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题

2016-01-06 17:21赵晏彪
骏马 2015年1期
关键词:字条奶奶母亲

赵晏彪

我跟母亲并不亲。用老百姓的话解释,孩子与父母不亲就是缺少屎尿情!所谓屎尿情,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的意思。我是祖父祖母带大的,母亲于我只有生之恩而无养育之情,这并非是母亲不喜欢我,因为我出生在一个满族家庭,满族人有重视长子长孙的传统。母亲自生下我后,她老人家似乎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的吃喝拉撒睡,都是由祖父祖母一手负责的,无论是生病还是打预防针,就是上小学都是祖母领着我去的学校。

母亲不爱说话,也从来不争什么,性格内向。母亲在单位是负责妇联工作的,平日里工作很忙,早出晚归的。听祖母说,母亲在单位年年是先进,母亲数次试图想接管教育我的权力,可在我的养育问题上,母亲几乎说不上话,祖母总是一槌定音。

自从我降临人世便住在祖母家,跟母亲不住在一处。在我们这个满族家庭里,祖父祖母是绝对的权威,所以母亲少有发言权,偶尔说上几句关心我的话,大多时候总是默默地关注着我的生活、学习和身体健康。

儿时我几乎是忽略了母亲的存在,直到我高中毕业去农村插队后,在看了母亲写给我的第一张字条,我才知道尽管我不是母亲带大的,但我们毕竟是母子,心是相连的,这种血缘关系是非常神奇的,那张字条一下子拉近了我和母亲的距离。几十年过去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也为人父母了,回忆往事,在我人生比较重要的时刻,母亲都会悄悄地站在我的身旁。特别是在今年母亲过八十大寿时,她老人家的那番遗嘱,让我感到震颤!我梳理着母亲这些年对我的关心、关爱和教导,受益匪浅,特作母亲二题。

三张字条

天下的母亲都是相同的,历经十月怀胎之苦、一朝分娩之痛,虽多数儿女会顺顺当当降临人世,但亦有因其难产夺去母亲生命的。母亲是无怨无悔的,以任劳任怨的美德,言传身教的榜样,含辛茹苦的毅力,通过甘香的乳汁一一融入儿女的血脉,铸就了儿女的骨质与品格。

天下的母亲又各有各的不同。孟母三迁为教儿而择邻,少矣;溺爱放纵儿女者,众也。我的母亲难比孟母,但她老人家每逢我的人生转折关头,都以一张普通的字条悄然为我指引。

《庄子·天道》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世人所崇敬的道,写在书上。书上写的不过是语言,语言有他的可贵之处。语言所可贵的是意义,意义包含着某些言外之意。意义所包含的言外之意不可以用语言表达,而世人却看重语言用来传之于书册。母亲写给我的字条不过是极其普通的语言,但字条却很可贵,可贵的是意义。

看得出来,母亲今天格外高兴,一会儿望望伯仁,一会儿瞧瞧伯阳,看着两个大孙子笑不拢嘴。饭菜还没有上齐,便迫不及待地说:“我的两个大孙子考上了大学,奶奶要给予奖励。”说着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紫色的小手提包里取出两个红包,一个交给了伯仁,一个递给了伯阳。

弟弟喜欢逗乐:“妈,您给两个孙子钱,怎么就不给两个儿子钱呀,您也给我和我哥发个红包吧……”

一家人其乐融融。两个孩子接过红包,每个红包里装了三十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还有一张折叠着的字条。

侄儿伯阳看了看新票,问:“奶奶,怎么有连号还有不连号的呀?”

母亲接话茬儿说:“给你们买衣服和住宿舍用的洗漱用具的。”

“奶奶有点私心杂念,你们一看见这连号的新票,就会想起你奶奶的……”父亲打趣地说着。

“静一静”,只见伯仁儿边说边打开了字条,大声地说,我现在要宣读奶奶的圣旨:“划一根火柴,闪亮一下,就熄灭了。但倘若用一根火柴去点燃一堆火,却可以散发出比一根火柴大十倍、百倍、千倍乃至无数倍的热量。望赵伯仁同学求知广博,锲而不舍,待机会来临时,随时可以有本领报效祖国。落款:奶奶李秀珍。”

大家鼓掌欢呼。妻笑着说:“妈这水平可以当作家了,难怪生个作家儿子。”

父亲也开着玩笑:“你奶奶不愧是国家干部,既有精神鼓励,又有物质刺激,连送钱都是连号的……”

母亲笑得开心极了,像个孩子。妻带着两个孩子围向母亲给老人家敬酒,我接过母亲写给伯仁儿的字条,那笔迹我太熟悉了,看着那依然俊秀的笔迹,不禁想起母亲也曾给我写过三张字条……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往事。1976年的初春,我年满18岁,即将高中毕业离开学校。当年虽然毛泽东号召的上山下乡运动已近尾声(到了1978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彻底取消了),但我们这一拨76届高中毕业生,还是统统去了北京郊区插队落户。临走的那天晚上,母亲为我准备好了一切吃穿用的东西后,递给我一个信封说道:“这些钱是给你买吃的用的,一个人在外要注意身体,多吃点营养品,农村艰苦,开始你一定不适应,这钱留着你改善伙食用。我打听过了,你们插队那个村离县城不太远,不忙时跟同学一起去县城买点爱吃的,不要怕花钱,身体要紧,钱不够妈给你寄。”

我接过钱,有些不知所措,又有点百感交集。这是母亲第一次给我零花钱,也是母亲第一次说出让我感动的话,因为自从母亲嫁给父亲后,她的钱就交给奶奶管理,母亲和父亲身上只留少许饭费和零花钱。所以母亲这钱肯定是平时挤出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把钱又递给了母亲,低着头说,我到农村是挣钱去的,还是留着您自己用吧,到年底我会挣回不少工分呢。

母亲没有答话,又把钱放进了我的衣袋里。那一刻,我见母亲流泪了,心里酸酸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流过眼泪,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母亲从心里舍不得我走。

这一夜我睡睡醒醒,早早就起床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母亲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因为母亲在石景山上班,平日很早就上班去了,早饭都是祖母为我们做,母亲几乎没有做过一次早饭,也因为祖母看不上母亲做的饭菜,而母亲今天却为了我下了厨房。

在祖母和母亲的泪水相送下,我踏上了北去的汽车……

其实顺义县离北京很近,不足三个小时就到了。第一次到农村来,第一次住宿舍,第一次离开家,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躺在床上双眼望着白白的屋顶,忽然想起了母亲给我的那个信封。我翻身下床从背包里拿出信封,里面有三百块钱,还有一张折叠着的字条。

我打开字条,几行清秀的字映入眼帘,我知道是母亲写给我的:“晏彪,明天你就走了,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家,妈不放心。农村对你是陌生的,农村人很朴实能干,虽然文化程度低些,但农家活人家是内行,你要多向人家学习务农知识,干活时要格外小心别伤了自己。小时候,你姥爷告诫我:‘好吃的东西不要一个人独吞,要适当分给大家一些,否则小伙伴就不跟你一起玩,别人就嫉恨你,有了好处也会把你挤到一边。插队也是一样,奶奶给你带了那么多的好吃的,你要分给你的同屋和一起插队的同学一些,如果村里的人来了,人家是客人,你也要请人家尝一尝。农村人生活艰苦,没有吃过、没有见过的东西比你多,如果你让他们尝了、见了,即使他们不感激你,也不会轻意伤害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人家好,你大方,一定会有好报的。

“晏彪,十八岁就是大人了,既然是大人了,做事就要有原则,违法的事不能做,做人要大度要心怀善良,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猜忌别人,你是满族人,知道满族为什么能够赢得天下吗,就是他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胆使用汉人,才赢得几百年的江山。你要学会宽容,学会以诚待人。”

母亲的话当时我并不爱听,因为跟母亲不亲的缘故,总认为是母亲在教育我,所以也就没拿母亲的话当回事。后来由于一个突发事件,让我改变了对母亲的看法。

插队劳动是很辛苦的,我和同屋的老范都是业余运动员(我们从小在体校练习中长跑,直到插队前教练对我们说,身体素质还要保持好,一天不练等于十天白练,如果你们还想当运动员,每天不管多累都要坚持跑5000米),教练的话不敢不听,因为我们还存有当运动员的梦想,所以每天我们在队长敲钟前(农村早晨上工,队长都会敲响村东头挂在树上那口大钟,大约是早晨六点,告诉人们上工了),起来围着村子跑上三圈,以保持体力。在1978年,人们生活水平还不太高的时候,由于我们每天要锻炼身体,所以带来了麦乳精、白糖和奶粉,天天喝,让体力尽快恢复。

一日,我无意中发现罐子里的麦乳精少了很多,再看看白糖,也少了很多。我有些疑惑,因为昨天刚刚开了一袋麦乳精倒进去的,怎么会少了那么多呢?会不会是老范喝了我的麦乳精?

但这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我和老范从小在体校练习跑步,六年的时光比一般的同学感情要深,他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况且每天我们一起走一起回来,从来也没有单独行动过,他没有机会和时间去偷喝我的麦乳精。但我毕竟是人,而且是年轻人,我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但还是自觉不自觉地留意着自己的麦乳精和白糖。为了搞清楚这件事,我又一次把罐子里的麦乳精和白糖装满了,看看到底是我记忆力有问题还是……

两天后,果然罐子里的麦乳精和白糖又少了,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这麦乳精怎么喝得那么快呀。说完用眼睛瞟了一眼老范,他在看书,一点反应都没有。虽然我知道老范家要比我家富裕,他父亲是人民日报社的高级编辑,母亲是我们学校的音乐教师,家风甚好,所以老范忠实本分,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那几日心情复杂矛盾到了极点,食无味,夜难眠。一会儿认定麦乳精是老范偷喝了,一会儿又推翻了自己。夜已经很深了,内心痛苦与心烦意乱让我睡不着,打开灯,胡乱翻看着笔记本,忽然母亲写给我的那张字条掉了下来:“……做人要大度,要心怀善良,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猜忌别人,知道满族人为什么能够赢得天下吗,就是他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胆使用汉人,才赢得几百年的江山。你要学会宽容,学会以诚待人。”

在我矛盾重重、心绪紊乱之时,母亲的那段话让我从心里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心胸豁然开朗,回头望了望熟睡的老范,如释重负,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那晚我睡得很香。

这件事几乎让我忘掉了,一天我感到肚子不舒服,向队长请了假,提前回宿舍了。当我打开锁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我怔住了。知青小胡正手里端着一个罐子站在我面前。

他不好意思地说,彪子,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拿你点麦乳精。

我看着他问,你怎么进来的?他说,从窗户跳进来的。我看了看窗户,明白了,窗户上的纱窗是用按钉按上的,他平日进来将按钉起下来,拿完东西出去后再把按钉按好……

“彪子,对不起,前几次也是我拿的,以后绝不敢了,你千万别跟队长说。求你了。”

我让开了路,小胡几乎是蹿着出屋的。

我把小胡偷麦乳精的事跟老范说了,我不好意思地说道,以前我还怀疑过你。老范笑笑说,我也发现麦乳精和白糖少了,我想你喝我喝一样,没往心里去。老范的话让我脸红了,要不是母亲的字条让我茅塞顿开,或许真的没有脸面对老范了。这件事让我对母亲不但有了亲切感,而且从心里敬重母亲。

在我插队两年多的时间里,母亲字条里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深深印刻在了心底。无不按照母亲的话做人做事,与知青们的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与村里的老百姓的关系也处得像亲戚一样,乃至我回城后还回去看过他们,而他们来北京时也联系我。这段插队经历在我人生的长河中虽是短暂的,但在我内心世界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是我人生的一大笔财富。

1978年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晨,在我插队两年零八个月后回到了北京。当时分配工作也看表现,由于我在队里表现良好,县招工办主任把我特意叫到办公室,对我说,我们这里有几家比较好的工作单位,都是国字头的,你挑一个吧。听着招工办主任的话,我很感动,一看,的确是几家大单位,我一眼就相中了中国化学工业部北京化工研究院。返城是顺利的,我如期走进了北京化工研究院。但没有想到的是,大门进对了,小门却进错了。由于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认识研究院里的领导,到了研究院后,在人事处分配具体工作时,凡属于研究院、化工部子弟和有字条的(我们一共分来15名知青,有5位是研究院的子弟,有3个人是化工部子弟,还有两个人托人写来字条)统统分配到试验室工作(干部身份),而剩下像我一样的与研究院、化工部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人给写张字条的人(用人事处人的话说,没有关系,没有字条的或者不是子弟的),都分配到了化工车间三班倒。当时年轻气盛,心里不平衡,老子什么地方比那些人差了?为什么他们就能够去试验室当干部,而我却要去车间当工人?跟我一起进入车间的小孙说,为什么?因为你没有一个好爹。你爹要是在研究院看大门的你也不至于当倒班工!

由于想不通,情绪有些激动,又由于没有办法摆脱自己的处境,我陷入了人生第一次举棋不定、内心矛盾、难以抉择的痛苦之中。

一个月没有上班,我对他们的做法表示抗议。然而管人事的人谁惧怕一个没有后台的小年轻呢?时间在一天天地流逝,我苦苦地思索着,没有答案。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上班吧,我不心甘情愿;不上班吧,就要退回插队的地方,第一步已经迈出了,哪有后退之理,我第一次没了主意。

母亲是世上最懂儿子心的人,见我几天不回家,知道一定有什么情况啦,就让弟弟到祖母家(我平时住在祖母家)给我带话,让我回家一趟。

我有种预感,似乎猜到了母亲会跟我说什么,无非是劝我工作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我没有去看母亲,采取一个躲的战术。

几天以后,弟弟找到我,将一个信封递给我。

弟弟走了,我一个人走进房间,打开信封是母亲写给我的一张字条:“晏彪,听你弟弟说,你喜欢搞文学创作,搞化工你没有兴趣,你要做你喜欢做的事,不想浪费青春。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妈支持你,只要你走正道,有自己的理想,那就大胆地去追求,妈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但当作家跟你现在的工作并不矛盾,我听说许多作家都是工人出身,还有农民,像刘绍棠、浩然他们,都是有着丰富的生活经历才写出好文章的,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当作家,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命运。既然你想当作家就要付出努力,多读书,多练习写作,别怕失败,我不懂当作家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作家很受人们尊重,你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妈帮不上你,只有靠你自己的努力,凡事都要有一个过程,不管你成功与否,不要泄气,要勇往直前地走下去,一个人能够成功,他做事的风格一定是坚定不移的。半途而废、朝三暮四不是我的儿子,命运掌握在你的手里。妈等着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记住:坚持是成功的基石。”

母亲的这番话,既给我以力量,给我以信心,同时又为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母亲的鼓励让我热血沸腾。

正如母亲所言,写作的确改变了我的命运,文章渐渐地散见各大报刊,母亲为了能够第一时间读到我的文章,特意订了《北京晚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新闻单位向我伸出了橄榄枝,使我离开了化工单位,走进了新闻单位,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生涯。

自从进入新闻出版单位后,写作水平也突飞猛进,毕竟新闻单位的老编辑们在学识上、编辑功底上高我一筹,特别是在组织稿件时,那些名家的稿件也是我学习的榜样,这一切都让我受益。在我进入新闻单位第五个年头,领导委以重任,由我主持《文化周刊》工作,作为一名主编,既要懂得管理,又要善于经营,还要组织稿件,这对于我而言是个新课题同时也是挑战。

一日,携妻带儿来到母亲家,妻兴奋地说:“妈,您儿子出息了,当上主编了。”

儿子有点滴进步母亲自然高兴,但老人家的表现方式是做了几样我爱吃的菜。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弟弟送来母亲做的菜,同时递给我一个信封说,妈给你的。

坐在写字台前,打开台灯,母亲以字条的形式给我写了封信:“晏彪,还记得你舅舅吗?他的故事我曾经讲给你听过,他人很能干,但不懂得尊重别人,属下们在他的眼里都不如他能干。用你舅舅的话说,与其跟他们废话不如自己干,但是他不懂得,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铁钉?对于中国人而言,生命有多宝贵,面子就有多宝贵。只要你给足他面子,他就会给足你一切!可如果你伤了他的面子和自尊,他就会对你恨之入骨。你舅舅当年既肯为他属下花钱治病,又帮助下属的家人找工作,应该是位好领导。可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常常骂属下连自己的老婆都养不起还算个男人吗。他不给属下面子,让人家在老婆和同事面前丢尽颜面,文化大革命中这个人往死里整你舅舅,那么能干的一个人最后被一个小人打倒了,这是血的教训。千万不能瞧不起别人,更不能不给人家留面子。

“晏彪,这几年你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人在顺境时不要太得意,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不是喜欢看动物世界吗?老鹰站立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老虎行走时懒散无力的样子仿佛生了大病,实际上这正是它们取食吃人的高明手段,所以真正聪明的人要做到不炫耀、不显露才华,要学会示人以弱,这样的人才能干一番大事业。如果过于炫耀自我,压制了他人的表现空间,损害了他人的利益,就必然招致众人的一致嫉恨。在我周围,才华出众却被排挤的事随处可见。大家都这么说,才华就像一把双刃剑,可以刺伤别人,也会划伤自己,锋芒太露都会招致小人的嫉恨和陷害。凡是做大事业的人,都应该修炼藏拙。有时候装一装傻,做一做糊涂人,对你的工作和人生是有好处的。我喜欢这两句话:人抬人高,人踩人低。”

“人抬人高,人踩人低。”我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体味这句话的内涵,体味着母亲的用心。舅舅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唯感意外的是,她老人家悟出了另一番道理。

母亲学历不高,只读过高小,但母亲朴素又颇具哲理的思想,如茫茫海洋中的航标灯,使我没有迷失方向,我感谢母亲不仅给我以生命,更照亮了我的人生。

寿宴上的“遗嘱”

“阿玛,今天是我额娘生日。蛋糕已预订,您不用买了。”

看到伯仁给我的留言,心中甚喜。吾儿长大了,懂得孝顺了。伯仁从小是他母亲带大的,当年妻子左手抱着他右手挥铲子炒菜做饭,至今儿子还常常感叹。伯仁三岁半开始学弹钢琴,四岁学朗诵表演,年复一年,无冬无夏,都是他母亲像看护着小鸡似的,风雨无阻往来于家与课堂之间。伯仁对他母亲的感情很深,也特别依赖,现在又特别孝顺,这是我高兴所在。欣喜之余,忽然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愁绪,因为我和弟弟从未给母亲庆祝过一次生日。尽管这是“遗留问题”,也另有隐情,但儿子的短信还是让我感到了某种愧疚不安,甚至不孝。

母亲的生日其实非常易记,每年春分后的第三天。然而,从我记事时起,母亲没有为自己操办过一次生日。每逢春分时节,我和弟弟都喊着要给母亲过生日,可母亲每次都非常严肃地对我们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等我到了你奶奶那个年岁再过吧。”其实儿时想给母亲过生日的想法很简单,无非是为了讨些好吃的,凑个热闹,但母亲态度坚决,渐渐地我和弟弟也就不再坚持了。

今年恰巧是母亲八十大寿,按照满族人的传统习惯,八十大寿是要大办的。我和弟弟商量,母亲自从进入赵家,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寿,今年一定要为老人家办次寿宴。母亲听后却说:“过什么过?一辈子都没有过过生日,就不过了。只要我身体好好的,不给你们添麻烦,比过生日快乐。”

这就是我的母亲。

记得祖父祖母健在时,母亲作为长儿媳总是想着两位老人家的生日,惦记着为父亲过生日。在祖父和祖母相继过世后,又开始想着给我和家弟过生日,当我和家弟都有了孩子的时候,母亲又操持着为两个孙子过生日。几十年过去了,老人走了,新人来了,从平房住到了楼房,一切都在发生着巨变,唯独没有变的,是母亲依然不为自己过寿。

“妈,今年您八十大寿,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在大年三十的饭桌上,我抛出了这个话题。

弟弟立即声援:“是呀。八十大寿一定要过,您再不过马上都快得重孙子了,您又该为重孙子忙乎啦。”

“我过不过的不打紧,我是盼着给重孙子办周岁呢……”

母亲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弟弟朝我看了看说,哥,你瞧,妈不言声,这事还得你做主。

气氛有些僵住了,我急忙接过话茬儿:“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年给你奶奶过八十大寿,你们说好不好?”我拿孩子们说事,伯仁儿和伯阳侄儿异口同声:“好。我们严重期待给奶奶过八十大寿。”

母亲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弟弟选择了一家海味餐馆,除了点了些母亲爱吃的鱼虾类,特意提前安排让厨师做了八个寿桃。今天母亲很高兴,刻意打扮了一番。母亲年轻时很漂亮,虽然已是八旬老人,但从皮肤和神态上看不出已是耄耋之年。母亲眼睛有些花了,但看书读报不受影响,头发有一部分白了,但仍然是年轻时的那一头长发。母亲吃喝从来不挑不拣,每天坚持做养生操,早晨看书,下午读报,中午听广播,晚上看电视,所以国家任何大事小情,老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大家说了一些祝贺的话后,母亲突然对我和弟弟说,今天我特别高兴,马上就要四世同堂了,这也是修来的福分。你奶奶,就是你们的老祖,母亲朝着两个孙子说,曾经跟我说过,她父亲去世得突然,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她妹妹将家产变卖后,出国了,连一个念想(物件)都没有给你们的老祖留下,每每提起这件事你们老祖都非常伤心。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了,趁着我们身体还行,脑子也清楚的时候,把家产的事说说。

母亲话一出,我们都怔住了。这是母亲的寿宴呀,怎么突然说起分家产的事了?

“妈,咱们家哪有什么家产呀,再者说了,您和我爸身体都那么棒,今天又是给您过生日,您真想分家产,改天再说吧。”我端起酒杯打岔着说,“来,祝奶奶生日快乐。”我还是拿孩子们说事。

母亲今天的确很高兴,不管谁提议喝酒,她老人家都高高兴兴地喝一小口。放下酒杯,母亲旧话重提:“今天咱们一家子人都齐了,也都挺高兴的,你们就听我把话说完。”见母亲认真起来了,我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母亲朝着家弟说:“你哥的房子小,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现在的房价一天一个价,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所以我跟你爸商量,咱们家有两套房子,花家地的房子远一点,现在没人住,干脆把它卖了,再加点钱换个大点的,至少有个书房,差多少钱让你哥自己想办法,不行贷点款,现在住的那套房也别卖,留给伯仁结婚用。”母亲最后两句话是向我和妻子说的,父亲插话说:“花家地那边的房价现在每平米是25000元,和平里一带的房价每平米是30000元,要想换大一点的房子还是要添不少钱的。”

母亲又说:“总是水涨船高,我听李嘉诚说过有关房地产的事,他说,买房子最关键的是地段、地段,还是地段。我为什么说把花家地的房子卖掉,那里交通不便,毕竟是东四环以外,与三环内的和平里地段没办法比,价格上永远差一截,所以早下手早踏实。趁着我和你爸身体都好,还能够帮你们一把。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等我和你爸死了以后就留给勇彪,如果有小一点的房子你也准备再买一套,给大伯阳留着结婚用,我们和你哥到时候支持你点儿。我们存了点钱,将来你们哥俩平分。”

“妈,您现在说死死的,多不吉利,您这身体那么棒,哪儿跟哪儿就百年啦……”妻子听不过去了,“钱不能分,您看病不需要花钱呀?再者说了,您和我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考虑他们哥俩,伯仁上班了,伯阳马上也工作了,都没什么负担,只要您和我爸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妻的话说到了我心里,我连忙接过话茬说:“妈,我和勇彪自小就没打过架,红过脸,我们不会为这家里的房子和钱计较,我是老大,我爸没跟我老叔争过什么,我也不会跟勇彪争的。这一点您放心,现在我的房子小点,添点钱换一个,等我缓一缓,争取给您也换个大一点的,建平总说,要给您买一个有阳光的房子。您和我爸这一辈子住得都不宽裕,也照不着太阳。我们哥儿俩的事我们自己解决,您老就别操心了,今天是您过大寿,来祝您生日快乐……”

母亲和父亲都笑了,我知道老人家现在说这个是担心有一天他们不在了,我们兄弟二人会像电视里经常报道的那些家庭似的,出现为钱为房子伤亲情的分争,甚至对簿公堂。自幼父母对我们要求甚严,家教很好,他们每每身体力行,拥有如此的胸怀和品德的父母,岂能生出不仁不孝的子孙?

分家产的事刚刚不提了,气氛又活跃起来。这时母亲突然又抛出了另外一个话题:“一吃好吃的,我就想起你爷爷奶奶,要是他们活到今天看着两个重孙子一定特别高兴。”

“可不是嘛,奶奶走的那年,伯阳三岁,伯仁才两岁。妈,以您现在的身体,一定活过奶奶。来,再喝一杯,祝奶奶生日快乐。”我本想将主题拉回到生日上来,可母亲却有一定之规。她放下酒杯说:“今年去看你爷爷奶奶时,心情特别不好。路上堵了近两个小时的车,人太多了,墓地里也乱糟糟的,那些人不懂规矩,在人家的墓碑上走来迈去的,一点也不尊重死者。根本没有肃穆的感觉,刚刚放上鲜花和供品,一转眼的工夫就被人给拿走了,然后再去卖,这么做太缺德了。你奶奶曾经跟我说过,活着不孝死了孝是瞎胡闹。要是你爷爷奶奶知道是这个样子也不会同意埋在这里。”

“是呀,妈回来后就喊身上痛。光堵车就堵了好几个小时,八十岁的人啦,能受得了吗。妈,您明年甭去了,让我哥和勇彪去就行了。”弟妹说着给母亲的酒杯里又斟满了酒。

“就是这件事让你爸和我下定决心了,等到我们那天,坚决不进墓地。首先是不给你们哥儿俩添麻烦,年年还得想着给老人上坟扫墓,劳心费力的,走这个形式干嘛呢。再者活着的时候就挤在一起,死了没必要再挤在一块,还不如为国家省点土地资源,盖些廉价房子,让活着的人能够住得宽裕些。”

“奶奶您别忧国忧民的,您不会是想海葬吧?”伯仁好奇地问道。

“还真让我这大孙子猜着了,就是想海葬,不过是湖葬。”母亲说完咯咯地笑了。

“湖葬?什么湖呀?”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询问道。

“天池。”

“天池?是新疆的那个天池吗?”弟妹问。

“是你们老祖宗的发源地长白山的天池。”母亲一语道出,全家人都怔住了,我似乎知道了母亲的心意。

“那天电视节目播放一位游泳者横渡长白山天池,天池太漂亮了,一尘不染的。解说员说,长白山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看到天池的,有的人来了几次都没有看到天池真面目,长白山气候变化多端,水山特别神奇,难怪出了努尔哈赤这样的伟人。活着的时候没有机会去,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在天池里,这是我一个心愿。”母亲的话,让我眼里满含泪水,我感到一阵阵的酸楚。

“我生养了你们兄弟二人,从自私自利的角度讲,养儿防老,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们都很孝顺;从大的方面讲,你们都是对社会有用的人,这也是妈特别高兴的。活着的时候妈不给社会添麻烦,死后也不能给后代增加负担。你们孝顺是你们的事,我们作父母的不能光为自己着想,那样就是为老不尊了。只要你们心里有我们,不必年年去看我们,照张全家福,放在家里想看就看了。我特别喜欢你奶奶那句话,活着不孝死了孝是瞎胡闹,活着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快快乐乐的,死了就安安静静地从活着的人眼前消失。现在买一块墓地要好几万,把我的骨灰撒在长白山的天池里,你们顺便去祭祭祖,把这钱花在看看祖国的山山水水多好,也让我百年后可以天天看着长白山的青山绿水,既环保又有意义。

“满族人要保护好祖先的发源地,长白山是你们满族人的,更是中华民族的,活着的时候没那个能力,死后当个守护者吧……”

母亲的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慈祥地笑了,脸上充满了幸福感。她老人家在笑,而我的心里沉甸甸的甚至于是痛痛的,今天是母亲的寿宴,是她老人家生平第一次过寿,可母亲却说出了她的遗嘱。尤其为了不给我们增添麻烦,为了让我们记住祖先的发源地,保护好祖国的长白山,她老人家宁愿选择湖葬!

何谓孝顺?孝,为尽心奉养父母;顺,则是顺从父母的意志。在一个人的生日寿宴上,不言万寿无疆、长命百岁,却毫无忌讳地大谈自己的遗嘱,能有如此坦荡胸怀的,莫过于母亲。

望着身高不足1.6米,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母亲,我想起了高尔基的话: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母亲在我面前是高大的,她的人生如一本翻不完的大书,她的德行似一座看不尽的远山,她的善良若一池探不见底的湖水!

青春会逝去,爱情会枯萎,生命会终结,而母亲内心的希冀比它们都要长久。

母亲的寿宴散了,但她老人家的“遗嘱”,却久久回荡心谷。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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