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

2015-11-24 10:38∥易
大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挑夫安生公子

∥易 康

风尘

∥易 康

易康,江苏省兴化市人,1979年起从事教育教学工作。2012年开始先后在《上海文学》《大家》《山花》《滇池》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作品小辑。

(一)

在杜媺随身携带的两只箱子里,有一只是嘉靖年间波斯人的贡品。这只箱子本该收藏在大内皇宫里,不知被哪个大胆的太监偷了出来,几经辗转,最终流落到了市井。送箱子给杜媺的是一个大贾,当初他是那么迷恋杜媺。那年杜媺才十六岁,而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像个大男孩那样痴迷。他用颤抖的手把箱子递到杜媺的怀抱中,烂红的眼睛里黏糊着浑浊的老泪。他嘱咐杜媺小心收藏,切不可向外人轻示,否则会遭遇不测之祸。临别前,大贾还剪下一缕白发,用绿丝线小心束好,再用红纸仔细包上,并在纸包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生辰八字。那大贾写了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他曾梦想把杜媺娶回家。

杜媺没把大贾的话放在心里,她常把箱子拿出来给客人们看。到杜媺这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大家当然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宫里的东西。但直到杜媺和李甲离开南京,也未曾因此而惹出是非。这只不可轻易示人的箱子一直没有给杜媺带来什么不测。

李甲当然也见过这箱子,并且很喜欢,闲暇时经常把玩。李甲初见杜媺的时候是十七岁,他比杜媺小。在与李甲相交的一年中,杜媺把什么都给了他,而这箱子的锁却一直没有为他打开过。箱子跟梳妆盒一般大小,包着铁皮,上着金黄色的漆粉。漆粉的色泽古老厚重,像是看不见底的古潭深渊。箱盖上画着一朵粉色的牡丹,花下衬着翠玉般绿莹莹的叶子。盖顶上有一个锁孔,将铁签插进锁孔里旋转,箱子就会发出类似八音盒一般的悦耳乐音。这乐音是李甲最爱听的。

杜媺的另一只箱子要大些粗笨些。在乘船坐轿的时候,杜媺常用它来垫脚。箱子的外层是四块由铰链联接在一起的红木护板,护板被一只黄铜大锁锁着。有一次,杜媺外出应酬,李甲一个人在房里无聊,就摆弄这锁,弄了有半个时辰,锁竟被他捅开了。李甲打开红木护板,发现这箱子共有三层,每层都有一个小抽屉,抽屉都锁着食指大小的西洋锁。李甲没来得及再把西洋锁捅开,杜媺就回来了。她斜了李甲一眼,随即匆匆上前,红着脸把红木护板重新合上,再将铜锁“咔嚓”一声锁好。然后看了看李甲,便抱着箱子笑嘻嘻地转身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问李甲:“你就不想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李甲没多想。他喜欢的是那只金色的铁皮箱子。出了南京城后,李甲一路上好几次听到过这箱子发出的悦耳乐音。只要乐音一响,李甲和杜媺的那些路途上的阻碍纠结就随之烟消雾散了。

李甲和杜媺离京的时候正值晚秋,凉风习习,落叶纷纷。风吹大的时候,落叶和沙土就迷住了人的眼睛。那天下午,杜媺带着李甲与姐妹辞行,大家一起喝了下午茶,叙了惜别之情。等出了城门,天已经暗了下来,旷野之上一片阴晦。走了不到一里地,蓦地一阵卷地西风,风带着尘土和落叶满天翻卷。车夫不肯走,说要等风过了。杜媺让李甲到车里,他们放下车上的布帘,车里全黑了。外面的风打着旋地呼啸,尘土沙沙剌剌地敲击着布帘,零星的雨点沉重地落在车顶上。杜媺在黑暗中抱着金匣子紧靠着李甲,李甲也紧紧地靠着她。他们彼此笑吟吟地相望。李甲说:还没见过这样的风,真野,真大!

车夫在外面接过话茬:城里听雨,城外听风,公子尽呆在城里,当然不晓得什么是大风。

未过多时风停雨住,车夫继续赶车走路。李甲和杜媺合力卷起布帘。此时已是夜晚,风雨过后,夜空明净如洗,满天星斗灿烂,真是好夜景,李甲情不自禁地喝彩。杜媺让李甲往东面看,东面远远的有一条大河,滔滔河水在黑暗中涌动,河的上方缀着一颗星。李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星。它低垂在水天相接处,睒着发烧似的红眼睛,不停地睒着,像是在战栗抖动。

杜媺对李甲说:你看那颗星,那颗像是要掉下来的星。

李甲和杜媺的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官宦的私人庆典上。那天的客人很多,但除了柳遇春,李甲一个都不认识。因为夹在生人中拘束得难受,李甲就和柳遇春找了个借口跑了出来,跑到后花园闲游散心。花园里有一湾荷塘,他们沿着荷塘赏荷吟诗。荷塘的对岸是一座水榭,水榭里坐着一个女子,当然是年轻貌美。那女子穿一套翠绿的夏衣慵懒地斜倚着栏杆,仰面对天地跟身边掌扇的丫鬟恣意说笑。她的衣袖滑落了下来,露出了藕段般白皙的胳膊。她把一条腿搁在栏杆上,脚尖挑着只桃红色的绣鞋,绣鞋跟着腿一起在随性地晃动。她像是有了些醉意,面色红润,目光迷乱。一阵清风吹来,她轻薄的衣衫鼓了起来,飘了起来,要飘得滑离了她的身体,轻飏到荷塘之上。

李甲看得发呆,看得心动。

柳遇春在一旁说:“‘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这就是杜十娘。”

李甲问:你认识她?

柳遇春笑道:“不算认识。我写的那些曲词你是读过的。”

李甲只顾发呆。柳遇春又说:“花中魁首就是军中将帅,‘一将功成万骨枯’——风月场也是这样……走吧,再看下去就真成傻子了。”

李甲没在意柳遇春的话。当天晚上,他就带着两箱金银独自去找杜媺。当杜媺问他要什么的时候,李甲让她穿上白天的那套绿色的夏衣。李甲还让杜媺跟他对饮。李甲其实不善酒,还没等到杜媺脸色酡红,他先倒有了醉意,渐渐地失去了自持,把杜媺拥入了帐中。在缠绵缱绻之际,李甲就像现在的孩子一样,不无炫耀地讲起了自己的家世。他发誓要带杜媺过江回老家,他要杜媺住进他们家那座豪华寥廓的府第,让她坐在他们家的水榭上,让荷塘上的清风吹起她的绿色的夏衣,让她的夏衣在荷塘之上轻飏。那时李甲十七岁,杜媺十八岁。

车夫又不肯走了,他说他迷路了。杜媺说,东面有星,有星的地方就是东面。大家一齐看着东方,那颗红色的星星还在不住的颤抖。车夫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赶车。这时李甲叫了一声,他让杜媺看那颗星星下面还有一颗星,一颗能移动的星。车夫不耐烦地说,那不是星星,那是行人的灯笼,是一个行人提着灯笼在走。李甲说:那就跟着这灯笼,让灯笼给我们带路。

走了一段路,他们发现灯笼在向着另一个光影移动。车夫也高兴起来,他说:那儿有客栈,我们可以打尖吃饭了。这一路是沿着河边走的,大河哗哗啦啦地在黑暗里滚滚流淌着,一阵阴气从河面上向他们袭来。那灯笼不紧不慢地向前移动,车夫想跟上前面的人,狠狠地抽了辕马两鞭子。马奔了起来。可他们离灯笼还像原先一样的远。李甲放开喉咙喊了两声,但前边没有回应。李甲清清嗓子,回到车里继续和杜媺谈星星。一路上怏怏不快的车夫,这时一边起劲地赶车,一边也扭过身和杜媺李甲闲聊起来。他说杜媺是南京城的人,他还说城里漂亮的小姐有的是,但像杜媺这样的花中魁首的确少见。他问:这是要跟公子到哪里去?李甲搂着杜媺的肩抢着回答:我们是扬州府人,扬州是我们的家。杜媺脸一红,开心地笑了。

李甲是在客栈的马厩里发现那盏灯笼的。灯笼插在木柱上,上面写着“新安”两个字。那个客人叉手向李甲行礼:在下新安人氏。李甲请教他的尊姓大名。他说,他刚从南京城出来,急于要做一笔买卖,等买卖做成他就会归隐乡里,永不涉足交易场。

第二天一早,李甲到马厩里帮车夫料理牲口,新安生也在一旁喂马。他的马又高又大,不是大家常见的蒙古马。深褐色的马鞍上镶着白银,两指宽的皮缰绳上钉着亮铮铮的铜钉。最令李甲眼花缭乱的,是新安生那套光鲜的锦衣:宝蓝色的锦缎上用金丝线绣着大朵的葵花,在昏暗的马厩里依然光彩夺目。这锦缎不是产自江南,更不会来自中原。李甲想,这大概是从海外偷运来的宝物吧。

新安生说他二十三岁。所以李甲称他为兄,李甲很喜欢他。

新安生生得面如傅粉,目似点漆,朱红的嘴唇上留着蛛丝般柔软的髭须。他相貌俊朗,举止风流潇洒。他请李甲出去喝酒。他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李甲出身官宦世家。

新安生带着李甲来到离客栈不远的小镇上。小镇尽是逼仄的狭街小巷,但新安生对这里很熟,转弯抹角地找到了一家酒楼。他说,他常在这一带来往,不过这也许是最后一趟。他又对李甲说:做完了这趟买卖,他将归隐故乡。在等店小二上菜的这段时间里,新安生一直向着窗外看。李甲发现在肆外的柳荫深处隐约有一座红楼,新安生盯着看的正是这处豪宅。新安生说:“一个朋友的家。这个朋友是在南京认识的,那会儿他挥金如土,不到两个月就挥霍了一半的家产。如今虽遵从父命归乡读书,只恐旧习难改啊。”

李甲脸红了。他本就不善饮酒,但不好意思驳新安生的面子,结果很快就烂醉。醉眼朦胧之中,他看到新安生与他拱手道别说:后会有期。接着,李甲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觉。后来,店小二把他扶上了一顶轿子。李甲虽然迷糊,但到了客栈还知道给付给轿夫力资。轿夫说不用了,钱店小二已经替他给过了。进了房间,李甲没有看见杜媺。他倒头睡去,一直睡到日头偏西。

如果不是铁皮箱发出的清脆乐音,李甲也许会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他刚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忘了时辰。他问杜媺现在是早晨还是下午,他还问杜媺手里拿的是什么?杜媺说:快起来吧,起来洗漱,我们马上买舟过河。她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钱给李甲,让李甲先到河边等船,说完就转身出屋去了。李甲收拾停当出了客栈的门,迎面遇见了车夫。车夫赶着空车正急匆匆地往小镇方向跑,他见到李甲就是一愣。

在河边,李甲先等来了杜媺,接着是车夫驾着车送来了行李。杜媺摸出一两银子赏了车夫,车夫笑嘻嘻地接过银子连声道谢。李甲吃惊地看着杜媺,车夫对李甲哈哈一笑,打了个响鞭快快活活地走了。

从河面上驶来的是一只官船。船上除了四个船工,还有一个长相不俗的丫鬟,两个穿青衣戴小帽的家丁。船一靠岸,家丁们就过来搬行李,丫鬟伺候杜媺上船。李甲看到,船头有一顶小轿,船舱里的茶几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和新鲜的茶点果子。

这天天气很好,滚圆的夕阳像一颗红色的玛瑙,在薄暮中渐渐西沉。空廓的河面上只有一条渔船在随波逐流,白发的老渔夫正弯腰收网。四周一片寂静,桨橹拨动河水的声响就像铁皮箱子发出的乐音那么悦耳。但李甲有些郁郁寡欢,这大概是因为上午饮酒过多,身体不适而引起的。而杜媺进了船舱以后也一直不言不语,只管漠然地看着船舱外。船到了对岸,李甲把铜钱给摇橹的船工,船工一个劲儿地推辞。李甲不高兴了,说:哪有坐船不给钱的。船工回过头来看着杜媺。杜媺说:这是公子赏给大家买茶叶的,莫嫌少。

家丁用轿子抬着杜媺上岸,丫鬟跟着轿子走。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李甲忍不住对杜媺说:以后我们还是早一点启程,免得黑灯瞎火地赶路。杜媺说:那公子就少喝酒,醉酒会误事的。

两个家丁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了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他们一直把杜媺送到旅店才回去。旅店的房间像是先前就准备好了的,床上是红色的幔帐红色的被褥,床前的四仙桌上放着酒菜和两副杯筷。李甲不想喝酒。他说,他上午喝多了,现在心口还不舒服。杜媺一边为他斟酒,一边问他上午是跟谁在一起。李甲说,一个朋友,一个在南京一起念书的朋友。杜媺问:是柳遇春吗?李甲低下头连声否认。杜媺独自连喝了两杯,然后把李甲的酒杯递到他的唇边。李甲干了一杯,接着又干了一杯。

在红色的帐幔里,李甲搂抱着杜媺。杜媺的身体如同温暖的香玉,使李甲心旌摇荡。他们又开始高兴起来。

李甲和杜媺过宿的地方是一座小的县城,四周的城墙都是用泥土夯筑而成的。东城外有一座土山,李甲知道要往东走,就非得过这山不可。李甲在城里闲逛了一圈,就回来对杜媺说,他不想立即就走,想在这儿住两天。杜媺答应了,说:那就等后天吧。

(二)

李甲是在城隍庙的门口再次遇见新安生的。李甲先看到他的马,继而看到他马鞍上的灯笼。李甲问他为什么白天还带灯笼,他说,那是为了方便走夜路。新安生又请李甲喝酒,这次李甲没有醉。李甲看着窗外的山,对新安生说:要想东进过江,就非得过这座山。接着李甲和新安生一起饱餐了一顿。席间,李甲问新安生是做什么买卖。新安生说:只要大家得利,什么买卖都能做。说罢,他咧嘴一笑。李甲发现他两边各缺一颗牙。李甲开玩笑道:兄台真的不同一般,就是豁齿也左右相望。新安生也笑了,说:这两颗牙是我当礼物送人了。

这天,新安生穿了一件紧身的墨绿色胡服,束着一条黑色的腰带,带上缀着琥珀色的宝玉,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粉底皂靴。从城隍庙到酒店的那段路是土路,但他的靴子上却一尘不染。新安生说话响脆清亮,李甲真的很喜欢他。新安生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甲,他说:贤弟面容憔悴,大概是一路舟车劳顿,可在此歇息一两日再走。这次的酒钱还是新安生付的,李甲很不好意思,他的身上只有十几个铜板,实在是无能为力。新安生挽着李甲离开酒店,他们一路谈笑着走出城门,直走到城外的山下。新安生仰面看着山峰感叹道:好险的一座山啊!但李甲并不觉得这山有多险。

回到旅店,李甲就对杜媺说,他想在城里住一两日再走。杜媺此时正半卧在床上,胳膊搁在那只金色的铁皮箱上。她定睛凝视了李甲许久才说:公子又喝酒了。

这县城也就方圆一里多地,比先前的那个小镇大不了多少。除了贯穿东西的一条砖道外,其余都是坑洼狭窄的土路。街两边的房屋矮小破旧,而且几乎都关门闭户,市面萧条冷落,偶有行人往来,也是行色匆匆、张张皇皇。李甲在街上见得最多的是差役和军士,军士带着杆棒,差役握着铜尺。他们看到李甲总要停下来上下打量。有一次,一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还盘问了李甲几句,然后说:公子出行要小心,小心走岔了。让李甲疑惑的是他们对同行的新安生视若无睹,从不过问。

李甲知道要小心。他曾登上土城墙,他发现城墙靠山的那边塌了一半,敌楼上的房檐屋梁有烧焦的痕迹。他想大着胆子靠近那坍塌的地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觉得应该尽早离开这儿。然而当风吹起,尘沙迷住了眼睛的时候,李甲就会鬼使神差地想起新安生,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杜媺一直守在旅店的客房里,好像也有些心事。她靠着铁皮箱,一动不动地看着李甲:时而若有所思,表情凝重;时而忍俊不禁,破颜一笑。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吧,那就到后天再走。她缓缓坐起,双脚正踏在床下的那只红木箱子上。这一路上步行的时候,都是李甲在提这只箱子。只要看到李甲提着箱子风尘仆仆的样子,杜媺总是很高兴。

到了晚上,本来就冷落的县城更加的寂静,只有城头和街道上梆子声不断,聒噪得人心不定。伙计进屋掌灯,同时也送来饭菜,菜肴依然丰盛。杜媺抬头看了看李甲,说:公子吃得太快了,会噎着的。她放下碗筷,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注视着李甲,仿佛是在品味他的细嚼慢咽。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灯影随之摇晃,杜媺看到灯影把李甲的脸晃得光怪陆离了。

杜媺说:这灯油是熬不到夜的。她让李甲去找伙计把灯油加足。

李甲推开饭碗,一句话不说就出去了。他没走多远,脑后吹来一阵阴风,随风送来的是房间里金色铁皮箱的乐音。李甲本想回头看看,但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去找伙计了。

伙计有些不快活,他说:那灯里的油不是加得满满的送过去的嘛。尽管如此,他还是提着油罐跟着李甲走。等他们到了房里,杜媺又对李甲说,他们寄存在掌柜那儿的一只箱包忘了上锁了。李甲到了柜上,发现那箱包锁着。李甲知道,这箱包里尽是些换洗的衣服和一般的日用品,就是不上锁也无关紧要。李甲不想立即回屋去了,他和掌柜的攀谈起来。掌柜的心思在账本上,对他的话总是爱理不理。就在李甲百无聊赖的时候,街面上有了杂沓的脚步声,旅店的门随之被敲开了。

进来的就是那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他看到李甲就扬起眉毛问:公子原来住在这儿?他让李甲带他去房间里看看。伙计已经不在了,就只有杜媺一个人坐在床边。他们带进来一股冷气,灯影又摇晃起来,杜媺连忙过去用手护着灯。李甲看到灯里的油还是那么多。老差官一见杜媺就淡笑道:“杜小姐别来无恙。”李甲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见过?老差官说:“小姐芳名远播,不说在下,就是城外山上的那些人也佩服小姐,小姐一言可当千百雄兵。”

李甲回头看杜媺。只见她面色煞白,但依然挂着微笑,毫不示弱地直视着老差官。差官说完话,就在房间里不停地转悠、张望。他看到了床头的铁皮箱,说:这是好东西,公子要收好。接着他盯住床下的红木箱子看,还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手里的铜尺轻轻地敲了敲。杜媺从袖里掏出一张名帖和一块银子递给差官,说:规矩终归是规矩,请差老爷多包涵。差官收了银子,看着名帖说:公子小姐住店需当心,走路不能出岔,要想过山就更得谨慎从事了。说罢,他瞥了李甲一眼,随手把帖子还给杜媺。杜媺一边把帖子放回衣袖里,一边也盯着李甲看。

在床上,李甲依旧将杜媺拥在怀中。杜媺说:公子莫再想心事了,过了山再走一段路就是镇江,过了镇江我们就到家了。她抽出胳膊,从枕下的被褥里摸出二十两纹银塞到李甲的手里道:公子明天去找两个挑夫。然后偎着李甲的脸柔声地说:我们一起过山,好吗。

夜半时分,月色入户。李甲和杜媺各自睡去,那锭银子还放在李甲的枕边,在清幽的月光下,它似乎比人更有活气。结识杜媺以后,李甲不止一次地为钱发愁。不过在需要银子的时候,杜媺总能拿出来,只是拿得不那么爽气,而且每次都要向李甲说明,这是最后一笔。李甲曾经为这“最后一笔”烦过,但次数一多,他也就不苦恼了。

杜媺准备赎身的时候,老鸨索银三百两。那会儿,李甲一文不名。杜媺催他找朋友去借,李甲只有去找柳遇春。那是个下午,雨过天晴,满天彩霞。柳遇春正在寓所的窗下作画。李甲起初不好意思开口,磨蹭了半天才告诉柳遇春他要为杜媺赎身。柳遇春像是一愣,笔尖上的一点墨汁滴到了纸上,很快渲漫开来。柳遇春赶紧就着这墨点,勾画出一片枯荷。而后他坐下,拿起手边的一块紫檀木的镇纸把玩。柳遇春告诉李甲,这块紫檀木是他两年前第一次来南京时捡的。他说,城东那儿有一条街就叫紫檀街。他问李甲知不知道这条街因何得名。

李甲说:有所耳闻,但言之不详,好像是一个乞丐纵火焚毁了富家公子的紫檀家具……

柳遇春长叹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其实哪里有什么乞丐……

这时,风带着灰尘吹了进来,吹乱了桌上的纸笔,李甲忙帮着柳遇春收拾。柳遇春问:公子在外已一年有余,可有令尊的消息?李甲最怕提起父亲,所以闷头不语。柳遇春慨叹道:令尊不倒,尚可保公子事事遂心。

柳遇春答应为李甲筹措银两。但他说,要凑足三百两恐怕很困难。李甲带着羞惭回去见杜媺,他真觉得有些山穷水尽了。可杜媺倒不像他那样沮丧,她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只钱袋给李甲,安慰他说:这儿有五十两,不急,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等柳遇春为李甲筹齐了那一百五十两,杜媺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两锭银子,笑嘻嘻地捧到李甲跟前,她说:这是白银一百两——现在我跟公子一样身无分文,回家的盘缠只能跟姐妹们借了。

李甲一觉醒来,天已经蒙蒙亮,杜媺还在沉睡。李甲洗漱完毕,就带上银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外面有些冷,地上覆盖着一层晶莹的霜,这使李甲的精神为之一爽。

街上很静,没有一个行人,就连差役和军士也见不到。李甲一路直奔东门,果不出所料,他在城门口遇见了新安生。新安生正牵着马立在土城墙下候着,他的手里还提着那盏白灯笼,看到李甲来了,就忙把灯笼吹熄,然后把它别在马鞍子上。

李甲告诉新安生他要找两个挑夫。新安生说:现在还早,出城逛逛,回头再找也不迟。

出城走了半里路,太阳升起来了。有几个菜农挑着菜往城里走,看到李甲和新安生谈笑风生的样子都要好奇地瞅上几眼。新安生带着李甲沿着山脚走,他们转到一处大宅前。这宅院又像是座寨子,周围筑着两人高的土墙,土墙外环绕着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树在风中唰唰地摇曳,叶子迎着晨曦闪着鳞片似的光。宅院的两扇木门厚实沉重,上下都箍有巴掌宽的铁条。

新安生拾起一个拳头大的土块扔到墙里。没多久,院门就开了,一个干瘦的乡下人面带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新安生递过帖子,李甲发现这张帖子好像跟杜媺在旅店给老差官看的一模一样。乡下人闪开身让他们进去。这时李甲才看到,在木门的后面挨排站着六七个汉子,他们手里都有兵器。李甲有些怵,但他看到新安生在身边,就硬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新安生说:这是一个朋友的家,我们随便逛,逛完了就回去。

宅院里有一条脚踏出来的路,路两边是蒿草。走一会儿,李甲感到他们是在往坡上走,路越走越宽,最前面是一处空地,很像块打谷场。空地中央放着兵器架,有十来个人赤着上身打拳。李甲看到新安生正在一旁看着他笑。李甲说,兄台的朋友真多啊。新安生答道:哪里,我这一生就是阅人不够。他们穿过空地,那些人没在意他们,只是起劲地打,闹得尘土四起。

空地的尽头立着两排土屋,土屋中间是一座两层的砖楼。等走近土屋,李甲才发现这座宅院只有三面围墙,它的另一面连着山,而他们刚才走过的路或许就是上山的通道。李甲说,我们回去吧。新安生说:好啊。新安生带着李甲从土屋边的岔路上往回走。他们经过一个由石块石板堆砌成的小坡,上面有座凉亭。令李甲心悸的是,凉亭的柱子上斜插着一口大刀。新安生说:这是“断金亭”。李甲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说:真险真恶啊!

回到旅店,李甲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杜媺说:城里城外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找到挑夫。他又说,这里的山太险,最好还是走水路,他来的时候不都是走水路吗?杜媺没有责怪他,反而温婉地一笑,她告诉李甲:伙计已经帮忙安排好了,明天早晨就走。午饭过后,李甲就没有离开房间,他一心一意地陪着杜媺。天气本来还好,但到了下午又刮起大风来。杜媺和李甲忙着关窗户。房里暗下来,杜媺点上灯,跟李甲坐到床上饮茶。李甲有些担忧,他怕天气一直这么坏下去,明天动不了身。杜媺说:不管怎样,我们肯定走。风刮大了,像头困兽在小城里东冲西撞,沙土随着风一阵阵地袭着窗户纸。李甲把那锭银子还给了杜媺。杜媺放下罗帐,在一片红色之中,杜媺看着李甲娇憨地笑。

到了第二天早上,风没有停,风里还带着雨,冷雨敲窗。李甲起床的时候,杜媺已经在房门口跟伙计说话了。伙计告诉杜媺:都妥了,要走随时可以动身。

旅店门口有两辆驴车,还有两个挑夫。杜媺上了前面的那辆,她还是怀抱着那只金色的铁皮箱,而李甲依然提着红木箱子跟在后面。车夫放下车上的布帘,李甲就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潇潇洒洒的雨声。但他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出的城门,什么时候进的那座寨子,进寨子的时候,那两扇笨重的木门还吱呀呀地作响,而后驴就拖着他们,沿着昨天他与新安生走的路往山坡上爬行……

上山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车停住了。车夫让他们下来,说:路太陡,驴爬不上去,要改乘轿子。风小了些,雨还在星星点点地落着。山上也是脚踩出来的路,路下面的山谷就是宅院里的那片空地,那儿的土屋和砖楼隐约可见。李甲仰起头来,看到前方的山路都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雨之中,而那些人正在这一片雾霭中出没。

轿子太小,李甲只好把红木箱子放在膝盖上。山路崎岖了,轿子颠,箱子也颠,把李甲的膝盖颠得生疼。他让轿子停下来,打算把红木箱子交给挑夫。但杜媺从前面探出头来,说:公子若是不想要,那就放在我这儿好了。

他们是过了山头才吃的午饭,饭是由挑夫随着行李一起带上来的。杜媺和李甲的饭菜装在两只饭煲里,所以还有些暖气。李甲一边吃着饭,一边俯瞰着下山的路,路不那么陡了。临近黄昏时他们到了山脚,轿夫领着杜媺和李甲上了一辆马车,他们交代了几句就和挑夫一起回去了。这次杜媺没有给他们赏钱。

风雨在下山之前就停了,此时的天空如同玉石似的碧澄,西面还飘浮着几丝绮丽的晚霞。回首翻过的山,那儿竟然也是一片苍茫。李甲长出了一口气,他像刚出京城时那样地跟杜媺谈笑起来。不一会儿,天暗下来黑了下来,他们又看到了东方的那颗星星,杜媺吩咐车夫朝着星星的方向走。车夫快马加鞭。

晚上,他们投宿在一处庄子里,这是一处大的庄子。庄门口披彩挂红,红灯高照。在灯光下,李甲看到了庄园里的白粉围墙,以及围墙东边的码头和池塘。当天夜里,杜媺没有能跟李甲在一起。第二天,当李甲催杜媺快点动身上路的时候,杜媺却说:公子的心有些浮。

(三)

庄客把杜媺和李甲领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屋里窗明几净,不过陈设简单,除了桌凳就是一张床。晚上,李甲独自躺在床上想赶快入眠,但就是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外面笙歌不断,远处灯火辉煌,赌酒划拳的嘈杂随着风阵阵传来。

李甲索性起床,来到屋外信步闲游。天井里有一棵老树,在萧萧的西风中落雨般簌簌飘洒着枯叶。走出天井,李甲看到一处水榭。这时,远处燃放起礼花焰火,绽放开来的火花照亮了水榭下的小河和停泊在小河边的几条艇子。

夜空依旧明净,繁星满天。李甲在艇子上很快就找到了东面的那颗星。他挥动着桨,向那颗星划去。李甲想起了认识杜媺以前,他在南京的那段逍遥岁月,当时常和柳遇春泛舟在秦淮河上。那时,他们随情使性,花钱散漫。

那颗星在茫茫夜空里眨眼颤动,李甲不久又看到了星星下移动的灯影,于是他向灯影划去。小艇顺流而东,迅疾地滑行,但灯笼依旧是远远地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晃动着。李甲最终丢开了桨,任小艇随波荡漾。

李甲的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座大大的水阁歌台,歌台上挂满了红彤彤的喜幛。雪亮的华灯,映照着喜幛,映照着宾客们的锦绣衣裳。河塘上雾霭倏然散尽,在黑夜之中,那里完全就是一个绚烂的仙台琼阁。

李甲和杜媺刚到庄口的时候,庄客守着门不让他们进去,说:今天是庄主的寿辰,除非是请来的亲朋好友,其他的客人一律不接纳。杜媺没有去理会庄客的话,她要李甲把行李往下卸,等李甲一下车,杜媺就把车上的布帘放了下来,紧接着李甲就听到了金色铁皮箱的乐音。没过多久,杜媺挑起布帘,递给李甲一张帖子和一封信,让他交给庄客。庄客看了帖子就请他们稍候。后来他们被领进庄子。可一到住处,杜媺就被一个婆子两个丫鬟给请走了。

现在杜媺正坐在水阁中央。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纱衣,纱衣的领口敞着,贴身的红色主腰若隐若现。秋风拂过,绿衣飘得鼓起来。她端坐在风中怀抱琵琶边弹边唱;她两腿相叠,裙裾下的那只娇小的金莲微微翘起。从南京城出来,李甲还是第一次听到杜媺唱歌。一曲终了,满座宾客喝彩叫好。杜媺呷了一口丫鬟献上来的茶,然后重整琴弦,继续她的婉转清歌。

李甲没有再听下去,他划着船往回走。水阁上的灯火把黑沉沉的河面染得斑斓,倚岸而生的芦苇在风中轻摇着白头。歌笑喧哗之声渐渐远去,雾霭又重新弥漫开来。李甲的木浆有时会击到水上那些已经开始枯萎的荷叶。李甲回到房里,庄上已经打四更了,但他依然没有睡意。他捻亮灯,把杜媺放在床头的金色铁皮箱搬到灯下。他把铁签扎进锁孔里旋转,乐音响了起来。他又把铁签往锁孔的深处探,乐音停止了。他探得更深一点儿,乐音就又响起来。接着他用铁签在深处转动。他听到“咔嚓”一声。他以为是锁给打开了,然而没有。

杜媺直到黎明时分才回来,她穿着平常的衣服,带着些酒气,满脸的疲惫不堪,全然没了在水阁上弹唱的神气。但当她看到李甲在摆弄那只红木箱子时,就神采焕发地嫣然一笑了。她说:“这箱子是公子的。公子莫急,等到过江时,我自会为公子打开。”

李甲什么都没说,推开箱子,吹熄了灯,和衣而睡。

在凑足赎身的银两之后,李甲曾去柳遇春那儿道谢。那天柳遇春心情不好,话也不多。他只是盯着桌上的紫檀镇纸看,任由李甲兴高采烈地絮叨个不停,过了许久他才微微一笑说:又少了一个朋友,以后的秦淮河就没有多少逛头了。他抬头看着窗外,感慨道:南京豪门富户太多,太喧闹,不是读书的好地方,用不了多久我也要返归故里了。

到黄昏时分,李甲掏出了些散碎银子,叫柳遇春的家人去买酒菜。柳遇春没有跟李甲谦让,而是笑着问:这银子是杜十娘给的吧。李甲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柳遇春长吁一声,说:“杜老媺就是杜老媺啊……做京城风流领袖六年,吹拉弹唱,调兵遣将;翻云覆雨,变昼为夜……只可惜生在娼家,若是须眉定能撒豆成兵,挥剑成河。”接着,他嘱咐李甲一路小心,凡事要知变通,不能死脑筋。晚上,两人喝酒猜拳,李甲当然是先醉了。只是事后他还记得在醉倒之前,柳遇春给他讲了紫檀街的故事。但故事没讲完,柳遇春也醉倒了。

哪里有什么乞丐?柳遇春说。乞丐跟富家公子本是一个人。

公子之所以要当乞丐是因为他恋上了一个名妓。发誓非此人不娶。公子虽然富可敌国,然而没有功名,祖上数代经商,都是白身。公子把从西域北疆、暹罗东瀛搜罗的宝物悉数赠给了名妓,终于打动芳心。公子承诺要用全套紫檀家具迎娶名妓。本来应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但迎亲那一天公子突发奇想。

李甲这一次遇到新安生是在下午。杜媺又让人给请走了,李甲不愿傻坐房里,于是他到庄外找到了新安生。

新安生身穿青色缎袍,腰横朱红玉带,玉带的右边系着五彩的香袋,左边佩着一尺来长的短剑,剑把是紫金的,剑鞘上镶着红绿宝石。他依旧那么神采奕奕,只是那灯笼在白天还不离左右,让李甲感到别扭。

李甲对新安生说,他要找两个挑夫,他和杜媺马上就要动身。

庄外是官道,新安生带着李甲在官道旁找到了一家茶馆。茶馆门口蹲坐着两个人。新安生说:他们都是挑夫,等喝完了茶,你就带他们走。

跟之前一样,李甲随着新安生倚窗而坐。李甲看着窗外的车来人往和官道下边的河口码头,蹙着双眉说:这一路都在为挑夫的事烦心,与其这么烦心,真不如自己挑着行李走。这时,风刮了起来,码头笼罩在烟尘之中。新安生张嘴大笑,露出左右两边的豁齿,他说:行走江湖这是难免的,如果在城里就好办多了。他告诉李甲,他也用过挑夫,在南京时他一气雇了十来个也没犯过难。李甲问他为什么要找那么多,他说是为了搬家俬。又一阵凉风,不仅扬起了灰尘,也把远处的歌吹之声送了过来。新安生感叹道:风尘之中的胜景也就是镜花水月罢了。

歌乐之声越来越近,李甲看到有两条画舫正缓缓地向码头这边驶来。李甲听见了婉转的清歌和琵琶的弹奏声。新安生专注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道:那唱歌的好像是秦淮名妓杜十娘。他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告诉李甲,他在南京时也喜欢流连风月场。接着他又哑然失笑道:然而风流浪子惑于丽人之色,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一旦铸成谬误,万死莫赎,终成世人笑柄,实在是可悲可叹。

新安生当然也住在庄子里。庄子很大,李甲不知跟着他走过了多少的阡陌和小桥,才来到他的住所。新安生的屋子跟李甲的差不多大,只是屋里多了一个半人高的木柜。新安生打开木柜取出一坛酒和几盘果品。李甲看到柜里还有两只粗重的大木箱。这种箱子李甲太熟了,他第一次去见杜媺的时候,就是带着这样的箱子。新安生像是有点羞惭,他解释道:这些银两是用来做生意的。他又说:如果生意道上的人都像贤弟这么诚信厚道,那买卖经纪倒不失为快事。

他们就着果子浅酌慢饮,没喝上几杯,李甲的脸就红了。李甲借着酒劲说:刚才只顾随兄台回庄,竟然把挑夫的事忘了。新安生笑道:挑夫肯定会找到,哪能让贤弟自己挑着行李回家呢。李甲又醉了,新安生也有了醉意,他告诉李甲:当年挑夫们挑着家俬走过城东,城东一带因此万人空巷。李甲问他,那些家俬是用来做生意的吗?新安生干了杯里的酒,沉吟了片刻才说:也可以算是交易吧,可惜做砸了,砸了以后我就把它们都烧了。

最后李甲和新安生都喝得大醉,他们一同睡到床上。等李甲醒来的时候,新安生还在睡,睡得很死。李甲想起身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衣袖正压在新安生的身下。李甲不忍弄醒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衣袖一点点地抽出来。

这天到了子夜,杜媺才回来。她轻手轻脚地卸了妆,然后解衣上床,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李甲。李甲还没入睡,但他一动不动。杜媺也只是抱着不放,过了好久才颤声地说:公子的心像是有点浮。李甲说:我想回家,尽快地回家。李甲问杜媺,她知不知道南京城东有条紫檀街。杜媺把李甲抱得更紧了:等过了江,我就说给公子听。李甲说:不用了,柳遇春已经讲过了。

在离开南京之前,李甲曾带着杜媺去柳遇春的寓所辞行,但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房东说,柳遇春算清了房钱,走了。他递给李甲一封信,说是柳遇春托他转交给李甲的。信上除叙了一些惜别之情外,还录了两句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柳遇春告诉李甲,他已经离开了南京,打算沿江游览几日便回故里。他让李甲路上多保重,返乡后孝敬父母,继续进取不忘功名。

李甲和杜媺在柳遇春的房里流连盘桓。李甲发现靠窗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仕女图,他走到画的跟前反复观赏。那画中人像是站在水中,因为背景上有几片枯萎的荷叶。她双手交叉合抱,如同捧着什么东西。这画李甲先前没看到过,它显然是柳遇春的新作,而且还没有画完。李甲仔细玩味着画意,他要杜媺跟他一起看,但杜媺只是瞄了一眼就转身走开了。后来杜媺对李甲说:没有见到柳遇春,向他当面致谢,真的很遗憾。李甲有些伤感,出了南京城,他就竭力不再去想柳遇春,而杜媺倒是常提起他,她说柳遇春是恩人,没有见过恩人的面真的很遗憾。等他们快要到镇江的时候,杜媺还为此喋喋不休。李甲被杜媺絮叨烦了,忍不住说:柳兄的词曲你不会没有看过吧,他不过是个书生,跟我完全不一样。

从庄子里出来以后,李甲和杜媺顺着官道继续往东走,这一次没人送他们。李甲在茶馆附近找到一辆马车,但这车没有车厢,就连遮阳挡雨的顶棚也没有,他们这一路要忍受风尘了。更糟糕的是,车夫好像对路途并不熟悉,常常是走一段问一段。路人们在指点行程的时候,看到李甲和杜媺坐在这样粗陋的车里,总免不了要面露诧异之色。

中午,他们来到一处集市,偏巧遇到了村民赶集,熙熙攘攘的人把路堵住了,马车根本行不通。李甲和杜媺只好下车,车夫驾着空车从小路绕过去。杜媺说,她要买一块头巾,这一路上尽是风尘。说话之间又是一阵风,尘土跟着飞扬,隐天蔽日,天霎时阴沉了下来。集市上的人低头弯背,忙不迭地往两边躲。杜媺和李甲面前的路突然变得空阔起来。在昏黄迷眼的风尘之中,李甲看见在集市的尽头,有一个算卦摊正对着他们。算卦先生不在,想是去避风了,卦摊后面布帘上的一幅画被风沙吹打得唰啦啦直响。李甲感到这画跟柳遇春屋里的是一样的。

像以往那样,风只是猛刮了几阵,没多久就停了。集市又像刚才那样热闹起来。在人群中杜媺和李甲显得引人注目,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外地人。当然大家看得最多的还是杜媺,就连那个算卦先生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杜媺对李甲说,她想算一卦。等挤到了算卦摊前,李甲终于看清了那幅仕女图,杜媺跟李甲一起看。她改变了主意,让李甲来卜问吉凶。结果是吉卦:万事遂心,荣华富贵。杜媺说:我没看走眼,公子果然是贵人。然后她就沉默不语了。

以后的行程变得顺利,车夫也不再频繁地问路。杜媺用买来的头巾裹住了脸,然而此时却没有了风尘。下午,秋日把金黄色的光洒在前面的土路上。他们背着光往东走,前面的田野村庄在夕阳中显得安详宁静,偶有树叶飘落也是寂然无声。然而李甲却开始心绪不宁,他时而催车夫快赶路,时而又嫌马跑得太急,颠得他浑身酸疼。杜媺好像也有些局促,不停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而且离镇江越近,他们就越发地显得焦虑不安。

镇江很热闹,跟他们经过的那个集市一样热闹。往来于江南江北的行客都汇集于此,街上人头攒动,一片喧嚷。晚上,杜媺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李甲的怀抱里,说:“这是最后一笔,真的。好在离扬州已经不远了。”李甲在街上遇到了挑夫。他在金山脚下看到了新安生的高头大马,同时也看到了杜媺。

(四)

车夫带着李甲和杜媺过了城门就扬鞭而去了。杜媺怀抱着金色铁皮箱在街市的喧嚣中面露惶惑,手足无措。从南京城出来,李甲还是第一次看到杜媺这样。杜媺拭着额上的细汗,对李甲说:“客栈呢,得先找到客栈。”李甲发现铁皮箱上的金漆剥落了一块,那些翠玉般的牡丹叶片已经残缺不全了。这时,尘土扬起来。不是风,而是因为来往的车马和熙来攘往的行人。李甲来的时候,乘的是官船。舱口是父亲托朋友事先包下的,所以一路顺风地直达南京。李甲平身从未遇到过这么多的风尘,更没有经历过这些旅途上的纠结。

进镇江城时,他们碰上军士和差官的盘查,说是防山贼水盗。军士一眼就盯上了李甲手里的红木箱子,硬要打开检查。李甲回首去看杜媺,像求救似的看着杜媺。杜媺犹豫了一会儿,才从衣袖里摸索出钥匙。李甲听到了悦耳的乐音。金色的铁皮箱子给打开了,随即又被锁上。杜媺递给军士一张文牒。他们虽然顺顺利利地避开了盘查,但从这时开始,杜媺却变得恍然若失起来。

李甲起身去找客栈。他曾回头看了杜媺一眼,只见她站在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神色紧张地守着那堆行李。在迷蒙的烟尘中,她依旧美艳绝伦,引得行色匆匆的过客也不禁要驻足观望。然而她难掩焦虑,如同一只离群的雁雀,忐忑不安地,甚至是绝望地守在一片空阔之中,茫然不知所措。李甲突然想起杜媺今年十九岁,而他自己也已经十八岁了。

街市东头有一条小巷,李甲钻了进去。小巷的两头尽是高墙,高墙里面是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李甲想起了自己的家。来南京以前,李甲几乎都是生活在这样的大院里。南京一年多的经历,的确使他增长了不少见识,他懂得了有很多事只要硬着头皮就能过去。他想,现在该过去了。巷子里很静,只是巷两头还不时有嘈杂声阵阵传来。李甲放慢脚步,他要使自己心定神闲下来。

巷子的另一头,是更大更喧嚣的街市,灰尘依然弥漫。在黄昏的残阳里,整个街道都被胭脂色的尘雾所笼罩。自从进了镇江城,李甲满耳尽是喧嚷的人声,但这些人说什么吵什么,他都是充耳不闻,他只想尽快找到回家的路。李甲在拥挤杂沓的人群中碰来撞去,他全然没有了方向,似乎也忘记了要找客栈。他一心盼着重回扬州的府宅,重新在青竹环合的书房窗下静心读书。

街市的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店铺的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招幌。李甲身不由己,被拥挤的人群撞到了一家店门口,他的头蹭到了悬在檐下的幌子上,李甲抬头一看,是客栈。李甲本不想在这里住店,他只是要避开拥挤。但客栈的掌柜见到他就说,这儿已经客满了,公子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吧。李甲当做没听见,找了张椅子坐下,他要喘口气。掌柜的又说,东边那条街或许有住的地方,公子不妨去看看。李甲还是赖着不走,店伙计拿着鸡毛掸子过来,掸起了李甲身边的茶几。又是一阵灰尘迷眼。

东面的那条街?哪儿是东面呢?李甲一出门,就又汇入了拥挤的人流。他继续被行人挤来碰去。他不耐烦了,张开臂膀去推搡那些挤撞他的人,然而无济于事。李甲觉得嗓子发干,他伸长了脖子仰面朝天。天边有几缕晚霞。于是李甲奋力转身,往相反的方向挤。就在他快要从人群中挣扎出来的时候,街上突然“哄”一下子,所有的人都一齐往他方才来的那条小巷里涌去。四周空了下来,李甲松了一口气,往东边的街口走。就在那儿,他看到了一家客栈。掌柜的和伙计笑容可掬地把他迎了进去。

李甲回来的时候,老远地就看见杜媺还站在那屋檐下,怀抱金色的铁皮箱子守着行李。她样子凄楚,头发有些凌乱。李甲还看到,她的身旁站着那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差官一见到李甲就说:公子大概走岔了。李甲说:没有,就是客栈难找而已。差官告诉李甲,他是来镇江追拿逃亡的盗匪的,偶遇杜媺,刚才有几个恶少看到杜媺就起哄,被他赶走了。李甲谢了差官,他想请差官喝两杯。杜媺拦住李甲,她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银子给了差官。差官一边道谢,一边把红木箱子递到李甲的手里。李甲这才发现,这箱子一直提在差官手里。

客栈的正门对着街口,背面则依着一条河道。晚上,街市还是嘈杂,而河这边却一片寂静。李甲和杜媺坐在床上,他们合力打开靠床的那扇窗户。河塘里的冷风吹了进来,把杜媺轻薄的衣服吹得鼓起来。杜媺说:你看,这儿是东面,那颗星还在。那颗星的确在,但抖得厉害,星辉也越发黯淡。李甲也抬头看天,天上是一轮金色的新月。李甲这才想起,自从和杜媺上路以来,他还从未看到过满月。

杜媺感慨地说:与公子相识一年多来,所遇艰难不可算少,好在到家的路途已经不远,只怕是天有不测风云,前程难卜啊。李甲说:那卦不是算过了吗,吉卦。杜媺微笑着轻叹一声,说:那是公子的前程。李甲没有吱声,只是看天。远处除了满天星斗,还有点点渔火,只是那移动的光影却已不在。沉默了好一会儿,李甲才说,他想早睡,养足了精神,明天去找渡江的船。杜媺起身提起床下的红木箱子。杜媺看了李甲一眼,李甲还是在看天。杜媺取出一个金色的绣囊,对李甲说:这儿有纹银三十两,用做渡江的川资足够了。然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这是最后一笔,真的。好在离家已经不远了。”

李甲是倚窗而睡的,半夜里的寒风把他吹醒了。当他去关窗户的时候,却发现那颗星已经不在了。李甲揉眼细看,寻觅良久,仍旧一无所获。茫茫夜空,群星闪烁,惟有那睒着发烧一样眼睛的星斗杳无踪影。河塘之上有成群萤火虫在飞,歪歪斜斜地飞得很低。秋风萧瑟,它们在放尽最后的光彩,在做最后的表演和挣扎。李甲曾想叫醒杜媺,但终于还是关上窗户躺下睡了。

李甲乘了条小船在城里四通八达的河道间穿行。与拥挤的街市相比,水路好走多了。河道两边都是房屋,有些屋前的台阶就是泊船的码头,客商小贩在上面装船卸货,往来交易。小船穿过好几座桥:石桥木桥砖桥。秋高气爽,水里的清新之气使李甲的心境好了起来。等驶到一座砖桥边,船工就把船依桥泊了。他对李甲说,他就只能送到这儿,要到江边还得另行雇船。

李甲就是在砖桥边遇见那个挑夫的。他笼着衣袖蹲在桥口。他告诉李甲,是新安生让他在这儿的。他还说,他们家少爷知道李甲要找挑夫,所以大清早就让他到桥边等着。李甲问:就你一个人?挑夫说:哪能呢,那些东西一个人怎么驮得动。他告诉李甲,新安生让他先带李甲去江边码头。

挑夫领着李甲又找到一条船。在船上,挑夫拿出那块紫檀镇纸递给李甲,说:这是我们少爷的爱物,留给您做个纪念。

船继续在小桥间穿行。两岸的商人小贩少了,以轿子和车马为多,大家都往同一方向走。挑夫告诉李甲,这些人是去金山寺烧香求签,金山的卦很灵。李甲按着挑夫的指点往桥上看。此时,一朵浮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太阳在云的边缘镶上一圈金边,浮云下的石桥在天光的辉映下显得更白。一顶红色的轿子正掠过云缝间投下的金光,从桥上匆匆而过。挑夫说:公子请看,那轿上的人就是去求签问卦的。大概是听见了挑夫的话,轿里的人挑起了轿帘,露出半个身子往下看,李甲觉得那人就是杜媺,她的怀里还抱着那只金色的箱子。风刮起来,浪泛起来。船乘着风快速地从桥下驶过,红色的轿子转眼间也淹没在车水马龙之中。接下来又是一座桥,船工大声喊道:公子莫动,再晃船就要撞到桥墩上了。

船在护城河边停下。挑夫领李甲上岸,他指着前面的山对李甲说:这就是金山。金山上香烟袅绕,云气迷茫,它的前面就是长江,李甲已经能听见浩荡的江声了。这时已经是中午,挑夫说要吃饭,他们在山脚下找到一家包子铺。挑夫给李甲斟茶,说:公子尽可以放心,码头上有的是船,过江的事我们少爷都安排好了。

李甲夸挑夫能干,问他是什么时候被新安生雇用的。挑夫告诉李甲,大概有两年了,那时候新安生要运一套紫檀家具到城东。李甲惨然道:那些紫檀家具真可惜啊。挑夫说:“这也怪我们少爷傻气,说那玉石看起来是好,但不知成色如何,说要演一出戏来验验。但这戏一演,少爷就在戏里出不来了。”挑夫见李甲不做声,就继续说:“后来我们少爷把这些家俬都烧了,就是在院门口的街心烧的,好大的火啊,那时整条街上都是紫檀的香味,三日不尽。”

李甲抬头看山,只见成群结队的香客正沿着山路往寺里走,他们如同是山路上腾起的尘埃,最后或是消失在雾霭中,或是消失在寺院的黄色围墙里。李甲没能再看到那顶红轿子,只有一阵阵的香烛烟气被风从山上吹下,在山脚四周弥漫。李甲若有所悟地注视着飘过的烟气,他像是知道了什么叫做过眼烟云了。现在没有了灰尘,有的是风和烟,强劲的江风和寺庙里飘散不尽的烟云。

在江边,李甲一眼看到了新安生的高头大马,它被拴在一根系马桩上,缰绳上的铜钉和马鞍上的镶银在日光下熠熠闪烁。李甲没有看到那盏灯笼,也没有看到新安生,只发现在系马桩旁边站着一个怀抱扁担的挑夫。挑夫一见到李甲他们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说,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江岸边上船下船、装货卸货的远比城里码头上的多。江风阵阵,大家顶着风来来往往,背着风吵吵嚷嚷。两个挑夫护着李甲挤到码头上,他们指着破浪而来的一条红船对李甲说:那就是我们少爷的船。李甲看到船上的船工在奋力划桨,船像飞似的蹿了过来。李甲的心一下子变得畅阔,因为他就要到家了。

红船很快就靠了岸,然而李甲还是没有看到新安生。从船舱里出来的是一群家丁和船工,他们叽叽喳喳、七手八脚地抬着一个人,一个老人。老人穿着宝蓝色的锦衣,惨白的头发遮住了他死灰一般的脸。挑夫告诉李甲:这是个大贾,本打算过江去南京找老相好,可听说那人从良了,于是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挑夫说:估计他是到不了南京了,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最后果然是人财两空。

等这群人走尽了,李甲他们才上船,船上就只有一个舵手。空荡荡的船舱里除了一张方桌和两只大木箱外,别无他物。李甲知道这箱子是新安生用来装银子的,而方桌上的一封信当然是留给李甲的。挑夫说:我们少爷要跟公子做买卖,他让我们把这箱子送给您。李甲去拆信,挑夫说:这是公子的家信,令尊大人一时找不到公子,只好托我们少爷转交。李甲本想打开信来看,但听了挑夫的话,就把信塞到了衣袖里。

船好像是刚油漆过,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李甲感到一阵头晕,额上沁出汗来。他依靠住方桌站着。挑夫从舱外端来一碗水给李甲,说:公子莫急,我们少爷说了,等过了江,船行到瓜洲渡口再做交割,银子就先放在船上。李甲喝了水,抹了抹额上汗。他觉得舒服了些。

回到岸上,李甲对挑夫说:还是等到明天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

挑夫领着李甲走到金山脚下,当李甲打算雇船回客栈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片喧嚷。风吹起来,带着香烟吹起来。李甲回头一看,只见一大群人簇拥着杜媺从山上急匆匆地往下跑。风又吹起来,带着山上的落叶吹起来。杜媺脸色苍白,神情凄怆。她紧紧地搂着金色铁皮箱子,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努力避开随风吹打过来的树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李甲在人群中还看到了新安生,新安生跟在众人的后面,正伸长了脖子往李甲这边看。他还对李甲咧嘴一笑,露出两边的豁齿,大声说:“贤弟,我们的那桩交易其实早就谈好了。天注定!命注定!天命难违!”

杜媺气急败坏地跑到山下。她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看那样子是实在跑不动了。又是一阵风,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携带着枯草败叶漫天卷地。杜媺停了下来,不住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往地上一坐。她掏出钥匙,去开那只金色的铁皮箱。悦耳的乐音一次次地响起,但那箱盖始终没有被打开。李甲看到,此时杜媺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李甲回到客栈的时候,杜媺正倚在床头。她的胳膊支在那只红木箱子上,而金色的铁皮箱则被她踏在脚下。李甲发现,这箱盖上的金漆又剥落了一大块,那朵鲜艳的牡丹花已经变成了一块难看的伤疤。灯影在杜媺的脸上晃动,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她直盯着李甲,竭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她的嘴唇不住地抖动,但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河塘上的风破窗而入。杜媺不禁泪如雨下。

李甲过去关上窗户。他看了一眼杜媺,杜媺竟然还是那样的娇美动人。他想脱衣上床,但是衣袖里的信连同紫檀木镇纸一同滑落了出来。

黎明时分,李甲从梦中醒来了,他决定动身回家。杜媺一边梳妆打扮,一边问李甲想不想听关于紫檀街的故事。杜媺梳妆完毕,穿上新衣,真是光彩照人。

(五)

红船北上虽然是逆风,但船工桨手十分卖力。没过多久,船就到了江心。天风浩荡,吹得天上浮云飞渡,吹着江水滚滚东流。杜媺对李甲说:“我答应过你,在渡江的时候,把紫檀街的故事讲给你听。”李甲说:不用了,这故事柳遇春已经讲过了。杜媺说:“我的故事跟他的不一样。妈妈寿辰,乞丐进门;宾客喧嚣,家奴逞凶。杜十娘本是置身局外——你总不能只听一个人的吧。”李甲说:十娘错了,不止一个人。杜媺说:“公子错了,就只有一个人!”

话音刚落,江水骤然汹涌,船也跟着晃荡起来。一条鼓着锦帆的商船顺风顺水相向驶来,虽然是一掠而过,但船尾舟子的高歌却谁都能听得见:“长江长,长江之水天上来;长江宽,一步登天到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秦淮风月抱满怀……”

李甲说:这曲词是柳遇春为你而作,他是个书生。

杜媺仰天长叹:“杜老媺有眼无珠,虽阅人多矣,但看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最终铸成大错,为天下人笑,也算是自食其果。”

说罢,她转身走进船舱,缓缓坐下打开梳妆盒,沉吟片刻之后就开始对镜梳妆。李甲说:等靠了岸,新安生就会把你接过去。杜媺只顾专注打扮,根本没去理睬他。李甲脸红了,他低着头喃喃道:“新安公子是个好人,而且颇有资财,想必你也知道。过去虽然有误会,但他终究会善待你的。况且,况且这对大家来说都是物归原主。”

船靠近瓜洲渡口的时候,杜媺也打扮停当。她满头珠翠,风姿绰约;一身新衣,光彩照人。在过去的六年时光里,她风光无限,无数的富豪和公子为之折腰俯首、荡尽家产,这些人一心一意至死不悔。现在,终于到了谢幕的时候,她留给看客们的依然是炫目的华彩,就像当初粉墨登场一样。杜媺不寂寞。

杜媺提起红木箱子,问李甲:公子真的不想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江边已经聚结了很多人,他们看到红船渐近就向渡口这边靠拢。那儿还有座军营,站岗的哨兵也手搭凉棚往江中张望。他们像是事先受了约请,都来观看这最后的一幕。大家摩肩接踵吵吵嚷嚷,如同一簇簇蚂蚁堆积在长长的江岸上。

杜媺拉着李甲的手走出船舱。她打开黄铜大锁,接着又把西洋锁一一打开。她扬起手奋力把箱子里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扔进了滚滚的长江。她在众人的惊叹中,一掷千金。她微笑着,从容地享受这些惊叹。此间,她还不止一次地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李甲。李甲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他的心神或许已经到了扬州老家。

最后的时刻,杜媺抱起红木箱子,纵身一跃,她把她的花容月貌连同她的无价宝物一起沉入深不可测的江底。风起来了,浪涛澎湃,摇动了江畔的苇草,摇动了苇草间的那几片枯荷,摇动了红船,甚至摇动了江堤。

瓜洲渡口观者如堵,人山人海,就连军营里的士兵也出来了。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风,盖过了江涛。大家说人,说宝物,说三道四;或顿足叹惋,或攘臂争辩。那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也在人群中,他说,他早就知道这箱子里有的是玩意儿。而在他们的脚下,长江水一如既往,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回到扬州后,李甲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他遵守族规守孝三年,此后一直秉承父亲遗训,绝迹于歌舞风月之地而专心读书。十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求得了功名。在赴任的前一天,他梦见了柳遇春。柳遇春告诉李甲,杜十娘曾经来找过他,并且送给他一只红木箱子,作为当年为她筹款赎身的报答。杜十娘还对柳遇春说:这是最后一笔,从此以后那些账就全清了。

李甲醒来以后,才想起他还一直收藏着杜媺的那只铁皮箱,因为害怕睹物伤怀,这些年来才一直没有去碰它。箱子表面上的金漆在杜媺投江后,就全都剥落了,箱子很快就锈迹斑斑。在路上李甲曾经擦拭过,但越擦铁锈越多。现在,这铁皮箱的样子变得十分丑陋。

李甲试着用铁签去捅那锁眼。这次没有乐音,但箱盖却“豁”的一下开了,里面的灰尘带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直呛得他嚏喷连声。这箱子也有三层,除了几张名帖和文牒外,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纸包,这些纸包都不同程度地褪了色,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李甲打开纸包,发现包着的都是头发、指甲、牙齿……纸上除了记有姓名、地址、籍贯、生辰八字,还写满了五花八门的海誓山盟。

在箱子的底层,李甲找到一只白纸包,一只独一无二的白纸包。纸包里有两颗牙齿,那张纸上写着:孙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生于隆庆元年,卒于万历十五年。

李甲还记得,他和杜媺从南京城出来的时候是万历十七年。

责任编辑:王恒腾 夏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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