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清小说中新女性形象的演变

2015-12-10 02:28狄霞晨
关键词:妓女女娲武林

[摘 要] 妓女与革命女性是晚清小说中两种主要的女性形象,看似天差地别,而实际上却存在着复杂的对话与暧昧的缓冲地带。从妓女到革命女性,晚清女性身份的变化及其背后的秘密也许可以从小说中管窥。文章选取了孙家振的《海上繁华梦》、钟心青的《新茶花》与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结合小说广告,来考察晚清小说中新女性形象的塑造与变迁。

[文献标识码]A

[文章DIO]10.15883/j.13⁃1277/c.20150310805

[收稿日期] 2015⁃05⁃04

[基金项目] 上海外国语大学校级规划课题“广告视野下的中国近现代小说”(KX171325);上海外国语大学青年教师创新团队项目“嬗变与超越:新世纪世界文学的空间哲学和身体美学”(QJTD14WYX01);“上海高校青年教师培养资助计划”(YQ13DXC0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狄霞晨(1986—),江苏溧阳人,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

晚清小说中以女性为主题的小说蔚为大观,《海上花列传》、《孽海花》、《品花宝鉴》、《青楼梦》、《花月痕》等或曾名噪一时。在书名中直接冠以“女”字来抓人眼球的更是数不胜数:《侠女碎琴缘》、《女学生旅行记》、《女界风流史》、《女侠传》、《女娲石》、《女首领》、《女豪杰》……在这些以女性为主题或卖点的小说中,自然不乏女作家创作的小说,然而更多的则出自于男作家之手笔。从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来看,“新”女性的形象十分突出。这一时期的新女性,既延续了妓女、侠女之“旧” ①,又融合了知识女性、革命女性的“新”,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

晚清小说中的新女性为何会呈现出这样丰富的特质?她们的形象又是如何形成、演变的?从“旧”到“新”,狭邪小说中多情的妓女演变成了贪财的婊子,武侠小说中劫富济贫的侠女演化成了以暗杀为革命手段的女豪杰;妓女爱读林译小说,进爱国女校旁听,满口革命理论;而知识女性、女留学生在舞厅、妓院中光芒四射……新旧之间的界限被打破,而妓女与革命女性的身份界定变得模糊而杂糅,因为她们拥有了共同点:以身体来换取革命。

革命是晚清重大的时代主题,在亡国危机下,女性也流露出拯救家国的渴望。然而,像秋瑾、何香凝、吕碧城这样有能力革命的新女性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女性都没有革命的能力,只得凭借身体介入男性话语世界,身体也成为了女性参与政治革命的手段。以《孽海花》为例,妓女出身的傅彩云用身体换取了片刻和平;俄国虚无党人夏雅丽屈身嫁给富人加克,只为夺取其家财供给党人;而山林女侠郑姑姑也是使用美人计诱杀了日本军官。为了考察晚清小说中新女性形象的演变及其背后的秘密,本文选取了孙家振的《海上繁华梦》、钟心青的《新茶花》与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结合小说广告,来考察晚清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与变迁。从《海上繁华梦》中蜜骗诱人的职业妓女巫楚云、颜如玉,到《新茶花》中亦新亦旧的中国版茶花女武林林,再到《女娲石》中以身体换取革命的女留学生金瑶瑟,这三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呈现出明显的过渡特征。

一、《海上繁华梦》:现代溢恶型妓女的形成

最早的狭邪小说以“溢美”为主,在《品花宝鉴》、《风月梦》、《花月痕》、《青楼梦》等小说中,作家主要侧重于表现个人的情感世界,艺术风格上仍未摆脱《红楼梦》与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总的风格是写实的,同时也充斥着感伤幽怨的情调以及柔丽委婉的浪漫情怀。直到“近真”型狭邪小说《海上花列传》的出现,近代狭邪小说才真正迈入成熟阶段。《海上花列传》对妓女有褒有贬,但书中人物全操吴语,因而销量有限。在晚清,真正风靡一时的却是以《海上繁华梦》 ②为代表的溢恶型狭邪小说。

《海上繁华梦》是近代最早出现的溢恶型狭邪小说代表作。小说曾刊于《采风报》、《笑林报》和《图画日报》。1906年3月1日,《申报》上出现《海上繁华梦后集出版并复印初二集广告》:

“阅者急宜购阅,庶知沪上风土人情及种种妓女惑客、蜜骗诱人、局赌弊害、拆梢讹诈。” ④《海上繁华梦》写沪上青楼生态,以揭露妓女的可恶为主。孙家振 ③在《海上繁华梦·序》中这样陈述上海妓院的种种毒害:“况乎烟花之地,是非百出,诈伪丛生,则又梦之扰者也;醋海风酸,爱河波苦,则又梦之恶者也;千金易尽,欲壑难填,则又梦之恨者也;果结杨梅,祸贻妻子,则又梦之毒者也;既甘暴弃,渐入下流,则又梦之险而可畏者也。” ⑤

小说的人物刻画细致入微,妓女的形象丰满逼真。作者将妓女颜如玉和巫楚云的狡猾、精明描绘得淋漓尽致。她们有思想、有手段,想嫁人就嫁人,想做生意还能复出做生意,能在有限的自由中追求自己向往的爱情,又将经济损失降到最小化。

嫖客杜少牧最初迷上了色艺双全的巫楚云;“楚云又见少牧是个初出来的容易伺伏的客人,年纪又轻,人才又好,又是有钱,自然要放出手段做他。先弄个他意乱心迷,不由自主,好使他花钱。” ⑥巫楚云一方面用花言巧语骗杜少牧说要嫁给他,目的是让他出钱替自己赎身;私底下却背着少牧去会另外一个嫖客潘少安;而颜如玉口口声声说与巫楚云是好姐妹,私底下却“蜜骗”杜少牧成为自己的客人,以报巫楚云抢客之仇。于是杜少牧们便被玩转于妓女们的股掌之中,到头来人财两空。

如果说在早期的狭邪小说中妓女还有纯真、美好的一面,而到了孙家振的笔下,妓女开始显露出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一面,表现出人性之恶。这一变化与时代的变化不无关系。1907年8月10日的《天义》上,曾经刊登了何震 ⑦(署志达)的一篇时评,名为《男盗女娼之上海》。何震评论道:

“上海之初,不过一娼妓汇萃之所耳,……又中国法律、礼俗所不加之地也。由是,新党之好淫者,必借婚姻自由为名而纵其滛欲;女子稍受敎育者,亦揭“自由”二字以为标,视旁淫诸事不复引为可羞。由是,无娼妓之名,而有娼妓之实。……上海之淫风又频为内地所效法,使民德不进,不复稍加改革。是不啻上海一埠,以伤风败俗之事为诸省倡导;中国二百兆女子,使人人均为卖滛妇也。” ⑧

这则时评虽言辞激烈,但也有可观之处。何震认为:上海是中国法律、礼俗的真空地带,因此妓女汇聚于此;在新党的影响下,新女性也借自由之名行娼妓之实。何震的观点虽过于激进,但也在提醒我们:妓女与新女性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鸿沟,妓女是为了生计而出卖自己的身体;而在晚清的上海,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同样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献出自己的身体。同样的是献身,只是目的不同而已。

《海上繁华梦》中的妓女手段非凡,一局难求,令众多嫖客神魂颠倒,不惜倾家荡产。而《游戏报》、《笑林报》、《世界繁华报》等沪上小报也争相发起“花榜选举”,为沪上妓女和优伶进行造星运动,从中选出正副“总统”及“总理”等,妓女的地位也扶摇直上。正如何震在其时评《帝王与娼妓》中所言:

“夫嫖客欲得名妓之欢,犹宠姬欲得帝王之欢也;名妓爱慕嫖客之金,犹帝王爱慕宠姬之色也。两客相遇则争风,犹两姬相值则争宠也。名妓之于嫖客,或疏或亲;帝王之于众妃也,亦或爱或弃。名妓有所欲,嫖客不敢不从;帝王有所命,妃妾亦奉命惟谨。故以男界拟娼妓,娼妓实女界之帝王;以女界拟帝王,帝王实男界之娼妓。况娼妓之翘出者,衣必文采,饰必珠玉,居必洞房,虽帝王之奉无以加。娼妓舍接客而外,别无所求。帝王舍荒淫而外,亦别无所图。娼妓、帝王,一而已矣。” ⑨

从古至今,中国文学史中从不乏光彩夺目的妓女形象,从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到“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从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到不愿降清的柳如是,她们有鲜明的个性,大多以正面形象示人。而晚清小说中妓女的形象发生了改变。《海上繁华梦》虽然意在揭露沪上妓女丑陋的一面,以警示后人,然而客观上也将转型时代中、近代都市生存压力下的复杂人性展现了出来。从此我们看到的妓女有物质需求,有行业操守,懂得如何包装和销售自己,具备了现代职业女性的基本素质。

二、《新茶花》:现代妓女向革命女性的过渡

晚清是一个充满巨变的时代,妓女也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洗礼,她们的身份定位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林纾和王寿昌合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出版于1899年,虽然离小仲马的原著初版已有半个世纪之久,在当时的中国还是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钟心青的小说《新茶花》便是《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仿作,小说主人公为上海妓女武林林,因喜读《巴黎茶花女遗事》,崇拜玛格丽特,自命为“茶花第二楼”。有一日武林林结识了新党项庆如,引以为东方之亚猛。二人海誓山盟,结为夫妇,不料垂诞于武林林美色的地痞华中茂将项庆如陷害入狱。为救项庆如,武林林屈做了华中茂的侧室,项庆如无限伤感。

《新茶花》出版第一年便在《上海》上登广告:

“此书以上海唯一之名妓茶花第二武林林为主,而以近十年来社会之状穿插之,为新小说中第一奇作。按:武林林于庚辛壬癸间张艳帐于春申浦上,风流月韵,光艳照人,喜簪茶花而又爱阅冷红生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故人戏以茶花第二目之,适有东方亚猛其人游学归来,留心声色,遂定情,交其一段艳冶历史,真不数马克格尼尔姑娘也。著者钟君心青。” ⑩

《新茶花》塑造了一位解放意识强烈、个性独立、追求爱情自由的妓女武林林。武林林不同于传统的妓女形象,作者对她的赞语是:“马克无双,武林艳绝,散出自由种子。莺花小史,却吸收文明,包罗政见。无限伤心,认美人血泪。” (11)偃然把武林林捧作追求文明与自由的女神。项庆如去寻访武林林也是因为听说她不但“颜色超群,并且思想出众”。 (12)武林林爱《巴黎茶花女遗事》,立志要学玛格丽特,“那一本小说书,从头到尾,背都背得出”。 (13)因此要寻觅一个真心爱她,尊重她的人。而武林林之所以倾心于项庆如,是因为项庆如不像其他嫖客那样狎视、奴蓄自己,而是对自己充满了恭敬和爱慕,因此她主动邀请项庆如上门。她夹在一群日本留学归国的留学生中高谈阔论,“思想很高尚,议论很透癖” (14),让在座的留学生都惊服了。她反对缠足,向往天足;关心国事,向往报国。项庆如手头拮据,她变卖了自己的衣服首饰资助其经营;项庆如有难,她便牺牲了自己去营救:“林林当下又哭了一场,想起巴黎茶花女,因要保全亚猛名誉,仍为冯妇,我此刻为庆如的性命,也另嫁他人,情事十分相类……又想马克当决绝亚猛时,已将自己当做已死,我此刻何尝将死的人,然则今天便是我的死期。” (15)

在行文中,钟心青也立志要超越传统的狭邪小说,写出新意来。他借用西方科学知识来形容爱情的形成:“那绵绵的情,仍是比金刚愈坚,比乙太更具永不磨不灭的样儿。据科学家说,男女身上有阴阳两电,得此吸引就是隔着千年万年、千里万里,电力不减,即爱情不灭,你道永久不永久?” (16)第二回开篇,又是先卖弄一番西方科学,介绍脑电、心电、催眠术等,再引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的背景讲洋务运动,放眼世界,看琉球之役、高丽之役、越南之役,将维新变法的局势和盘托出。康有为也作为配角登场,出现在了沪上妓院之中。作者借“东方亚猛”项庆如之口说出中西妓女的区别:“中西优劣之分点,就这花世界也大有轩轾呢。……那马克格尼尔姑娘不过一个名娼……最难的是用情深处,因要保全亚猛名誉,转为不情之举,不但外人疑其无情,即身受的亚猛也怨其薄情,她却仍不肯自表,情愿牺牲一身……所以兄弟颇想提倡一种花丛教育,以人人有完全真爱情为目的,倒也是改良社会的一份子。” (17)项庆如留学日本之前,曾在上海流连于花街柳巷,对上海妓女十分失望,因为他抱着寻求爱情的心思去结交妓女,结果遇到的妓女没有一个真心相待,都是为了钱而“蜜骗诱人”。而从日本回国后,才结交到武林林这样一个妓女中的侠女,恰如文人中的新党,从上文的赞语来看,他已经视武林林为妓女中的新女性了。

武林林思想超群,不愧为中国版的茶花女“马克第二”;项庆如从日本留学归国,一度支持康有为等人的戊戌变法,结交的朋友中也不乏革命者,因此被武林林视为知音,不惜为他牺牲自我,在风月场上,也不失为一种侠义之举。

三、《女娲石》:献出身体的现代革命女性雏形

《新茶花》所塑造的新式妓女武林林的出现,改变了溢恶型狭邪小说中所塑造的妓女薄情寡义、蜜骗诱人的形象定式。武林林式的妓女虽然一如晚清文人中的新党,思想出众,为爱牺牲,有新女性的特质,然而还不是纯粹的新女性。而海天独啸子的小说《女娲石》中所描写的女子不但有知识有抱负,而且有明确的身份认同,算得上新女性。在当时所作的小说广告中,也将这部小说定位为“伟人小说”。 (18)

晚清小说中,敢于以“伟人小说”自称的并不多见,而偏偏是这样一部写女子革命的小说称得上是伟人小说?什么样的女性才能称得上“伟人”?女主角金瑶瑟为了实现自己的暗杀理想,假扮歌妓“在京城妓院学习歌舞。又加姿色娟丽,谈笑风雅,歌喉舞袖,无不入神” (19),在京城也获得了“色艺俱全”的声名。她以妓女的身份从事革命活动,曾经以内田金子的身份入宫,试图刺杀胡太后而未果。遭到通缉后,金瑶瑟不得不亡命天涯,被卖到妓院“天香楼”中,却因祸得福结识了“花血党”党魁秦夫人,从而成为一名真正的女革命家。小说开篇就说:“都说男子无用了,要想我国自尊独立,除非是女真人出世方可。” (20)于是女留学生纷纷设立女子革命会,“鼓吹革命风潮,真个波涛掀舞,风云变色。也有意气扬扬,把罗兰约翰亚尔德自命的;也有烧香拜佛,祷求女英雄降世的。” (21)而金瑶瑟是女子改造会领袖,也曾在美洲留学三年,能通日语、英语,只恨一己之力,无法扭转国运衰败之乾坤,只能屈身为妓女。

女子革命为何一定要献出身体?小说中讲得很含糊:金瑶瑟自己说是“想把那些亡国奴隶鼓舞起来,却又是些麻木痿痹,拉扯不动的,心中好不悲愤。” (22)然而从金瑶瑟刺杀太后的情节来看,普通的革命女性是不可能实现的。只因金瑶瑟在妓院中学习歌舞,因而能弹能唱;又精通外语,熟悉外国礼仪,因此才能够伪装成日本艺妓混入宫廷。妓女身份是其革命身份的防弹衣,也为金瑶瑟的暗杀行动提供了便利。

如果仅凭思想出众,金瑶瑟之“新”也不见得比武林林高明多少。金瑶瑟之所以能够称得上是“伟人”,是因为她信奉虚无党的暗杀理念并积极付诸实际。金瑶瑟暗杀失败后悔恨道:“天公,怎么俄国虚无党偏偏教他成事,倒是我瑶瑟便做不来吗?” (23)这段内心独白揭示了金瑶瑟的暗杀理念的来源,即虚无党 (24)(无政府主义)思想。虚无党思想在晚清十分盛行,梁启超所主编的《新小说》上就曾经刊登过羽衣女士所著的《东欧女豪杰》,对虚无党女杰苏菲亚人生传奇进行演绎。以苏菲亚为代表的俄国虚无党女子才貌双全,勇敢无畏,敢于直接挑战专制统治并采取“杀夫夺产”、“钻穴劫财”、“造密语”、“制炸药”等在中国传统价值观中看来大逆不道的手段来进行革命。在晚清的新小说中,出现了一系列苏菲亚似的革命女杰:《新中国未来记》中的陈猛、《女狱花》中的沙雪梅、《女子权》中的袁贞娘……而《女娲石》中的金瑶瑟的形象中也显然有苏菲亚的影子,她以改名换姓,借助日本公使夫人之力,以内田金子的身份入宫,显示了她的智慧;太后不召唤她,她就自行潜入太后寝宫欲以行刺,展示了她的勇气;而她所使用的暗杀武器象箸(藏有电气)和炸药,也有明显的虚无党色彩。

与巫楚云、武林林相比,金瑶瑟的人生更为独立。巫楚云的人生完全依靠男人;武林林虽然有独立的意识,但并无法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而金瑶瑟不仅不依靠男人,甚至信奉“花血党”的“四贼论”,绝夫妇之爱,割男女之情,遏情绝欲,不近雄物。身体对于她而言,不再是从男性获取财富和地位的工具,而是革命的工具。

四、结语

从《海上繁华梦》到《新茶花》,再到《女娲石》,可以明显地看到晚清新女性形象演变的轨迹。虽然同是妓女,读者对这三种类型的女子会有不一样的认知和定位。《海上繁华梦》中是现代溢恶型妓女,《新茶花》中是具有革命思想的新式妓女,而《女娲石》中则是献出身体的革命女性。同样是献出自己的身体,目的和动机却不一样,这就构成了新旧女性之间的差异和张力。

身体的解放是女性解放的标志之一。而在这三部作品中,女性的身体也呈现出从被认识到自我认识的演变。妓女的身体是不自由的,是被观摩、被消费的身体,身体被塑造成取悦男性的工具,并以此来仰仗男子取得经济地位和政治权利,因此无论是形态还是服饰,都必须以男性的好恶而转移。而身体对于革命女性而言,是女性人格的一种外化,也是一种附庸,她们并不需要身体来证明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她们也不愿意被男人视为玩物和消费品,甚至出现了以“不近雄物”为党规的革命女子团体“花血党”。晚清的革命女性虽然主要以政治革命为主张,其实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实现了性别革命。比起现当代文学中的同类女性,她们更为激进,却也小心规避了革命对身体所带来的伤害。相比而言,《色戒》中的王佳芝、《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同样以身体来实现自己的革命理想,却不得已沦为了革命的牺牲品。

晚清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虽然有一种由旧转新的趋势,但新旧女性形象也曾一度并存,形成了一种杂糅的对话。《海上繁华梦》写妓女,《女娲石》写革命女性,或者说新女侠,新女豪杰,而《新茶花》描绘了介于妓女与革命女性之中的一种存在。妓女和革命女性,看似天差地别的两种女性身份,在晚清小说中却有暧昧的缓冲地带。妓女可以参加女子学堂获取自由平等的现代思想,也可以通过阅读书籍成为新女性,甚至成为革命女性。妓女与侠女可以互相流动、对话,现代女性的身份建构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逐渐确立的。

注释:

①晚清以妓女为主题的狭邪小说十分发达,一是由于妓业的繁荣和社会上的押妓风尚;二是发自失意文人寄托情感的需要;三是来自文学传统的继承,主要来自《红楼梦》以及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中虽然有诸如《聊斋志异》中的无名侠女、《儿女英雄传》中的十三妹等形象,但在传统的武侠小说中,侠女大多是一种点缀,很少有以侠女作为一本小说的主角的。从《水浒传》中的孙二娘与扈三娘、《杨家府演义》中的穆桂英便可知一二。而晚清的小说中,却塑造了诸如华明卿、金瑶瑟、沙雪梅、陈猛等一系列新式侠女,她们往往受到法国罗兰夫人、俄国苏菲亚等女革命家事迹的鼓舞,为革命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献出自己的身体。

②孙家振的《海上繁华梦》从1891年动笔至1915年三集出版,一部小说整整写了25年。《海上繁华梦》出版后极为畅销。孙玉振在初集、二集印行后又接着再写合集,共100回,百余万字,不久又撰写近百万字的《海上繁华梦续集》。

③作者孙玉声(1862—1939),字家振,别署海上漱石生、警梦痴仙漱石氏,上海人,近代知名新闻报人。他自幼生长沪滨,出入花丛,浪游已倦,于是决定将平日所见所闻集为一书,以寓劝惩,以助谈资。

④《申报》,1906年3月1日。

⑤孙家振:《海上繁华梦》,齐鲁书社,2008年,第1页

⑥孙家振:《海上繁华梦》,齐鲁书社,2008年,第26页。

⑦何震是中国近代最早的女权主义者之一,刘师培之妻,《天义》即是其主要发起的“女子复权会”之机关刊物。

⑧《天义》,1907年8月10日,第31⁃33页。除此以外,何震还在《天义》上发表了《帝王与娼妓》、《论女子劳动问题》等文章,指出帝王和娼妓在本质上是一样下贱的,应该最先被诛杀;娼妓的起源是源于财产分配不均。

⑨《天义》,1907年6月10日,第13⁃16页。

⑩《上海》,1907年5月17日。

(11)(16)《中国近代孤本小说精品大系》,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页。

(12)《中国近代孤本小说精品大系》,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7页。

(13)《中国近代孤本小说精品大系》,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3页。

(14)《中国近代孤本小说精品大系》,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1页。

(15)《中国近代孤本小说精品大系》,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53页。

(17)《中国近代孤本小说精品大系》,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24页。

(18)《时报》1908年7月18日,《国风报》1910年5月11日均登出了“伟人小说女娲石”的广告。

(19)[清]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第10页。

(20)(21)[清]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第3页。

(22)[清]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第12页。

(23)[清]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第25页。

虚无党即无政府主义团体,无政府主义形成于19世纪的法国,盛行于19世纪后期的俄国,俄国的无政府主义大师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影响很大。19世纪70年代末,俄国一部分从土地和自由社分裂出来的激进民粹主义者组成民意党,反抗专制制度,要求民主自由。该党受到无政府主义的影响,以暗杀等恐怖活动作为斗争的手段,活动时间持续了近20年,但斗争以失败告终。许多晚清报刊,诸如《新新小说》、《月月小说》、《新小说》、《小说时报》、《小说丛报》、《竞业旬报》等都刊登过虚无党小说,一时虚无党小说势力壮大,出现了《东欧女豪杰》、《女党人》、《虚无党》、《无政府主义》、《虚无党奇话》、《虚无党真相》、《女虚无党》等众多虚无党小说。19世纪后期的俄国专制统治使得民不聊生,革命党人屡禁不止。对比晚清的中国社会,又何尝不是如此?虚无党小说在晚清的中国之所以能如此兴盛,与中国当时的国情密切相关。虚无党小说大部分都是译作,十有八九来自俄国。

[责任编辑 董明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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