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沫沫生活里的四季流转

2016-01-06 17:17林悦子
骏马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汉

林悦子

夏沫沫觉得晚春是个性感且迷蒙的时节。

那阳光像皮绒一样暖酥酥地铺展开来,冉冉的翠绿像点墨一样缀挂在枝头树梢,几朵脸庞妖冶的野花像几个突如其来的客人在还不茂盛的草头间伸展着腰肢。一到晚上,空气又暖又湿润时总会听见猫咪们叫春的声音,歇斯底里的,让夏沫沫觉得吵闹和焦躁。

一清早,朝阳把半边天空都涂抹得很娇艳时,夏沫沫穿着件松垮垮的鹅黄色蕾丝睡衣跃出门来。昨天晚上,她看了一本言情小说,里面有一段关于男女亲热的段落让她有点读不明白,不明所以,她从昨晚就断续地思索。夏沫沫的思索随着身体里的空洞的舒展慢慢杂乱轻盈起来,但自始至终她想不出答案来。

站起身来时夏沫沫看见一米高的围墙外,独居的商老汉正蹲在自家的墙根儿下稀里呼噜地吃着一碗白刷刷的面条,面条上面也不见任何的卤子类的点缀,但商老汉的吃相里却不显任何的寡淡无味。

夏沫沫便打趣商老汉说:“你这是清心寡欲的生活方式呀!”

商老汉显然没能理解夏沫沫对他的嘲讽,低下头更起劲儿地呼噜噜吞了几口面条,又吸了一下鼻涕把脸朝向夏沫沫说道:“你这妮子,出来也不穿利索点儿,老爹告诉你,那男人的眼睛一见到着装暴露的女人,那眼睛就要像灯泡样地亮了!”

夏沫沫便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回说:“您还懂暴露啊?”

“懂啊。”商老汉用嘴很夸张地嘬了一口筷子接着说,“电视上那些个模特都是敢暴露的活例子,头上包个绸子,露个肩膀头子,走道扭着个胯骨轴子。该露的不该露的她全露!”

“那你说哪该露哪不该露啊?”夏沫沫说着忽然觉得很好笑,便咯咯笑了起来。商老汉还以为夏沫沫在笑他无知,说:“你这妮子跟我耍心眼儿,考我没念过几年书。”一边说一边摇头,并且不再理睬夏沫沫,开始专心一致地吃面条。

夏沫沫听说几年前商老汉在山西拣回个十几岁的女娃子,那女娃子生了满头虱子,咬得她彻夜难眠。商老汉就连夜在兽医那买了药给那女娃涂上了。没几天,那女娃身上头上的虱子都除净了,眼睛也亮了,脸色也润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清亮起来。那女娃感激商老汉非要和他睡觉,商老汉厉色拒绝了,脸色显得很难看,像受了什么侮辱一样。就为这事,镇上的许多人都对商老汉高看一眼呢。夏沫沫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又提起了这事,商老汉却只是半苦不乐地笑了笑。

“她还是个孩子,我老汉糟践了她要五雷轰顶的!”

夏沫沫看见商老汉在说完“五雷轰顶”这几个字时,表情很难看地顿了几下,就像有颗臭鸡蛋正向他砸过来,有躲闪也有烦闷。夏沫沫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联想能力过于丰富,但她还是骤然间想起了商军。

商军曾经是个时刻在大家眼里活蹦乱跳着的年轻人,却在一个初秋去河滩找马时被一个炸雷生生劈死了,挺惨的。听说那天晌午他对他媳妇说想吃擀面条,她媳妇说那就她来擀,上回闺女擀的粗细不一的吃着不顺口。商军就笑嘻嘻地说:“还是俺老婆疼俺呀。”结果,商军这一去却未见回。那天的雨像被施了魔咒一样马不停蹄地疾疾地下,雷声轰鸣,躲在屋子里的人听了也是心惊肉跳。商军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他媳妇预感到出事后和一拨人找到商军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脸是紫黑色的,身体蜷缩成一个诡异的符号,死相凄惨。往日里那个总是生龙活虎地套着马给大伙犁地的商军就这样死在那个刚刚到来的秋天里。

商军也是商老汉的大儿子。

日子继续流转,夏沫沫依旧经常隔着一堵墙和商老汉津津有味地东拉西扯,说实话,她对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很喜欢。

在一个天空像染了蓝墨水般的下午,因为刚下过雨,房檐和树枝上都疾疾徐徐地滴答着晶亮亮的雨珠子,商老汉的二儿媳妇邱淑玉一副怒气冲冲,仿佛丢了后脚跟一样找上商老汉的家门,手里捏着一瓶洗面奶,来了也不客气,张口便骂。

“你个老不正经你臭不要脸,你老烂木桩子你要发洋春擦起我儿子的洗面奶来了,觍着个老脸你弄得香喷喷的去勾搭哪家的小姑娘小媳妇啊,一大把年纪了发的哪门子骚啊你?让你擦,擦你一脸白斑病脱了皮才好,老不死的东西!”邱淑玉一边骂一边把商老汉擦过的那瓶洗面奶全挤到了地上。

夏沫沫出门寻扫帚时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因为爱搞破鞋和不讲究个人卫生而早就臭名远播的女人。邱淑玉身材匀称,很有几分姿色,只是身上一件红格子坎肩已穿得油光锃亮,一双手早失了肤色,脏得灰渍斑驳,条条道道的有点像鸟蛋上的纹路。

夏沫沫有点看不惯邱淑玉的嚣张,便有意找茬。

“邱姐,哪阵风把你吹来啦?”夏沫沫拿腔捏调地说。

“你是哪家鸟,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破鞋!”邱淑玉还果然上钩了,立刻一瞪眼把矛头指向了夏沫沫。

“我再破也没你破!”夏沫沫很凛然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点洋洋自得。

“你破,你破,你破,你最破,破,破,破!”

邱淑玉一连气的“破”让夏沫沫有点儿顶不住了,这要放在别的女人身上这一连串的出气儿非得弄缺氧不行,可邱淑玉却仍旧精神饱满。夏沫沫想和这样粗野的女人争执只会是自讨苦吃,不如趁早溜之大吉,于是扭身进了屋门。

“呸!破鞋,烂货!”邱淑玉用很解气的表情朝进了门的夏沫沫的方向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夏沫沫进了屋气呼呼地端着半杯水小口小口啜着时,透过窗户,她看见邱淑玉还在兴致勃勃地数落着商老汉,声音也传入一些,还是老一套的埋汰商老汉“骚”“不正经”,有的没的全往上罗列,“娘”“奶奶”“八辈祖宗”都接连不断地从她嘴巴里像一只只飞虫一样蹦出来,很是畅快淋漓的样子。夏沫沫这才知道,原来这个邱淑玉除了“破鞋”“脏”之外,最厉害的角色其实是个十足的“泼妇”。夏沫沫又咽下一口清凉的水时,蓦地想起早晨,商老汉从他大儿子家回来跟她说道:“上几天风干,我老汉这脸上被吹得裂口子了,孙子摆的雪花膏也不好用,粘乎乎的,抹上反倒热辣难受了!”夏沫沫明白了,商老汉是把孙子的洗面奶当雪花膏擦了。夏沫沫想笑却笑不出来,半笑不笑的,表情僵在她脸上看上去很有趣,就像一个女巫在法术失灵时,心里其实有股轻柔的伤感在流淌着那样。

在邱淑玉没完没了的谩骂和嘲讽下,夏沫沫看见商老汉双眼迷茫地望着前方莫须有的地方,背聚驮在一处分不开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

黄昏的时候,雨后的斜阳分外橘红,商老汉敲开了夏家的门找到夏沫沫,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带着体温的十元票子递到夏沫沫手里,说请夏沫沫帮忙买一瓶洗面奶还给孙子。夏沫沫手里捏着钱转身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贴着商标封的洗面奶,连同钱一起递过去说:“拿去给你孙子吧,是新的,但不要你钱!”商老汉也没接过来,转身就走,可嗓子里却发出“呜呜呜”的沉闷哭声来,像丢了糖果的孩子,哭得酸了吧唧的,夏沫沫站在那儿愣了一会神儿,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五月时,商老汉卷个行李卷坐上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给一户人家放羊去了,说是入了秋才回来。商老汉走了不两天,他家旁边却搬来了一户人家,是一个七岁小名叫“甜果”的女孩儿和她的奶奶。实际上对于夏沫沫来说,她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夏沫沫一个叫“古紫”的表姐曾是这个七岁的甜果的后妈,甜果她奶奶当然也曾经是古紫的老婆婆。

甜果家搬来的那个早晨,天空澄净蔚蓝,雀鸟叽啾,夏沫沫经过她们家门口时,甜果正抱着个圆鼓隆咚的大盒子举步维艰。

“你就不能帮帮我吗?你看我多不容易!”甜果半蹲下身子把盒子放在脚前用半吩咐半恳求的口气冲走过来的夏沫沫嚷了一句。夏沫沫当时很是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这个圆圆娃娃脸,留着俏皮雅致齐刘海的女孩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颐指气使。夏沫沫有点不情愿地走过去帮了甜果的忙,在帮忙的过程中,这个甜果竟然又用埋怨的口气对第一次见面的夏沫沫说道:“真是的,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夏沫沫便更迷糊了。

在这个有甜果相伴的燥热夏天里,甜果眨巴着她那对亮闪闪的眸子不厌其烦地向夏沫沫讲述着她后妈是怎么打她不善待她的。甜果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后妈如何使劲扇她耳刮子,如何揪她脸蛋子,如何哄骗不让她吃橘子,如何讨得幼儿园老师的骂和厌恶,以及做菜时如何故意不放碘盐要陷害她得粗脖子病等等。在夏沫沫眼里,这个七岁的女孩已经懂得太多了,像个小猴精一样了,并且言语行为中已经有点八面玲珑、圆滑世故的模样了。夏沫沫感觉她太早熟了,就仿佛农民刚撒下种然后撒了些高质化肥,之后很快就结果了一样让人感到诧异。

有一回,夏沫沫来了例假,睡过午觉后,听见外面有吆喝卖西瓜的,便穿着个紧身的菠萝衫跑出来,两个鼓胀胀圆吞吞的乳房被束得很有形。这时候,甜果和她奶奶也向摊子走来。

“孩子睡了啊?几个月大啦?”

卖西瓜的红脸汉子的话把夏沫沫给吓了一跳,想她夏沫沫至今为止还未真正接触过男人的身体,这汉子何出此言呀?夏沫沫便一脸不高兴地说:“什么几个月大,我还没结婚呢!”那汉子便窘了起来,诺诺地说:“吃去吧,这西瓜甜掉牙!”

卖西瓜的汉子和甜果的奶奶走远后,甜果和夏沫沫便一同蹲在一片树阴下啃西瓜,不想后来甜果又一语惊人了。她忽闪着大眼睛往夏沫沫圆鼓鼓的胸脯上盯了几下,说:“沫沫姨我知道那卖西瓜的伯伯为什么那么说你,他是看你奶子大,电视上说了,有奶就是娘。”夏沫沫差点呛了。

“什么有奶就是娘,你这都跟哪儿学来的,你们老师就教这个呀?”夏沫沫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老师不教这个,是我从电视上学来的,上次我问老师小孩儿是从哪儿生出来的,老师都不告诉!沫沫姨,你告诉我小孩儿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呗?”

“屁股!”夏沫沫有点没好气地回答了一句,心里暗自气恼。

正好一个拎着红色小皮包的苗条女孩扭腰摆腚地经过,夏沫沫顺着甜果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的视线看过去,她一直盯着那女孩看上去很是性感标致的屁股,仿佛生孩子这事就像鸡鸭鹅下蛋一样会“刺溜”一下就从那儿出来个圆形球体一样。拎包的女孩用怪怪的眼神打量了几眼夏沫沫和甜果,骂了句半洋半土的脏话走远了。

盛夏就剩下个小尾巴时,天气仍旧闷热得要死,院外几棵柳树都被晒得没活气儿了,像几个苟延残喘的老妇人一般。

在一个天色稍稍阴郁的下午,夏沫沫的表姐古紫来了,两个人便穿得半裸躲在蚊帐里聊起天来。

“甜果说你不让她吃橘子,说小女孩吃橘子长大了脸黄,她说你是骗她把橘子省下来给她小弟吃,因为她小弟是你亲生的。”夏沫沫对古紫说。

“啊呸,别听那小白眼狼胡说八道,在她那儿我喂的饭永远都是酸的。”古紫说。

“姐姐,甜果的小弟是你亲生的,从你身上掉下的肉你怎么也送给甜果她奶奶养啦?”夏沫沫问。

“让那老太太养着去,赶明儿他儿子撒种再结出几个这果那果的,她就可以当排长了!”古紫说。

夏沫沫又正眼打量了一下这个似乎仍旧满腹委屈的表姐,并觉得这个古紫表姐比她印象中的似乎更加年轻貌美许多。古紫和夏沫沫曾经在同一所中学读书,那时古紫是被许多男生追逐的校花级人物,有许多男生一直追到她家去,扒窗户,扒门缝就为一睹她的芳容,可惜那时古紫谁都看不上眼。但后来终于还是和外班一个叫曲久远的男生看对眼了,两个人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在每天通往学校的公交车上眉目传情。那时夏沫沫每天也是坐那趟班车,有时候她会看见古紫为了能多看几眼心上人,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把脖子抻得像饥饿的鸭子见了新鲜鱼虾那样老长,没了半点往昔的矜持,夏沫沫看得出来表姐其实是个痴情的种。

后来曲久远终于鼓足勇气给古紫写了一封示好信,收到信的古紫不禁芳心大慰,甜蜜得一夜未睡,连夜写了一封回信想第二天等车时交给曲久远。可偏巧第二天古紫喝的牛奶过干,在没上车的时候肚子疼得冒汗,便把信交给了夏沫沫托她把信给曲久远。而生性粗心大意的夏沫沫一上车便与一堆女生兴高采烈地扯起了八卦新闻,不亦乐乎中把古紫托她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天,这个曲久远没见到古紫和任何回音,便误认为古紫是厌烦他故意躲避,他本又是个脆弱的男生,一时间颇为失魂落魄,结果下车时靠车门站的他第一个急匆匆地冲了下去,刚好一辆疾驰而来的吉普车经过把他碾在车轮下,就这么离开了这个世界。对这件事夏沫沫一直很伤怀,也一直没敢把她没完成古紫委托的事告诉表姐。有一年过年,夏沫沫特意找了个十字路口把那封已经有点泛黄的信烧给了曲久远。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有点突然,先是下了一场淅沥痛快的冷雨,紧接着刮了几天的西北风,等风过去,镇上人才诧异地发现树上的叶子仿佛愁肠人一夜白头那样,黄了落了稀疏了。让镇上人更诧异的是几天后,真正的秋天像个光彩照人的格格很是有模有样地翩然而来了,应该说像这么明媚清澈的秋天并不是很多见的。最明媚的是湛蓝通透的天空,很高远似的,倘若一个人伸展双臂站在蓝天下,任心中各种情愫汩汩流淌,再掉下几滴苍然的泪珠来,那无疑是很出神入化和别有韵味的。但夏沫沫并没有,抬眼看见一群颜色孤一的乌鸦聒噪着飞过,夏沫沫忽然很想苦笑几声,于是她便咯咯有声地苦笑了,但心里却觉得那么地柔软惬意。

晚上西方升起细细弯弯的月牙时,夏沫沫的一个表嫂来了,说给夏沫沫介绍个刮树皮的活,说上班时间自定,到时候按照数量结算工钱就行。夏沫沫不咸不淡地应下来,一边擦着嘴巴上残留的牙膏沫子一边回了房间。夏沫沫从窗户往外看时发现商老汉家点灯了,是商老汉回来了吗?夏沫沫三心二意地思索着,随手在床头摸了一本八卦杂志翻看了起来。刚看进去,却有“咚咚”的敲窗玻璃的声音。夏沫沫凑到窗边打开窗户,商老汉那张像秋核桃一样布满皱纹与灰土的脸便探了过来。商老汉让夏沫沫明天和他一起去大地拣马铃薯,老板姓丁,每天工钱是六十块,自带午饭。夏沫沫发现商老汉在说话时嘴边似乎带着一种沾沾自喜,便打趣说:“放羊捡到狗头金啦,这么开心?”商老汉也不回答,急急火火地跳过围墙进了自家屋门。没过多大一会儿,夏沫沫看见商老汉的窗子上竟不时闪出个梳烫发的老太太的身影。怪不得呢!原来是偷了腥了。夏沫沫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又想,这个商老汉原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橘红的晨光把河水映射得金灿艳丽,夏沫沫和商老汉还有另外几十个人一同坐船渡了河,渡河后又上了一辆机动四轮车。“突突突”的四轮车一直在一个杨树夹道中向前疾驰时,夏沫沫却遭到了性骚扰,骚扰她的不是别人,是挨着她坐在车斗边缘上的那个丁老板。

最开始的时候丁老板先是无意间把手放在夏沫沫的大腿上,以便能更好地保持平衡;后来车斗四围的人嘻哈一团时,丁老板便得寸进尺地把手挪到了夏沫沫的大腿根儿上去了;期间也有几道疑惑的目光向夏沫沫这边投递,但丁老板似乎有恃无恐。当所有人都把目光识趣地挪开时,丁老板便在夏沫沫大腿根儿色胆包天地用他的五根手指毛毛虫蠕动样地摸索。夏沫沫感觉脸似乎在一片片地发烧,可是四周没有空间可挪动,她无路可逃。当夏沫沫再也无法容忍这不怀好意的举动想伸手搬开那只肆意妄为的爪子时,她看见本来离她很远的商老汉七推八挤着地靠上前来,递了丁老板一支烟。本来还在“忙活”着的丁老板只好接过烟若无其事地抽了起来,那只作孽的手自然也移开了。夏沫沫没有在丁老板脸上看见半点愧疚与羞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那样。夏沫沫突然萌生了做烈女的想法,想顺势还给丁老板一个大耳刮子。但当她看见商老汉一脸巴结地拍掉丁老板膝盖上的烟灰,仿佛一丁点儿没看见夏沫沫的委屈与愤懑时,夏沫沫又莫名地把一肚子不快如数咽了回去,但夏沫沫总觉得商老汉的出现不是偶然,她确定。

有生以来夏沫沫是第一次这样狠命地出卖身上的气力,晌午休息的时候她感到一种急迫激烈的口渴,就像古代神话故事里那个一口气喝干一个湖的壮士,渴得无法言说。早晨夏沫沫出门只带了很少的水,所以她现在仰脖子“咕咚咚”喝的都是商老汉带的水。塑料瓶在夏沫沫喝水呼气吸气时不断发瘪并发出“叭叭”的声响来,商老汉抹了一把满是尘土的脸叹道:“这妮子咋渴成这样了!”夏沫沫忽然心里一阵委屈,但脸上却露出善意好看的笑来,因为她觉得在商老汉面前显出无助和脆弱是件挺丢脸的事。

深秋的气息渐渐消散时下了第一场雪,飘飘洒洒的雪花扬洒着人们心头的忧伤或喜悦带领镇上人走向又一个冬天。在这个滴水成冰的严冬里照样有新生命诞生,也有旧的生命逝去,无论残破的还是高贵的生命也都将在这个冬天徐徐向前。

商老汉的日子过得挺惨淡的,因为买不起煤,他每日只烧些柴火木头取暖,偶尔也会挑着担子去煤窑附近拾些煤块,他家的烟囱只有在他拾来煤块的那几天才冒出袅袅的烟来。夏沫沫整日折叠一些彩纸和曲别针,虽然都是单一无趣的动作,但她做得却很专心。转眼间就过了元旦,夏沫沫觉得分外寂寞,彩纸和曲别针都用完了,而且她也有大半个月没出家门了。

元月月末的一个早晨,镇上飘着有点肆虐张狂的鹅毛大雪。鹅毛样绒厚的大雪片满世界地飘扬着,迷迷离离,像是要用白色吞没掉所有其他颜色,独占鳌头。夏沫沫在去精品店的路上遇见了商老汉,多日不见,夏沫沫觉得商老汉脸上的皱纹又深了,目光也又空洞了一些,一副让人觉得无望的表情。夏沫沫看见商老汉用一双黑红皲裂了许多口子的手在抹眼泪,抽抽搭搭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老爹,你哭啥呀?”夏沫沫赶紧上前问了一句。

“二儿媳妇跟人跑了,儿子要死要活地成天灌猫尿,我这当爹的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啊,这都造的什么孽呀,唉!”商老汉满腔悲伤地说完,便侧了身子躲过夏沫沫走掉了,又有几声凄然的抽搭声传进夏沫沫耳朵里。邱淑玉跟人跑了,这个女人,终究是一副水性杨花的贱骨头,夏沫沫一边走一边替商老汉抱不平。

几天后的那个寒夜,悲痛欲绝的商老二商仁在又一次醉酒后用一把新磨过的刀结束了三十五岁的性命。

冬天的夜来得非常早,那天晚上五点多钟天就快黑透了,一轮浅显轻薄的冷月悬在头顶很孤寂的样子。商老汉那天多拾了两担煤,心中快慰,买了一些山楂和白糖叫来了夏沫沫说给她蘸糖葫芦吃。两个人在灶台上忙忙碌碌,有说有笑,商老汉蘸糖葫芦的手艺还真不错,看着晶莹透亮、粉莹甜腻的糖葫芦渐渐成形,夏沫沫感到被严酷的寒冬凝结起来的兴奋和活力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了。只是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商仁在商老汉家门前的雪地里跪了大约半个钟头然后又消失了,雪地上遗留下的脚印像一群找不到归宿的雀鸟显得无比苍凉悲戚,这是一个人在生命的尽头悄悄留下的最后的足迹。

从商老汉家回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商仁又喝了一瓶白酒,泪眼模糊中他绰起茶几上的一把刀往身上扎去。他感到刀像是扎进了一个棉花堆,那棉花堆上似乎生了蛆虫,痒痒的,而痛楚的感觉被一种燥热和激狂覆盖得可有可无,很难察觉出来了。澄净殷红的鲜血像摔在地上丢了盖子的油瓶里的油那样,很有秩序地从伤口处流淌出来,没有任何争抢的迹象,就像商仁此刻安宁的心绪。后来商仁在心智迷糊中看见邱淑玉正咧着猩红的嘴巴冲他一边笑一边骂,指手画脚,像是要活活吞掉他一样。商仁又觉得双脚陷在一片红色沼泽里,沼泽四周伸出许多个白色蛇头,中间有个蛇仙样的女人下半身没在沼泽里,甩着洁白如雪的水袖用一双纤柔白嫩的手拽扯他的裤脚,商仁便觉不由自主地下沉,眼际间忽然乌黑血红一片,他被沼泽吞没了,那个蛇仙也没了踪影,周围只是惨白一片。

商仁出殡的那天,与一个关姓男人出逃搞破鞋将近一个月的邱淑玉回来了,听说当时她看见院子里挂着白幡,腿脚一下子就软了,眼睛瞪得老大,像丢了魂一样扑进了屋子。得知丈夫商仁的死讯后她忽然满面惊悚地大笑了几声,然后就晕倒在地上,脸上淌满了湿湿的泪水。

两个儿子都早自己一步奔赴了黄泉,商老汉一时间肝肠寸断,在一个洒满繁星的黎明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镇子。这个冬天,因为商仁的自杀和商老汉的离开,夏沫沫的心情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是愁云惨淡。

有时,尤其是在苦闷惆怅的日子里,等待春天的到来总让人觉得遥远迷茫,但该来的总归要来。

这个春天,甜果要去城里找她亲妈住一段时间,她那个遍地撒种的爸爸找的新女人如今又怀上了,看来甜果的奶奶有望成为排长了。商老汉去了南方,听说傍了富婆衣食无忧,也有人说他得了无价之宝在火车站被黑恶团伙盯了梢,生死未卜。有几天,夏沫沫做梦总是梦见曲久远,曲久远说谢谢她把那封信烧给他,因为那封信,那个世界的许多漂亮女孩都对他非常倾慕,要嫁给他,但曲久远还是对古紫念念不忘,并让夏沫沫给古紫捎一条红丝巾。

几天后,夏沫沫在街头看见古紫表姐真的围着一条几乎与梦里曲久远手里的那条一模一样的红丝巾。夏沫沫很惊奇地问古紫什么时候买的。古紫扬了扬眉头,眼角的鱼尾纹已非常明显,她告诉夏沫沫说,前几天去开发区路过一个地摊,这条丝巾被风刮到了她膝盖上,她拣起一看质地不错便买下了。“姐姐,那你还记得曲久远吗?”夏沫沫问。古紫满面疑惑地回说:“不记得了,他是谁啊?”夏沫沫便瞬间忧郁伤感起来,远处的天空中几朵硕大的云彩在分分合合地游走,像是在诉说衷肠,又像是在做着最后的道别。

池塘边上几株不知名的树很羞涩地抽出了油嫩的小芽,春天的阳光永远是最暖然温馨的,刚从严冬里苏醒过来的太阳像个娉婷少女展示着曼妙的身段。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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