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肢

2015-12-29 12:25刘荣书
青年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黑马爷爷医生

⊙ 文 / 刘荣书

残 肢

⊙ 文 / 刘荣书

刘荣书:河北省滦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天涯》《山花》《江南》等刊。有作品被选刊选载,入选多种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追赶养蜂人》《冰宫殿》。

医生,他的腿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老婆问那位医生。

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医生,头发微卷,白皙脸上挂着一丝慵懒的倦容。他抖搂着X光片,看我一眼,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那时我已不能下地行走。是由我老婆和她弟弟将我抬到医院的。年初我从建筑工地回来,已躲在床上静卧多日,每天虽不被日光晒到,但手脸的黧黑与粗糙还是明显暴露着我的身份。我觉得这个糟糕的医生很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虽然他并未流露出对一个卑贱病人的轻视与怠慢——他似乎很有职业素养。在他的解释中,我竟然成了一个长期静坐或站立的人,这才导致了下肢静脉血栓的形成。想想都让人觉得好笑。

我想笑一下,但脸上却不会露出很好看的笑容。跳过他的提问,我问他:医生,像我这种病,有没有家族遗传的可能?

没有。

他说。说得直接而肯定。

在我思忖着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医生表情冷峻地把我老婆拉到一边,低声交谈了起来。我发现我老婆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不时错开医生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上一眼,惊慌失措的同时,又流露出对我深深的同情以及担忧。

是遗传!我暗自嘀咕说。

返回来的医生并未听懂我的话,漠然看我一眼。

是遗传!我挑衅般看着他。因为长期静坐或站立,导致病因形成的这种说法简直是扯淡。从我生下来,我就没有长时间静坐或站立过,我一直在干活,干活又怎么可能长期静坐或站立呢?!

我老婆扑过来,堵住了我的嘴。她觉得我和医生这样争论下去,简直有悖常理。但我仍在对医生阐明着我的观点。

医生皱了皱眉。或许碰到我这样的病人,是他所没有想到的。——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病情担忧,反倒在这样一件区区小事上纠缠不休。

医生轻蔑地挑了一下嘴角,走开了。

医生离开之后,我仍在喋喋不休。很多病人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我。我老婆强作欢颜对我说:住院吧,医生说必须住院!

住院?我轻蔑地“哼”一声。我知道她对我隐瞒了什么。压低声音,对她抱怨道:住院要花多少钱?和在乡卫生所一样,打针输液白花钱,有个屁用!

截肢……老婆吞吞吐吐说,医生说这次要截肢,再不截肢,恐怕你的命就保不住了。说到这里我老婆身子打了个抖,她的头发奓撒,走廊里微弱的光线照着她,使她看上去像一个苍老的妇人。

我说,回家……

回家你会死的……

不回家也是个死。截肢要花多少钱啊?

要十多万。

听到这里,我觉得更没必要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了。那十多万可以直接要了我的命,而不必等病痛将我折磨致死。

回家!我恶狠狠地对她说。

现在,我待在家里。照我老婆的话说,待在家里,只有等死的份儿。在这样等死的日子里,时间流逝得非常缓慢。只有尖锐的疼痛能让时间偶尔加速。疼痛常常使我晕厥过去。醒来时,我会瞬间感到生活的美好,为了能使这美好的感觉得以延续,我想我有理由回忆一下我家族中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我仍旧对医生的说法耿耿于怀。

我始终怀疑——我们家族的男人身体中潜伏着这种遗传病因。这种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在我爷爷和我父亲身上,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只不过由于某些特定的原因,都被人们忽略掉了。

而今在我的身上,这种遗传病因最终有了结论,我是这种遗传病因的受害者,身体力行的见证者,也是最后一个终结者。——我没有儿子。我老婆不能生育。我们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

我爷爷十九岁那年随解放大军南下。那年他刚刚结婚。据说随大军刚刚走出县界,他便开了小差。他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舍不下刚刚娶进门的我奶奶。他还没和她亲热够。他跑回家,整天躲在床上。农工团的人来抓他。为了阻止别人闯入屋内,我年轻的奶奶不惜将自己脱光,和同样脱光的我爷爷搂抱在被窝里。农工团的人才不管这些,揭开被窝,像拎一条蚂蟥一样,将我爷爷从我奶奶身上扯下来。作为逃兵,他理应受到严惩。但农工团的一位领导是我家的远房亲戚。将功补过,既往不咎,我爷爷再次被送回到南下的部队。

后来我爷爷常对人讲起那段他南下的经历。当然,那段不光彩的逃兵经历是会被他省略掉的。他说,行军真是苦啊!要不停地走。几千上万里路,是一脚板一脚板量出来的。我爷爷天生是个扁平足,一天行军下来,足底和足背都会变得浮肿,睡一晚,浮肿消失。再次行军,足底和足背再次浮肿。晚上若能停下来休息还好一些,要命的是有时要整晚行军,脚痛得简直要了他的命。或许瞌睡会暂时让他忘记了疼痛。走着走着,他就会合上眼睛,打起瞌睡来。行军的队伍是连成串的,我爷爷被裹挟其间,边走边瞌睡。步履稍有停顿,后面的战士会推着他继续前行。他在瞌睡中迈着机械的步子,保持着行军的步调,走起来倒还十分的惬意(这是我爷爷的原话)。只当听见零星枪声和隆隆炮声时,他才会睁一睁眼睛。但行军的队伍并未停顿,他便合上眼睛,再次睡去。

这样连续的行军过后,我爷爷实在撑不住了。他一瘸一拐走着,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歇息。幸好队伍此时已来到长江北岸,大部队在那里集结,稍作休整,准备渡过江去。

在江边休整的日子里,我爷爷又开始想家了。他心里放不下我奶奶,双腿的疼痛加重了他的思念。那天他独自走上江堤,看浑浊江水在眼前奔涌。一颗不知从哪里射出的流弹,击中他的左腿。爷爷说,他是爬着回营地的。军医当即对他进行了救治。

所幸子弹并未伤到骨头,只是击穿了小腿内侧。军医取出那颗子弹,将伤口缝合,最后笑眯眯地对他说,问题不大,休养几天,或许能赶上渡江战斗的。

在卫生所养伤的日子里,我爷爷心情沮丧。他身边那些还未痊愈的伤员,整天嚷着出院归队,投身到那场伟大的战役中去。只有我爷爷一言不发,望着被绷带扎起的伤腿若有所思。

七天之后,枪炮声大作。医生来为我爷爷解开绷带,查看伤口复原的情况。他们奇怪地发现,被子弹射穿的伤口并未痊愈。它像一枚有毒的花朵,泛着紫红的颜色,黄色脓血从伤口处流溢出来,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 龙仁青·青海湖畔2

身边很多病友都出院归队了,或许已投入了那场战斗之中。我爷爷说,当时他也有一种马上投入战斗的冲动,要知道,自参军以来,他还未放过一枪一弹。在那些病友的感召下,他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明白了忠诚、勇气,以及信念这些个他从未领教过的字眼。他还知道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那就是没有一个崭新的国家,何来自己的老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爷爷每天都面对他那条浮肿的伤腿发愁。他发现那处小小的伤口已彻底糜烂,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腿上开始出现紫色斑点,像老家树上成熟的桑葚,颜色浓郁,而后在南方溽热的天气里慢慢腐烂,在大腿肌肤上印染出大面积青紫的颜色。而后那些青紫又变成黑色,他感觉腿上的肌肉已失去原有的鲜活与韧性,像一堆变质的豆皮。

果然,在某一天从昏睡中醒来时,我爷爷发现他腿上的皮肤开始彻底溃烂了。溃烂从伤口处开始,黄色脓血仿佛蓄积了力量,很快遍及整个腿部。伤员从前线陆续下来,麇集在简陋的卫生所里。被炸断胳膊腿以及击穿肚腹的伤员随处可见,他们整夜整夜发出痛苦的哀号,我爷爷的哀号声也加入了这支队伍。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爷爷也经历了那场激烈的战斗,他虽未经历枪林弹雨的洗礼,却参与了那些伤兵历经生死的全部过程。——实际上这是最惨烈的战争,凝聚了所有战争的狰狞与恐怖,虽体验不到射杀敌军的快感,但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恐惧,让我爷爷对那场战争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手忙脚乱的军医忘了我爷爷受伤的缘由,他们或许把他当作了一名刚刚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那天锯断一个被炸断双腿的伤员之后,我爷爷的左腿,也稀里糊涂被他们一并锯掉了。

全国解放的喜讯传来,我爷爷被敲锣打鼓地送回了家中。他胸前别着鲜艳的军功章。人变胖了,肤色白皙,全然看不到战争对他的摧残。在这场战争中,他只是赔上了一条左腿。但那条被锯断的左腿并未被丢弃在遥远的南方之地,而是被他辗转带回了家中。在我们老家,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人死之后,肢体不能有任何残缺,哪怕一颗小小的牙齿,也要完好保存起来,等人死后,一并下葬。

那条左腿被一块油布包裹着,埋在我家院子里。那年我父亲出生。随着我父亲的出生,更为奇怪的一件事在我们家中发生了——在埋下我爷爷残腿的地方,竟长出了一棵奇怪的树。不是杨树、柳树、榆树、苹果树这类属于北方的树种,而是一棵橘子树。三年之后,它在人们的惊异中结出了橙黄的果实,只是吃上去味道有些酸涩。这棵橘子树成了我爷爷经历那场战争的见证,被当地人称为“英雄树”。你要知道,橘子树是在南方生长的一种植物,在北方根本看不到。但这棵橘子树怎么会在我家的院子里开花结果?很多热衷于研究植物的人为此专程跑来,研讨这一奇怪的现象。据我爷爷说,他在后方医院养伤期间,正是南方柑橘成熟的季节。他和战友们吃了很多橘子,橘子核吐在床底下,当时那条残腿也被他藏在床下,或许无意中,橘子核是随那条残腿被一同带回来的吧。奇怪的事总是令人费解,人们最终只能对这棵树做出如下结论——它大概是因为浸染了英雄的鲜血,才得以在北方扎根生长。

我爷爷残废军人的身份,当年给家里带来过无限风光。他常年穿一身发白的军装,头戴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军帽,坐在木质轮椅里。一根拐杖随身携带,看谁不顺眼便操起拐杖,直戳戳捣过去。他每月有不菲的抚恤金。这些抚恤金能保证他每天喝酒吃肉,在乡村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是我们米镇当年唯一一个下过馆子的人。当年的“四部饭店”门前砌着高高的台阶,我爷爷虽不能登堂入室,却能堂而皇之地在台阶下坐拥一张桌子。那张桌子是我爷爷的专属,只要他去,别人必定要让给他的。他要二两白酒,一盘炒“饹馇”,再来两块肉饼。那肉饼舌头形状,用草纸裹着,皮薄馅厚,咬一口,滚烫的汤汁会烫了他老人家的嘴巴。他吃一块,带回家里一块。我对世间美味的品尝就始于那些肉饼。只是没有太多口福,我八岁时,爷爷便死了。

临死前他同样穿了洗得发白的军装。军装肥大,像一床绿色被子,将他枯瘦的身子潦草裹住。残缺的身体虽成就了他毕生的荣耀,但在临死之际,看上去还是显得丑陋不堪。我父亲当时正在橘子树下挖爷爷那条残腿,但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甚至连一片骨殖都未曾找到。我父亲正在沮丧,被家人喊到屋子里,我爷爷临终前有话要对他说。

爷爷躺在床上死了一回又一回。每次说咽气了咽气了,每次却都含着一口气慢慢活过来。此时他嘴唇猩红,颧骨上浮荡着一丝红晕,看上去像一个羞涩的人,正在为自己一次又一次佯装的死去而感到羞愧。他喉咙里“咕咕”作响,眼皮撬开,瞳孔像深不见底的洞。别找了……我爷爷说,那条断腿找不到啦。它肯定变成,变成那棵橘子树了。

我活得有愧呀!国家对我多好,让我风风光光一辈子。可我……却是个逃兵,死了注定不会留下囫囵尸首的。我要死了,不能把秘密带走。——我的那条腿,是我自己开枪打的,当时我想家,也受不了行军的苦,就自己朝腿肚子上开了一枪。谁想得到,却丢了一条腿。我觉得,这是一种病,即使不开那一枪,腿也会生病,也会烂掉的……

爷爷说完这些话,合上了他的眼睛。

埋葬他时,由于没了那条锯下来的左腿,便只能将他用了一生的拐杖,放在他身体的左侧。有人提议去做一根新的拐杖。那根旧拐杖底箍破损,榆木材料变得黝黑发亮,支撑肩胛的部位,缠了一层又一层白布,脏兮兮的难辨颜色。看上去与我爷爷的身份很不相配。但我父亲听了爷爷断腿的秘密之后,神情黯然,心生愧意,也就对一根拐杖无心顾及了。他摇了摇头。将我爷爷的葬礼办得潦草而简单。

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树是在第二年春天死掉的,它没有像往常那样发芽抽叶。说不定冬天便已死掉了。不知情的人说英雄命殒,树也会跟着消亡。就像美人自刎于王者脚下,就像烈马随了壮士投江。但我父亲心里清楚,对于一个逃兵来说,那些赞誉之词显得太过了。——是他在院子里挖掘爷爷那条断腿时,伤了树的根系。本来就很娇贵的一棵树,怎么不在北方严寒的冬天里死掉呢!

接下来我想说一说我的父亲。

我父亲的腿伤说来也很是蹊跷。

他在我爷爷的光环笼罩下,过了半辈子娇生惯养的生活。按当时我爷爷的能力,我父亲不该在农村待一辈子,怎么也该混一个合同制工人当当。但实际情况却是,我爷爷仰仗了他残废军人的身份,除了在乡里飞扬跋扈,贪图于他的喝酒吃肉之外,并未给儿孙留下任何荫庇。他好像不屑于去和那些干部说情。但之后想来,爷爷一辈子都活得很愧疚,他怎么还有脸再去为他的儿孙讨一些福利呢!

我父亲是一个羞怯之人。他姐弟四个,排行最小,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可以想象,在父母以及姐姐们的宠爱下,他会有着怎样懦弱的性格。爷爷死时,我父亲三十多岁,姑姑们都已出嫁。成家立业的父亲,等于被动地走上了生活的舞台。

他做不好任何农事,在生产队里老是受到排挤。和妇女们领着同样的工分,简直是一种耻辱。那年,他随了挖河队伍,去了百里之外的十里堡。

挖河工的背景是这样的:当年为了兴修水利,每个村子都要组织一支挖河队伍,利用农闲时节,在短短几个月内,于河流下游筑起一座巨大的水库。河泥一锹一锹挖出来,装入竹筐或板车上,运到指定地点,筑起高高的堤坝。正是寒冷冬季,劳作的艰辛可想而知。

我父亲后来常说他们那一代人,就像被役使的牲口。做挖河工又苦又累,肩上挑着河泥,爬陡峻的河坝,简直比死了都难受。挑了一趟又一趟,一天又一天,没有个尽头。我父亲说当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那些挖河工,好像在一锹一锹挖掘着一个巨大的坟墓,也不知要把谁埋葬在那里。运土方的路有一公里长,后来坡度越来越陡,所有带去的竹筐全部用烂,只能几个人一组,用板车往堤坝上拖河泥。分组时,没有人愿意和我父亲入伙,都说我父亲干活偷懒……我父亲每每说起这些都会羞红了脸,他说,我哪里是偷懒啊,是我的腿脚不行,我的腿疼得厉害,老抽筋,可能是睡地窝子,着凉了。我父亲后来被分到了一个弱组,他们那个组全都是老弱残兵,队长为了照顾他们,将一匹从村里带过去的黑马分配给了他们。

一匹黑马或可抵得上五名壮劳力,但那匹黑马却是一匹刚刚被阉过的儿马,性情暴烈,还未被漫长的苦役所驯服。有时拉着一板车河泥,会在陡峻的堤坝上奔跑起来,有时却原地驻足,认你怎么驱使也不会前进半步。

那匹黑马很少有人能驱使得了它,父亲说,我就睡在马厩里,每天负责它的草料。它听我的话。我牵着马缰绳,每天亦步亦趋跟在马的左右。其实当时我很愿意做这份儿活路,至少不用再去挖河泥了。冬天来了,挖河泥真让人受不了。裸着双腿站在冰冷的水里干活,头上冒着热汗,腿脚却针扎刺骨。地窝子里潮湿得很,当年的挖河工,很多人都落下了风湿的毛病。

但牵马也有牵马的不易。马的步子快,走起来虎虎生风,人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一天下来,我的腿断掉似的难受。后来我完全是被那匹马拖着走了。那匹马待我真是不错,从来没难为过我一次……但我又不能叫一声“苦”,当时那份活路很多人盯着呢!这样的活路做不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事情就是这么蹊跷,我父亲的右脚后来被那匹黑马踩了。马踩在他的右脚上,将大脚趾几乎踩烂,脚指甲脱落下来。

虽是被踩了脚,我父亲却感到了庆幸。他再也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去出工了,每天都可以躺在马厩里,享受伤残给他带来的安逸。

但他说他很难安逸地躺在那里。其中的原因,一是那匹黑马后来又闯下了大祸,二是他受伤的右脚发生了可怕的病变。

病变是从脚趾开始的。受伤后右腿的浮肿并未让他感到害怕。但过了几天之后,右脚脚面开始发青,脚趾变得发黑。窝棚里脏乱的环境让他忽视了右腿上出现的紫色斑点,他把那些斑点错当成了泥迹。直到回家之后,母亲用清水怎么洗也洗不掉,这才知道那是坏死的细胞在腿上留下的印记……但疼痛是不可能被忽略掉的,到了这个时候,愧疚的情绪仍然控制着我的父亲,他不敢在工友身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像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逃兵,唯恐受到别人的指责。只当所有人都去出工时,他才敢把痛苦的呻吟声放大,也好缓解一下那令他难以承受的疼痛。但他疼痛的呼喊都被从外面传来的劳动号子声淹没了。其间我父亲找过队长,想让队长派人把他送回家里。队长也并非冷漠无情,他说,水库就该竣工了,现在是攻关阶段,就连公社领导也住到工地上来了。现在把你送回去,抽不出人手啊,你再坚持几天,咱们一块回去算了。

我父亲的腿说不定就是因为那几天的耽搁而废掉的。他并没有坚持到水库竣工那一天。后来在医院里,医生对我母亲说,再晚来几天,命就保不住了——是那匹黑马救了我父亲一命。它闯下了大祸。我父亲脚被踩伤之后,那匹黑马由一个毛头小伙子驾驭。那小伙子刚刚十八岁。役使起那匹黑马来没轻没重,乱发淫威。他常常因黑马的怠慢或轻浮殴打它,这苦役中的一人一马,其实是在用残暴的方式相互发泄着苦闷。后来黑马开始报复他。那天它撒开四蹄,在陡峭的坡道上开始狂奔。小伙子来不及解开拴在手腕上的缰绳,活活被那匹马给拖死了。人们围追那匹黑马,最后将它活活打死在水库的坝底,马肉被人们快乐地分食。

当时我父亲待在马厩里,听到了人们的喊叫以及黑马痛苦的嘶鸣,他在疼痛中晕厥了过去。

由于小伙子的死,我父亲才得以被送回家中。他和小伙子的遗体被放置在同一辆马车上,走了一天一夜,天明时才走到家里。那一天一夜的路程令我父亲倍感煎熬。他忍受着腿伤的疼痛,还要经历与死亡并驾齐驱的恐惧。他说他起初坐在车辕外侧,尽量避开那具尸体。但后来便坚持不住了,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死者的脸正对着他,他的手搭上了死者的肩膀,让人看上去他像另一具死尸,或是死尸的难兄难弟。

接下来我父亲的遭遇其实比死掉也好不到哪里去。腿伤的疼痛开始加剧,右腿开始出现大面积溃烂。可恨的赤脚医生再次耽误了病情,直到被送进医院,医生很快做出了截肢的决定。

现在我待在家里,正因双腿的溃烂而等待死亡的来临。我回忆了爷爷与父亲一生中的遭遇,再次认定我们祖孙三代的病因,其实是遗传而并非医生所说的某种特殊的原因。但令我感到沮丧的是,距我爷爷的遭遇过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我的遭遇却要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悲惨。——我爷爷丢掉了一条左腿,却因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父亲的命运虽凄惶一些,但想来也还算不错。他在医院住院期间,因是工伤,治疗的整个费用都是生产队给支付的。据说那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年代,没钱也能住院治疗。失去右腿的父亲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起初村里是给他记工分的,每年都能不劳而获分到粮食。生产队解散之后,他的日子才日渐艰难起来,但那时我已长大,有了分担的能力。并且他能从村里领到一份低保,所以我家的日子那时也算过得去。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并不想凭空得到些什么。但我爷爷和父亲其实都是骗子。爷爷自残,自己朝腿上开了一枪,他因祸得福。我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告诉我那匹马之所以踩了他的脚,其实是他故意将自己的脚伸到马蹄下去的,他想用这样的方式逃避艰苦的劳动。但让他感到内疚的是,因为他的过错,那个小伙子被黑马活活拖死,那匹无辜的黑马也被人打死了。一人一马的死抵消了他失去右腿的遗憾,他总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因此后半生都活在愧疚的阴影中。而没有对自己失去右腿的原因做出更多的探究……

这些事,是父亲临死时告诉我的。和爷爷一样,谎言往往在死亡到来时才得以戳穿,又像是我们家族一代代相传的混世秘籍。但我在临死之前,是没有任何谎言去戳穿的。在我发现自己患病之初,我也曾想过制造一个能得以保全自己的谎言,比如说从脚手架上跳下去,造成一个坠落的假象,在医院得到救治的同时,还能从老板那里得到一笔赔偿金。我虽这样想过,却没有实施的条件。当时我虽待在工地,但我所处的工地,其实是一个烂尾楼工地。老板在两个月之前便跑路了。我和其他工友之所以坚守在那里,是相信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样一句蠢话,我们只是为了得到那点可怜的工钱。如果当时从脚手架上跳下去,想得到老板的赔偿,简直是个笑话。你死了老板才懒得管你呢!等我再想其他招数时,双腿已疼得难以走动,想起我爷爷和父亲半生的愧责,我也就善罢甘休了,觉得这是命运让我必然承受的结果。只能打一个电话,让家人将我领了回去。

现在,我在忍受病痛的同时,在对那个糟糕医生所下的结论耿耿于怀的同时,我还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爷爷失去了左腿,我父亲失去了右腿,现在我这种情况,我左右腿全都发生了可怕的病变,难道,我是在承受由他们的谎言所带来的恶果吗?或是这种可怕的疾病,要在我身上有一个完美的终结?

我疼得死去活来。常常在恍惚中发出凄惨的号叫。我的号叫声打碎村庄固有的宁静,让衰败的村庄更显衰败,让凄惶的人们感到更加的凄惶。

我只能倚坐,而不能平躺。我不知道以前那种睡卧的方式何以会让我倍感煎熬。我真恨那个医生。我本来就是劳苦的命,从生下来便开始为生活奔波。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以前仰躺在床上睡觉,那只是死亡的另一种方式。睡上一觉,又活过来,又去开始那为牛为马的劳作。现在我要死了,不需去劳碌奔波了,命运却不能让我整天平躺,而只能坐着。

⊙ 龙仁青·青海湖畔3

我无法描述我双腿溃烂的情景,那简直是一个噩梦。我生命的汁液全部发生了变异,变成一条你们所知道的被污染的河流。黄色液体源源不断地从皮肤的溃烂处渗透出来,往往一觉醒来,那些液体浸湿了床褥,顺着床腿滴淌到地下,形成一摊可疑的水迹。它们是黏稠的,发出刺鼻的臭味。苍蝇在那摊汁液上蚕食,我老婆将它们清扫到院子里,那群苍蝇便“嗡”一声追到院子里。

所有人都在离弃我,就连我老婆在内。我不抱怨她。我身体发出的味道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只有苍蝇以及不知名的蚊虫才会青睐于我的身体,它们是死亡到来时我最亲密的伙伴,或是死亡派来的信使。有一天我还发现伤口的鲜嫩之处,有一只肉乎乎的虫子爬了出来,它白生生的,体态丰腴,鼓涌着身体在腿上爬动——是一条蛆。我拿起放在身边的镊子,打开一只空药瓶,将蛆放了进去。又爬出来一条,我一共抓到了五条蛆。那些蛆让我感觉到身体发痒。它们爬出来的溃烂处像一个巨大洞穴,我拿了水果刀,从那里划开一道口子。刀刃不算锋利,但我腿上的肌肉已经变质,像松散的豆皮,它们相互包容。我用刀尖小心翼翼挑开表面的一层遮蔽,里面的内容着实吓了我一跳。——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着,仿佛在为我揭开它们的秘密而深感不安。

我无法形容腿上那些正在烂掉的肉,它们像开在我家院子里的玫瑰,大朵大朵,红得惊心,白得残忍。它们于绚烂的姿态慢慢从我的身体上剥离,在夏季没有结束之前,便迅速衰败。裸露的腿骨像初冬的树的枝丫,没有了皮肉的包裹,注定会成为身体的累赘。它形状丑陋,让我想起若干年前我家那条被车轮轧断腿的狗,我以为那条狗会死掉,但它在角落里蜷缩多日,每天用舌头舔舐伤口,最后又自己咬断相连的筋脉,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那真是一条勇敢的狗。

我忽然做出将自己的腿锯掉的决定。

我真恨那个医生。如果我待在医院里,会不会要接受他各种名目繁多的检查,他娇滴滴的像个娘们,会对我发生病变的双腿束手无策,会说出更多不靠谱的病因……那把水果刀就在我的身边。我还需准备一把锯子,就是那种铁质把手的“锯弓子”,锯条是钢的,泛着淬火后幽幽的蓝色,锯口看上去细密而迟钝,用来锯断我脆弱的腿骨想来不成问题。我还需准备一件硬物咬在嘴里,以免疼痛会损坏了我的牙齿。

我备好了这些,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婆,以便得到她的帮助。我老婆当即便哭起来,她说你这是疯了吗?医生才能做的事,你竟然也要做!

她又提到了医生。她又提到了那个引我憎恨的医生。我骂了她几句。她哭着跑开了。她或许想不到我会下得去狠手。她躲在院子里哭泣。我冲她喊:你在外面待着,别进屋,不然会吓到你的。

外面静了下来。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我将一把“痒痒挠”缠了碎布,咬在嘴里。用刀子一点点将腿骨周围的腐肉剔掉。那些腐肉像我身上的皮屑,无疼无痒地纷纷剥落。我将锯子架在腿骨上,慢慢开始锯起来。没想到它如此坚硬,仿佛世界上最有韧性的一种物体。锯齿咬噬着骨殖,发出“咔咔”的响声,骨殖的经脉连通了我身体内部的所有神经,每扯动一下锯子,无数根神经都会发出痛苦的嘶喊。汗珠从额头噼噼啪啪掉落下来,我听到牙齿发出“吱吱”的咬噬声。我的腿骨像一棵即将被伐倒的树,最后相连的部分死死咬住了锯齿。我想将锯齿拔出来,换个角度重新再锯,但腿骨却死咬着锯齿不放,我手上用力,锯齿“咯嘣”一声,从中间折断了。

我粗重的呼吸全部被咬在嘴里的东西堵住了,唾液和血沫从嘴角喷溅出来,我强忍疼痛,用手搬起自己的腿根,看见腿的下半部分似乎已不再属于我的身体,它丑陋地耷拉着,只有很少一部分相连。我将一把小刀架在腿骨的缝隙处,操起一把榔头,狠狠砸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醒来时感觉下肢一阵轻松。亲属们围在我的床前。我锯断的残肢被他们用一块塑料布包裹着,我想看看它。我还看见身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把断掉的锯齿,和四颗鲜血淋漓的牙齿。

我并没有死掉。反而活了下来。断腿处慢慢结了新鲜的肉痂。锯掉的腿起初被我老婆收在一只瓮里。我离奇的遭遇让很多人不敢相信,纷纷跑来家里看热闹。我又有了吹嘘的资本,和他们探讨我家族奇怪的遗传病因之外,仍旧不忘咒骂那可恶的医生几句。我用我的实际行动给了他极大的嘲讽。

暑假时我女儿从大学回来,把我的事拍成照片,写成文字,发在了网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将自己家里的丑事公之于众,好像很光彩似的。后来这件事很快便引起了轰动。有记者到我家里来采访,把我的事登在报纸上。我真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坏事还没有出现,好事却接踵而至。首先村里和乡里的干部来到我家,给我来送温暖。还给我和老婆办了低保。有人开始为我捐款,捐款的数字我不便在这里透露。总之所有的好处都出乎了我的意料,它们来得蹊跷而突然。如果我爷爷和父亲活着,他们或许想也不会想到——我没有制造任何谎言,命运却阴差阳错让我得到了更多的实惠。

最让我感到开心的是,起初那家我去看病的医院,竟派人主动找上门来,说要把我接到医院,免费为我治疗。那个妄下结论的医生也在其中。

他并没有认出我来。他从网上看到了那条新闻,感到新奇。职业的敏感让他有些不敢相信,病人在那种状态下会自断双腿并奇迹般活下来?他是抱着这样一种考证的态度来到我家的。

我断然拒绝了他们。

我不知道还需要治疗什么!我自己便是最好的医生。我把那个跟我打过交道的医生叫到身边,问他:医生,像我这种病,有家族遗传的可能吗?

他疑惑地看着我。最后还是开口说:没有。

那这种病的病因是什么?

是因为长期静坐或站立,导致了下肢静脉血栓的形成……他倒背如流地说。

我撇了撇嘴,告诉他,我爷爷和我父亲都得过这种病。我从生下来就没有长期静坐或站立过,他们也没有。我从生下来就开始劳作,他们也一样。

后来我还是原谅了那位自以为是的医生。

后来我将锯掉的双腿放在一只细高的玻璃器皿里,用福尔马林浸泡,放进仓房。等我寿终正寝的那天,好复原我残缺的肢体。福尔马林是那个医生提供给我的。

我还将继续活下去。并且会在这世上活上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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