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世界文化的眷恋”(外一篇)

2016-02-06 03:51周晓枫
星火 2016年1期
关键词:曼德尔

○周晓枫

“对世界文化的眷恋”(外一篇)

○周晓枫

周晓枫,张艺谋文学策划、著名青年散文家,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等奖项。代表作有散文集《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斑纹》《聋天使》《雕花马鞍》《巨鲸歌唱》等。

在后现代的今天,“伟大”一词似乎具有泡沫经济般的浮夸感,但在彼得堡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伟大”绝不空洞,因为其中有着结实的填充物质。对我来说,甚至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够了。

曼德尔施塔姆。

我想学习他的俄语发音,这样,我就可以在内心默诵,他是我个人的神明。彼得堡,他在这里度过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光,童年和大学……他在这里加入阿克梅派。他的天赋,他的灾难,都秘密地在这座城市里酝酿。“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这首诗题目是《列宁格勒》,诗行中却是它古老名字的呼唤,“彼得堡,我不想死!你有我的电话。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可以查寻死者的声音。”

想到自己即将站立在涅瓦大街,假设时间被抽离,我可能与曼德尔施塔姆在同一个空间站立过,我就感到难以置信的恍惚。能在这里谈及曼德尔施塔姆,我觉得自己是个被命运恩宠的人。请相信,说这些话并非出于来访者的礼貌。因为曼德尔施塔姆,是我至为热爱的作家——这个为诗歌而殉难的人,带来始终令我迷恋与战栗的美学。

布罗茨基说:“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个最高意义上的形式的诗人。”纳博科夫面对曼德尔施塔姆美妙绝伦的诗篇,感到一种不可遏止的羞愧。如果我这样的涂鸦也被称为写作者,那么,我此时像一个折纸飞机的孩子在火箭制造专家面前所丧失的自我与自信。我就觉得自己储备的褒义词远远不够,加起来,不够平衡他的重量。“这是最天才的诗人也不敢幻想的荣誉……”这是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他得到了,因为作为诗人,他运用天才的运算,“将一个现象提升到它的十次幂”。他以建筑学的完美来结构诗歌,他的意象变化莫测,他仿佛被重新发明的词,用化学上的小天平才能测量的精微。我甚至觉得,无论怎样的荣誉甚至都难以匹配他的才华。我阅读过一些俄罗斯文学作品,曼德尔施塔姆并非最早的矿脉,然而一旦开采到他的深度,我就知道,一块小小的,甚至不大于我的心脏和拳头的石头,它的力量足以将我彻底击毁。

北岛、黄灿然、王家新等等中国最为重要的当代诗人,都译过他的作品。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一方面,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闪烁不可复制的宝石之光,另一方面,他的诗歌如此经得起翻译而不流失它的力量,就像最为珍贵也最为朴素的麦粒,可以被碾压,被磨碎,被咀嚼,它进入并为面包里的细小纤维。在中国,有那么多热爱他的人。汪洋读者中,我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个。还是用一句曼德尔施塔姆的句子来形容:“某个夜晚,从宇宙的深渊,像只不带珍珠的贝壳,我被抛上你的海岸。” 用我混乱的口齿,无法表达我内心汹涌而卑微的情感。

我愿意从曼德尔施塔姆的具体角度,谈起“文化的对话与文明的合作”——这里面包含着地理与历史的概念。

曼德尔施塔姆的大量诗歌中都出现地名。彼得堡。莫斯科。罗马。耶路撒冷。希腊。他生于波兰,从小去过芬兰、波罗的海的几个国家,后来又在法国和德国学习文学和哲学。他精通和掌握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亚美尼亚语等多种外语。他是在全球文明的回音中写作,并成为其中贡献巨大的歌者。全球化不是仅只发生在今天的物质现实,对每一个杰出的写作者来说,往往以整个的人类文明作为纵深的背景。布罗茨基曾经说:“有时,借助一个词,一个韵脚,写诗的人就能出现在他之前谁也没有到过的地方;也许,他会走得比他本人所希求的更远。”他还这样评价曼德尔施塔姆:“在本世纪,他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被称为属于文明的孩子。”的确,曼德尔施塔姆的写作背景极为辽阔,他的血管里不仅流淌伏尔加河与塞纳河的水声,也汇聚了波罗的海与地中海的咸度。所以,当有人在集会上问曼德尔施塔姆什么是阿克梅派,他如此定义:“就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

写作是学习合唱开始,努力成为脱颖而出的独唱者。曼德尔施塔姆接受全球化的文明哺育,他的个人风格却如此强烈与独特,以至让我们无法辨识它的来源,正如阿赫玛托娃指出:“曼德尔施塔姆没有师承。这是值得人们思考的。我不知道世界诗坛上还有这类似的事实。”

遗憾的是,就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因为爱而获罪、受刑,曼德尔施塔姆也一样,这位拥有爱意和能量的天使,经历着自己磨难的一生。这个居无定所的人最终备受折磨地死于流放地,我们甚至不知他葬身何地。他死的时候,不过47岁,却已是一个老年的模样。灾难的重力之下,他的骨骼就像旧机器一样吱吱作响;然而,无论怎样被挤压,他的胸腔,传来的却是手风琴的旋律。曼德尔施塔姆于1936年写下的诗句令我疼痛:“我不愿做一只白粉蝶,把借来的身躯还给尘土。我但愿,有头脑的躯体,变成街衢和国土——这躯体虽被烧焦,但有脊柱,还知道自己的长度。”

他如此耀眼,以至于失去他的瞬间,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某个瞬间已沦入失明的黑暗里。娜杰日塔,我们又如何向这位文学的遗孀致敬?是她,颠沛流离,却依靠记忆保存曼德尔施塔姆的作品,使它们得以复活。娜杰日塔那么瘦弱,她小巧的头颅却像果核,能够复活俄罗斯历史中那些阴郁却依然盛大而不屈的春天。白银时代,遥远的光亮,无论怎样因蒙尘而暗淡,也不因擦拭而受到磨损,相反,它会绽放经过时间积淀而愈见深沉的光芒。

多年之后,曼德里施塔姆的一句诗行,如蝶翼,掀动远在中国的我内心的一场风暴。在地图的每个角落,都可能在重复着这样的事情。我们的阅读,就是纪念,就是在世界文化的墓园里进行隆重的凭吊;而那些亡灵,将给予我们耳语般秘密的安慰。

隐没在地层之下,像矿藏。在历史记忆的岩缝深处,沉积着某个凝重又坚硬的名字,它甚至无法被脱离年代地取出,当我们隔着时空遥望,一切便如深渊,便如天堂的倒影,便如死去天使的墓碑。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如此令人敬畏又令人爱慕的名字……在那里,他享有永久的心跳;在这里,他像元音一样进入我们的语言,以及生活。

新西兰的神谕

不跟团,只跟从自己的心。这是自由的旅行,天马行空,让人拥有跳舞的足踝。像挣脱蛛网的昆虫,不被那些约束的绳索捆绑,我们可以飞,让世界成为翅膀下展开的地图。不跟团,不必承受日常的人际磨损,至少暂时,我们可以删除那些令你疲倦或反感的面孔,只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纵情纵性,放牧天涯。

新西兰南岛,十天。四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平日里或是行业里的妖魔鬼怪,或是宅着的游神散仙,本来道不同而志合,这个美妙的旅行假期,让我们能够志同道合地,一起向南半球出发。

因为是旧交,见证过彼此每条皱纹的诞生,所以谁也装不了不知来路的神圣,我们平时就以相互讽刺和诋毁为乐——雪中不送花,锦上忙添炭。这样的朋友一起旅行,趣味盎然。我们不跟团,不是导游的临时跟班,不是严格按照路线运行的电动木偶,这是我们的选择——在美好的风光和情谊中,慢慢浪费这让人心摇神曳的分分秒秒。

新西兰的地图,如同一片树叶漂浮在浩瀚的汪洋……那里的美,遗世独立,远在我们的经验之外。南岛许多地方有着浩大的宁静,地老天荒的深沉。湖水彻蓝,令人恍惚;雪山凛冽,令人冥想和敬畏。我想起多年前读到的诗意短句:一枚针,用净水缝合着时间。然而这里又绝非单调,颜色,如置魔法师的烧瓶里那样流光溢彩,使得任何相片的完成,都不是对美的呈现,而是减损。

在这里频繁见到绿色的花,我误以为叶子,仔细观察,才发现满树繁盛,姿影婆娑。看到海滩圆形的巨石,圆得让人怀疑是工业加工制品,很难想象自然之手如何造就这样仿若只存在于物理世界的完美几何。天堂鸭的毛羽拥有低调的璀璨,每根都以耐心的工笔描绘,当它们游动,感觉颜色正在水面融化,形成华丽的拖影。在霍基蒂卡浮木散落的荒凉海滩,有人用古老的方式网捕当地特产小银鱼,而我们在fatpipi餐厅吃到以此新鲜食材制作的银鱼比萨,好吃得到了惊艳的程度,以至数天过后,我们仍以此作为重复的谈资。

天高地远,到处是温顺的牛羊,忙着用青草填充干净的肠胃。由于没有阻隔,海风汹涌,也可以看到穿风衣的马,面形狭长,仪态优雅,雕塑般长久停驻。在新西兰,即使步行丛林,也不会遇到悍熊或毒蛇,没有攻击型的动物,这里是神的花园,万物和谐。

在米尔福德峡湾乘船航行时,数十只海豹正在小岛上集体午睡,能看到它们石油色发亮的身体,以及随着挪移波浪般滚动的脂肪。船头驶离岛屿,在另外一侧的岛岩上,我发现几个被缩略的斑影。原来,那里相当于海豹的幼儿园,有一只呆萌的幼崽,用短小鳍肢奋力支撑身体,向着船只的方向,踉跄着奔下坡,我不知道这种告别是出于好奇还是热情。它渐渐微缩的一小团影像,最后就像退回母兽子宫那样看不到形踪……却在我记忆里印下颗粒。

不过整个新西兰南岛之旅,对我来说,印象最难以磨灭有两次:那是既对称又对立的体验。

2014年10月11日,蒂卡波TEKAPO,观测星空。南半球的星空,壮丽得让人沉默,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作“苍穹”。在极限的辽远里,在无穷的深阔里,是繁密的星团。巨大而嚣张的天蝎座,尾部高扬,形如新西兰银厥的卷须。

我们透过目镜观测距此6440光年的珠宝盒星团,汇聚着的星星大约有一百颗,它们像太阳一样会自己发光——真正的古董珠宝,因为,那是来自六千多年前的光亮。西方的天文学概念里,星座共有88个。其中的杜鹃座47,属于疏散的球状星团,集中了100万颗的星星。这些或远或近的光茫,穿越宇宙洪荒,伴随今晚月色,照耀山河与万物……从一个孩子好奇的瞳孔,到一只母羊倦意的毛丛。

星星如果呈现红色,温度低,大约是3千到5千度,处在能量衰减的时期;蓝色星星则处在炽烈的活跃期,温度高达3万度以上。灼烫的星星,即使我们目睹的此刻,它们可能已冷却为灰烬……然而被冻结在夜空的深水晶里,它们像不熄的焰火,承诺永恒。

2014年10月14日,蒂阿瑙 Te Anau,萤火虫洞。在1948年被发现之前,这是个只存在于毛利人传说中的洞穴。瀑布在它的深处激荡,湍急的涡流中隐藏着鳗鱼。我们进入山洞隐秘的腹腔,去看一种昆虫的绝技。

这里的萤火虫不同于我既往的知识,它不是成虫,不是可以悬飞的光团。作为幼虫,它的样子丑陋,如同一条正在拉长的黏液。它们用于诱捕猎物的钓丝,如渔线上结满连串的露滴,丝丝缕缕。每制造这样一根饵线,需要35分钟;而每享用一顿美餐,可以维持3天的能量。它们同类相杀,相对强大的会吃掉相对弱小的,这使它们需要警惕彼此的距离,否则,瞬间逾越生死。萤火虫的幼年期长达9个月之久,它们必须独自面对漫长的脆弱,否则,将死于饥饿,死于孤独,死于黑暗中的渴望,死于盲目的期许和彼此的吞噬。越是饥饿,它们的光亮释放得越是夺目。

神迹。是否,这正体现上帝的仁慈与公平?无论是在善里埋藏看不见的恶,还是从丑陋与邪恶中酝酿美……众生皆有可能,获得奇迹与赦免。

在局促的萤火虫洞穴里,绝对的黑暗与静谧之中,视觉失去参照物和比例尺,我们犹如,仰望星空。据说,越接近大地的星星越是闪烁;而萤火虫的光并不颤动,它们稳定的光亮制造错觉,增加距离上的遥远感。甚至,潜藏的杀戮都类似——在银河系的某处云雾里,两个极度靠近的星系正在努力吞没彼此。

萤火虫组成神秘的星座,星空如同繁密的浮游物。昆虫与星团,生物与天文,微观的宇宙与宏观的体腔,如此近似。显微镜与望远镜里的图像是一样的。由此,我们才能在祈祷中深怀感恩,因为一声鸟鸣里可能包含真理的声量,而神明,可能,用耳语与你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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