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熟了红满天

2015-11-27 23:56庞伟华
满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辽西红高粱高粱

庞伟华

在我们辽西乡下,红高粱是很普通的农作物,儿时并没觉得那一片片的青纱帐是什么出奇景观,因为它实在太常见太平凡了。

前些天在电视剧里见到莫言家乡那“红高粱”,很失落,据说那拍剧的红高粱还是租地现种的,山东高密的红高粱秸秆怎么会一副苇草般纤弱的模样?穗子散落,也不是结实的纺锤形,看不出青纱帐那种葱郁勃发波澜壮阔的气势。

同一种族的红高粱,差异何以如此之大呢?我的家乡北镇当年既是辽宁著名产粮大县,又是给国家缴纳公粮的重要基地。

在辽阔肥沃的大平原上,不管是公家的田还是村民自留地到处生长着红高粱。每年秋季,那一望无际的红高粱,株株是腰杆粗壮的硬汉子,排排是戎装整肃、器宇轩昂的军士,杆杆是锋锐雄起的红缨枪。绿着,是一片片茂盛挺拔的森林,红着,是夕阳下熊熊燃烧着的汹涌浩瀚的海……

少时的我对红高粱的生长很好奇,幼苗刚从土里露头时比小草还细瘦,连“二五眼”农民都难以辨清哪是草哪是苗。我就总是担心它那么丁点,怎么可能长成高大粗壮的红高粱呢?可这一垄垄青高粱苗儿,太阳一晒,暖风一吹,雨水一浇,像生命力蓬勃旺盛的男孩女孩,前些日子看还是才过膝齐腰,过些天忽然相遇便“蹭”地窜过头项,变成娉婷婀娜大姑娘,壮实帅气的棒小伙儿了!

这样的时节,我和伙伴们会常到地里去挖野菜打猪草,等高粱一“打包”,我们还会钻进地仰着脖子劈“乌米”,劈到满满一筐吃力地挎回家,剥开白嫩的“乌米”撒盐面饭锅里蒸了,既可当饭又能当菜,很好吃;(现在某些大酒店里偶尔还会冒出这道菜!)乌黑的老乌米就喂猪吃,长肥膘。也干过钻高梁地偷烧生产队的豆子青玉米吃的坏事,吃完最要紧的是搽掉嘴巴腮帮的黑灰儿,然后,冲着对方问“白净没?”,说“白了”,这时才若无其事地溜出来。

收秋时,挥镰割倒的红高粱先捆成捆儿,然后攒成了一座座的“金字塔”,像草原上牧民的蒙古包。艳阳高照下,风吹日晒上十天半月后,再用掐刀子“掐”下这攒堆的高粱穗,系成一个个“高粱头”,赶马车牛车拉回到场院里去脱粒。此时,场院上的红高梁穗堆成了座座连绵的火山;家家房顶上也都码着红高粱穗,户户墙头上摆晾着红高粱穗。这时的红高梁成了乡村神奇的化妆师,她给整个村庄都着了色,给全村人家都化了妆,给每个乡亲都化上了笑脸。村子里外上下都染上了暖暖的红高粱颜色。待生产队打完场将国家的公粮交足,然后口粮按劳动力及人头分下来,各家粮囤子里堆满的便都是红高粱了。

在辽西高粱米始终是家庭饮食的正宫,玉米饼子们顶多算是嫔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辽西的红高粱籽粒饱满,无论蒸饭煮饭都有一种奇香,入口不仅肉头筋道,而且越是细嚼越甜香生津。

每当收工到了饭时,扔下镰锄上炕全家人围坐桌前,十二印铁锅里高梁米饭早煮熟了,盾牌般大锅盖“忽”地掀开,热浪“腾”一下冲上棚顶,热饭舀在青瓦盆里端上来,水汽氤氲四散,顷刻间满屋飘香。

家家都是高粱米饭,——高粱米饭土豆炖豆角,高粱米饭白菜炖大豆腐,高粱米饭粉条炖酸菜,高粱米饭拌豆腐,高粱米饭小葱蘸大酱……

若用笊篱捞出高粱米干饭,再舀一勺猪油拌碗里吃,那简直是这世界上最香甜的饭哩!

当然捞干饭这种待遇不常有,尤其是国家经济困难的七十年代前后,只有下地干重活的大人们和上中学的哥哥带饭盒才能享用。那时我对这种分配的不公平很是愤懑。每当我极度不满冲着母亲噘嘴示威时,她就点着我的额头说“等你能下地干活,上中学时也给干饭吃”。那时我是多么渴望长大,能下田地干重活和背起上中学的书包啊,那样我就可以享受香甜的猪油拌高粱米干饭的待遇了!

要说高粱米最有名最爽口最解暑气,也是老祖宗发明的最让辽西人世代感恩享受的吃法,就是三伏天里用拔凉井水泡出的“高粱米水饭”了!

淟涊的夏日,一盆水灵灵的高梁米水饭泡好时,清清凉凉盛一大碗端起来,“唰啦唰啦”往嘴里猛扒几口,喉咙极畅快地“咕噜”一声,腮帮子鼓成气球,再咬嘴里一块咸菜疙瘩嚼的山响,那是怎样一种浑身上下润泽通透的清爽享受啊!那爽快爽在嘴里,爽在胃里,爽在心里,爽在细胞骨髓里,爽在七窍魂魄里……

高粱米的吃法还有很多,比如,熬碎米粥,包高粱米面饺子,摊高粱米面煎饼……高粱米另有一个特殊的功用,在这里我必须提到,那就是它可以替代女人的奶水。那年代谁家孩子没奶吃(没有牛奶,更没有奶粉)那母亲就要嚼“布子”喂,——高粱米饭煮至七八分熟,咀嚼到细碎津甜,然后鸟儿养育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张嘴喂给婴儿。嚼“布子”喂养的孩子,甚至比吃奶水的孩子长的还壮实,那些育儿的母亲总是逢人就得意炫耀:“看,俺的娃比吃奶水的还胖吧!”

细想红高粱对人可真是没的说了,出米磨下来的糠是喂猪最好的饲料;(断粮时能借瓢米很惊喜,吃到糠菜团也满足!)辽西人住的是用秫秸夹障子围成的四合院,用秫秸苫成的遮风挡雨的房子。土炕上睡着用秫秸编织的光滑的席;锅盆盖的是细秫秸串成的精美盖帘儿;家家门口堆的是小山般秫秸垛;刨回的高粱茬子也是好柴火,连烧菜做饭后的灰从灶坑里扒出来都是好磷肥,倒进猪圈沤粪再施回到高粱地里去……

辽西人家里家外忙活的,眼里嘴里手里见的吃的用的,哪一样能离开红高粱呢?红高粱是辽西人日子的大背景,是辽西人生命的原色调,是辽西人幸福的守护神,是滋养辽西人生生不息子嗣延续的血脉,哦!我辽西家乡的红高粱啊!

八十年代初考学离开家乡,此后在外闯荡多年,不仅小时向往的大米和白面成为家常便饭,在诸多交际应酬的场合,就是吃到原本连梦都不敢做的美味佳肴也并不稀奇。无论是在招待的单位食堂里,还是在一些奢侈豪华的星级酒店中,餐桌上来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在我都品不出滋味,一概不感兴趣也没有食欲。但只要一发现有高粱米水饭摆在那,便立刻眼睛一亮,倍感亲切,食欲振奋,必须马上要一碗,再点一份大白菜炖豆腐。有回出差感冒一路昏睡,途中进饭店午餐也无精打采,但当我瞥见有高粱米水饭摆着时,眼睛立刻发亮,一碗下肚后便精神振作康复如常了!此种情形令同仁朋友大惑不解,一碗廉价的高粱米水饭缘何功效如此神奇呢!?

在家中妻子当然知道我的胃口,储藏间里还是高粱米袋子占主导,餐桌上高粱米自然是常客,到现在,我也还是觉着高粱米水饭就小咸鱼最爽口。

“我就纳闷啦,一个破高粱米可有啥好吃的呀!粗啦啦的!”儿子时常抗议高粱米饭拉嗓子难咽,但无效。其实,个中的缘由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但有一点我必须严肃说明:我对红高粱米如此钟情,绝不只是出于一种对童年生活的追忆与习惯,更非一种饮食上的怪癖和偏食。而是既有对家乡红高粱养育恩情的心灵认知,更缘自绵延生命的原始情愫。

有人说我是“高粱花子脑袋”,是的,我的一切都属于红高粱,我的记忆、我的情思、我的成长、我的生命都是红高粱所赐!我对红高粱的感念已渗透在血液里、骨子里、细胞中,我是红高粱喂养出来的人,我就是一棵生长在辽西大地上的红高粱!红高粱、青纱帐是我心中最美最壮观的风景!

带着这种情结,我满怀兴致地回到家乡去,很想再看看红高粱的醉人风采,好好欣赏欣赏青纱帐的壮观景色,细品品家乡高梁米饭的甜香。可是我多次返乡,有时为寻找红高粱驱车几百公里,竟没有发现一棵红高梁的影子!沿途所见,大地里一排排一栋栋的,都是苍白拱形的简易塑料房子,蔬菜大棚。乡道两旁,当年我读中学时亲手栽下,进村时浓荫遮天的白杨树也不见踪影,连树根子都被抠出来,剩下一溜坑坑洼洼的创疤。更远处的平地变成了高楼、集镇、市场……

我心中那一望无际的红高粱,那波澜壮阔浩瀚海洋般的青纱帐,此生是否再也见不到了?或许,它已成为逝去岁月的一段历史,成为埋藏在心底的一段记忆,沉淀在情感世界里的一段情愫。

现在的小孩子、青年人大都没有见过青纱帐的样子,甚至根本不在意不晓得自己的故乡在哪里,至于故乡红高粱地里的动人故事,无垠青纱帐中的迷人风景,对于他们已无异于域外飘渺的童话传说了!

记忆里,我的辽西家乡自古至今,从来没有过什么大的天灾,我确信是上苍的“天官赐福”。然而,眼下人为的沧桑巨变竟让我有些沉重和忧虑。

我家乡的红高粱呦,你究竟为什么不露面?难道你也会患上老年痴呆症?被长托在哪家安逸的养老院里?……

〔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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