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碎影

2015-11-17 21:23杜璞君
作品 2015年2期
关键词:芳村护工姑父

文/杜璞君

江岸碎影

文/杜璞君

杜璞君 广东省作协会员,曾在多家报刊发表了小说、散文和评论。出版中篇小说集《月亮灼伤了谁》、散文集《窥探的目光》。现居广州。

1

我们是在码头相遇的,为什么是码头,人生又有谁能说得清为什么呢?比如人的际遇。多年后,仍会想起她站在码头的身影。那时候,芳村和黄沙的过江隧道还没建成,从黄沙过芳村要搭乘过江的轮渡。一早一晚,黄沙和芳村两边的码头,总排起长长的人流和车流。等候上船过江的,主要是广钢和附近工厂上班的工人,他们沿着江边推着单车慢慢向码头挪动。有时候实在赶时间,有人趁着管轮渡的不注意挤上旁边的汽渡。搭载汽车过江的轮渡,比轮渡要宽敞。船头吊挂着一块厚厚的登陆舰桥,汽渡靠岸时,车辆从舰桥慢慢开上船,挤上汽渡的单车和行人,紧挨着汽车旁,跟着车辆一起过江到黄沙或芳村。

码头人多排起的人龙,起码等上半个多小时才能过江。若恰好黄昏,落日在远处的人民桥上浮荡,七八分钟的航程,望着落日,铺洒的一江碎金,排队过渡的一时间的郁闷,多少给这夕照下的江涛驱散,不过这看起来很开阔的江面和夕照,对于那些每天都要过渡,赶着上班或回家买菜煮饭的人来说,就实在没有这份雅兴,远眺江上那枚落日发呆的。

我在码头不远处的江岸边发现她时,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站在那里,似乎不急于过江。轮渡来往好几趟了,有些过渡的,眼看着码头的闸门就要关上了,赶紧付了船费,高声喊着:“别开船,别开船,等等。还有一个。”冲过闸口,跳上轮渡。她却显得很淡定,扶着江上的栏杆,一个人望着江水和落日很长时间。她有时把目光移向码头旁停泊着的小艇上。原住在珠江岸边的水上人家,都上岸居住了,这些艇家,是晚上有客人到江边散步,顺便坐在江岸,炒个粉,喝口粥,艇家就在艇上开火。有名的艇仔粥,多出自这些码头岸边的艇家。虽说不上味道有多么的正宗,但吃的总是这江上的江风渔火。

小艇的船头插着竹竿,船后搭起的竹篷,除了煮食方便,艇家也可以在里头午休打个盹。插在船头的竹竿倒影在江水里,竹影随着江水扭动,有时一些喜欢美术的学生,对这破旧的江景产生了兴趣,拿起画笔画上几笔速写。

竹影在江水中,搅乱了夕照,破旧的木船也罩了层薄薄的金辉,这时候我感到那落日真美。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到我们目光相遇,或许都出于对这么一幅江景的迷恋,她就对我笑了笑,算打了招呼。

有一次她站在黄沙的码头,等船的人鱼贯通过闸口,她却没有上船的意思。我问她:“船快开了,你在这里等人,怎么不过江?”她说:“过的,我定期要过芳村那边的。”

芳村位于珠江西岸。那时候不像现在,有过江隧道的便捷,房地产更无从谈起。芳村像孤岛一样,几乎为人们所遗忘。只有当骂人时,因有一座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医院,还无端扯上关系。

我一直没有打听她过芳村做什么。当江上起了浓雾,码头周围雾霭笼罩,五步之遥,看不清对方,但这样的大雾天气,依然没有影响她一个人站在码头的江岸边。江上的渡轮和码头都看不见了,她照常望着浓雾横索的江水。我走过去,雾气罩着她的身影,使她人显得有点抑郁。随着江上的雾逐渐散去,灰蒙的天空还偶尔露出些许阳光,我从她略带忧郁的脸上还是看到一抹笑意。

她住在陶街,我家就住在她家对面。陶街是条有几百年历史的老街,是为纪念明代广东布政参议陶成以及他儿子陶鲁而得名的一条街。打小时候我居住在那里,一直都很安静。除了阳光照临街道,最让人开心的是听到一声“卜卜榄”。卖橄榄的用一木箱吊挂胸前,他走进陶街,喊声“卜卜榄,有辣有不辣”。迅速就会有一群小孩围住他,小孩子多喜欢辣的。卖“卜卜榄”的,从分开两格的木箱中,用勺子舀上一毛两毛的“卜卜榄”装进报纸卷成喇叭状的纸袋。我们这些小孩从纸袋里拿起橄榄就放嘴里,嘴巴很快就沾满了辣椒碎,像涂了口红。

在陶街要说听到最特别的叫唤,要数那骟猫连带阉鸡的阉鸡佬。他骑着单车,叫唤着:“骟鸡又骟猫”,压了韵般,怎么也弄出点抑扬顿挫来。收破烂的那声:“收买烂嘢。”(收买破烂)因尾音故意的拖长,就显得有点慵懒。回想起来,好像仍在照进街内的太阳下跳跃的,还有磨刀师傅挑着条凳,在这百来米的陶街,喊出的那声:“磨绞剪铲刀。”

她与她父亲住在一起,我们望过去她家,总是黑洞洞的。邻居曾经有过传闻,说住进对面这所房子的人,有好几位都疯了。她家与另一家人共住在一间屋子里。客厅是公用的,客厅门向着陶街敞开,简单地用一面破旧的木屏风分隔一下两家人,但有了这面屏风的遮挡,再加上对这间屋子的种种传闻,难免让外人怀疑这屏风背后,是否藏着令人不安的鬼怪。

因陶街有好几栋民国留下来的中西结合的小洋楼,就成了我们这帮小孩捉迷藏的天堂。她家虽然有鬼怪的传闻,但捉起迷藏来,没有比她家更好的地方了。

我有一天就藏身她家,躲进去的时候,感到她家并不像想象中可怕。除了她家与另外一户人家共用的客厅比较昏暗外,这户邻居住在她住的房间后面,紧挨厨房,长年的烟火和缺乏足够的光线,使得后面的房间异常昏暗。她和她父亲住的这间房间,有一扇窗户向着陶街,白天有亮光照进来。

我躲进他们家,用手指贴住嘴,示意她和她爸爸不要吭声。他爸爸笑眯眯看着我躲进他家里。这时下午的阳光照进房间。一个装糨糊的瓶子,养着一棵小树根,虽有几片叶子,但却见不到根须。我好奇地问她:“这树根没根泡在水里能长吗?”她说:“这是水横枝,能长的。”有两条小鱼在瓶子里游来游去。

望着瓶子里颤动的阳光,外面躲在不知哪个角落的小伙伴,被找到的声音传了进来,不过,小伙伴们却找不到我。他们不会想得到我躲进了这间出疯子的屋子。桌面上的时钟“嘀嘀嗒嗒”地在响,一只小鸡跟随着时针的转动,啄着米粒。她家是非常安静的。

她的父亲很慈祥,不大说话。他剥了颗糖果给我。可能难得有生人到她家来,又何况是个孩子。她不知哪找来一些红色的树叶梗,编织着什么。我问她你在编什么,她笑笑说:“改天,你来我家,我送个小礼物给你。”第二天,我跑到她家,她将一个用那些红树叶梗编织的宝塔送了给我。我把这编织得很精致的宝塔当作手枪,不时拿起来瞄准。

她有一个妹妹,不知为什么见她姐姐给我编了这么一个精致的宝塔,有点不服气。我再到她家玩时,偷偷拉我到身边说:“我给你编一个。”不过她妹妹弄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终于弄出一个像塔又不像塔,更像一根棒槌的东西。我拿在手上玩弄了一下,她妹妹见我拿着她编的这个棒槌,就颇有几分得意地看了她姐姐一眼。她们姐妹俩好像在较劲。我却两边都想讨好,虽然心里喜欢她给我编的那个宝塔。这惹得她有点不开心,我再到她家玩时,她就说:“你找阿霞玩吧,她鬼点子多。我喜欢一个人,你跟街上那帮调皮鬼玩去,不要打搅我了。”

我始终不知她有过怎样的经历。听说她很早就办理了病退,赋闲在家。曾有一段时间,埋头练过书法,但她的书法最后练得怎么样,我不得而知,我离开陶街后没再见过她。我再次知道她的消息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她就在芳村那间精神病院亡故的。听说,只有一两位亲人送别她,她年迈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我回到陶街的时候,那里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陶街了。我有几次途经陶街,曾好几次想回我原来住过的那间有两根罗马柱子,阳台的栏杆装饰成樽型的房子看看。但这座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房子,已给一家商户改装成商铺,我看到的是阳台打掉后,布置成阶梯状,摆满的灯火通明的灯饰。

只有一次,我终于走了进去。通往后边房间的长廊用木板封了起来,两扇面向阳台的高大窗户,也被木板封住。客厅四面墙壁,全都封上木板,挂满了灯饰。商家显然不想放弃一寸足以攒钱的地方。我脚刚好踩在原来客厅一块残留着花卉图案的彩釉砖上。这些地砖是建房的主人解放前从国外用轮船运回来的。对这块地砖之所以还有印象,是这砖上的彩釉掉了一半,我们曾在这地砖上对蚂蚁处以过极刑。

我没能再走进她那间总伴随着不利传闻的房子。听说她居住的那座闹鬼的房子,更换过几户房客。是否如这条老街上的人所说的,住进去的人大多都会成为疯子,就像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里,连同那曾经笼罩过这房子的许多传说。她唯一能照进阳光的房间,不知那扇单独向着陶街的窗户是否仍在敞开?

太阳依旧照临如今非常热闹的陶街。由于陶街上的房子都改成了商铺,我甚至有点辨认不出哪间是她曾经住过的房子。街内的几棵树木已经长得很高。在这里,除了我曾经作为陶街上的一户人家,在这条古老的街上,捉过迷藏,踢过球,还有听过那些古怪的故事,而后来进驻陶街的陌生的来者,是无法知道也不会感兴趣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的。

2

与这眼神遭遇的时候,我有种短兵相接之感,好像有人对我施行了外科手术。从一间间病房经过,门是敞开的,就像看无声的电影,除了没有表情的脸面,那,似乎滞黏在灰色的眼白上,两颗浑浊的黑核子,动也不动地望着门外。虽然那样的目光,已经失却了交流的欲望和可能,我还是不忍心与之多看几眼。

这里静得让我错以为自己也成了这的一尊木偶。我感到离另外那个世界,仅是一步之遥,唯一的不同,是那里将沉寂得不可能有任何声响。

我到这间专门收治精神障碍病人的医院,探望我的舅母。在三楼,医院的护工问明了我的来意,就打开了紧锁的铁门。

铁门“夸啦啦”几声,加上铁链锁上了。铁与铁撞击后的尖锐,好像铁屑,几乎一下就扎入了神经,这把手术刀是如此锋利地,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进行了切割。虽然医生桌面上的月历仍会被翻过去,但这些被时间肢解的眼神,他们所看到的若可以说是风景的话,除了天花和四周的墙壁,恐怕就是每天更换一两次的输液吊瓶。

病床上有些病者剩下一副掏空了水分 和脂肪的骨架,鼻子牵挂着吊瓶。他们唯一的肢体运动,就是护工粗鲁地搬弄和擦洗他们起皱的身体。

躺在病床上的舅母瘦得无法支撑着坐起来。她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我有点怀疑,她是否是一位逐渐丧失了时空概念的老年痴呆患者。

我告诉她,舅走了。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这位不断丢失记忆的病人,她眼中渗出了泪水,含混地说:“这么可怜,这么可怜!”

我买来的苹果,她大口地啃着。

我问护工:“她情况怎么样了?”

她们很慵懒地坐在一边,很随意打发了一句:“好多了。”

她好像很饿,大口地吃了好几口苹果。

我说:“舅母,苹果有的是,慢慢吃,不用急,你饭吃了吗?”

“我还没吃。”

护工马上辩解:“她刚吃了饭。她常这样,吃了又说没吃。”

舅母是个不怎么抱怨的人,对生活和亲人加之给她的压力和不解,她都不抵触,很温顺地顺从一切。我们有时说她,不够乐观。她觉得无权争取什么,她都能忍受。

苹果吃了一半,她咬着它,望着天花板。她的头顶悬空挂着一台电视,画面播放着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护工眼眨都不眨地盯着电视。我几乎有了冲动,冲进医生办公室,质问,这病房里,安装电视,给谁看呢?

我要走了,握着舅母枯柴般的手,说:“我会再来看你的。”

走出病房,回头看了她一眼。

护工问她:“谁来探望你了?”

她两眼发直盯着天花板说:“没有人来看我。”

她机械地咬着我削给她的苹果,剩下的那袋苹果,估计护工私地下会不客气地加以瓜分。

我下楼梯时,铁门“咣当”地关上了,依然那么尖锐、冷漠,虽然我听不到这坠落的声音,但我感到是往最深的深渊掉下去的,且坚硬,锐利,与我姑父的目光做了对接。

我到现在仍不敢回想姑父的眼神。那是生病后的姑父。那天我表哥从荔湾医院接姑父出院,他不是第一次住院,我也不是第一次协助表哥,带他回家休养,虽然明白医院只能减缓他老年痴呆的速度。

从环市路拐向同德围,的士并不好打。表哥和我分头拦截的士。我在马路对面跑来跑去拦截的士,几次眼巴巴地望着的士屁股冒烟开走。我无意中望见坐在医院门口的姑父,他坐在轮椅上,侧着脑袋,也许这个角度看过去,使得他的目光,是在睥睨着行人,但这又是让人无法准确了解的目光。周围阳光灿烂,过往的都是健康的行人,生活如常。

对于姑父这似乎在睥睨着行人的目光,我曾有过诸如绝望,无奈,不解,甚至怨愤等等猜想,随意加到他被时间处置丢弃的眼神,毕竟他心灵的这扇窗户损坏了,他仅仅是把一种空洞,很坚决地,拒绝了所有人的进入。

不过我更相信那是一种质疑的目光。他仍在抵抗。

姑父原来是那么健康的一个人。住在西关的时候,风雨不改地去荔湾湖公园打拳练剑,但自从姑妈走后,他的家从老西关,迁到鹅掌坦,他逐渐变得沉默。他是个承受力很强的人,有什么心事和不开心,从不表露,人很宽厚,但当身边另一个走后,他沉默了。谁都不知道他沉默后的世界,似乎都没有耐心倾听他沉默背后的故事。

当我们想重新进入他的时间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无法交流。他常常在睡梦中喊着自己的女儿,有时他在幻觉中,告诉身边的人,他正在抗战的列车上,逃离着战火。虽然他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但我仍感到姑父以沉默抗争着时间的遗忘。

这不是妥协,也不是无奈,不管他们在时间的序列,还是给时间遗弃,他们都在忍耐。

(责编:张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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