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

2015-11-18 20:58章德益
西部 2015年5期
关键词:梦游防腐剂美容院

章德益

角落

章德益

角落

一生能有一个小角落容身是非常幸运之事。家是我的一个小角落。书是我的一个小角落。梦是我的一个小角落。诗是我的一个小角落。

不必用长乘宽来计算每一种小角落的面积。六个孤独乘一千个孤独也只等于一个孤独。半个寂寞乘一百万个寂寞也只等于一个寂寞。

床是房子的角落。房子是楼宇的角落。楼宇是城市的角落。城市是天际线的角落。天际线是地球的角落。地球是银河系的角落。银河系是宇宙的角落。而宇宙是最虚无的大角落。

大角落与小角落都是角落。小角落与大角落构成无穷的连体角落。大角落裂变着小角落。小角落吞噬着大角落。大角落联姻着小角落。小角落乔装成大角落。

躯壳是尘土的角落。心是蝴蝶的角落。大脑是鸟笼的角落。神龛是疯人院的角落。天堂是刀砧的角落。水泡是汪洋的角落。

在我的角落与你的角落之间,星与星之间又多了天线,人与人之间又多了密码,手指与手指间又多了深渊,口袋与口袋间又多了荆棘。

在你的角落与我的角落之间,太阳已成了琥珀,海洋已成了蚁穴,月亮已成了落叶,废墟已成了蜂巢,苍蝇已成了蜜蜂。

多少万年,地层断裂,板块漂流,只为了形成更多的复杂角落。而历史的动荡更喜好用角落创造角落,用角落兼并角落,用角落盯梢角落。用角落绕过角落,用角落放逐角落,用角落主宰角落。我们每人都屈从于一个角落。我们每人都归属于一个角落。我们每人都是一个角落。而人类其实只寄生于各种猥琐的欲望角落里。你务必要记住,你只是供尘土、螨虫与蛆容身的最后的小角落。

书桌边并无人。只有一支并无手握住的笔独自在白纸上移动,移动,仿佛真有一只手在操控它写。笔下的纸在缓慢而有序地自行上移,上移,仿佛真有一个人在纸上创造着什么。于是,呵,纸上,仿佛真的出现了文字呢,出现了字、词、标点、句式、段落、修辞、结构与思想。仿佛真的出现了世界呢,出现了茅屋、宫殿、废墟、火山、马、猪、草、路、蚂蚁与人。笔在移动,纸在掸落,一张张书桌在隆起又沉没,一间间书屋在不断拆毁又重建。一代又一代写字人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而不断流逝的纸上,其实,呵,一字全无呢。也许,也许,空无就是文字所渴望达到的最高境界,空白就是生命所能创造的最高可能。但是,但是,必须承认,那种“写”的姿态却像雕像般被永远保留了下来。而我们一生需要的也许就是这种“写”的姿态。

孤独的诗人

孤独的诗人把自己的孤独种植成一束野罂粟,孤芳自赏。

孤独的诗人把自己的孤独饲喂成一头美丽宠物,顾影自怜。

孤独的诗人把孤独砌成一间躯壳大小、身体形状的小黑牢。他把他自己囚在小黑牢里。他是他自己的囚徒,自己的狱卒,自己的法官,自己的审判室,自己的判决书与自己的刽子手。

孤独的诗人记住孤独是一道方程式。他与他的灵魂各处于方程式之两端。他自己求证自己,自己计算自己,自己换算自己,自己验算自己。他不停地计算,无穷地计算,只为了求证自己是自己的错误答案,或者是他人莫须有的标准答案。

多少年后,他发现孤独其实是一片凄美的墓地。他是被他自己埋在墓里的古董。被身体埋在生活里,被生活埋在身体里。他只等待一个可能的盗墓者。

梦游症患者

在现实的幻景或幻景的现实里,我们都是一些梦游症患者。我们梦游在天线丛林里,梦游在电视屏幕的环形穹窿里,梦游在液晶显示屏的幽蓝幻梦里,梦游在橙色手机的微宇宙里,梦游在种种光怪陆离的橱窗海洋与娱乐场所的霓虹灯影里,梦游在别人设定的游戏程序与命运程序里。

我们吮吸着电视乳汁,嗅闻着奶香味的油墨与广告画,呼吸着甲醛味的激素芬芳,舔舐着屏幕梦境里的五彩光影,把头脑玩成万花筒,把生命安排成通俗世界的流行情节与流行结尾。

呵,我们舌尖上滴着防腐剂与保鲜剂,头颅上长出物质光环,五官间隐隐透显出美容院的玫瑰花形纹章。我们梦游着,梦游着,在城市上空无边交织的探头光芒笼罩下,每个人都躯壳晶莹,灵魂透明。可以瞥见额头上隐隐呈现的身份证密码,可以瞥见臀部隐隐闪烁的保险卡号码。呵,我们不需要隐私。我们拒绝隐私。

我们薄薄的大脑荧光屏上一闪一闪地亮着天堂路线图与梦游指南。我们思想的电源系统联网世界。我们身体的集成电路玄奥神妙。我们身体内部的荷尔蒙与肾上腺素为之不断供电与充电。

呵,我们的眼睛已浓缩成一小块蓝色荧屏。高度清晰化,高度智能化与高度网络化。我们后脑勺上内置的电视天线或手机天线,呵,是新世界移植进我们生命的一支真正美丽之犀牛角。

房子

房子。房子。城市的房子。为什么生长得那么好,那么多,那么……健康?呵,因为,因为,房子的营养充足。对,营养充足!房子的营养来自于墙对人的吸收,地基对人的吸收,水泥对我们血肉的吸收,钢筋对我们脊椎与钙的吸收,脚手架对我们骨骼、肩膀与膝关节的吸收,建筑图纸对我们头脑与梦的吸收,大吊车对我们身体轮廓与曲线的吸收……呵,吸收。吸收。一幢幢房子对人的无限吸收终于使所有的房子有了人的形态、人的气质、人的欲望与本质……一本房屋产权证就是一个人重新出生一次的出生证。一本房子质量许可证就是一个人的免疫证。一份公积金清单就是一个人的体检单、发育状况证书与学龄期成绩单。呵呵,所以不要说,我们住在房子里,不,是房子住在我们身体里,对,住在我们的血肉里!呵,房子进出于我们身体内外,房子睡在我们的胃袋与胆囊里,房子躲在我们心脏背后的阴暗处偷偷小便,房子坐在我们的头脑里计算公积金与它无穷繁衍的利息,房子敞开我们的身体接待与宴请其它各种各样的大房子与小房子、高房子与矮房子……呵呵,这就是寄生在我们血肉里的房子!房子以我们的生命为床,以我们的心脏为枕头,以我们的血肉为被褥。房子夜夜钻进我们的梦中睡觉。呵,虽然,虽然,它永远与我们同床异梦!

思想

思想是那只安装在我头颅后侧的秘密水龙头。常被人随意拧开,嘀嘀答答就流出一些液体状的不知谁储存在里面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名句、佳句、感叹句或祈祷辞。那人接完满满一桶后就再也不知去向。也不知那人去用它洗脚、洗内裤、冲厕所还是冲下水道。洪水泛滥时,这些思想就又从最深处的下水道里泛着泡沫涌动上来,回到地面。只是它们上面已粘满了干草、鱼骨、馊菜、皂沫、断桨、垃圾、手纸与卫生巾等种种秽物。当然,必有某个清洁工由一个不知何方神圣的匿名者派来,将它们收拾干净,取走,提炼,蒸馏,消毒,重新过滤,纯化,循环起来,再储备回我的头脑中。

因此,我思想的水平面就永远处于一种良性循环、源源不竭的可控局面。

防腐剂

我从来不认为我们人类只有在死亡后才开始腐烂。不,决非如此。而是,呵,活着时就开始腐烂。是的,活着时就开始腐烂。我们呼吸时的腐烂。我们微笑时的腐烂。我们思考时的腐烂。我们举手投足时的腐烂。我们装腔作势时的腐烂。我们内心阴暗时的腐烂。呵,我们生命深处时时进行中的隐蔽的思想腐烂、精神腐烂、人性腐烂与灵魂腐烂。呵,是的,我们无法阻遏这种以日常形态渗入我们每时每刻的内部的腐烂,细枝末节的腐烂,不经意间的腐烂与本质的腐烂。而化妆品、美容霜、增白露、十全大补膏、人参精、蜂王浆等等,仅仅是防腐剂,是防腐剂的另一种别名或雅称。而名牌时装、名牌服饰、名牌珠宝,更只是表象的防腐剂的别名。哲人有云:“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太阳才是我们人类真正而且唯一的防腐剂。是的,防腐剂。太阳的防腐剂涂抹在我们的身上,涂抹在我们的血液里,涂抹在我们的泪中,涂抹在我们的梦中,涂抹在我们的伤口里,涂抹在我们的心上。我们人类才得以在貌似不“新鲜”的状态下延续到貌似“新鲜”的今天。“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就是人类评选出来的有关防腐剂的最佳广告词。

名字

去办事处办事。带上必备的身份证。但临到办事时取出身份证,却发现那证件有问题。一眼望去,那证件表面上一切正常,却独独少了最关键的三个字——我的名字。太奇怪了。我昨天还用它去办事的呢。我的名字还在啊。我的名字还非常服帖、非常乖巧地躺在身份证上呢。怎么一夜间就不见了?我狐疑地盯住那身份证,盯住,盯住,想,我的名字呢?它怎么会丢的呢?它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那办事人员一口拒绝了我。我悻悻然回家寻找我的名字。翻箱倒柜,拉抽屉,翻书堆,倒空废纸篓,爬床底,立在桌子上摸索天花板裂缝,钻进镜子内部东张西望,挤进旧影集里搜索影子,翻遍垃圾桶,抖下满地纸屑,也找不见我的名字。想,它为什么要出走呢?它为什么要断然离开我呢?……不过,确实,呵,多少年了,我对我的名字一直不熟悉不了解呢。它与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似乎近在咫尺又遥隔万里。怎么会这样的呢?也许我太不尊重它了?也许我把它仅仅视作我的符号,影子,虚衔,可有可无的外在称呼,我的空壳,累赘,甚至我豢养的宠物?呵,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听到墙壁角落某处有一种恍惚的声音缓缓升起,似乎在喊我的名字。是的,喊我的名字。我听清楚了。我赶忙摸索着寻去,寻去,沿那方向发现了一大堆混合在一起的碎纸屑、灰尘与扭曲的笔画。重重叠叠一大片。我赶忙在那纸屑、灰尘与笔画底下翻找,找,呵,发现最下面竟埋着我早年出版的一本破旧诗集呢。而那诗集上有我的名字。是它在叫。在叫,幽幽地叫,哀哀地叫,弱弱地叫。我忙伸手去捧我的名字。但那三个字却立即从我手指缝里滑下来,黏黏地滑下来,仿佛三滴泪从三个方向拉扯着又黏又长地滑下来。然后爬。爬。爬。爬。呵,似乎非常害怕我呢,似乎我是它们的陌生人呢……呵,陌生人?……正当我再要找它们时,它们已迅速溶解进房子角落后巨大的阴影里了。我的名字就此失踪了?永远失踪了?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那三个字其实,呵,其实并没有失踪,就藏在我身体里,只是它们在不断吮我,吸我,甚至咬我呢。对,咬我。我痒。浑身痒。我挠。周身挠。突然那三个字就从我身体内部蹦出来。呵,我一看,三只跳蚤,三只微型的小跳蚤呵。而被我挠破的身体里,静静渗出了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在地上写出了一张一张鲜红的我的家谱。

美容院的镜子

这世界上最诡异的镜子一定是美容院里的镜子。呵,美容院的镜子,虚幻而异类,缥缈而深邃,浩渺而无涯。如果望进去,它里面一定漂浮着无数的脸。模模糊糊,似真非真的脸。梦幻的脸,虚拟的脸,恍惚的脸。似是而非的脸,也许的脸与或然的脸。呵,那些脸在镜子里都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它们可以互相移植,互相嫁接,互相替代,互相对冲,互相链接,互相挪用与互相置换。呵,一张脸是另一张脸的画板,一些脸是另一些脸的底版,一种脸是另一种脸的苗圃,一群脸是另一群脸的孵化器或塑料模具。这是镜子吗?不,这是脸的二手市场。对,二手市场:二手的眉毛,二手的鼻梁,二手的红唇,二手的唇际线,二手的秋波,二手的耳廓线,二手的痣,二手的下巴,二手的颏,二手的嫣然一笑,二手的表情……它们还在不断被转手,在无数五官与五官之间转手,在无数面具与面具之间转手,在无数虚拟的表情与虚拟的表情之间转手……永不成型,拒绝定型,永远加工在脸的流水线上。呵,万花筒般的脸,积木般的脸,拼图游戏般的脸,与自己五官捉迷藏的脸,集约化生产的脸,迷宫般的脸,变幻无穷、呈几何级数般增加的脸。呵,我早就断言,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了原初的五官与原配的脸。我们脖子上都是些含混的脸,模棱两可的脸,为他人裁剪的脸,由他人定制的脸,与他人混为一谈的脸,通兑通取的脸。

而这个世界,这个人间就是一面无边无际的美容院镜子。可疑的镜子。我们的共用的脸在里面沉浮,挣扎,漂移,蒸发,凝结,并升华出共同的表情。对,共同的表情。呵,我们经美容院过滤的思想表情。我们经美容院定型的灵魂表情。我们经美容院转手的生存表情。呵,如果没有美容院的镜子,这个世界还存在吗?这个人间还存在吗?我们人类的梦还会如此引人入胜吗?甚至,甚至我们的脸还存在吗?

呵,镜子展开我们的世界图像。镜子珍藏着我们的小小人间。镜子里吱吱嘎嘎旋转着我们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地球。世界就是美容院。历史就是美容院。而当我凝视镜子,凝视美容院的镜子,镜子就是神的眼睛与上帝的瞳孔,就是我们自己的水晶棺椁与玻璃坟墓,就是苍蝇的复眼。

偷梦者

一直想偷梦。钻进别人的熟睡里偷梦。但是活人的睡眠实在太难偷,试了多次都被赶了出来。于是想到了卡夫卡,想到了卡夫卡的日记。第三百六十八页第六行。某年某月某日:“昨夜我翻腾了大半夜,终于在凌晨一点左右入睡了……”我就沿着那一行钻进了他的梦境。卡夫卡的梦境。那入口处的通道幽暗而狭窄,曲折而多坡。入口处布满巨型蛛网与怪异城堡的投影。四面有很多埋在荒草里的小路。但不知哪一条能通向梦的出口。四周充满了奇香。野罂粟花香?勿忘我花香?薰衣草香?……朦胧中只看见前面隐约有光亮。我就沿着其中一条小道向那亮处爬。越爬越深。越爬越远。空间越来越大,幽蓝发光,森冷如铁。四周梦境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一颗巨大心脏的搏动声在空无的浩瀚大梦尽头回响。卡夫卡的心跳声?那搏动声初听似婴儿的啼哭,细听又似狼嗥,继则化为一缕空虚如烟的鬼魂的叹息,幽怨盘旋而不灭。我虽然在卡夫卡的梦里,却依然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那心跳声与呼吸声与此刻卡夫卡的诡异心跳声混合在一起,轰鸣。轰鸣。不绝地轰鸣。在他的梦里轰鸣,在我的梦里轰鸣,也在世界的梦里轰鸣。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从梦里爬出来,我已变成了一只甲虫。

突然想到,也许我一生就是从卡夫卡梦境里盗版出来的另一只甲虫与另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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