局戳交出来再说!”

有如掀起一阵海潮,人们呼喊着向张府大门涌去。大涡乡的村民也不甘示弱,自动聚集起数百号人,分成两道人流,像楔子似地插进来。你推我掇,沙尘滚滚。很快,他们就在张府门前围成数堵人墙。混乱中,有人鼻子挨了一拳,有人胁下惨遭肘击,有人胯下莫名其妙被人膝头一顶,痛得在地上直打滚。

张府的人见势不妙,赶紧出来几个人,要将张乔芬搀扶回去。张乔芬摔开他们,抖了抖衣棠,惊雷似地大喝一声:“想作死啊?”

一语未落,马上伸指数落起几个闹得最欢的乡民来:“一颗颗乡下瘪枣,平日里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今日又来浑水摸鱼,就你们这几个烂头卒,还想拱兵过河,吃车吃象,造反翻天?”

有如挨了重重几粟爆,有人登时便矮下身子去。

张乔芬跨下台阶,分开人群,昂首阔步地走到陈千秋面前:“要交局戳可以,但不能就这样草草移交。局戳是随县令杨大人的‘谕单’发下来的,今天交给你,我如何向杨大人交待?”转头又对一众乡绅说,“当初也是诸位强人所难,非要让我来充当这个挂印办事的角色。如今你们翻脸不认人,我不见怪。说实在话,我还嫌烦这局戳坠腰呢,谁想接我这份差事,早说不就得啦,我双手给你奉上,何必闹得头崩额裂,叫人看着笑话?”

一众乡绅只顾拿眼睛去看陈千秋,原本怕他借此机会夺得公局话事权的人,此时也顾不得其后的利害关系了,只是巴望他尽快收拾眼前这盘残局。

“交不交,怎么由得你?”陈千秋有备而来,哪会让他这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噎住。于是冷冷一笑,取出拟好的“十条罪状”,开始历数他的种种恶行。也不用看稿,每宣布一条罪状,都有若干实例佐证。时间、地点、事缘,无不言之凿凿,而且当事人多是熟头熟脸叫得出姓名的。被张乔芬当头一镇的乡民们又变得活跃起来,纷纷放声附和。这一附和不要紧,几个被张乔芬斥为“烂头卒”的乡民也跟着跳起脚来,有人甚至指着张乔芬破口大骂,就差没将指头戳进他眼里去。

罪状还没宣布完,张乔芬已是气急败坏。然而,任他如何抗辨、咒骂,只要一开口,巨大的声浪便马上淹没他的叫喊。很快,对恃的人群又像潮水般地涌动起来。站在前头的陈千秋和一众乡绅,也趔趔趄趄的收不住自己的脚跟了。

张乔芬迅速退到台阶上,刚一站定,大门里闪出二三十名局勇,一色崭亮的毛瑟快枪,枪栓拉得咔嗒啦山响。

先头在公局发表演说的那位绅耆,本来就有排便失禁的毛病,此刻那经得起这一惊一乍,登时屎尿俱下,将两条老寒腿煨得暖乎乎的。

张乔芬看在眼里,却佯作不知。他急步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请他暂且到他家里歇息一下。其他几位上了年纪的乡绅,他也逐一作揖,邀请他们进去歇息。

几位乡绅正在犹豫不决间,突然听得极沉的一声锣响,回头一看,挤成一团的人群纷纷向两旁闪避,很快就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来。锣声由远而近,不绝于耳。张乔芬细数了一下,三下、七下,都九棒锣了,还在敲,一直到了十三棒锣,才让人抹了一把,将那嗡嗡作响的锣声止住。

县令杨廷槐出行,顶多七棒锣。这十三棒锣,起码得督抚一级的人物才敲得起。张乔芬还没回过神来,一支浩荡人马已经迎面走来。头亭前导。红伞、绿扇、肩扛大锣各一对。“回避”、“肃静”两块扛板之后,是好大一块白底黑字漆木官衔牌。然后是刀、枪、剑、戟、斧、钺、戟、殳、鞭、锏、锤、叉、钯、戈等各式仪仗,也是成双成对,高擎入云。四人左右扶持的八抬朱顶绿呢官轿前后,又是八名红黑帽皂役打扮的精壮汉子。一路呼喝不绝,极尽“八座之仪”,好不威风。

前簇后拥的官轿刚一停下,不待轿帘撩起,张乔芬已经双膝着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其他乡绅由于陈千秋预先打过招呼,此刻都原地立着,等着看康国器如何演出这出煞尾戏。

康国器不知吃了什么补品,要不便是这身起花珊瑚顶戴、九蟒五爪袍服并锦鸡补子提振的精神头,也不用人搀扶,兀自将根拐杖在张乔芬脑门前不远的地方上捣着。一捣一串尘灰。满脸恶作剧,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

张乔芬一骨碌爬了起来,又羞又怒,却又不敢发作,只是狠狠地掸着身上的尘土。

康国器用拐杖指着张府门前的局勇:“啊哈,就这几根西洋烧火棍,还想拿来吓唬老夫?”精神抖擞,中气十足,俨然当年军中的“康拐子”、广西任上的中丞公。

张乔芬回身挥舞双手,连喊几声滚。霎时,所有的毛瑟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康国器也不跟他啰嗦,抛下一句硬话,不把局戳交出来,但凭三十二乡乡绅的指攻,就可以将他押往督府问罪。康国器并非虚言恫吓,他带来的仪仗队包括打扮成皂役的随从,个个都是从各乡醒狮队挑选出来的武术好手。

张乔芬交出局戳后,八抬官轿仍作为镇宅之宝抬回康府,而兴奋不已的康国器,却是久久平静不下来。他问陈千秋,公局一年的支销得多少?陈千秋说至少也在一千多金左右。康国器说局费筹措,不能再像张乔芬那样,一头牛剥七八张皮,害得大家怨声载道。今后,除了各乡认捐的以外,其它的应当一概豁免。陈千秋说局勇这块,也须整顿。康国器一句当然,又顾自说下去,万事开头难,今后用钱的地方还多。我在城内的当押店还有些积余,可以从中取出一千二百金,该怎么花,你看着办就是了。

一席长谈,陈千秋都有点惊异,老人家哪来这么好的精力?

也许是回光返照,一夜之间,吹足气的康国器突然又瘪了下去。早上醒来,家人已认不出他的模样。口涎垂挂,两眼无光。问他话,嘴唇噏几噏,一如翻肚的塘鱼。扶起灌药,大张着的嘴里,灌进去多少,流出来多少。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两天,当一抹斜阳刚落在朱顶绿呢八抬大轿上,他吁地长出一口气,了无牵挂地走了。

陈千秋主持西樵公局仅一年,便于翌年正月吐血而死。

同、光年间,粤省盗风炽盛,西樵尤以为甚。一上任,陈千秋即着手整饬局勇,凡是顽劣之徒,一概除名,再从各乡挑选正派子弟充实进来。一支不受管束的骄纵队伍,转眼间便焕然一新,局绅莫不喜上眉梢。接着,陈千秋又具文禀报,请求官府派兵清乡。县令杨廷槐经不住他三番五次陈情,又怕他利用省城里的关系,直禀督抚,告个刁状,只好派两名正副巡检,率领水陆兵勇下乡追剿匪盗。

为配合清乡,陈千秋还责成各乡具结连坐,禁绝交匪。西樵匪盗多是本地人,对本村本族很少骚扰,遇到清乡,不难找到提供饭食和落脚点的“米饭班主”。而今一家窝匪,九家连坐,谁还敢冒险收留他们?哪怕是兄弟上门躲避,吃饱喝足之后,也得赶紧打发他速速离开。善于藏匿的匪盗,此时只好作鸟兽散。

二十多天的协同清乡,开头还算顺利,到了结束那天,却生出一场争拗。正副巡检要将捕获的几名匪首盗魁押回县里请赏,陈千秋和多数局绅却主张在公局讯明后就地正法以儆后尤。双方争持不下。两名巡检同声威胁,你等莫不是要循私枉法?陈千秋一拍桌子道,我们共具“如诬反坐”甘结,即行禀请惩办!两名巡检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督府在通饬各属办理匪盗公文中曾申明:“攻匪保良,系局绅专责。”理由是“此等匪徒诡计多端,既无飘布可据,到案狡展又属惯技,若有局绅具结而仍不办,是永无惩办之日。”

本是防止各级官员视清乡为例行公事草草应付的一条规定,到了公局这里,正好作为予以生杀大权的依据。处决刑犯定在墟日这天。众目睽睽之下,几颗人头咚咚落地,自此以后,地面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

陈千秋开始着手他的治理乡村大计。康国器捐出的一千二百金,恰好用来购书。他打算效法康师,创办书院,建立书藏。他亲自进城挑选书籍。广州西关十七甫、十八甫、书芳街、龙藏街等地的书局坊肆,大大小小百二三十家几乎让他淘了个遍。他是务求中西咸备,篇目齐全。因此纵是劳目伤神,口鼻蒙尘,也乐此不彼。

几天后,一批精挑细拣的中西书籍终于运回公局。指挥脚夫将图书卸到屋里后,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款步走了出来。不经意一瞥,看见几名局勇正在旁廊里聚赌,顿时火冒三丈,急步走过去喝止道,好大的胆子,身为局勇,竟敢带头赌博!几个局勇顿时吓得脸如土色,连地上的赌资也顾不得收拾,缩着脑袋挨了好半天呵斥。

陈千秋仍不罢休,在公局例会上提出,要剥去这几名局勇的号衣,将他们撵回老家去。有同乡之谊的几位局绅最先起来为他们说情,陈千秋仍是不肯通融,直到几位绅耆也从旁劝说,他才勉强松口,极不情愿地丢下几句话:下不为例,如若再犯,决不姑息!

陈千秋拟了个禁赌乡约,条款近乎苛刻,处罚也十分严厉。拿到局里议决时,他说历来赌盗一体,本地赌风炽盛,不刹此风,西樵将复为匪盗渊薮矣。众局绅却认为禁赌持正过烈,可能会适得其反。虽是争论不休,陈千秋还是力排众议,坚执不过正不能矫枉,一字不易,强硬推行。

对陈千秋自作主张大购图书的举动,众局绅本来就颇有微词。经过此番争拗,大家突然都怀念起张乔芬挂印办事的那段日子来。张乔芬虽然搜刮无度,却待他们不簿。每月薪金之外,还有优厚的车马费。逢年过节,各种赏劳更是名目百出。陈千秋主事后,担任局绅的诸多好处,有如滚水灼猪肠,缩了一大截。一年到头,除了那几十金的月薪,干巴巴的再无其它外快。

至于做人方面,拿陈千秋与张乔芬一比,更是大欠火候。人家张乔芬,到底是进士出身,也做过几年知府,被罢黜还乡后,还知道谨言慎行,连轿子都只坐三抬。哪似这个康门子弟,年轻气盛,独断专行,两眼吊在额头上。还是人家府上的轿夫说得好,张大人待人和气,出手大方,年节有红包,远行有赏银。伙食也比衙门轿班里的好,不是鱼就是肉,便是瘦骨仙也能喂成大肚佛。这辈子能给张大人抬轿,简直就是前世修下来的福分。

越是左右掂量,越是有苦道不出。于是,一帮局绅,再到局里议事,面对意气风发的陈千秋,一个个都乌头黑面,神情萎顿,似是生生给人阉了一般。

张乔芬此刻也没闲着。他通过油栏门楼船的柳月,往杨廷槐耳边吹风:“张大哥让人夺了局戳,你也不过问一下,今后叫我哪来面目再见张大哥?”

这个柳月,伶俐乖巧,天生一副可人的容貌。鸨母收养她时,便断她日后定是个吞金吐银的尤物。于是专门延请老师为她教习棋琴书画、拉吹弹唱。平日里不但啥活不干,即便是洗把脸,也得别人先把毛巾搓洗拧干后,再递到她手上。一身光滑的肌肤,保养得跟满月婴儿似的,再急色的男人见了,也不敢随便造次。张乔芬最喜她的乖巧可人。一颦一笑,一嗔一怨,都是那么自然得体,恰到好处。

杨廷槐的评价更绝:“小鬼丫头,一卡一包水。勿会嗲,勿会斫,勿会卖样,勿会瞎翘,勿会麻钱钱,勿会辣豁豁,哦哟歪!”

张乔芬听不全他的吴侬软语,却好在自己在浙江任知府也有好些年头,于是笑着回了他一句:“眼乌珠荡,阿哥可是要卡嫩头啦?”他的苏州话说得半咸不淡,意思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阿哥可是想老牛吃嫩草?

杨廷槐也不生气,只是扬着张黄卜亮姜的大脸盘呵呵地笑。

张乔芬在柳月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却一直无法埋手。后来,他想通了,女人有的是,这等尤物上哪找?不如认作契妹,好生待她,说不定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于是收起非分之想,照样在柳月身上花大钱。渐渐的,柳月也就真的把他当成大哥看了。

见到杨廷槐跟柳月混得火热,他心里有时还是酸酸的:你也是贱格,细粮送人食,自己光啃粗粮。他哪里知道,自从他将柳月送给杨廷槐后,杨廷槐也尝尽了“干煎石斑”的滋味。何谓“干煎石斑”?原来这是青楼秘语。柳月身为青楼女子,眼界却高得很。杨廷槐这般年纪相貌,比起张大哥来还差了一大截,她如何能将他放在心上。尽管杨廷槐对她不吝千金馈赠甚丰,她只是虚与委蛇不即不离。有时杨廷槐半醉不醒地赖在房里不走,她便叫一雏妓来为他捶骨,自己则借故溜出去与戏班的相好幽会,要不就干脆到姐妹的房间里躲上一回。

受尽煎熬的杨廷槐,此刻哪经得起柳月耳边一厮磨,作势抓起她那粉嫩的小手,痛惜地摩挲着:“赤佬个阿无卵,格种小事体,也敢烦扰小娘鱼。哎呀,肉滋滋这手……”

不待他说完,柳月轻轻抽出手来,在他肩上捶了一下:“我说的事,你还没应承呢。”

有如麻酥了半边身子,杨廷槐耸起一只肩膀笑道:“好办,好办,来塞格。”

一半也是为了在柳月面前显示自己的本事,杨廷槐不但答应向陈千秋追缴局戳,还与张乔芬商量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同他的老师也一块给办了。

张乔芬对康有为师徒两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当即说道,京城里你只管去运动,费用包在我身上。自然,杨廷槐最后提出的一点要求,张乔芬也十分爽快地应承下来:为柳月换置一套苏作酸枝螺钿家私。杨廷槐嫌广作家私粗重俗气,得给柳月配套雅致的才行。

也是事在人为,经过一番金钱运作,京师里终于有人答应杨廷槐,替他出头参劾康有为。当然,由头与西樵公局无关,参的是他的《新学伪经考》。

这天,听说康有为以讲学为名,带着一帮弟子到广西避祸的消息,张乔芬马上叫起轿子,赶往县衙门对杨廷槐说,该是追缴局戳的时候了。杨廷槐叫他莫急,等着好戏看就是了。

杨廷槐成竹在胸。不久前,西樵公局几位局绅跑来他这儿告状,说乡里有人被杀,不知是为了赌债还是什么的。本来是一桩无头公案,陈千秋却咬定是潘姓富商所为。他说,若不是心虚,姓潘的凭什么向办案局绅行贿?他这一说,得罪的人可就多了。那几名局绅为了撇清关系,拍桌摔凳跟他干开了。好些局绅,也指责陈千秋疑神疑鬼,血口喷人。西樵公局顿时乱成一锅粥。所有这些陈述,都带着个意思:陈千秋如此武断,怕是要闹出人命来。

收缴局戳的场面,直到弥留之际,陈千秋仍历历在目。

张乔芬率领几十名族人,跟随着杨廷槐带来的兵勇,将公局团团围住。所有局绅面无表情地冷立一旁,任由他去作徒劳无功的抗辩。公局外面的土坡上,穿着号衣的局勇与看热闹的乡民掺杂在一起,伸长脖子远远地眺望着公局里的动静。他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分外陌生,就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在西樵,你不过是一个外人,一个与三十二乡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人群是怎么散去的他记不清了,县令杨廷槐是怎么呵斥他的他也全无印象,惟有张乔芬捧着局戳向其他局绅行礼而一众局绅齐齐还礼的景象深深地楔进他的脑海。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的所有雄心所有想法所有计划全在这一刻结束了,甚至连半寸乡道也没修起来就这样结束了。他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地走进堆放着书籍的屋里,他本想再好好摸一摸这些他精心选购的书,不想脚下一软,两手猛然撑到书堆上,跟着喉头一热,一股咸咸的东西喷涌而出。书堆上,赫然一片血红。

得悉第一弟子陈千秋的死讯,康有为捶胸顿足仰天长呼:“莫非天将绝我?区区一公局,即使成功也不过是极小之事,何足劳我精神,耗我心血,老我岁月,夺我礼吉?”

刚南归不久的梁启超也是五内俱摧,肝肠寸断。学长当初要回西樵试行乡村自治时,他就极力劝阻道:“以牛刀割鸡,不如留身以效国事。”奈何学长去意已决,终是无法说动他。到了北京,学长来了一信,梁启超这才明白,学长小试牛刀,实是大有抱负:“事无大小,法无拣择。昔人所谓尧、舜事业,不过太空中半点浮云,如曰乡事小也,则国事宁得曰非小?吾惟随现,以行吾心所安而已。”

言尤在耳,斯人已逝。

梁启超强忍悲伤,劝慰老师节哀。他泣不成声地说:“学长以治公局若治中国期许,不计祸福,不计大小,不计成败,足为后人景仰,起而效之。先生有这样的弟子,应极感欣慰才是。”

康有为跌足大喊:“礼吉之死,吾恨深极,何以节哀?”

为弟子陈千秋举办公奠后不久,省城大东门线香街,也办了个规模盛大的水陆法会。

事情吊诡得很。那晚,听说张乔芬要出远门,一直无法埋牙的柳月,不但主动以身相许,还光脱脱搂着他说了一宿痴话颠话傻话。女人心,海底针。柳月何以会一反常态,说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种话来,张乔芬当时也未及琢磨,就已为她这一番梨花带雨的剖白弄得心酥骨软,神魂颠倒,于是一边盘挲着一对盈手可握的椒乳,一边满怀怜惜地说,大哥这一趟差使,最多也就是两三个月时间。你既是有心“埋街食井水”,自今时今日起,就不要再出去见客了。你妈那里,我先付她三个月包金,待大哥办完事后,再来为你办理“脱籍”。柳月又喜又忧,涰泣道,姓杨的怎么办?我不见他容易,可就怕给大哥惹下麻烦。张乔芬眉毛一竖。他算什么东西?不是大哥小看他,在大哥眼里,他跟海皮上的乞丐还不是一个鸟样,只不过是头上多了颗红顶子罢了!柳月满脸疑惑。张乔芬俯下身子,衔着她的耳垂说,放心好了,就是给个水缸给他做胆,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父母官”又如何?还不是得由我们这些米饭帮主供着养着?要不,他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也不知张大哥走前点了什么药,杨廷槐那只老鸡公,居然再也不上门来拍翅膀刨爪子了。一世人难得如此清静,于是只管洗尽铅华,素面朝天,一心静候张大哥归来。都说红颜薄命,这个柳月也是,难得的正经日子,却过得七上八下。种种不祥的念头,你来我往,一刻也不肯消停。翻船。遭劫。暴病。犯官非,下大狱……越是要摒绝这些突如其来的魔祟之念,越是提心吊胆恶梦连连。这种膏火自煎的日子,很快就把她熬干了。三个月后,张乔芬再见到她时,原本水灵灵的一个可人儿,已枯干得有如一把芦柴,若不是木然的眼珠子还能偶尔一转,躺在病榻上的她,简直就是一具丝绸裹着的干尸。

鸨母一边抹泪,一边数落说,柳月啊柳月,平日里你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怎么偏偏就放不下一个张大哥……连汤带水一通诉说,那意思倒是不难明白:柳月一病不起,想必张大哥是不会再提脱籍的事了,但你俩终归是在我这楼船上做了一回夫妻,她的汤药费包括日后的收殓开支,总得有人替我分担一些才是。鸨母不敢多抱奢望,能敲个三几百元也就谢天谢地了。没想,张乔芬倒是十分干脆,抹去眼角一颗泪珠,说男人牙齿当金使,他当初许下的三千赎金,一分也不会少她的。鸨母破涕为笑,连喊菩萨啊菩萨。张乔芬不再与她啰嗦,当即唤人将柳月抬到自己的长行快艇上,急急送回南海府中延医救治。应允的赎金,也立马遣人往钱庄兑银,一次付讫。

柳月到底还是命薄,病情刚有点起色,就挣起身子要人帮她洗头,及至见到满盆脱发,不由惊叫一声,又犯了魔怔。不消几天,竟至药石不进,香消玉殒。

柳月此时虽已脱籍从良,却尚未正式迎入张府。南海张家的坟山进不得,只好运返广州,停柩于大东门线香街的园子里。之后,张乔芬又是延请僧尼诵经超度,又是勒石纪念,前前后后折腾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这一段“千金市骏骨”的风流轶事束尾作结。一时间,满城争说张乔芬,连一众僧尼也都嘘唏不已,称其善根深厚,必有福报。

(责编:张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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