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照片、弄堂伙伴

2015-11-17 21:23黄惟群
作品 2015年2期
关键词:林家弄堂老太

文/黄惟群

家、照片、弄堂伙伴

文/黄惟群

黄惟群 1953年出生于上海,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现居澳大利亚。

我说的家,是我出生到赴澳前所拥有的那个家。

那个家,所属上海财经大学宿舍,三排楼房,三条弄堂,斜斜的,很短,很窄,很特别。其中两排两条沿街。

秋天、冬天,阴冷的风,呼呼地吹,吹得枯叶,擦着地面,又短又窄的弄堂里打旋,沙沙沙地响。上海黄梅天,一切都成灰暗,绵绵阴雨,没完没了,屋檐上的雨水,点点滴滴,掉在铅皮漏水管上,“嗒——嗒——嗒——嗒”,从早到晚停不住。马路上,不时一辆车开过,车轮压着地上的水,“滋——”,很长一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抽丝一样,抽走了阴冷世界中仅存的一丝热量。

底楼房子,两旁的楼挡住光线,终年难见阳光,偶尔进来一束,也是对面楼上玻璃窗的反光。光束中,尘埃细细,懒洋洋地慢慢游动。

小时的记忆,特别静,唯有夏天,知了不停地叫,叫得世界越发的静,静得人无所适从。常常叠起两个凳子,搁上康乐球盘,自己和自己打,累了,沙发上不知不觉一个瞌睡。

那时很少日光灯,都是圆灯泡,黄色的灯光,瓦数很低,昏昏暗暗,像傍晚浓郁夕照。灯光下,外婆和妈妈一边忙着什么,一边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底,一口家乡崇明话,呢呢哝哝,像是飘浮远处的一个旧时沉闷难醒的梦。

小时特别怕暗。房间到厨房,中间有个楼梯过道,二三米,到夜晚,乌黑一片。特别怕这过道,总觉短短二三米的黑洞洞中,存着威胁,隐有恐怖,藏着吞噬生命的无形而巨大的力量。每次走过,总要喊上父母或哥姐,门前站着,然后闭着眼忽一下地奔过。

有老鼠。木头地板老了,边角漏出缝,时见老鼠探头眨眼,时听它们一溜烟地奔过地板。以致至今还老梦见它们,见它们肆无忌惮地四壁墙根挖洞,见它们大大小小洞里洞外目中无人地晃来晃去。

三排楼房,二层加三层角,二十个门牌,三十六户人家。大人们都是同事,一半上海社会科学院,一半上海财经学院。

据说,这里之前是日本人兵营。

弄堂里的大人们,大多1949年后,新政府不知如何安置,统统收罗进了“社科”和“财经”。这些人中,有段祺瑞的女儿、袁世凯的弟媳妇、国民党时期的区长、民国时期的省长、孙中山的秘书、前检察院院长、国民党中将,也有留美教授……

他们身上,似乎有种特别味道,散发特别气场。这味道、这气场,浓厚、凝重,低沉、压抑。

他们很少话语,很少笑容,活得谨小慎微。平时闭门不出。

见他们,只有上下班时。印象中的他们,进出弄堂,总先探头一瞥,只是道光,急促一闪,然后俯首,缩肩,脚步匆匆,弄堂里这段不得不走过的路,越快走完越好。

这条弄堂里,出过不少反革命及右派。母亲说,那时常听一阵呼啸警笛,警车停在弄堂口,车里走下的人,带着手铐,带走某个低下头的大人。那些被带走的,大多从此再没回来,留下他们的妻儿,称为反革命家属,活着,却抬不起头。

母亲说,那一阵阵警笛,带给她恐惧,怕的是,终于轮到我父亲。

文革时,这条弄堂几乎没一漏网,统统被抄家。

很静的弄堂。到夜晚,唯能听到的,是12号林家大哥拉响的小提琴声。声响优雅得凄婉,让人透不过气,他家屋里传出,撞到对面墙上,窄窄细细的弄堂里回来荡去,一条条门缝中钻入,漂压人心头。此外还能听到的就是咳嗽声,我父亲的、林家爸爸的、隔壁郭老教授的,此起彼伏,一阵阵,一阵阵,由轻到重,再由重到轻,每次,都像咳断了气,再也回不来了。

照片一

我家后门,正对十八号杨兆龙家前门。

杨兆龙,有人说是前司法部部长,有人说是前监察院院长,小时的我们,只知他是杀害王晓和的凶手。

他,矮,黑脸、黑胡、黑眼珠,两条眉很粗,翘出两簇黑眉梢,拄一根斯的克,挺胸昂头,步子跨很大。他家前门从来不开,进出面街后门。街这边住宅,对面火车线,他从来只走对面,为避所有人。

弄堂里孩子,隔老远,常冲他背影叫:“反革命、杀人犯”,连本是反革命的子女也跟着叫。但只要他一回头,两条剑眉一紧,大小孩子都吓得赶紧转身,逃进弄堂。

杨兆龙的母亲像只老猫,雪白皮肤,雪白眉毛,两只眼睛是两根长长下荡的线,很老了,身体蜷缩成一团,脸上只有皱纹,也是白色的。

夏夜,弄堂房子热得难熬,弄堂的人沿街路边乘凉。有时,杨兆龙会让母亲安坐藤椅,连同椅子一起搬出,左右无人,也会一旁陪坐一阵,有人,则折身进屋,唤出他太太。他太太,便掌一把扇,替婆婆不住地扇。

一日清晨,一辆殡仪馆的车从杨家门前开走。从此,再没见过他母亲

又一日,冬夜,寒气袭人,风,撕扯着墙角,路上不见行人。弄堂小组长敲响杨家面街的后门,门刚开,两个便服箭步窜入。不久,杨兆龙下来了,带着手铐,被押进一辆飞驶而来的吉普车,据说,那车黄昏时就在对面马路稍远处停着。

传言说,杨兆龙派他两个儿子分别从广东、海南偷渡香港、台湾,带了两封他给蒋介石的亲笔信,还有一份反攻大陆的计划。但偷渡失败,两个儿子分别在边境被捕。传得神乎,不知几分真实。

杨家只剩太太和女儿了,母女俩守住一幢阴森森的楼。

1966年,隔壁弄堂一个红卫兵,带一帮小孩去杨家抄家。踢开门,冲进去,撕书,将唱片摔地,奋力踩碎。杨太太站墙边,过往的小孩,去时扇一耳光,来时扇一耳光。她目无表情,好像耳光不是扇在她脸上。

抄家的走后,对着窗外,她说了句:“当年周总理还是我们救过的!”

一星期后,杨太太开煤气自杀,幸好,发现得早,没死成。女儿眼泪无声地淌,求妈再别干这事。可几星期后,女儿早起外出买菜回来,母亲已吊死在门廊上。女儿没哭,找来剪刀,扶起踢倒的凳,站上去,剪断绳,抱着母亲一起摔下。待到好心肠的邻居赶到,怪她:“你怎么这么大意,不看住她?”她冷冷答一句:“她想死,谁也看不住。”

杨兆龙的女儿,二医大高才生,1957年被打成学生右派,送去农村劳动教养。母亲死后,她独守空楼,不与任何人往来。不知过了多久,弄堂里的人发现,杨家被封了,所有门窗都贴上了公安局封条。

杨家女儿不见了。又是传言说,她上交房子,去了农村,嫁给了一个农民,那人曾是劳改犯,是她早年劳动教养时认识的。

七十年代的一天,杨家女儿回来过,带了个黑乎乎的男人。她也黑了,头添苍发,也像乡下人了。她原先很白,很像医生。两人走到弄堂口,停了停,再几步,原先家的窗前站了站,朝里望了望,走了。

后来网上查到:杨兆龙,哈佛大学法学博士;通晓英、法、德、意等八国外语;曾任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刑事司司长、代理最高检察长等职;曾草拟《国家总动员法》、《战争罪犯审判条例》等法律;曾当选为中国比较法学会会长、刑法学会会长、国际刑法学会副会长等职;被荷兰海牙国际法学院评选为世界范围内50位杰出法学家之一;建国后先后被打成“右派”分子及“反革命分子”,63年被捕入狱,75年特赦出狱,79年死于浙江海宁。

照片二

林家爸爸不同,进出弄堂,步子跨很大,身板挺直,目光发亮,笔直前视,谁也不看。

谁都知道,林家爸爸进这家大学,是当时的上海市市长亲自介绍的,还亲自坐了轿车陪送去。林家爸爸早年,当过一省之长。

林家爸爸有个年青的太太,小他二十几岁,清清瘦瘦,干干净净,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目光也细细,眼缝中甩出,被她看过的,也都成了细细的。

林家六子女,三女三儿,分别毕业于清华、北大、同济,复旦,一律响当当的大学。

林家爸爸最喜欢的是大儿子。每到夜晚,弄堂里的人,习惯听到小提琴弦音,他家传出,窄窄的弄堂里回荡。琴声悠扬起伏,精致的倾诉。时而委婉,时而沉沉。大儿子的琴是林家爸爸教的。他自己不拉,只是教。天热,暗暗的底楼屋,常见他一旁站着,看着拉琴的大儿,偶然动动嘴,动动指,很偶然。久久的,他就那样手捏下巴,专注地听,专注地看,目光乌黑,深的尽头,似乎活着遥远的记忆。

林家大儿1965年大学毕业,1970年结婚。结婚时,老俩口让出光线最好的二楼,睡去底层。大儿媳是护士,应该起码是个医生,但那年代,标准变了,组合也变了。儿媳出生较好。这“好”,如在过去,怎么也是进不了林家妈妈细细的眼缝的。

婚后的大儿子,不再拉琴。开始回家上楼,还弯进底楼屋,看看父母,却后来,媳妇纤细的手指,在他袖管上轻轻一拉,一推,他的身便失去分量,即刻转向。天长日久,大儿子的脚步,走过底楼,没了那份迟疑,一停不停地上楼,也成了大家都已习惯的事。

林家爸爸老了,那几年,突然老了。天热偶然出来乘凉,弄堂里人吃惊地发现,他的身体,已像晒干的虾米,干燥,萎缩,脊梁也弯了,直直向前的目光,也开始了游移,不再那么坚定、自信,也有了接触人的意愿。

再过过,林家爸爸卧床了。床边茶几上,铺满各种药瓶。底楼房子,本没光线,上海天气又潮湿,水气从地底、墙缝中渗出。每到夜晚,林家爸爸的咳嗽声,十分苍老,碎了一般,翻动许多痰泡,响亮地开始,一点点微弱,直至无声,而后又更急促、更剧烈地响起。

林家爸爸需什么药,想吃什么,都由睡在三层角的小儿子去买,进出医院,也是小儿子背上背下。林家爸爸退休工资算高,但与小儿子很计较,找回的钱,一分一厘算清,时还怀疑报虚账。林家爸爸有些积蓄,不多,塞枕头下。偶然,大孙子去他房里转转,他便弯起身,蚊蝇般的声,有气无力唤过孙儿,被窝里抽出甘蔗渣似的臂,指头戳进枕头,摸出几张钱,抖抖地过去,跟着,骷髅般的脸上漾开了树皮般的笑,笑出仅剩的几颗牙……

林家爸爸晚年时喜欢写诗,他让小儿子找人帮他出过本诗集,自己出的钱,都是五言格律诗,钢笔刻的,油印机印的。没几个人看,看了也没几个人懂。

一生很快,就这么过去了。

九十年代末,回上海,再进这条弄堂,去看林家小儿子。弄堂旧了不少,也比记忆中更窄,红色砖墙不少剥落,像已过了多个年代。黑洞洞的底楼屋里,我与林家小儿聊天,他还放了音乐,仍是莫扎特,李斯特、贝多芬的。问起他大哥,他说,一早已去美国;问还拉不拉琴,他说他也不知。音乐声中,打量四壁,触摸记忆,意外发觉,屋子尽处拦出道墙,墙上有个小窗,窗中,一张皱得不能再皱的脸,木愣愣看着我……林家小儿对我说:“她在床上躺了已多年……”

照片三

一号住着两位老太。一位灰发,瘦瘦,身板硬朗,扎发髻,终年大襟褂,右边高高的襟口插块手绢,没有表情,黄黄的皮肤绷紧,皱纹都不见。另一位,包头布,黑色的,绣了花,一双小脚,很小,像三角棕子,走起路来,如两根棍触地。

灰发老太的女儿、小脚老太的儿媳,是我爸爸同事,关系甚近,彼此喜欢英语对话。春节时,我爸会去她家拜年,她也会来我家。她挺时髦,长得像洋人。她儿子与我是同学,不声不响,常被人欺负,有个奇怪的绰号,叫“半只卵”。

进过一号一次,仅一次。

屋里乱且挤,家具也是旧的,东一包西一包,大包小包,都已多年不见阳光。床上一块旧床罩,被褥鼓上鼓下。

小脚老太抱只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吸,下巴吸得又瘦又长。半天,睁一下眼,看看,又闭上。

灰发老太见我,拿出个罐,用力开,指头成了骨头,一根根,一节节,手背绷起几根筋,吊起一层黄里透黑的皮……

提起灰发老太,大人们口带唏嘘,不少敬意;这敬意很老很旧,落在遥远的灰色年代。老太的父亲,是个叱咤过整个中国风云的赫赫有名的大军阀。吸水烟的小脚老太,也非一般,当年皇帝的弟媳。

不知什么时候起,再没见过那位小脚,文革前?“文革”后?如是“文革”前,是她的福气。

“文革”后,灰发老太,每星期两次,提个板凳,参加弄堂家庭妇女政治学习。从不与人招呼的她,也会笑了,只是这笑,像牙齿、颧骨在笑。老太挺文化,小组会上,常被指定做记录,字很漂亮。

老太以前在家有威信,“文革”后,儿子、媳妇当她祸根。外孙、外孙女更不愿理她。她吃一口饭,少少,快快,完了便回个人世界。是楼梯下一个斜角,三角形,仅够放张单人床,一块布帘将她与外界隔开,除了吃饭、开会,春夏秋冬,她都窝床上、被里。

一阵,小组会议后,灰发老太常来找我妈。她颤颤巍巍、慌慌张张,坐椅上,一脸不安,一脸谨慎,对着我妈流泪。没哭声,哭的表情都没,只有眼泪一条线地往下流。声音断断续续,压得低,沙哑,苍老。她说她女儿、孙子、孙女对她不好,一分零用不给,还常骂她;她说她常生病,因没“老保”,药也买不起……泪流多了,大襟褂上拉下手绢,按一下泪痕。常常,我妈陪她掉一阵泪,她走后,眼红好久,跟着关照我姐,去单位帮她拿点药。待到下次小组会后,再来我家拿。只见她捏住我妈的手,老泪唰唰,只是点头,连声谢谢都说不出。流一阵,赶在家人回来前,颠一头白了的灰发,匆匆回去。

七十年代末,老太被文史馆请了去,因她拥有许多历史活资料,且能画一手好画,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不过那时,老太已很老了。

儿时伙伴(一)

小时,弄堂里和我玩得最多的,是秦丁和隆裴。他俩都大我五岁。我从小爱与比我大的孩子玩。

秦丁从小讨人喜欢。功课好,体育好,品德好,懂礼貌。这种家庭的孩子该是当不上班干部的,但二年级起,他的臂上就带上了两条杠。

很小开始,秦丁就有女同学来找。女孩二三结伴,进弄堂,他家窗下,放开好听的女音,仰着脖叫。秦丁便下楼,和她们谈班务,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大些后,仍不断女生来,但他已不再是单纯班干部的样,一腿站着,一腿往后反翘,抵在墙上,脸上隐隐笑意。女生则低头,脚尖抵地,不停磨搓,时而扭动的腰,嘁嘁一笑。

秦丁和隆裴是弄堂里的孩子王。那阵大伙迷上了足球,组织了足球队,秦丁是队长。他球踢得好,人缘又好,还十几元钱买了真皮足球,作为对足球队的贡献。那时十几元,抵上一人一月开销。他和隆裴的"领导"下,弄堂里的孩子把足球当事业踢起来,弄堂开始踢,一直踢到附近体育场。体育场关门,大家就翻墙而入,待到管理员来抓,又你帮我,我帮你,翻墙一逃而光。

秦丁总能做些大家做不成的事。过年,别人放小鞭炮,他放“月炮”、“焰火”。少年宫学会制作飞机模型后,他步行去南京路,买来零件组装,装成后,拿到马路上试飞,一群孩子便跟着,看飞机上天。他家有只留声机,手摇的,一阵,他买了许多唱片,陆陆续续,带几个小朋友,他妈回来前,去他家听。他还用他家那只名牌120照相机,替大伙拍过许多照,照后自己冲印,送给大家。他妈似乎什么都满足他,从没不答应的事,最多关照一声,“秦丁呀,好好爱惜嗷”,说得也轻柔。

秦丁在家是老大,有弟妹三人,他是他妈的最爱。秦丁的母亲是高级工程师,我们弄堂里工资最高的一个。秦家妈妈极文雅,每天上下班,离家进家,轻轻地离,轻轻地进,关门声轻得听不见。遇人,哪怕是小孩,也露一丝笑,静静、柔柔招呼一声。

一个星期日上午,阳光很好,我与秦丁弄堂口闲聊,忽见一蜻蜓低低飞来,两人跟着追,突然,蜻蜓飞不动了,掉下地。捡起,发现尾上系了个条,抚平看,上面写着:“打倒共产党”。刹时,惊慌失色,面面相觑,然后,紧张加兴奋,两人齐肩过街窜巷,去到街道派出所。

派出所里,民警问了情况,因秦丁年大,递他张表,让他写经过。写完填完,民警拿去一看,眼里忽然失去了和蔼的光。他把秦丁单独叫进里屋。一阵后秦丁出来,脸色很难看,红红白白,做好事的亢奋荡然无存。走到我面前,低声一句:“走吧。”声音沉重得丧气。回家路上,他不吭声,垂着头,问发生了什么,也不说,临到弄堂口,忽又止步,几乎是恳求,说:“我们别对别人说起这件事好吗?”

后来知道,里面屋里,秦丁成了怀疑对象,遭一阵盘问,只因他在表格出生栏里,填了“反革命”。1963年。他才十五岁!

秦丁的父亲,“肃反”时出的事,那阵,弄堂里一下抓去几个。警车尖叫着来,闪出亮晃晃的手铐,一个个挺直的身弯下,成了“坏人”。一个个家庭,大人小孩,刹时成了反革命家庭、反革命家属。“反革命”们再没回来,就像没存在过,就连他们的家属,也不再提起他们。很多年后听说,秦丁的父亲死于青海,六二年饥荒时,为挖一根嫩树根,山上摔下,浮肿的脸,摔开了裂。秦丁的妈妈收到“死亡通知”,但没告诉孩子。孩子们本就记不清父亲的样,不如彻底不记得的好。

一日,秦丁对我说,他刷牙时出血,要去医院看病。刷牙出血太正常,我笑他洁癖,笑他草木皆兵。秦丁去了次医院,又去一次,第三次医院回来时,兴奋地告诉,他要住院了。他兴奋,一为证明自己并非大惊小怪,二因住院确是件让人兴奋的事:那么多人围着你转。

秦丁住院,成了弄堂里小孩们的头等大事。每天下午三点探房,大小“足球队员”,隆裴带领下,成群结队去看他。探房一次只能二人,大家就想法,趁护士不备时溜入,或先进二人,出来一人,带上另一张卡,带进另一个人。秦丁见到大家很高兴,很得意,笑着告诉,这次他是真病了,头发一拉就能拉下一把。大家便说,肯定动脑太多,知识分子大多秃顶,都掉头发。秦丁很开心,说,最多再住两星期,就能出院。大些的孩子便说,等你出院,我们找张大藤椅,抬你回去,搞得热热闹闹。“那我不成了皇帝?!”他说。说时一脸快乐与满足。

两星期后,秦丁病重。这时大家才搞清,他得的是白血病,几乎是绝症。但谁又能相信?死亡,对孩子来说,太陌生,用在熟悉的孩子身上,太不真实。弄堂里所有人都关心起白血病,到处打听药方。教我们围棋的老教授,还特地去医院,找到医生说服他用“红霉素”,老教授相信,红霉素是治万病的良药。弄堂里孩子,每天会在秦丁家的窗户下,仰着脖子喊,问他家人秦丁的白血球指数,指数低了,大家心一沉;高了,心又一亮。

没多久,秦丁进入昏迷状态,醒一阵,昏一阵。医生对他母亲说,不用输血了,输不输都一样。输血是自费,很贵,可他母亲摇摇头,坚持要输。也许她无法接受不输血的死,也许根本不信秦丁会死。秦家妈妈不上班了,整日整夜陪他,坐他身边,无声地坐。秦丁身上开始出血,一碰一块“乌青”。秦家妈妈替他擦身,热的毛巾轻轻地慢慢地贴上,轻轻地慢慢地移动,热的泪掉在热的毛巾上……

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似乎是秋风带走了秦丁。夜晚,昏暗路灯下,孩子们聚在弄堂口,“唉——怎么会的”,“大人越喜欢的孩子大概越容易死”,除了这两句,谁都不知还能说什么。秋风“呜呜”地叫,像是在说:一个孩子去了,一个孩子……

火葬那天,秦丁躺铁板车上,脸蜡黄,穿套崭新呢制服,带顶呢帽,像假人。秦丁一家无声地围着他,秦家妈妈的眼泪线一般地流,掉久了,拿出手绢,脸上按两下……

来了两个红卫兵,秦丁的女同学,将一只红卫兵袖章带到秦丁假手一样的臂腕上。她们也流泪了,说,秦丁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当一名红卫兵,经组织讨论,决定让他实现生前的愿望。

一片近似于无的轻声啜泣中,秦丁的铁板车被推进了里门。秦丁消失了。那是他的身体经过的人间最后一道门。这个身体使我第一次真正感到死亡的存在,感到“死”是任何力量也拉不住的。我接受不了。几十年过去了,仍常梦见他,和他一起吹笛子、打康乐球,下围棋。梦中,他还活着。

儿时伙伴(二)

隆裴与我友谊如一。我去插队,他留上海,两人不断书信往来。他的信不长,不时夹几张邮票,寄几卷信纸。我农闲回沪,他总帮我搞许多电影票。那时电影票难搞。他有许多朋友。给我电影票,他从不收钱。

隆裴喜欢古典音乐,家中不少唱片。那时听“无标点”音乐不敢被人知,甚至不敢被家人知。于是,我俩躲在他家三层角的小天地里,音量开到最轻,屏住呼吸珍惜地听。听完,音乐的余音中,踮脚不出声地下楼,夜晚的宁静里,相互用气流声道别。

“那后半夜呀静悄悄,我意外做了个梦……”——什么歌?当年常唱的。

一次,说起我的农村生活,说我常没饭吃,公社给的补助粮,没钱去买……他听了,说要给我资助,让我去买粮。说时,声音语调中,感到了他从来固有的真实……

那年他结婚,为等我回沪参加婚礼,他把婚期往后推了几天。

后来我出国,多年没给他一信。感觉很抱歉。几次都已提笔,却又放下。写什么?说说过去?说说我对他的感激?说我没忘记他,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需要吗?于是一拖再拖,拖到后来,再想去信时,自己都觉得不再适合。

那年回国,我去找他,他已搬走。弄堂里老邻居都搬走了。但我没放弃,到底通过他人找到了他的电话。电话中,我说想去看他,说想请他吃饭。我从不把吃饭当回事,可那次,说得郑重其事。

最终还是他请了我一家。他太太说,接我电话,他非常高兴,说一定要请我,无论如何要由他请。我犟不过他。为的是表示尊重?或因向来是他照顾我,彼此都已习惯?

饭桌上,我说不出想说的。可我说不出的,我太太替我说了。她告诉他,说我经常想到他,说我一直为这些年没与他联系感到不安……

他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可这次说了,他说:“有一个歌这么唱,‘只要你活得比我好’。” 说这话时,他扭过了头去。

后来每次回国,我都会去找他,一起吃饭,聊天。

我们常说到秦丁,都说太可惜,只活了十六年。要能活到今天多好?活到今天会怎样?做生意?出国?反正,做什么都会成功,他聪明,人缘又好。可一晃,没了他的世界,已四五十年。

我们还不断聊到我们的弄堂,聊到一个个当年的伙伴,两小无猜。都说这大半辈子,记忆最深的,到头来还是小时,还是我们的弄堂。

儿时伙伴(三)

隔壁楼上的大林,小我一岁,小时玩伴,憨厚,随和,笑眯眯。我们天天一起,后来你走了,去了大连,去你爷爷那,你第一个让我知道,什么叫离别,以为我们会一直玩下去,永远,可你走了,一个天天相见的人,从此再没相见。离别就是不再相见,这让幼时的我,想不通。

曹九九,大我两岁。你的同学都说,你那么聪明,可成绩总是九十九,就像你的名字。你是个哥哥,寂寞无聊的我,总爱敲你家门,你从不拒绝,把我带去你家三层角,给我讲故事。最爱听你讲打仗的故事,至今依然听得到你嘴里发出的战马蹄声,不是哒哒、哒哒,而是嘟嘟、嘟嘟。你这么聪明,可你只考取了初级中学,因父亲是右派。后来你插队去了淮北,消失了。

5号楼上的三个孩子,父亲右派(后为教授),爷爷国民党中将。老大大我两岁,佩服我哥,我哥考取了北郊(重点中学),你也考去了那。你和我哥常一起上学,买了月票,虹口公园前门进去,树荫下晨读,然后穿过后门上学。后来插队,你还当了集体户户长、生产队队长,再后来,你去了美国亲戚那。大家都羡慕你,祝贺你,可我想,美国多远,多冷清。

老二和我同岁,性格倔强,自视很高,拒人千里,很小就懂电器,会装半导体、收音机、以及后来的电视机。我们彼此尊重,常一起聊天,你还带了你的亲戚找我下围棋。后来你去了美国。你没读过大学,却自学考取了美国麻省理工大学。

老三小我两岁,聪明绝顶,小时老跟着我。也去了美国,也考上了那的名牌大学。听说后来生意做得很大。每次回国,我都去我们曾经共有的那条弄堂,可是都走了,已没我认识的人,没我们以前的家。

楼上海清,和我同岁,幼时和我同进同出。我在屋顶上放风筝,你在一边看,我们一起弄堂里赛跑,听大些的孩子笑话我们。后来我们进了同一中学,你指挥全班同学,在校场上军训,成了学校第一红人。那次我被人合伙暗算,闹到校工宣队,弄堂口碰到你,你正要外出,我叫住你,请你帮忙,你二话没有,返身回校,替我到工宣队解围。这事一辈子记得,不会忘。怎么能够忘。

陈家大哥,六五届华师大大学生,大我很多岁,可我们是朋友。你喜欢文学,我也喜欢,我喜欢文学甚至受你很大影响。插队时,我们通信来往,你那么同情我,那次返乡前,我的钱包被偷,丢了二十元钱,你知道了,比我还难受。回沪后,你建议我去考大学,并主动提出教我物理,那时你是物理老师,松江二中的教导主任。

5号楼下的金生,父亲是社科院电工,弄堂三十六户人家,一律知识分子,就你一家出生工人。也许这让你压抑,甚至让我压抑,但我还是喜欢去你家,你不聪明,但老实、厚道,耐心陪我。后来你回乡去了崇明,再后来,听说你在当地结了婚,取了当地女子。很伤心,很压抑。知道不应该,可我还是伤心、压抑。

7号楼上的咪咪,8号楼下的芳芳,11号的倩倩,12号的月月,曹九九的妹妹曹萍,有的同岁,有的小我一两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看我,我看你,彼此最了解,最知脾气性格,优点和缺点,你们后来是否都有好的归属?祝福你们。那时我们还年轻,可为何就没谈上一场恋爱?

隔壁毛毛、珍珍,哥哥大我两岁,妹妹大我一岁。父亲是教授,母亲是中学老师,家里条件好,午睡起来有饼干糖果吃。哥哥貌似骄横其实老实,妹妹聪明、精干,像姐姐。毛毛和我吵吵好好,好好吵吵。后来我大了,难欺负了,但你还插腰扬头一副外强中干的样。大人们说,幼时我老跟着你,喜欢摸你眼睛。记不得了,那时太小。可这份记忆多么亲切。都说珍珍门槛精,可还真没觉得,一次和你隔窗聊天,聊我们共同的数学老师,聊得真开心。后来你插队去了贵州,在那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当了医生。后来我们才见过一面,在我家厨房,听你自豪地说她开刀的经历。贵州,呵,贵州,你还在贵州吗?

10号小妹,漂亮小巧的女孩,出生名门,权贵之后。轻盈的步履,轻盈的身肢,轻盈而甜美的永不消逝的笑容。小时老来我家,找我姐姐,跳橡皮筋、踢毽子。大些后,你和毛毛、珍珍还有后来的丈夫威士忌,四人天天一起,欢声笑语荡涤弄堂。那时你们多大?十五?十六?还是十七?漂漂亮亮的四个男女,潇洒、健康、豆蔻年华。后来你插队去了蒙城,再后来转去梧州,去回乡插队的威士忌那,然后结婚、生女。几十年不见了,杳无音信,却不料,你在网上找到了我,你说我是10号的小妹,你还记得吗?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怎么能够不记得?!

知道吗,日落西山的黄昏、寂静无声的夜晚、思绪无序的梦境,你们所有人,一次次出现在我脑海,给我淡淡的甜蜜、轻轻的忧伤、浓浓的思念、解不开的困惑。生命和你们一起开始,理应一起继续,永远一起,可是散了,都散了,天各一方,难有音讯。你们每个人,连同那三排楼房、三条窄窄的把我们挤得更紧更近的弄堂,都是一张画,遥远而朦胧的画,时而美丽、灿烂,时而灰淡、压抑,就像上海旧时的天气。真想将手伸进画里,抓住你们,拥抱你们,然后一起转身,看看逝去的岁月,看看画里我们曾经共同有过的生命。

你们现在哪里?一切都好?是否也会像我想念你们一样想念我?是否也会时常想起那几条弄堂,想起过去的岁月,哪怕只是偶然?你们是否也想见见我,就像我想见你们,见见几十年没再见过的儿时伙伴?如果你们和我一样,我会感到非常非常的欣慰,非常非常的满足。

我们的生命中有彼此。

(责编:张鸿)

猜你喜欢
林家弄堂老太
“弄堂”一词的由来
弄堂里
种菜
林家琪、李鸿禹作品
求婚
林家立设计作品
有趣的发现
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