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广州行商卢观恒入祀学宫乡贤祠事件探析

2016-02-02 15:53魏雅丽
岭南文史 2016年4期
关键词:华东乡贤

魏雅丽

清代广州行商卢观恒入祀学宫乡贤祠事件探析

魏雅丽

明清时期,学宫之内一般都设有乡贤祠,所祀人物为生于其地而德业、学行著于世的地方先贤,每年春秋二祭由地方官主持,祭祀行礼。所谓父祖享祀乡贤祠,乃光宗耀祖,门楣有幸。但由于地方政府和民间家族的力量运作其中,清代一些地方乡贤祠出现“祀非其人”,遭致乡绅抗议的情况。如清嘉庆年间,广州行商卢观恒入祀乡贤祠后为众绅所不容,成为“郡中第一大案”。[1]

卢观恒(1746—1812),字熙茂,新会县石头乡蓬莱里人。其先代自明初由今鹤山之迳口迁居石头。卢少时甚寒微。年四十余,以举充洋行买办致富。清道光初年,洋行十三家,而卢氏广利行居其一。卢观恒死后,儿子卢文锦以其父办义学义田有功桑梓为由,要求将其父入祀乡贤祠。

关于卢观恒办义学义田之事,主要是指卢以田七百余亩捐充石头卢族义学义仓经费,以田五百余亩捐充新会全县义学义仓经费。民国《新会乡土志》称卢“富而好施,能为社会尽力”,并提出:“卢之人格,即不祀乡贤,斯亦难能而可贵者也”。[2]但在清嘉庆年间,广州士绅们显然并不如此认为。

学宫所祀乡贤“或孝于亲,或忠于君,或勉于为学,或甘于退处”,皆从不同方面体现了孔子之道。即堪称先贤,必须在立功、立言、立德三者之一或是几个方面有卓越的表现。而卢观恒显然是不符合入祀乡贤标准的。在一般士绅眼中,卢作为一名商人,未曾读书,又同堂兄争田产,拔兄发辫,用300金买其案,品德存在瑕疵,怎可入祀乡贤呢?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卢文锦最初提出入祀其父时,却得到官府和乡绅的一致通过。清代要入祀乡贤并非易事,其程序复杂而严格,要本县儒学、知县、知府逐级具结调查和申详,督、抚、学臣照例报礼部核明,最终由皇帝决定。所谓“凡直省乡贤名宦贤良等祠,入祀者必详核其行谊政绩,采之舆论公之。”[3]其中具结调查一事,由地方乡绅主导。卢观恒入祀乡贤一文呈送邑学时,“新会众绅皆签名,而主其事者为进士谭大经。”[4]

谭大经,字祝叙。清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历任江苏如皋知县、武进知县、奉贤知县、浙江嘉兴府通判兼署平湖知县等职,有谭青天的美誉。嘉庆初年,丁艰归,不复出。显然,退休乡官谭大经在地方还是有一定知名度,其出面牵头此事似乎较易让人信服。不过,作为卢观恒乡贤祠事件当事人的张杓[5]在《刘三山墓志铭》中却并未提到谭大经,而是明确指出:“子文锦,伪称观恒置义学义田有功桑梓,知县吉安、邑绅何朝彦等附会其说。”[6]据此推测,何朝彦可能也是主要的牵头罗致之人。然遍查地方志,无其传记。

清同治《番禺县志》称卢文锦“寅缘当路”[7],但具体细节,以及有没贿赂何朝彦、谭大经等人,因史料缺乏,不得而知。

清嘉庆二十年(1820)五月十日,“已故洋商候选道卢观恒入祀乡贤”。[8]入祠当日,卢文锦在明伦堂大宴宾客,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邑人士非之,而莫如何。”而“白沙先生子若孙及诸前贤已曾列祀之子孙,当即哄然,终奉其先人之木主以去,耻与哙伍,亦自避豪强之末计也。”[9]可见,卢文锦的骄奢举动招致一些新会士人的不满。

很快广州城内出现大量揭帖,告发举报此事。越秀书院诸生香山黄培芳、东莞邓湻和番禺陈昙三人商议分途抄录,录成一卷。总督考核时,交收卷委员。委员初不肯接。掌教陈昌齐劝他收下,说:“此公论,欲制府知之耳。”陈昙三人认为:“已通于上可以举发,而生员不合呈首。”[10]清顺治卧碑文中“军民一切利病不许生员上书陈言”、康熙圣谕广训中禁止生员“出入公门”的相关禁令对所有生员均存在长久的约束力。于是番禺举人刘华东介入此事。

刘华东,字子旭、三山,号三柳居士,清嘉庆六年(1801)举人。其秉性耿介,遇事敢言。友人张维屏有《赠刘三山》诗:“兀傲如公干,酣嬉如伯伦。鼎彝三代器,裙屐六朝人。马有不羁性,云多无定身。心同踪迹异,未碍德为邻。”[11]得知此冒滥之事后,华东说:“此何地而令牙侩厕其间,吾辈所读何书,岂容缄默?”[12]他在上书总督蒋攸銛的文中,一针见血指出:“卢商父子巧于寅缘,长于财势,并不读书,并不学道,乌知乡贤二字可贵,不过藉以骄士林耳。”[13]但蒋公认为公事不当私谒,退还其书,要求具牒通报。刘华东将此事写成《草茅坐论》刊印:

“阳货欲见孔子,无以立也。夫亲于其身为不善者,人皆见之。恶得贤?鸣鼓而攻之,不亦宜乎?君子曰: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于我如浮云。居之不疑,而不足以解忧,将以求吾所大欲也。近圣人居,然后快于心欤?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必也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在上位在下位,皆有圣人之一体,吾见其人矣。某在斯,某在斯,则具体而微,吾无间然矣。诵其诗读其书,儒者之道,未得为孔子徒也。不学诗,不学礼,身不行道,皆弃于孔子者也。有贱丈夫焉,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为富不仁,蹠之徒也。鸡鸣而起,而罔市利,放于利而行,非吾徒也。斯人也,商也,他日未尝学问,奚为于某之门,请无问其详。尝闻其略矣。百亩之田,而夺之食,乐岁终身苦,是以君子弗为也,是禽兽也,贤者亦乐此乎?紾兄之臂,摩顶放踵,拔一毛可畏焉,人见其濯濯也,是豺狼也,而谓贤者为之乎?其横逆由是,是不待教而诛者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有孺子歌曰:无财不可以为悦。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我非爱其财,事之以珠玉,事之以皮币,五十镒而受,七十镒而受,夫如是,左右皆曰贤。百官有司,不办礼义而受之,则曰起予者商也。”[14]

一时《草茅坐论》远近传诵。“阖郡绅士奔走络绎,争来见君,不期而会者,二百余人。”[15]华东于是率众持烛帛浩浩荡荡往广府学宫乡贤祠,焚香拜祭新会籍先贤陈献章[16],宣读祭文。众人伏地痛哭,震天动地。

此事发生后,卢文锦一方面企图毁灭其父殴兄罪证,另一方面妄想重金贿赂收买反对之人。贿赂对象除刘华东外,还有新会士绅陈寅亮和黎士希,但均以失败告终。

陈寅亮,字泰鹤,嘉庆九年(1804)举人。事继母以孝闻。友爱庶弟。“邑人卢观恒滥祀乡贤,寅亮与番禺举人刘华东等攻之。卢啗以巨金,辞不受。”另一位新会举人黎士希,面对卢氏三百金贿赂求包庇时,说:“事关名教,卢某祀乡贤,五经扫地矣。毋自苦。”[17]

刘华东录得卢观恒拔兄发案牍后,又集郡学士绅签名。当时新会进士张衍基在广州城授徒讲学,却不肯签名。

张衍基,号椒园,嘉庆十三年(1808)进士。官广西天河知县,抚民教士有政声。因不乐为风尘俗吏,托病告归。在广东省城授徒为业,从者岁辄数百人,门下士如云。张衍基不签名,可能与其独善其身的个性有关。但他终于抵不住骂名,不得已列名。地方志记载道:“南海举人龚在德令人往骂其徒,其徒遂开堂请退,衍基不得已列名。则会邑有绅矣。”[18]显然,张衍基成为第一个在联名信上签名的新会士绅。

但事实上,新会士人中反对卢氏滥祀乡贤者并不少。新会生员甄天民,欲独自赴京城控诉卢氏滥祀乡贤,同人饯于珠江。香山黄培芳赠诗曰:“仓猝赴燕京,珠江月正明。一身名教重,万里雪霜清。”天民次韵云:“谁肯赴神京,天民字子明。颓将桑梓振,秽为圣贤清。”后甄氏中途受困而归,但并不气馁,作百韵诗以明志。[19]新会附贡生何朝昌在《茂才甄草庐夫子天民以名教叩阍北行,作此送之》一诗云:“烈士抱坚贞,高怀履芳洁。上下几千年,古今同一辙。名教本昭垂,正气讵沦灭。畴叩九阍,耻为纲常雪。先生挺不顾,未谋家已决。束装拜萱堂,欣然相话别。精诚贯虹霓,壮志坚金铁。风笑易水寒,气激中流烈。有济足丈夫,无成亦士节。况当直道时,天子正明哲。冰鉴靡遁形,滥厕定告撤。勉兹万里行,讵任中途折。计日清宫墙,赖有此豪杰。”[20]此外,新会诸生何殿春,性孝友,尚气节,“攻卢氏滥祀乡贤一案,尤为名教负气”。[21]

广州巡抚董教增得知众绅反对意见后,欲平息此事。这固然可能是因为收受了卢方的贿赂,但更可能因为一旦彻查追究此事,难免影响各级官员仕途。早在清雍正二年(1724)朝廷已指出:“名宦、乡贤相沿岁久,冒滥实多。行令各省督、抚、学臣秉公详察,如果功绩不愧名臣,学行允协乡评者,将姓名、事实造册具结送部核准,仍许留祀。若无实迹,报部革除。嗣后有呈请入祀者,督、抚、学臣照例报部核明。如私自批行入祀,事觉,将请托与受托人等治罪,出结具详地方官一并议处。”[22]

乾隆十四年(1749)又强调礼部的指驳和参劾之责:“名宦、乡贤,名实尤难相副。地方官往往奉行不善,致滋訾议。嗣后,督、抚题报到日,该部务确核事迹。倘名实不能相副,即秉公指驳,将详报不实之地方官照例题参。”[23]

虽然先后担任承审官的署督粮道陈廷杰、广州知府杨健、潮州知府万云、韶州知府金兰原等,皆迎合董意,诘难刘华东等人。但华东、陈昙等坚持己见,抗论不屈。[24]

此时,雷州府经历李棠派家人蔡福上京城呈控蒋攸铦专擅徇私,并将卢氏滥祀乡贤一事禀告朝廷。对比,嘉庆皇帝特派钦差大学士章煦、侍郎熙昌调查此事。1816年2月,朝廷降下圣旨:将卢观恒滥祀乡贤祠的“木主”撤出,革去刘华东举人头衔,摘去卢文锦顶戴,结保之巡抚、藩司等各级官员、士绅分别降级罚俸。[25]

自嘉庆二十年(1815)五月十日卢观恒入祀乡贤案发至次年正月撤出木主,历时10个月,而刘华东作为此次黜乡贤案的主角,被羁守南海署长达五个月,“对簿于公庭者十数番,艰险备尝。旁观股栗,而君无沮色,无愞词”。虽说“卒使祀典章明,庠序无玷,扶持名教,厥功甚伟”,但华东经历此事件后,“颓然自放,不复如前之嶽嶽矣”。[26]番禺苏鸿《挽刘三山》云:“公道人心在,谁甘作祸先。其愚不可及,乃瓦竟能全。一事生平掩,千秋姓字传。盖棺今论定,翘企意悠然。”[27]香山黄培芳《怀刘三山》亦云:“墨翟悲丝染,苍黄事可伤。世人原直道,之子岂佯狂。萧艾纷何益,兰荃折亦芳。赠怀何所切,言念有高堂。”[28]刘华东的高尚德行,为世人赞叹不已。其抗议洋商入祀乡贤祠的事迹,远在浙江也有流传。仁和县周南卿茂才三燮有诗云:“天柱风云事可嗟,闲身且伴铁梅花(三山姬人名铁梅)。富人名肯扬雄载?自把文章吊白沙。”[29]

此事件中,番禺士绅陈昙、[30]张杓也出力颇多。彭泰来《署澄海县训导陈君墓志铭》云:“盖其事首发自刘君,而君实成之。”[31]同治《番禺县志》则记载道:“黜富商祀乡贤案,昙与刘华东如骖之靳。公庭对簿,从容辩论,慷慨力争。华东多得其助焉。”而张杓也“与刘华东诸人同对簿讼庭,不为势所屈。”[32]

此类事件并非单一。清光绪《广州府志》就记载了三水一富宦买通官府企图入祀乡贤,遭地方士绅抗议的事。原文如下:“邑有富宦,欲从祀乡贤。令已徇其请矣。府檄邑绅结覆。鹏[33]愤然曰:崇祀大典,乌可以冒滥污乡先生乎?挺身攻击。卒赖以寝。”[34]

卢观恒入祀乡贤案,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商人对入祀的属意和渴求,也显示了清代广州地区该教化方策及其实施的深度和成功。而卢氏终被罢黜乡贤祠,一方面反映了地方士绅参政诉求的增强,另一方面也表明传统的重儒轻商思想并未变革,即使富甲一方的行商也难以改变传统商人地位低下的事实。

(本文为《广州大典》与广州历史文化研究资助专项课题《清代广州城学宫研究》(项目批准号2014GZY0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4][10]清光绪《广州府志》卷一百三十一《列传二十》。

[2]民国《新会乡土志》四《耆旧》,第66页。

[3](清)莫瑞堂:《文庙史典》序,陈其泰、耿素丽选编《历代文庙研究资料汇编》第一册,第313页,国际图书馆出版社,2012。梁廷枬在《广州府属举温筼坡少司马入祀乡贤文》一文道:“窃以人臣植品,持循不越乎宫墙;朝宁劝贤,嘉奖聿隆乎俎豆。论以久而益定,盛名仅难副之思。人有善而必彰,乡曲重至公之誉。见闻虽确,考核弥严。果询访之佥同,宜馨香之罔替。”见(清)梁廷枬原著,杨芷华点校:《艺文汇编》第427页,暨南大学出版社,2001。

[5]张杓,字磬泉,清嘉庆十三年(1808)举人,选揭阳教谕,改国子监学录,举学海堂学长。工诗文骈体,善隶书。著述散佚,仅存《磨甋斋文存》二卷。

[6][12][15](清)张杓:《磨甋斋文存》第51-52页,清光绪十二年(1886)刊。

[7][32]同治《番禺县志》卷十六《列传十五》。

[8]道光《新会县志》卷十四《事略下》。

[9][13](清)刘华东:《上蒋制军书》,2014年12月20日北京卓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古籍善本专场。

[11](清)张维屏撰,陈献猷标点:《张南山全集》第二册第348页,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

[14](清)刘三山:《卢商入乡贤》,何惠群辑《岭南即事·四续》第13页,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刊。

[16]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生于广东新会县都会村,童年时举家移居同县的白沙里,因而后有白沙先生之称。白沙殁后八十多年,因被认定为真儒而获从祀孔庙。

[17]清道光《新会县志》卷九《人物下》。

[18][24]光绪《广州府志》卷一百三十一《列传二十》。

[19][21](清)言良钰编:《续冈州遗稿》卷七,第16、1页。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刊本。

[20][28](清)李长荣:《柳堂诗友诗录》卷六、卷一,清同治二年(1863)刊本。

[22][23](清)素尔讷等纂修、霍有明、郭海文校注:《钦定学政全书校注》卷七十六《名宦乡贤》第299-300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

[25]《清实录》嘉庆朝,卷三一四;道光《新会县志》,卷十四《事略下》第6页。

[26](清)张杓:《磨甋斋文存》第52页。

[27](清)苏鸿:《侣石山房诗草》卷三,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刊。

[29](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二第6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0]陈昙(1784—1851),字仲卿。弱冠补诸生,然屡试不售,晚岁以贡生署揭阳教谕,著有《感遇堂诗集》。

[31](清)汪兆镛:《碑传集三编》卷三八《文苑三》,第343页,台湾明文书局,1985。

[33] 梁为鹏,字抟斯,三水人,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举于乡,四十九年考授内阁中书。

[34]光绪《广州府志》卷一百三十六《列传二十五》。

(作者单位:毛泽东同志主办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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