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诿的天命

2015-12-16 08:08孔见
天涯 2015年4期
关键词:天涯选题人性

孔见

被推诿的天命

孔见

把生命当作什么事物来领受与安放,今天也许是一个可以提出的问题。因为回答这个问题的强迫性已经解除,答案也可以多种多样,只是过于随便而已,就连拒绝回答也是大家能够接受的回答。现在,生存条件比过去要充分得多,但生存的理由并不因此变得充分,拒绝生命的人反而有增无减。在抛弃生命的人当中,可以看到教授、富商、高官,等等,他们许多是被视为成功人士来对待的。是什么让生命在他们那里成为一种无法接受的事实,而要以某种残忍的方式来拒绝与抛弃?这也是关心生命意义的人需要过问的事情。一个赚了亿万资产的人尚无法安慰自己的心灵,而死于非命,死于自己对自己的谋杀,这对得起这些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钱吗?一个千万人艳羡乃至景仰的“天皇巨星”,死于精神的抑郁与内心的枯萎,让那些争着向他献花乃至献身的人怎么办啊?

遥想四十年多年前,红色海洋汹涌澎湃,高亢的道德意识形态如强劲的东风摧枯拉朽,激励甚至命令每一个人都去当尧舜,做圣人君子,任何私心根苗在冒尖之时就要毫不犹豫地斩锄,就连谈情说爱都跟做贼偷人一般,更遑论其他欲望的表达。“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毛泽东诗词写照的圣人社会,差不多就是古老儒家绵延数千年的大同梦想。然而,过于激进的超越性诉求挤迫了生命的现实存在,当一个真实的常人都被千夫所指,连合乎天理的生命本能都无法安放。在道德高压之下,人升华不了的那部分情欲找不到排泄的出口,于是小人们纷纷变脸换装,在阳光下个个扮成了道貌岸然的君子,暗地里却像下水道里的老鼠变着法子偷渡私货。出现这人格分裂的局面,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夫子所言极是,“为仁由己”,人格的升华要依靠个人内心的自觉,并按照自己心灵成长的次第加以抉择,道德的劝诫不能升级成刑讯逼供和包办婚姻。逼良为娼固然不可,逼娼为良也万万不能。

于是就有了1980年代之后,开始一点点将人还给自己,给予一定的自由度,让他恢复原形自己去玩,这就叫做思想解放。就如欧洲的中世纪,以宗教的戒律从外部将人紧箍住,非要他憋成一个纯洁的天使不可,结果魔鬼都打入潜意识深处的地牢,人心成了潘多拉的盒子、所罗门的瓶子,演成水深火热的人道灾难。川壅而溃,当盒子里的妖孽繁殖到了某种饱和状态,一场颠覆性的解放运动就无法抵挡,那就是所谓文艺复兴。众人将内心的妖魔和鬼狐仙怪全都释放出来,让它们

在外头尽情地狂欢撒野,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文主义。那阵子,当一个真实的魔鬼,比做一个虚伪的天使要快乐得多了。但狂欢节过去之后,灯火阑珊之处,人能不能接受自己是一头魔鬼,旁边的人更是一头魔鬼的事实?接受人对人像狼一样、人与人以贪婪的私欲相互奸污的状况?其实,如果人能够全然接受,事情也就结了,问题在于接受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势必酿成另一种形式的人道主义灾难。于是又有了对人性其他可能性的期待,有了天使在云空里飞翔的美好想象。

国人数十年间幽闭在暗室里的私欲之火,在进入1990年代之后的自由竞争中熊熊燃烧,并且展示了无可阻挡的燎燃势能。撰写编年史的人,都应该记住这个有意思的年代。众多的人在缺少必要的物质基础与心理准备的前提下,被推入市场化变革的汹涌浪潮,而这个浪潮席卷了几乎所有的社会领域,包括医疗、教育、安全、职务等公共产品都差不多沦为商品,甚至人格、良知都几乎到了可以论价出卖的地步。由于缺少应有社会保障的铺垫,社会竞争高度白热化,有的人无时不在万分焦灼之中,担心自己成为一只无辜的羔羊,于是竭力表现出狼的特性来,街面上到处可以看到气势汹汹,甚至杀气腾腾的人。私欲的膨胀乃至最大化成为最理直气壮的事情,道德操守反成了迂腐和窝囊的标识,良知未泯的人差不多成了弱势群体,清高意味着对生存机会的自我剥夺。利用职位权力之便侵吞公共资源,被视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自然经济。于是,在恶质化的竞争中,有的人无所不用其极,人性最邪恶的一面表达得淋漓尽致。大量的豆腐渣工程和食品药品方面可怖的案件,记录了这个阶段人性的阴险叵测,而这种竞争持续的结果在进入零零年代之后渐渐浮出水面。在许多人尚付不起治病救命的医疗费用时,有的人家里囤积着成吨位的现金,名下挂着上万平米的房产,金屋里还窝藏着数以百计的美妇。他们成为社会丛林里弱肉强食的老虎,威风凛凛,呼风唤雨,其引发的怨愤甚至将国家政权的公信力置于岌岌可危的地步,令仍然热爱着这个国家的人痛心疾首。

作为国家急剧转型和高速发展的代价,如此泥沙俱下的情况在所难免,况乎在一个人口如此密集、资源如此匮乏的国度。它让我们对人性有了不同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理解。面对上述局面,有的人会为包括自己在内未获得贪渎机会的群体备感不平,而横生打渔杀家的念头。但多情如我者,却对堕落

在欲壑深渊不能自拔的人扼腕长叹。这些位高权重,掌握大量公共资源的人,混到这个份上都决非等闲之辈,活着时堪称人中之豪杰,死了之后也大抵要去大铁围山周边做鬼雄。本应该铁肩担道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他们,却一头栽在铜钱与肉色这个烂泥塘里,让身体里裹藏的人性灵光蒙受奇耻大辱,实在是个人的不幸,也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每个时代都有其英雄人物,他们是木中之栋梁,人中之翘楚。但是,在一些时代,英雄无用武之地,以自戕的方式了却此生;在另一些时代,英雄们误入歧途,给接近他的人带来厄运。俄罗斯作家莱蒙托夫,曾经叙述十九世纪初俄国英雄的遭遇,《当代英雄》一书中的彼乔林就是其中的代表。这些人心智超群,胸怀道义激情,深感沙皇体制的黑暗,不愿同流合污,渴望进入时代的广场改写历史进程,但却无法超脱社会与个人的局限,因而陷入精神的迷惘,找不到生存的方向与行动的目标,并在虚度昭光年华之后顾影自艾:“啊,目的肯定是有的,我肯定负有崇高的使命,因为我感觉到心灵里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但我不知道这使命是什么;我沉溺于空虚而卑劣的情欲,我在这情欲的熔炉中锻炼得像铁一样冷酷和坚硬,却永远丧失了追求高尚目标的热情,丧失了人生最灿烂的年华。从那个时候起,我多少次扮演过命运之斧的角色!我像一副刑具,常常无冤无仇,毫无怜悯之心,落到注定要牺牲的人的头上……”彼乔林由迷惘而变得消沉,由消沉而变得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蔑视一切道德规范,以无赖的态度玩弄别人的纯真,给与他相遇的人制造悲剧,成了一颗灾星,并且最终给自己带来无法慰藉的痛苦。由于找不到安身立命的所在,他最终只能是在孤寂之中成为社会的多余人。

强者可以是众生的福分,也可以是人间的祸害。找不到出路的强者,会成为一种疯狂的猛兽,要么伤害别人,要么自我伤害,不然就无法发泄自己内心拥堵的巨大能量。1960年代的美国,出现过所谓垮掉的一代。改变不了现实又找不到其他生存方向的人们,开始拿自己的生命下手,最终陷入了肉欲的迷狂,无度地消费自己的身体,几乎衍成一种全民性的邪教。而那些精英人物,就像艾伦金斯堡在《嚎叫》中所写的:“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以狂欢的方式来自虐,以节日的方式度过末日。

计划经济时代,国人需凭布票购买棉布

成为社会的多余人,以狂欢的方式来自虐——比起那些异国精英的行状,吾国的某些精英人物选择了极其伤天害理的方式来了结自己。他们有的上亿上亿地鲸吞公共资产,将数以百计的异性揽入被衾,以一己之身去占据杜甫在秋风中呼唤的广

厦千万间,甚至连公共权力、国家重器都拿来当私货批发。他们把不可一世的豪气与才情,都挥洒在蝇营狗苟与声色犬马之中,将人性的贪婪演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成为一个个践踏同胞家园的害群之马。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只有在干尽过去只有土匪强盗恶霸才做的事情,断送自己的身家性命,或是被投入铁窗之后,才可能回头重新思省存在的意义。

倘若天理还在,罪恶必须给予惩治,时下的反腐打虎行动大快人心。但如此之多的栋梁之才沦为民贼与强盗,以社会的缺陷为营生,用体制的弊病发身,用狂欢的方式贪敛,结伙打劫公共财产,却不是值得兴高采烈的事情。提起这个,很多人自然就想到制度的破绽,法律藩篱出现的漏洞,给暗度陈仓提供了过于轻便的机会,诱惑并怂容他们经不起考验的蠢蠢人性,而未能将其中邪恶的方面封堵住。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倘若人人都以物欲的横流泛滥作为性命内涵的合理展现,并以物权堆砌视为人生终极价值的兑现,除此之外找不到生存的趣味与精神的出路,他们本身就已经是一个隐蔽的罪犯了。这些罪人所犯的最大罪过,不在于贪渎了多少财物货币,而在于将人类的尊严匍匐在冥顽之物的神龛下,使之备受玷污。

在被视为公害囚禁起来的人群里,有我认识的人,有的甚至还是跟我一同成长起来的朋友。我愿意相信,他们之所以走上悬崖绝壁,更多出自心智的迷乱,是迷途之后的慌不择路,是无所依傍之后的胡乱把抓,而不是源自内心的邪恶与歹毒。他们在人间犯了罪状,但在上帝那里仍然是无辜的羔羊。就像找不到猎物的猎人会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因为找不到安身立命的方所,找不到生存的恩泽与福祉,他们才抱石自沉于浊流之中,把自己置于追悔莫及的田地。除了在假借身外之物的堆砌来支撑自己虚荣的门面,他们不知道生命的库藏里还有什么值得惜存的黄金。他们的灵魂缺少安身立命所需要的起码的教养。

关于如何建立完备的体制藩篱,增加腐败行为的成本代价,制备可能出现的腐败行为,让人们不敢越雷池一步,改变目前防不胜防、打不尽打的状况,已经有十分热烈的谈论,也有了很多高妙的议案。只要历史机遇与决心还在,问题的解决应当不成问题。我更为关切的是,这种现象所透露出来的时代精神的大面积腐败,以及人性向卑污沼泽之地逶迤下行的势头,何时才能够挽回。人如何从这种辱没生命、自我埋汰的末日状态之中走出来,活的更有出息,更有尊严,更有品质,更加美好,不再像古希腊人嘲笑的那样在污泥浊水中洗澡偷乐。让我们更加热爱与尊重人类,让我们能够由衷地为生命高唱一曲赞歌,并为自己生身为人深感自豪。

1992年8月,广东深圳等待认购新股抽签表的人潮

于是,将已经熟视无睹的日常生命,当作

一个什么事物来领受与安放,便成了这个时代正面遭遇的课题。要么将妖魔囚禁于心灵的地狱,在缭乱的阳光下装一个圣人与天使;要么让它狂舞于社会的广场,在滚滚尘埃中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人与孬种,除此之外,人性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要么在穷困潦倒时为物质的力量所玩耍,备受奴役与压迫;要么当了土豪之后尽情地玩物,粗鄙地出一口浓浓的邪气,除此之外人生就没有另外的出路?在财产与身体的支配权之外,生命还有没有更加贵重的利益?除了新陈代谢的霉菌和弗洛依德的力比多,人性还有更加深邃的内涵?过分世俗化的流行意识形态,是否已经局限了人性开展的高度?福山在二十多年前就草草宣布历史终结,现在是否也可以就此宣布人的终结?等等,这些都成了问题,这些问题似乎早就有答案,只是任何答案都不被信受而已,即便不假思索的囫囵信受也于人无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已经失去了对待生命与事物的诚敬心态,以至于任何郑重的提问都成了一种冒傻气的事情: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似乎这类问题要么已经解决,要么永远也不可能有答案。说它已经解决,是指它的答案具有一种不言而喻的自明性,在潜意识里我们早已断定,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我们没有任何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他人的问题,社会的问题。于是,人如何接受与承担自身天命的课题以推诿的方式搁置起来。我曾经在拙著《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里说过一段话:

“没有一个社会能够对人的生活负完全责任。所谓完美的社会,只能是提供每个人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必要条件,并在他不能对自己负责的时候提供可能的帮助。在任何社会环境里,人们都需要去寻找和挖掘生命的黄金,并承受自己不一定亨通的命运。在一个不完善的、存在种种缺憾的制度环境下,一个人也可以找到生命的宝藏,让自己的生活充满天上的荣耀。而即便在按照理想的政治理念建立起来的堪称完美的社会里,一个人也可能有一个坎坷不幸的命运,也可能因为找不到生命的宝藏,陷入迷津之中,胸膈间臃胀着许多排解不了的脓痰,他的生活甚至可能跟地狱没有什么两样。”

大城市中,竞争压力大,精神迷茫,各种心灵疏导课堂风行

说实话,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心怀顾虑。我担心自己成为某种不合理体制的卫道士,被认为是某个既得利益阶层的代言人,乃至某个权力机构的网络水军,为利用社会缺陷去偷渡利益的集团打掩护。作为一个曾经热血沸腾的愤青,我自信还没有堕落到这种地步。但是,因为社会不够完备,便轻易放弃在天地之间做一个人并穷尽其可能性的天职;或是将自身存在的责任一味推诿于社会与他人,使自己成为一肚子

苦水的窦娥和满腔怒火的李逵,本身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灾难,也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事实。不管任何时代,人都生活在历史的局限之中,都需要对不合理现象保持适度的压力,逐渐拓宽生存的社会空间,让生活逐渐变得更加自由和安详。但是,将自身当火药捆绑在时代的战车上,企图与历史的局限性和他人的过失同归于尽的姿态,并不符合对生命负责的精神,而且还可能被某种叵测的谋略所利用。这不仅于社会的进步无补,也于个体生存福祉的增进无益。当然,我更不愿意看到,人们以为自己是人,就可以随意侮辱人性,断送万物之灵的光辉。如此种种的不愿意,成了我思考的起点,尽管终点似乎遥遥无期,我还不打算就此收住自己的脚步。

近一百年前,卡夫卡将巴尔扎克“我能摧毁一切障碍”的箴言,改写为“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可以说,他是以自身的毁灭见证了障碍的存在。然而,将美好的生命作为障碍物存在与灾难发生的证据,代价是否太过惨重?此时此刻,我仍然没有巴尔扎克那么乐观,但也不打算步卡夫卡的后尘。我想作这样的修改:“我不能摧毁一切障碍,但所有的障碍都在成就着我”。除了记录时代的困境,控诉世道的黑暗,高贵的文学是否还应当为人性的净化与精神的升华有所加持,在迷惘的时分开显微茫的曦光?

孔见,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等。

“天涯·现场”社会调查文本征集启事

一、“天涯·现场”社会调查选题征集活动的宗旨:深怀问题意识,对中国转型期社会生活各领域出现的新现象(包括社会心理现象),以及衍生的各种问题进行密切跟踪、深度调查、实证分析。要求材料真实;以客观呈现、描述为主,议论分析为辅;文字鲜活,力戒学院化的繁琐枯燥。

二、“天涯·现场”社会调查选题征集活动分两部分:社会调查选题资助、社会调查文本征集。

1.对有价值的社会调查选题,欢迎向我们申报。一旦选题通过审核,将给予一万元的资助,发表或出书稿酬另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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