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开好了

2015-12-29 12:25赵剑云
青年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张叔母亲

⊙ 文 / 赵剑云

花都开好了

⊙ 文 / 赵剑云

赵剑云:八〇后,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涉及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儿童文学等多种文体。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

一个人吃饭,是很没意思的事,不过凌晓薇习惯了。她走进餐厅,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点了一个菠萝包、一份牛肉饭、一碗汤。菠萝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那香味没有引出她的一点口水,她在拿起筷子前,先端详了一阵食物。她拿起小刀,机械地切开菠萝包,再切碎,然后用牙签插上,一点点地放到嘴里,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没有胃口。

这家西餐厅是她过去和男闺密张新洋一起光顾的地方。两年前,他去了国外。她每次到这里都有睹物思人的感觉。凌晓薇的朋友非常少。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同事和同学。她感觉自己似乎没有精力去结交新的朋友,哪怕在某处有一位她的知音,她也无力气寻找,是的,她太累了。

餐厅的喇叭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钢琴曲《蓝色的爱》,是凌晓薇喜欢的曲子。窗外,夜幕刚刚降临,街上五光十色的灯火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让人充满了回家的欲望。凌晓薇却宁愿待在这个地方。她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尽管在人群里,依然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服务生是个小女孩,她轻轻走过来,小声问她:“还需要点什么吗?”

凌晓薇摇摇头,低头发现杯子空了,这家餐厅的柠檬水很好喝,她指了指杯子,服务生会意,给杯子里又填满了水。服务生离开的时候,用怪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她。一个人在这么高档的餐厅吃饭的确很少见。凌晓薇虽然饥肠辘辘,可却丝毫没有胃口。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扫了一眼朋友圈,朋友们有的晒美食,有的晒书,有的秀宝宝,有的发美颜自拍,个个都很幸福的样子,只有她形影相吊。她很久没发微信了。她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周围桌上的客人们个个高谈阔论,频频举杯,他们在尽情享受着快乐。她望向窗外,目光游离而缥缈……

是谁说“即便一无所有,也不能没有胃口”?凌晓薇感觉自己比一无所有的人更可怜。一年前她的身体像只刚出生的小牛犊,她的心肝脾肾胰肺全都运转正常。她也完全具备人的七情六欲。

一切,自打母亲去世后变了。

母亲走了,她突然之间变得苍老,所有的衣服都宽大起来,一米六的个子如今不到九十斤,用弱不禁风形容最恰当不过。她的体重迅速下降,皮肤干燥脱皮,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整天闷闷不乐,一直是抑郁的状态,甚至她连水也不怎么喝。当她连续一个月闻见饭菜就想吐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状况。她上周去看大夫,大夫说她得了轻度神经性厌食症,是由长期不好好吃饭,或者不按时吃饭造成的。

凌晓薇对大夫说,她最近总是怀疑活着的意义,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大夫说,你回去按时吃药,按时吃饭,逐渐恢复你的胃功能。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吃饭了人才有劲儿,有欲望,然后就高兴了。

从医院回来,凌晓薇开始每天强迫自己吃一日三餐,医生说得很有道理,她必须好好吃饭。房子在郊区,是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凌晓薇每次要开车横穿大半个兰州。她远离市区,离群索居,生活很自由,只是自由得疲惫不堪。在凌晓薇看来,即使知己或者至亲的人,也不能长久陪伴,更不能同生共死。也许能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凌晓薇吃饭从来都是应付,除了公司的工作餐就是外面餐厅的套餐,或者外卖快餐,或者煮包方便面。

凌晓薇停好车,走过地下车库。远远地就闻见土豆丝的味道飘过来。南姨又在做饭呢。这味道凌晓薇非常熟悉。她小时候,妈妈经常做这样的土豆丝。如今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味道了。

看地下车库的是一对老两口,男的姓张,大伙儿喊张叔,张叔工作认真也很热情。张叔的老伴,大家都叫南姨,南姨慈眉善目,胖胖的,整天在地下车库旁边的一个小厨房里忙来忙去,不是扫地就是择菜,有时候,她还捡纸片和塑料瓶。凌晓薇经常会悄悄地把一些塑料瓶、纸盒子之类的放到他们门口。一来二去,他们熟识了许多。

凌晓薇停好车,南姨恰好从地下厨房出来,她冲凌晓薇灿烂地笑了一下。走过来,拉住了凌晓薇的手说:“姑娘,才下班啊,谢谢你昨天给我们的菜籽油,我和你张叔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呢。”

凌晓薇笑了笑。昨天单位发了两桶菜籽油,她下车的时候,顺手给了南姨一桶。银行的福利好,每个月都发东西,购书卡、购物卡、米面油、洗衣粉、护手霜……不过米面油这些东西,对于单身的凌晓薇的确是多余。她很少开火做饭。原来单位发了东西,她会送到母亲那里,如今母亲不在了,她就顺手送人了。南姨常常是她顺手送的那个人。第一次和南姨说话的时候,凌晓薇提着一大箱方便面在车库门口和南姨撞了个满怀。南姨说:“姑娘你要少吃点这个东西,听说吃一顿方便面,胃里要消化一个月……”凌晓薇觉得,南姨真是个热心人。

凌晓薇原先和他们没打什么交道,以前她没买车。去年,她买了车,母亲退休了,她想开着车带着母亲去周边自驾游。没想到,母亲就坐过一次车,那是她送母亲去医院住院。母亲生病去世后,父亲不到半年就续弦了。她已经半年没有回家了。她不恨父亲。只是觉得母亲不在了,家就没有了。她按揭买了一套小房子,也不急着找男朋友。

凌晓薇回到家,房子里很安静。除了睡觉,她平时白天都在外面游荡,她一个人待着,总是会掉眼泪。她顺手打开音响,播放的还是那首《月亮河》,这首歌她重复听了几百遍了,却没有抬手换歌的冲动,歌声对于她是一种安慰。自从得了厌食症后,她性格开始抑郁,甚至有点自虐的倾向。她躺在沙发上,很累,客厅有一鱼缸,水声潺潺,凌晓薇喜欢水声,那水声会让她想象自己住在溪水边的木屋里,外面下着细雨……听着水声,她睡着了。

凌晓薇又感冒了,自从胃口下降,身体的抵抗力也下降了。天稍微有点不测风云,她都感冒。半夜发烧,她起身喝水,没有开灯,她对家里的摆设熟悉得犹如猫熟悉黑夜一样。饮水机的水空了,没有热水喝,她就在黑暗中找到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一瓶。喝完水,她听见了雨声,窗外大雨如注,闪电频频,她感觉自己很热,额头发烫,她吃了感冒药,想着明天又不能上班了,半夜三点,她给经理发短信请假。她怕早晨她发烧醒不了。尽管她遗忘了整个世界,但是她不能失去赖以生存的工作。

⊙ 龙仁青·青海湖畔1

本期插图作者

/ 龙仁青:一九六七年生于青海湖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芳草》等刊,出版有多部原创、翻译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青海湖》文学奖等。

在家蒙头睡了两天,第三天昏昏沉沉地打算去上班,没想到刚走到车库,两眼一黑,竟晕倒了。恰好,被出门提水的南姨撞见了。南姨喊来张叔,把她扶到他们的住处。凌晓薇休息片刻,就清醒了。张叔劝她去医院。她摇摇头说:“可能是这几天感冒没怎么吃东西,休息一下就好了。”

南姨忙去厨房端来了刚刚做好的早餐,一盘青菜、一碗小米粥。

南姨说:“孩子,你看你苍白的样子,别再这么拼命地工作了。”

凌晓薇点点头,她喝了一口粥,差点吐出来,南姨忙给她拍后背。她说风寒感冒就是没有胃口。南姨让她躺在他们简陋的居所里。她拿小勺子给凌晓薇一口一口地喂粥。凌晓薇的眼泪突然涌上来。那碗粥凌晓薇不知不觉竟喝完了。张叔去门房了,南姨扶着她回家。那天她才得知,南姨和母亲居然是同乡,怪不得她的厨艺和母亲差不多。南姨进门后,又给她冲了一杯红糖水,中午的时候,南姨又给她做了烩面,逼着她吃了一小碗。很快,凌晓薇再次昏昏睡去,南姨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第二天,凌晓薇提着两个礼盒去了停车场。南姨正在做早餐。凌晓薇把礼盒递给她,南姨坚决不要。

凌晓薇说:“南姨,别和我见外,这只是我的心意。”

南姨只好收下礼盒,说:“那你喝一碗我熬的南瓜粥再走。”

凌晓薇点点头。南姨的早餐很简单,一碟小油菜,一碗南瓜粥,刚刚出锅的葱油饼。吃了一口葱油饼,凌晓薇激动地叫了起来。天哪,这世上会有一样的厨艺吗?那葱油饼的味道,和母亲的手艺如出一辙。只是凌晓薇长期没有好好吃饭,她的胃口很小,吃了巴掌大的一点,就吃不下了。

“南姨,你做的饭和我妈做的一个味道。”凌晓薇说。

“你妈还好吧?”

“妈妈去年生病去世了。”凌晓薇尽量淡淡地说,心却在刺痛。

南姨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孩子,以后想吃南姨做的饭,就过来。”

凌晓薇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每天来这里至少吃一顿饭。哪怕交高额费用都行。她忽然觉得南姨也许就是恢复她胃口的曙光。她犹豫了一下说:“南姨,我想在你这里吃一段时间饭,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现在就给你交生活费。”

南姨愣了一下,她肯定不相信,凌晓薇竟会喜欢吃她做的饭。南姨笑着说:“你来吃就行了,别钱不钱的,回头我给你做浆水拌汤。”

浆水拌汤,那是凌晓薇的最爱,也是开胃汤。尤其现在初夏的天气喝最好。凌晓薇那天身上只带了六百块的现金,她全部交给南姨。她说:“南姨,这是我的生活费,我今天就带了这么多。我晚上来喝浆水拌汤。”南姨死活不收钱,她说:“孩子,你吃不了多少,我就添一把面、一把米的事,你们城里人怎么总是提钱,这就显得生分了。”

凌晓薇只好把钱装起来了。

傍晚下班前,办公室的张姐给她端来一杯果汁,神秘兮兮地说:“张新洋要回来了,你知道吗?”凌晓薇不知道怎么回答。张姐就是张新洋的密探。她所有的事,都是张姐告诉张新洋的。张姐原来很热心,经常给她介绍男朋友,奇怪的是,自打张新洋出国后,张姐就再也没给她介绍过。凌晓薇不置可否,连忙低头工作。张姐还没有走的意思,她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凌晓薇摇摇头,她打算逗一下张姐,神秘地说:“晚上有约会。”

张姐更不想走了,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什么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到哪儿吃,认识多久了……凌晓薇不置可否,她收拾好东西,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单位。她得去和南姨一起吃晚餐。

南姨的厨房很简陋,处处都是水泥的灰,连墙壁也是灰色的。若是平时,看到这样的厨房,她肯定转身就走了。厨具旁的墙上贴着旧报纸护着,煤气灶是简易的那种,调料盒开着,一个旧碗柜里放着几个大小不同的碗和盘子。菜都放在地上的一个篮子里。两个凳子支起半张旧门板,便是饭桌了。小屋的玻璃窗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平时,南姨也不开灯。淡淡的阳光照进来,在屋里穿梭着。南姨的灶台是用捡来的瓷砖贴的,虽是几种颜色,但非常洁净。这里洁净通透,充满了烟火气。

南姨说今天她出去买菜了,让张叔洗碗,结果张叔睡着忘记了。凌晓薇帮她择菜,南姨洗锅,收拾厨房。很快一切收拾妥当。

凌晓薇说:“南姨,你做的菜怎么这么好吃,我每次下车老远就闻见了。”

南姨说:“都是些粗茶淡饭,我放的调料特别少,就油、盐和生姜花椒粉,我这儿连鸡精都没有。”

凌晓薇看见有一个土豆。她说:“南姨,您给我炒个土豆片吧。有一次,我闻见你炒土豆片,都流口水了。”

南姨说:“没问题。”

三个菜都是素菜,小油菜、土豆片、青椒豆腐,不到二十分钟就炒完了,南姨做浆水拌汤的时候,凌晓薇目不转睛地看着。南姨准备了一个小瓷缸,她说:“你妈是天水人,就该听过一句俗话,天水人走到哪里,浆水缸就背到哪里,不过这口缸是我到这儿后,一个楼上的老太太送我的。之前她是腌泡菜,后来,她搬家到女儿家了,就把这个缸还有一些锅碗瓢盆送给了我。”

南姨和面,她把面疙瘩一点点地搓碎,又用备好的葱蒜辣椒,在热油里把浆水“炝”一下,然后把面疙瘩倒入烧开的水中,再把浆水菜和汤倒进锅里,锅开后,一碗热腾腾的浆水拌汤就出锅了。南姨又放了红色的辣椒,配上嫩绿的韭菜。凌晓薇看着已经流口水了。吃了第一口菜,又喝了一口酸酸的、黏稠醇厚的浆水汤,凌晓薇的眼泪居然又一次涌上来。这是怎么了,这世上会有手艺一样的厨师吗,怎么南姨做的菜和母亲做的几乎是一个味道?

人对味觉的记忆是可怕的。母亲病了半年,她一直以为是小病,还去了外地培训了三个月,等她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住院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从医院回过家。母亲说她不回去。算起来,她最后一次吃母亲的菜,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南姨说:“以后就来南姨这里吃饭,其实你张叔很少和我一起吃晚饭,晚上下班高峰期,车库门房不能没有人。有时候,我会端着饭,到你张叔的门房去吃。”

不知不觉,凌晓薇竟然把一碗浆水拌汤全都吃完了。这是半年来她吃得最多的一次。不是强迫着自己吃,而是和过去一样,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吃下去了。

张叔精瘦,眼睛很有神,说话也幽默,偶尔也来小屋吃饭。有时候,张叔看凌晓薇吃得那么少,就慢吞吞地说:“姑娘,你比我们家两岁的孙子还吃得少。小孩子吃不饱就跑不动,人也一样,饭菜其实就是你们汽车里的汽油,你吃得少肯定就跑得慢。”

凌晓薇笑了。

这天晚上,凌晓薇躺在床上,她想起了母亲。母亲去世快一年了,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母亲已经昏迷三日,再次醒来,她虚弱地握住凌晓薇的手:“晓薇,你二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妈妈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学会独立,找一个爱你的人……”母亲说出每一个字都十分艰难,凌晓薇一直在点头,她尽量挤出一点微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等她扭头擦干泪水时,母亲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凌晓薇捧着母亲的照片,说:“妈,今天我吃浆水拌汤了,妈,我真的很想你,给我托个梦吧……”

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很不好,他们是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可是,他们并不爱对方,他们从结婚开始就一直吵架,一直吵到母亲死。母亲死后,父亲很快找了女人。凌晓薇的姨妈说,这个女人一直是你父亲的相好。他们就盼着这一天呢。凌晓薇一打听,果然,在那个女人的家属区,人人都知道,那个寡妇嫁给了和她好了十几年的男人。凌晓薇自打记事起,父母就分床睡。母亲走的时候,她说:“孩子,把妈妈的骨灰撒到黄河吧,不要买墓地。”凌晓薇知道,母亲是不想和父亲以后埋在一起,凌晓薇遵嘱把母亲的骨灰撒到了黄河里,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寒冷。

去年春节,凌晓薇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母亲去世了,她就没有家了。除夕夜父亲打电话,想和她解释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们不离婚,你们生活那么痛苦……”电话那头是父亲长久的沉默。父亲就她这一个孩子。她和母亲贴心,父亲经常出差,她和父亲一直隔着一条很深的沟壑,谁也不能跨越。经常是父亲主动给她打电话。凌晓薇每次和他通话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分钟。不知道说什么。或许他们之间应该好好谈一次,或者大吵一架,这样才能冰释前嫌吧。凌晓薇觉得自己不该恨父亲,可是,心里到底是要给母亲出口气。

从那以后,凌晓薇如果不加班,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南姨家吃晚饭。她每次去不是带着菜,就是给南姨带点小礼物。她不能直接给南姨钱。钱有时候会变了性质。南姨做饭,她打下手,偶尔递个碗,切个菜。更多的是一种陪伴。南姨有时候也到凌晓薇的家里做饭聊天,她们相处十分融洽。凌晓薇其实也会做饭。小时候,母亲加班的日子,父亲出差的日子,她放学后会自己做饭,做好后,给母亲留一半,自己吃一半,然后哼着歌儿写作业,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日子……

重阳节前后,她收到一封邮件,是张新洋发来的,邮件内容简单:晓薇,我就要回兰州了,我的心意未变……

凌晓薇在办公桌前,望着落日想起了张新洋。过去,他们经常一起去黄河边,去书店,去咖啡厅,去餐馆,他们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似乎无话不谈。他去美国后,凌晓薇从未和他主动联系过。大概是心里有点怨恨他吧。当初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他拿着一束玫瑰花来到凌晓薇家楼下,向她示爱。她当场拒绝了,甚至没有考虑一下。她一直把他当男闺密,从来不知道张新洋是因为爱她,才接近她,关爱她。张新洋负气似的很快出国了。而在这之前公司一直派他去,他一直没去。等凌晓薇缓过神来,张新洋已经走了。他走了,凌晓薇的心变得空空荡荡,她意识到自己也许也是爱他的。凌晓薇一直怀疑是否有爱情这种东西。她觉得自己还是有虚荣心的,过去她也渴望帅哥追求,有人给自己送玫瑰,在月光下漫步……可这一年,所有的心思都没了,她几乎都忘记自己的存在了。

凌晓薇想了想,给他回信:“我的电话没变,回来聚……”

写完邮件,凌晓薇给南姨打电话,说下班后帮她做饭。凌晓薇在门口的超市买了米和油。在南姨这里吃了几个月的饭,她气色渐渐红润起来。这些日子,她不再吃医院开的钙铁锌锡维生素了,她感受到了食物的能量。她的饭量依然没有增加,但她每天坚持吃一日三餐。她甚至每天强迫自己吃三种不同的水果。南姨更是心疼她,每次都劝她尽量多吃一点。和南姨熟了,南姨开始督促她去相亲了。有一次,南姨买菜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大妈,聊了一会儿,就给凌晓薇说合了一个男孩,南姨劝她见见。在路上,凌晓薇想着把张新洋的事告诉南姨。

傍晚的小区十分宁静。深秋时节,西北风肆意横行,树叶纷纷落下。凌晓薇今天没有加班。快到车库的时候,凌晓薇在门房没看到张叔。她心里嘀咕了一下。张叔怎么今天不在?她刚停好车,就见南姨哭着跑过来:“你张叔心脏病发作了。晓薇,麻烦你送他去医院。”

凌晓薇急忙掉转车头。几个好心人把张叔抬到车上。凌晓薇把张叔送到了医院。张叔被推进了急诊室,凌晓薇一直陪着南姨。直到南姨的女儿赶来,她才回家。第二天中午,凌晓薇一下班就买了八宝粥匆匆赶到医院。没想到,南姨和张叔已经离开了。医生说,张叔是心肌梗死,没有抢救过来,昨晚凌晨时分去世了。凌晓薇急忙给南姨打电话,电话关机,她又开车去了车库门房,听保安说,南姨他们已经辞工了。

那天晚上,凌晓薇怎么也吃不下饭,张叔怎么会得心脏病呢?人的生命为何如此脆弱?她站在昔日带给她温暖的小厨房门口,哭了很长时间……

车库很快有了新的守卫人,是个中年男人,胖墩墩的,凌晓薇从没和他说过话,她没有说话的欲望。

人去楼空,南姨的地下厨房一直锁着。

冬天很快就来了。现在,凌晓薇每天都做饭吃。早餐,她每天吃个鸡蛋,喝杯牛奶,她买了最好吃的面包。晚餐通常吃几片牛肉,喝碗粥,炒个素菜。她感觉身体好了许多,走路也有力气了。整个冬天,凌晓薇都没有感冒。她的饭量也增加了一些,单位的工作餐,她也能把菜吃完。南姨说得没错,五谷不亏人。

一天,张新洋把电话打到了办公室。凌晓薇以为是客户,她很客套地说了一声:“你好!”

张新洋说:“晓薇是我。”

凌晓薇的心动了一下,这么久了,她居然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她说:“你怎么不打手机?”

“这不正想给你个惊喜吗?我在单位楼下!”

“那你上来吧,正好看看你的老同事。”凌晓薇笑着说。

“不了,我在楼下咖啡厅等你。”

凌晓薇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她可以下班了。

凌晓薇站在夕阳里,看着张新洋朝自己奔跑过来,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张新洋穿着牛仔裤,简单的羽绒服,还是那么干练,身上有淡淡的咖啡香味。他一直那么爱喝咖啡。这个地方,是他过去常常带她来喝咖啡的地方。每次来,他给她点焦糖咖啡,他自己喝卡布奇诺。张新洋看着凌晓薇,他们俩都有些不好意思。两年没见了。凌晓薇望着他微微一笑。

张新洋叫了起来:“小薇,你怎么瘦得可怜巴巴的,是不是没有我陪你吃饭,你就没有胃口?”

凌晓薇眼里泪花闪耀,她走了两步,停下来说:“不如先去吃饭吧。”

张新洋点点头,他们俩一直往前走,都没有说话。路过了他们熟悉的商店,超市,商场,车站。凌晓薇脑子有点乱。张新洋变了,不知道为什么,走在人群里,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哪里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张新洋同样也在观察自己吧。凌晓薇梳着简单的马尾,穿着羊绒大衣,提着帆布包,简单的靴子,还是简单的装扮。

他们在外滩餐厅坐下后,张新洋把他的大手覆盖在了凌晓薇的手上。他的手热乎乎的。凌晓薇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凉的。凌晓薇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但她有点不知所措。作为女人,找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比找一个自己爱的要幸福得多。凌晓薇感觉到了张新洋的温度,既陌生又熟悉。

张新洋望着凌晓薇说:“这两年,我想忘掉你,可我每次打算约女孩子,眼前都会出现你的影子,所以,为了老了以后没有遗憾,我就回来了。”

张新洋还是那么贫。凌晓薇不是冷血动物,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她没有流露出她的激动。她不再年轻,不是十八岁的小女孩,她过早地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如今很多本该激动的事,她都很淡定。凌晓薇望着张新洋,突然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张新洋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她,她孤零零的样子,令人怜惜。她该拥有年轻女孩拥有的一切,她得朝气蓬勃起来。

凌晓薇很快又破涕为笑:“不好意思,母亲去世后,我变得特别脆弱。”

张新洋歪着脑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怜爱地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再流泪了。”

凌晓薇笑了一下,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流水般的轻音乐在餐厅回荡,夕阳的余晖照进餐厅的角落,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边吃边聊。张新洋一直在说美国的事,凌晓薇认真听着,她没什么可说的,这两年是她人生的低谷,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孤身一人,身体弱不禁风……

那晚,凌晓薇答应和张新洋重新交往。在张新洋走后,也有男孩追求过她,她都没有答应,大概是忘不了他吧。

母亲去世一周年的那天,大雪纷飞。凌晓薇独自去了黄河边,冬日的黄河水舒缓而平和,水上的船只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她沿着黄河边,默默地走到中山桥。母亲生前喜欢百合花,她买了一大束的白色百合花。她站在桥上,把花瓣一片一片撒到水里。她在心里对母亲说:“妈,我有男朋友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凌晓薇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妈,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如果听到了,到我梦里来一次吧……”

真希望母亲在梦里能对自己说点什么,她只梦见过母亲一次,那个梦超级短,梦里母亲站在楼下冲她挥手,什么话也没说,母亲的脸却是清晰真实的……

一晃,春天就来了。兰州这个塞外小城的春天很短,春日总要沾染些夏的习性,减衣服的速度很快。凌晓薇起身,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看着窗外柳树上发出的新绿,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春暖花开》那首歌。春天的阳光令她感到温暖。她给张新洋打电话,她说:“新洋,花都开好了,周末,我们去什川看梨花吧。”

张新洋正在开车,他听了很兴奋:“晓薇,你开始春心萌动了,这是好事。我坚决陪你去,我愿意陪你到天涯海角……”

凌晓薇笑着说:“这真是个伟大的誓言……”

凌晓薇想起早上起来,她还没喝水呢,张新洋说过,白开水是开胃水,必须要早起空腹喝。凌晓薇喝了白开水,然后煮了鲜牛奶,又煎了蛋、切了面包,穿着睡衣吃早餐。她十分认真地对待一日三餐。出门的时候,凌晓薇破天荒穿了枣红色的条绒连衣裙,过去的一年,她只穿黑白两个颜色。出门时,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神采飞扬的那个女子,是她吗?

是周五,很忙碌的一天,要处理很多事,她楼下楼上地跑了好几趟,又找领导签字,又和客户见面。中午的时候,张姐端了果汁给她,想打探她和张新洋的交往情况。

凌晓薇说:“正在进行中!”

张姐说:“春天是最适合恋爱的季节,好好享受吧。”

凌晓薇投给她一个春日暖阳般的微笑。

下班后,张新洋来接她,如今,几乎每天晚上他们都会一起吃饭。他们先去超市买菜,张新洋经常亲自下厨,给她做两三个清淡的小菜,逼着她喝一碗粥。他说粥最养人。每次张新洋穿着围裙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凌晓薇就开玩笑说:“我有种上你家做客的感觉。”张新洋特别喜欢抱她,他总是抱着她摇啊摇,晃得凌晓薇睁不开眼了,然后轻轻吻她。

他们像往常一样,停好车子。凌晓薇一扭头就望见了南姨。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坐在小厨房门口的板凳上。南姨的头发剪短了,一下子好像瘦小了许多。凌晓薇丢下手里的菜,她大喊着南姨,跑了过去,心脏在怦怦地跳,她太激动了,她走过去,感觉自己比南姨高出许多,而悲伤能让一个人变瘦变小。

“南姨,你的手机打不通,也不知道上哪里去看你……”

南姨一把抓住了凌晓薇的手,眼圈红红的:“闺女啊,我就在等你呢。你张叔走的那天,手机就丢了,我没有你的电话了。今天我来拿东西,刚刚还寻思着,能不能遇见你,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张新洋提上了南姨的东西,他们一起去凌晓薇的住处。张新洋做饭。凌晓薇陪着南姨说话。

南姨说:“你张叔走得急,我没顾上和你说。他在医院去世后,我们就把他安葬到了乡下的祖坟里,守过了七七,才来这里拿东西。”

凌晓薇也掉眼泪。

南姨说:“这人啊,说没就没了,所以,每一天要好好过。晓薇,你要好好吃饭知道吗,别亏待了自己。你张叔原来有心脏病,我们都没太在意。退休后,你张叔非要来这里看车库,说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我没有退休工资,他想给我存点钱养老,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急,这么早……”

凌晓薇不知如何安慰南姨。人老了才感觉有个老伴是多么好,可是,那个好,南姨如今没有了。凌晓薇留南姨住下了。她想让南姨一直住着,把身体调养好再回去。凌晓薇给她买了一件蓝色的羊毛衫,又买了很多的营养品。南姨教会了凌晓薇做土豆丝和浆水拌汤。看着凌晓薇呼噜呼噜地喝完一碗汤,

南姨和张新洋一起嘿嘿嘿地笑,南姨还说:“这丫头终于肯好好吃饭了。”他们是真的高兴。南姨住了一周,气色好了很多。一天晚上,南姨说她得回去了,她说乡下的宅子不能没有人。凌晓薇再三挽留,可南姨执意要回去。第二天,凌晓薇和张新洋送南姨去汽车站。上车前,凌晓薇从包里掏出两千块钱,塞到了南姨手里,南姨死活也不要。

凌晓薇说:“多少是我的心意啊。”说着她的泪突然涌上来。

南姨收下了。

凌晓薇拉着南姨的手说:“南姨,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小闺女,要常来看我,一定要保重……”

送走南姨,凌晓薇眯着眼睛看了看春天的太阳,万物正在复苏,花朵次第开放,一切是多么的迷人。凌晓薇握住了张新洋的手,他们牵着的手像秋千一样轻轻地荡来荡去,路边的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摆,像在跳曼妙的华尔兹。

他们一直往前走,谁都没有说话。路过纷繁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凌晓薇把头凑过去,轻声说:“张新洋,我们结婚吧!”张新洋愣了一下,随即把她拉入怀里,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凌晓薇忘记了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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