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的诗

2015-12-02 08:36高峰
扬子江 2015年6期
关键词:寿州

高峰

陪母亲去小教堂

村委会的旁边

小学校的隔壁

大片的绿油油的麦地

一只躲过了刀俎的芦花公鸡

红砖砌成的简陋的十字架

感谢你啊,上帝

你穿越千年,穿越十万八千里

穿越龙穴山和淠史杭,

穿越丘岗起伏的江淮分水岭

来到偏僻的朱桥村

让我浑身酸痛的七十岁的母亲遇到你

上年坟的时候

母亲叫我们不要哭泣

她第一次给大姨带来花

几支刚刚打了花苞的将开的油菜花

人们都散去了

她独坐坟旁为苦命的姐姐唱起了赞美诗

香烛燃了三天三夜

年夜饭的席散了,酒也醒了

在返回寿州之前

我和媳妇在泥泞中绕村一周

陪母亲又去一次小教堂

春风

半夜里

东仓屋老鼠啃着花生

西厢房抱窝的母鹅不停地翻蛋

父母鼾声止歇,起风了

孩子们追打檐口的冰凌

祖母刀削芋头上的冻疤

烟囱里的回笼风熏得她一把鼻涕一把泪

清汤与寡水,起风了

风溜着湿地皮

风从背后来,在鹅黄的屁股上旋一个窝

小鹅趔趄,再趔趄,有一只滚下水田

与春天隔一道坎

与别人不同的是

我的怀乡病烧香疗得,磕头也疗得

春风是乡,也是愁

春风是膏药

她在人间几种熬法

就是我体内的几种春秋笔法

牛也笑了

初一早晨,先到堂屋烧香

再到牛棚看牛

牛眼里还有昨夜绚烂烟花

和反刍不回的众乡亲

从牛背摔下来的地方

又隆起几座坟头

光溜的村村通水泥路

让牛蹄无所适从

土地整理、流转、结构调整

牛,是留还是不留

牛在村头,迎着大太阳

龇牙咧嘴,牛也笑了

报恩寺佛塔遗址

我不叫他主持,叫他老和尚

我们再一次聊到荒芜的塔基之美

苏东坡颍口白塔诗意

李兆洛志书天圣石铭

老银杏下残碑上浮屠之形

他的兴趣在于功德与香火

而蒿草藤蔓凶猛

号称“筛子地”的寿州城池

如何储存金棺银椁

如何让舍利子灿若宝石

地上的塔影被鸟衔走

地下的宫殿储存梵音传奇

唉,塔命即时运佛运

塔命又如人命

谁也不知道自己确切的死期

譬如一老人昏厥倒地,尚有微微气息

围观者无人扶持施救

他只能保持这个姿势,慢慢死去

火神庙

大水围城数月

人们忙着在城墙上晒被与濯足

脚底下是岌岌可危的火神庙

搬运站里运出装满泥巴的草包

九里联圩朝夕不保

大板车上拉着又摇又晃的火神庙

张灯又结彩

火神爷随城中诸神定期出游

手中捧着香火中昏睡的火神庙

城中凿井,家家备有盛水大缸

消防队瞭望塔高耸云天

钟声垂于火神庙灰黑屋脊

斯庙不再供奉火德真君

而是被1954年退伍的老兵一家占据

他们放弃了房改和用现金买下大殿的想法

大雨总是下个不停

城池是个水仓,炉灶是个火仓

北边菜畦有条藏着火神庙的仓巷

刘少海故居

秋风吹过之后

还得花钱修补屋脊上的漏洞

用打拳或喝粥来取暖

是得以长寿不衰的理由和方法

雨水从檐口归于天井

有时又兜头浇在白大褂上

先生医术名冠寿州、淮南、凤台

他的绝招是看透舌苔

我们将《金匮要略》藏在袖口里

揣测对面的女子体内缺鸡子黄或是泻心汤

两扇木门之后是中药房

人参和砒霜装在不同盒子里

半边窗棂里面是梁上砸钉的少年

他的脸贴在铁丝拧成的窗笆上

护士不看我们脸色,专盯屁股

打一针换一个地方

喜欢在凉席上唱月光下的凤尾竹

个个装成末代中医的样子

循理书院

我的家族中有两种人

一种给寺庙捐田

一种给书院捐钱

我给堂屋的祖先磕个头

我给乡贤祠里学正磕个头

我把自己捐给了寿州

明末动乱,康乾盛世

闻山山长,好云游

更写得一手好字

春寒料峭,朝阳初出

先生瘦若门前古松

松针尖上挑着晶莹雪粒

我的同学叫完白山人

从铁砚山房来到寿州

云水走了一日,布衣要走十年

画凉亭

西风绕城

夕阳贴在城墙根上

像离别前一晚的艳妆

苍茫的八公山

悠悠的淮河水

我终于弄清了楚国是如何迁都而来

又是如何被灭掉

动乱的年代啊

我的家族四散于“郢”

没有动到一根毫毛

多年前,人们开始建造这个亭子

建了拆,拆了建

直至它有了荒凉的味道

这些年,年轻人连鞋也不脱

站在靠椅上疯狂热吻

在县志里找到一首七律

平仄稳妥,意趣婉转

我感到这里不适合送别

只可供独坐凉亭而自嘲

三眼井

正月初八,苍天有雪

我又将离开家乡

我带走屋里的锅碗

却背不走院里那口井

那是一口造型奇特的三眼井

白天倒映云彩三朵

夜晚安卧月亮三枚

云水长长,故乡短短

我俯身探视

里面有面孔三张

儒家做人,佛家修心,道家行事

无聊文人在等待八公山花开

正月十六,菜市开张

三眼井之盖被一只肥硕的屁股占据

占据三股冬暖夏凉

她贩卖带有淤泥的藕节

她举刀剖鱼,剔去肚肠

上帝给了我一双黑色眼睛

土地赐予我一口三眼井

多出的那只

是俗世频遭的白眼

也是父母交代多留的那只心眼

奶奶坐在堂屋的木椅上

昏花的眼里捻着灯芯

对面是一块玻璃镜框

里面的人影模糊

一盏灯点在熏黑的墙上

有月色的晚上,乱着小风

从后窗能看到河沿上细碎的槐花

也能看到半坡摇晃的向日葵

它们向上传递躁动的香气

油灯下,我一夜都不得安生

供销社的煤油又断了

我借着鬼火,整夜在村里游走

我遇见猫、狗和一只挡道的狐狸

我不怕它们,我怕的是那个瞎子

他把小小年纪的我按到开裂的墙上

屋里的响声差点毁了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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