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人们

2015-12-24 11:59鲍尔吉原野
东方剑 2015年2期
关键词:摔跤手敖包哈达

◆ 鲍尔吉·原野

草原上的人们

◆ 鲍尔吉·原野

牧民的新节日

从阿伦河往西,骑马大约走五六个小时,草原一片败象,好像从夏季进入了初冬。所谓草原,地表只露出稀稀拉拉的草,而且近于垂死。不用说,这片草原被开发了,修建了煤矿和发电厂。人间最丑陋的景观,莫过于被开发的草原。这一片土地遍布沙丘和石砾,远看,石砾似一片片白骨。而先前路过的草原仍然是绿油油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甜味,花朵从脚下开到天边,那里没有矿,也没有国企和央企。在这片遍布疮痍的土地上,偶尔见到牧民,穿戴也破破烂烂。草原没了,贫穷接踵而至。

继续往前走,绿草又接续上了。这里是另外一个旗,工业化还没有进入或刚刚要进入。草原下面如果有矿石,被毁灭是早早晚晚的事情。这一片草原尚好。草原的好,从深处说是牧民赖以生存的根基,从浅表看,它上面还有花朵。有花的草原证明它还没有退化与沙化。经过流沙的荒漠,又见到绿草和鲜花,如同见到一个濒临咽气的人又缓了过来,我拎起的心放下了。

往前走,看见一个村子。每家牧民的红砖房前都拴着马。马在牧区少了,没有草,连牛羊都养不活,谁能养马?这么多马证明牧民的生活很好。穿过这个村子,在山的转弯处,我看到了一个奇观。

一台巨大的、涂黄漆的推土机像被小孩扯开的蝗虫一样分成了两截。它推土的铲子离车身很远,且被砸扁了,车的驾驶室坍了半边。

我第一次看见推土机被毁坏成这种样子,平时都是推土机毁坏一切。

破推土机旁边有一块石头,它的体积不大,和六印铁锅差不多。让人意外的是,石头上系着一条红绸子。

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山上滚下一块石头把推土机砸坏了?不像。山坡的绿草上也没有石头滚落的痕迹。

附近无人,云朵在天边追逐白杨树的树梢,河流在地平线上露出窄窄的一条。

住进镇里的税务招待所,我还在想这件事,越想疑团越大。推土机到这儿干啥来了?周围也没有工地呀?那块石头从哪儿来的?它会系着红绸子从天上掉下来吗?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平生没遇到过什么离奇的事,觉得此事蹊跷。第二天早上,我跑步路过山腰转弯处,发现了更离奇的事。

一群牧民聚集在推土机边上,他们穿着鲜艳的蒙古袍(牧民们祭敖包或过年穿的鲜艳的礼服),在那块石头面前摆上了毯子和桌子。我趋前,看到几个牧民在推土机后面宰羊,那个像妖怪下巴的铲子离推土机四五米远,里面扔着带血的羊皮和蹄子,大锅里水烧得滚滚冒泡。

人们在石头前肃立,一位留山羊胡子的长者从怀里掏出蓝绸的哈达,双手平举,念诵一段赞词,大意是感激长生天的恩德,保佑草原人畜两旺。

诵毕,他把哈达放在系红绸子的石头上,牧民们——男人、女人和老年人,次第从怀里掏出哈达恭敬地铺在石头上。他们围着石头转,口里念诵祷词,把小石头放在大石头下面。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祭敖包的仪式。不同处在于:敖包是千万块小石子堆起来的,他们在祭祀这块大石头。

我身上没带哈达,从地上捡两个小石头,随他们转敖包,双手合什。

之后,他们在草地上铺塑料布,切羊肉放盘子里,盘上腿开始喝酒。

我没见过蒙古人祭敖包时喝酒。

“遇到了什么好事?”我问。

“我们遇到了大喜事。”一个牧民眉开眼笑地说:“长生天保佑我们啦!”

“怎么回事?”

这个牧民站起来,先弯腰向铺满蓝哈达的石头深深鞠个躬,说:“这是一块神圣的石头,昨天从天上掉下来把推土机砸成两截了。”说完,他仰头喝尽一杯白酒。

“石头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个牧民点头,说:“石头掉下来像打雷一样,好几里地之外都听到了。”

“推土机是咋回事?”

“推土机是开矿的人开来的,在这个山上开矿。长生天惩罚了他们,跑了,不回来了。”

我明白了,天下掉下一块陨石,不偏不倚砸在推土机上,变成了牧民的节日。我觉得很好笑,但没敢笑。假如这是真的,真是很好笑。假如不是真的,没人能把推土机搞成这样。牧民们怀着对神灵的感激在此饮酒。

我继续跑步,身后传来歌声,这是一首长调,歌词是:“我美丽的家乡啊,用黄金和玉石也换不来。长生天保佑这片土地吧,我们像百灵鸟一样在风中为你歌唱。”

摔跤手的荣光

车在草原走着走着见到了山,在宽广平缓的草原上见到一座山很新鲜。我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地方的人把山当作神灵祭拜。山突然出现在天边,慢慢走近,看到它雄浑险峻,每一个部位都像神的身躯。山,是大地上跟天对话的使者。

坤都草原上的这座山叫博格达山,蒙古大地上的很多山都叫这个名字——博格达——蒙古语是“神”与“灵”的意思,它像无边的青草供奉的一座神龛。山石沉黑,颜色偏红偏绿,铜和铁在石里作祟。这种石头雨后更显其黑。车开到跟前,我看到山的背面聚集一群人,他们戴礼帽,穿鲜艳的蒙古袍,没女人和儿童。搞什么?

我费挺大劲儿爬上山,见到七八个人聚一起,争论什么问题,中间孤零零站一位身穿铜泡钉跤衣的摔跤手。这位摔跤手极为壮硕,细眼睛,眼珠灰色。他的胳膊比我们腿粗,其腿刷上灰漆就跟大象前腿一样粗。他攥拳站立,面有不忿之情。另外几个人戴着茶晶墨镜(太阳太毒),比比划划说一件事。但是,你见过一个没有对手的摔跤手孤零零站在山上吗?没见过,我几乎要笑了,难道他要和山摔跤吗?

这帮人没理我,继续讨论。摔跤手继续攥拳,眼里差不多冒出怒火了。他们身边长着一棵榆树,有碗口粗,要长四五十年。榆树后的山石凹进去,如一个舞台,上面有一排泥筑的燕子窝。地上有两个圆石,大小一人合抱。两个圆石连在一起,光光溜溜,不像人造的。这么沉重的石头造出来也抬不到山上,抬上来也没用。冷眼看,石头上依稀有图案。我上前摸这个图案,像用凿子浅浅凿上去的太阳、月亮和阴阳鱼图案,又像自然生成的。

“不许摸!”这喊声浑似炸雷,发自摔跤手的胸膛,我几乎被震晕,天下有不让摸的石头吗?

穿蒙古袍的人闻声跑了过来,甩着双手说:“完了!完了!”他们的神情十分沮丧。

这几个人看着我,似乎绝望了。一人问我:“你用哪只手摸的石头?”

哪只手?难道要剁掉吗?我说:“左手。”说完,我看看左手,好像要跟它道别。

这个人——他身穿蓝蒙古袍,襟别一枚银制成吉思汗胸章——拿过我的左手仔细瞧,举起我的手对着太阳看了看。

我憋着没笑,难道我左手的骨头里暗嵌什么密码吗?这几个人轮番看我的左手,互相交换眼神,不说话。他们看我手时,我也跟着看,这只手仿佛被卖掉了。

“唉!”穿蓝蒙古袍的人叹了一口气,蹲在地上,其他人忧虑地看着他。摔跤手脸上的怒火什么全没了,变成一个懦弱的人。他看看这人看看那人,仿佛没魂了。

我的左手透露什么样的信息了?我瞧一下,手心的纹如一个“从”字,也像两座山峰。有人说我的掌纹丰密,证明我情人多。姑且不论情人多与不多,这些纹会让遥远的草原上的博格达山后面的穿戴鲜艳蒙古袍戴茶晶眼镜的人忧伤吗?我觉得我该下山了。

“请站住。”蓝蒙古袍礼貌地摊开双手,拦住我,“请告诉我,您从哪里来?名字叫什么?”

我说:“我从穆格敦(沈阳)来,叫原野。”

“原野?”他问别人,“原野,原乙,原耶,这是什么意思?”别人摇头。他说:“但穆格敦是一个好地方。”

“那么,您姓什么?”

“鲍日吉根。”我回答。

“啊!”他像遇到救星一样,捧起双手,“鲍日吉根,黄金家族,太好了!”他握握我的手,低头在我手上亲吻两下,说:“谢谢!”

我原本糊涂,加上突然而至的尊崇,只好扭捏了。我愚蠢地向他们招招手,用左手。他们纷纷向我招手,我们只离几步远。

我说:“我……可以走了吧?”

蓝蒙古袍说:“不急,你要给我们讲话。”

蓝蒙古袍叹口气,盘腿坐地上,他示意我也坐下。他说:自古代以来,他们奇甘草原的摔跤手在附近四五个旗的那达慕比赛中从来都是第一名。但前年被东乌珠穆沁的摔跤手击败了(我身边站立的摔跤手眼里冒出怒火)。去年,我们又被克什克腾的摔跤手击败了。他说:这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事情(摔跤手眼里冒出更多的怒火)。我们查找原因,发现论实力和技术,我们的摔跤手和古代一样好(摔跤手双手攥得咔咔响),是什么原因造成失败了呢?

蓝蒙古袍站起来,手指圆石:“是它!”说完,意味深长地向我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是它”。

蓝蒙古袍见我不明白,摊开手说:“这两个石头,是长生天赐给我们奇甘草原摔跤手的睾丸,是神蛋,负责赢。有人说,东乌珠穆沁和克什克腾的人偷偷来到这里,在神蛋上撒了尿。我们(他环顾左右)今天给神蛋献上了酒,念诵最好的祷词,让它恢复力量,保佑我们的摔跤手今年比赛得冠军。但你——刚才摸了它,这很不负责任,好在你是鲍日吉根——黄金家庭的人,否则神蛋就完蛋了。现在我们要重新祭祀一下。你和我们一起来。”

我和他们庄重地站在神蛋前面,看他们重新献上白酒和蜂蜜,念诵求神蛋保佑奇甘摔跤手得冠军的祷词,然后由我讲话。

我用不可一世的豪迈腔调说:“天上有太阳,山上有神蛋。神蛋亮光光,奇甘的布奎(摔跤手)震八方。神蛋光溜溜,奇甘的布奎雄赳赳。神蛋成双对,奇甘的布奎不后退。神蛋立高山,奇甘的布奎敢争先。神蛋冰冰凉,奇甘的布奎个个强。两个神蛋威力大,奇甘的布奎美名传天下。神蛋万岁万万岁!”

我说这套现编的、押韵的顺口溜时,蓝蒙古袍迅速把我说的话译成蒙古语,每一句话都引发众人的欢呼。他们纷纷和我握手,用眼睛敬仰我。在他们的簇拥下,我大摇大摆地下了山。

后来,我听说他们果然在摔跤比赛扳回第一名,这证明我手摸一下神蛋或顺口溜起了好作用,至少其中一样起到了一点推动作用。

发稿编辑/姬鸿霞

猜你喜欢
摔跤手敖包哈达
草原的哈达
祭敖包
呼伦贝尔市额尔古纳市卡伦敖包清理
洁白的哈达
敖包祭祀中的女人禁忌
印度泥地摔跤,猴神的运动
蓝色的哈达
神圣敖包
你还能与谁并肩作战
靠摔跤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