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组诗)

2016-02-06 03:51○林
星火 2016年1期

○林 莉

人面桃花(组诗)

○林 莉

林莉,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曾参加诗刊社24届青春诗会,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高级研修班。获2010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2014江西年度诗人奖及各类征文奖。诗集《在尘埃之上》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卷。

立秋记

途中

我们掩埋了

一只即将腐烂的野狍子

越过曲折的山路

我们闯入到小荷山的腹地

浆果落在枯草皮上

风吹过来

清凉的酸涩味蕾在极速弹起

像是某种熟悉而遥远的气味

我们停在这里

深吸一口气

努力吸吮着,一次又一次

我们的记忆在迟疑中来回摇摆、摸索

而此刻

彼岸花开、鸟飞,溪涧细小的响动

却在提示我们

万物有序,包裹在一个大无常中

我们循着可能的迹象

慢慢平静下来

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坐着

我们细长的阴影

像极了一块脱干了水分的苔藓

这被时间处理过的标本

风也没能掀动它

其实

我也很久不曾想起什么了

浆果在风中滚动

仿佛是那只炽热凝视过我的眼睛

一晃,就不见了

秋天以前,风替我爱过它

信札

恍若是清晨

桃树、蜂、青苔

在薄雾中睁开惺忪的眼

如果我孤独

我就抱花枝在怀

如果我心里有一块石头

我就把它扔到时间的深处去

裹着厚厚的青苔,不被佛看见

如果我无所期待

不妨赤脚伸到湖水里

我并不急于说出

它蚀骨的滋味

如果水再凌厉一些

这一瞬,我会细细思索、回味

蜂是怎样蜇红桃蕊

佛看不见

布谷鸟在远处叫唤

急促的。切切的。

两短一长,平平仄的声调

有时拖长一两句,但很快就消失了

像是风疾速

碎裂在褐色的岩石上

没有爆破后的空虚和阴影

当我沉默着

一次次站在窗前凝视远处

眼睛蓄满泪水

当我沉默着,准备好信封

当我沉默着

翻找一个覆着青苔的邮筒

当我把一根被切割过的光线

移动到唇边

沉默着

我都能听见它

咕咕——咕——

咕咕——咕——

宁静而准确

……

我颤栗着的呼吸碰触到过它

见字如面

湖水。阿柔寺。日暮乡关处

在它们中间

矢车菊蓝着它的蓝

人事已尽,刀枪入库

时间也长出一张幽暗的蓝面孔

等我默默把这些

一瓣一瓣用完

我就从阿柔寺转身、折返

大步朝湖边跑去

我知道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我

路上真安静,湖水在前面闪着银光

我加快着脚步

不为向万物一一告别

尽管途中

有些蓝要顺着风的弧度

在飞走。

海边

一切都结束了

哦,他说的可能是和海有关的

耳机里的涛声、寄居蟹的荷尔蒙气味

窗外,海的潮汐

他的眼前,依然是老旧渔船

滩涂里灌满红嘴鸥的叫唤

但是,每个傍晚已变得无趣

电视机屏幕上

正播放一段航班撞山坠毁事故

“我们只是在最后几秒听到尖叫声,

机上人员是立刻遇难的。”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想起有人判断死亡是突然而立即的

就像昨天,一个骑单车的少年

翅膀来不及划过十字路口的拐弯处

就像那一年,被担架抬走的父亲

就像曾推开过他的门,却再也不会回来

看他一眼的那个女人

他的手停在半空

远处,大海停止了翻涌

一只寄居蟹在礁石的缝隙里攀爬

现在,他不会再向任何人

谈起他来到这个海边的初衷

他习惯遗忘,并平静地和你说起

事实上,死亡有时候并非为

波浪退去,肉身瓦解

更多的时候,也可能是身体里

一块褐色伤疤

在沉默中销匿

也从未停止过到访

小荷山记

多么寂静的一天

通向小荷山的石阶两旁

开满了彼岸花

再往上,就是吊桶环遗址

据说这是人类最早的屠宰场

和物货易换市场

我们辗转远道而来

站在残存的石洞中

已听不见昔日牛羊喧哗、挣扎声

甚至兽骨、陶罐、石器残片

都被考古学家带走了

那些交易、撕咬

野蛮而艰难的繁衍和进化

已被时间抹去了

我们只有从一切可辨的迹象中

寻找着曾经存在的种种证据

比如石缝中潮湿的青苔

草丛中一队黑蚂蚁

长在一块白骨旁的

山葡萄被风吹紫

我们猜测着它们

是在第几个轮回中

来到了这个秋日

而当我们说到某种远古的

模糊遗留的腥味

上山时途经的彼岸花

我们的声音便垮塌了下来

在时间的遗物史中

我们以及万物

遵循生生不息的法则和

这无法言说的荒蛮和悲剧性

黄昏

幕阜山麓起伏,淡淡云霞

和我们仅隔着一朵花香的距离

穿行在幕阜山深处

谈起世事变迁以及万物生

谈起曹操、败寇之心、滚滚东逝水

这些野性的、扎人的

装着消音器的

似老鸭尖上

潜伏着的星

一抬头,就会从

我们的眼睛里弹出来

桂花镇

岁月何其缓慢

间以斑驳花树、砾石、流泉

余年,有吊诡运程及无常法则

我们安居桂花镇一隅

开一间布店

其中,桂花开如繁星

在时间的裂缝里自由暴动、起义

我们在天井中

或闻香识人

或静待秋风清扫

已经十分美好

潜山一日

在这里,我们不姓诸葛、曹李

不论及天地间

爆发过的离乱,不可逆转的乾坤

潜山日月可忘忧啊

苦槠、桢楠,同修一个

寂静的宇宙

每一次抽枝长叶,足以宽慰

糊涂人生

而鹧鸪、雀在藤蔓上

替我们先经历着荡漾

再经历着生死无别

陆水湖,有寄

如果有人已从湖畔离开

我会写下“陆水湖”

寄给他

他打开这封信时

他就会想起

月圆之夜。湖中一叶扁舟。

岛屿轻轻舒展骨骼

他会忍不住从窗边起身

思索、回味

满月轻吻凛冽湖水的瞬间

银光闪闪的宇宙

究竟发生了什么

观赤壁

江面倒映断崖、黑鸦

有那么三两只

站在料峭处,哀鸣

草船

东风中的箭矢

浑浊江水

已褪去了火焰

永不回返

我们呆立在江边

我们是否也在遭遇

同样的悲怆

成为时间中

永不回返的一部分

此刻

一江秋水,两岸苍青

它们因为永恒而短暂

坡地

就这样

豌豆花连夜盛开了

我闭上眼睛,现在

我仅仅是一个粗俗的享乐主义者

除了没心没肺地蓝着

我没有别的愿望

生活布下的陷阱和歧途

不过是巫蛊术中的小把戏

就连阳光下受伤过的影子

也与我隔着一道篱笆

空气中只有一种气味

我被吸附进去

你的脸在豌豆花上晃动、旋转

风在这一刻举起了花冠

等同于举起了雷霆

我知道这些要命的蓝

具备了怎样的力

我将久久坐在这里

春天的……

孤傲的、秘密的……

豌豆花盛开的坡地

我把昨天种下去

我把明天种下去

我把生存和活着种下去

我把隐约的糖,痛哭过的爱种下去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出口

受难过的嘴唇

安详地不为人知地蓝着

感谢你

赠我以你喉结中盛大的死寂

为这不发言的颤音加冕

西溪

河港、渔塘、沼泽、湖

野鸭、苍鹭、鸊鹈、白鹤

菖蒲、水茭白、柿子树、浮萍、野芹

这个冬天,在西溪

我们看见的每一种事物

都安静着,深含情意

我们的船慢慢划开了水波

树杈上,一只白鹭

美而孤独

当它惊飞,落向荒草丛深处

喂,亲爱的陌生人

似乎快要下雪了

某种伟大的模糊的东西

即将诞生

那冷空气中消隐的部分

粘稠而盛大

黄昏在我们的臂弯中变得金黄

当一棵菖蒲的脸,复始无动于衷

当古老的钟表垂下

细如发丝的时针、分针、秒针

冬至过后

我们从七里门参加葬礼归来

我们胸别小白花,默默站在桂花树下

此刻,他正被推向火炉

他的妻子和女儿跪着,压抑着哭声

哦,我们的天空布满了温热的泪水

和灰烬

这是在赣东北,我们的故乡

接下来,我们将依次告别、送行

我们慢慢驾车穿过丰溪河大桥

阳光打在河面上,一片静谧

我们从车窗往外看

十二月的丰溪河停着挖沙船

几只白鹭,在河中心反复飞旋

远处,波浪微微起伏

世界,一面泛光的镜子

还是那样美,令人恍惚

其实,想到还有很多相爱的人

尚未从远方赶来

他们各自在某一处活着,从未相遇

亦永无别日

这让我欣慰

昨夜,我梦见那些故交

离我而去,不发一言

走向了结冰的田野

古渡口

它存在,它敞开

几朵浮云的倒影加深它的空寂

没有时间、事件、历史

除了流水在追逐着流水,几株菖蒲

随风摇曳

我们试图从岸边

那些揽船石的磨损度

来推敲,岁月的勒痕又重了几分

整个傍晚,古渡口的孤独之波

拍打着我们的膝盖

菖蒲、浮云、铁皮货轮以及摆渡的人

慢慢溶入了黄昏,成为夕光的剪影

仿佛刚刚摆脱了一种扼制

我们空落、惆怅,审视日渐荒凉的码头

水位日益下降,遍布荇草、淤泥、苔藓

多少洪流挟裹、砥砺,它的内心

一定是千金散尽,空余津渡

“要镇静,在漩涡中折转过身来——”

为那逝去之物设下悬念

某个深夜,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

三根绷紧的琴弦

会割断它的深喉

桃花记

一起到桃花镇去吧

我们安居青砖黛瓦小院落

我们不等邮差的口哨声

不思往事、不惜流芳

不断人肠

一任桃之夭夭

在空旷处点灯

在小镇上

我们耽于记忆

一桌一椅一杯盏

构成虚度光阴的江湖

时光缓慢老去,有如我们

在深深巷弄里初见

那时那年那日

春风中多慈悲

只晃动着三种事物:

桃花、人面、拈花而笑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