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2016-02-06 06:28○林
星火 2016年4期
关键词:雨伞村子小男孩

○林 一

清明

○林 一

林一,原名林少俊,广东韶关人,八〇后青年写手,豆瓣阅读作者,毒药百大影评人,现居住在江西吉安,为江西省公安文学创作委员会会员,吉安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江西省吉安市公安局吉州分局巡逻警察大队民警。有作品发表在人民日报《大地》周刊、香港电子杂志《三十九篇》等刊物上。

这天是礼拜六上午,天气有点闷热。清晨下了一场雨,还没来得及等到太阳出来,地面早已干了,好似一团海绵掉入一潭水里,一下子就把那水给吸干了。每年这个时候人们都不太会穿衣,穿两件稍微动一下就满身是汗,穿一件又担心受凉感冒。闷热,雨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猛不丁地落下来,往往这边天上还挂着太阳,那边就开始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时常还会下太阳雨。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天气,真叫人难以捉摸。

沿着沥青马路朝前走去,会看见一口池塘,水面平静,漂浮着树叶,一只黄色的小鸭子在池塘上悠然地游着。池塘的左边靠近马路,右边挨着一个村子。一个穿着黑色印花连衣长裙的女人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她的出现显得有些唐突,没一会就在村子里引起一阵嘈杂,妇人指着她操着大嗓门说着土话,男人们好似看见一块垂涎许久的肉,张大着嘴巴流着口水,向她投来色眯眯的目光。她脚下是一双轻便的绣花鞋,鞋头上别着一朵白色小花,她每扬起一步,白色小花跟随着微风飘舞起来。身上曼妙的线条在连衣裙里绘声绘色地描绘出来。一滴汗珠掉落至突兀的锁骨上,那突起的锁骨像是一根茎上布着的小花蕾,汗珠滴落在花蕊中,缓缓流淌至胸口。她很美,也很年轻,如果不是身边牵着一个小男孩,定然会让人觉得那是一个容易令人想入非非的婷婷少女。

她在池塘边上停留了一会,张望着这个让她感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子。对村子的印象,只停留在那个人的述说之中。她喜欢他在自己跟前描述着那个离她很远很远的村子,他朴实的述说很迷人,可等她追问一些细节的时候,他就戛然而止,恬静的村庄就在一瞬间消失。

她背着一个红色的包,右手捧着一束花,白色的,菊花,搁置在花店里不起眼的花,在她手上捧着却显得晶莹剔透,光耀夺目。左手夹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牵着一个小男孩,焦灼的目光射到她脸上,她脸上静谧,跟村子一样安详。她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倒是小男孩,挣开她的手,握着手中那把长柄的黑色雨伞在玩耍,时而把雨伞当做一把枪,嘴里嚷着“铛铛”地朝前冲去,时而扬起雨伞朝那些望着他的大人们吐舌头做鬼脸。

“你最好给我老实些。”女人警告道。

那个小男孩收敛了些,低着头,拖着伞往前走去,可没一会儿,他踢起了一块小石子,又开始在她妈妈眼皮底下调皮起来。

沿途的房屋层台累榭,给人一种肃然的敬畏和落寞,女人看到那些房子有些诧异。竟然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样,藏青色的外墙,隔着水晶玻璃的天台,洋气的房子。她多看了几眼,舍不得迈动步子,很想安宁地杵在原地,好好端详这个他常说的村子。难免有些伤感,睫毛轻轻吻着眼睛,加快了前进的步伐。临近村尾的时候,才看见几处断瓦残垣,一栋土房子的外墙裸露出黄泥巴,一片长满青苔的瓦片在屋檐下垂着,让人担心,一眨眼功夫,那瓦片儿就垂直掉落,一声刺耳的“铛”,粉身碎骨。

横跨整个村子,她就看了几眼那些整齐洋气的房屋,其他的风景自然无暇顾及,她身上投来不少焦灼的目光,几个调皮的少年一路尾随,还朝她吹起调情的口哨。她没有理会,踩着轻盈的碎步,追随那奔跑的小男孩的节奏,仿佛到郊外春游的母子,穿过了村子,来到一片万象丛生的山岗。黄的,白的,红的,紫的,一小簇一小簇花儿争艳绽放着,那像个灯笼,这像个铃铛,远处那簇还像颗糖,小男孩笑开了花,扔下手中的雨伞,朝那花丛中飞奔而去。她俯身拾起雨伞,摇了摇头,粲然一笑,锁骨上的花蕾也跟着绽放。

天真无邪的世界。

她想着。蹙眉,额头上伏起皱纹,看着这满山的春色,满园春色关不住,心跟着按捺不住,可她却把心关在了内心深处的窗户里。花,好似折了一支。不知是黄的,还是白的,她听见了折断的清脆的声音。

小男孩摘了一朵红色的花跑过来,她看着他手里的那朵红花,一时间想不起那花的名字,像一串风铃,他把它系在她的头发上。

“妈妈真好看。”小男孩那样说着。

她咽了口水,嘴巴嗫嚅着,却不想让小男孩听见,拉着小男孩的手继续朝前走去。

约莫走了百来米,便可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浮起一个个小堆,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杂乱地霸道坐落在山坡上。

她停住脚步,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一小瓶矿泉水和一小块面包,递给小男孩。小男孩先是接过妈妈递给他的小面包,撕开,咬了三口,把面包放到妈妈的手中,又取来那瓶矿泉水,咕噜一声,吞了三两口,用小手抹了抹嘴巴,就不愿意吃了。

那女人想把剩下的面包咬上几口,得保持充沛的体力,可喝了两口水,打了个嗝,没有了食欲,只好放回包里。她走近拍了拍小男孩身上的尘埃,整理下他那因为玩耍而搞得凌乱的衣服,她得让他像个样子。

小男孩没有从女人的怀里挣脱,任由她捣腾,他看见妈妈额头上冒汗,就用小手在她额头上擦拭着。就那么瞬间,她死死把他抱在了怀里,让小男孩惊慌失措。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偷偷擦拭夺眶而出的泪珠,照本宣科般跟小男孩重复出门说的话。

“一会如果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问,好吗?”她把出门时候说的命令句式改为了询问句式,她得在这个时候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

小男孩仍旧一脸不解,他还是茫然地追问:“为什么?”

她想了想,不知如何作答,有些烦躁,询问变回了命令。“没那么多为什么!一会,你尤其不能说话。”

小男孩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眨眨眼:“妈妈,那我一会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会看到怪兽吗?”

那女人被小男孩逗笑,忍俊不禁:“那你是不是要变成奥特曼来保护妈妈呀?”小男孩使劲点头,她很快收敛住笑容,说:“妈妈也不知道一会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总之,你听话就是。”她真不知一会会遇到什么。但总有遇见的可能,不是?他之所以一直不愿意带她来到这个村子,不就是那样子的担心吗?

小男孩还是不解,他想继续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个女人止住了他的话。“你不是想看爸爸吗?你只要不问那么多为什么,妈妈就答应带你去看爸爸。”

听到爸爸,小男孩脸上笑开了花,他点头答应了。

她捧着花,提着袋子,牵着儿子的手就那样从容地走向了那片山岗。因为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踏进山岗的时候,路面有些淤泥,塌陷,坑坑洼洼,即便穿的是一双轻便的鞋子,那女人与小男孩还是走得踉踉跄跄,徐徐走去,一起一伏,像是在海浪里翻滚的两个人。

“噼里啪啦”,耳边不时响起鞭炮声,蜡烛、檀香味飘到了鼻孔,有些呛人。有些坟前,蜡烛和香正在旺盛地燃烧着,早些祭拜的人家,人散去,蜡烛和香烧得只剩下一根木条,光秃秃地插在坟前。满山岗站满了人,都朝她这边投来狐疑的目光。一些光着膀子的男人们,双手叉着腰,俨然在看一出艳戏。

“啧啧……”聒耳的声音飘至耳边,还有人啐了一口唾沫。

那个女人没有理会那异样的目光,好似戴了墨镜,可以阻挡一切刺眼的光,抬头继续朝前走去。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只能一个一个坟墓挨着去寻找。山路崎岖,小心翼翼牵着小男孩的手。这乱葬岗里上百个坟堆,一个个找,估摸也要蛮长时间,她担心小男孩会不耐烦。小男孩毕竟还不是男子汉,他怕鞭炮,踏进这片山岗,他就怯懦起来,紧紧攥住她的裙角,鞭炮一响,他就一激灵,拉起她的裙角捂住一只耳朵。

小男孩不愿意走了,他蹲在一处凹陷的黄泥土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嘟着嘴,闹着脾气。那个女人原本安定的内心这个时候浮躁起来,她望着漫山遍野凸起的土堆,心乱如麻。

她突然想到,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或许会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或者跪在那儿。她在手机上看过那个女人的照片。

她放眼望去,果真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女人在一座坟前佝偻着身子,旁边还站在一个小女孩,那应该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比小男孩大两岁。

那座坟并不体面,一块石碑,用泥土把坟面堆高,一座小拱形,除了石碑,都是土,远远看去,就能够看到坟面上长满了杂草,那个女人正佝着身子用双手一点一点地把杂草从坟面上拔走。

此时她抿着嘴,颧骨微蹙,她开始为当初自己的胡闹懊悔。她还是让夺眶而出的泪珠倒流回去,从那些盯着她看的诧异的男人身边穿过。儿子不愿意走了,不知是害怕,还是今天走了太多路,不管她如何哄,他就是不愿意挪动步子。她只好一把搂住他的腰,像拎个公鸡似的去上坟。路更加不好走了,她有点心疼她那条连衣裙了,荆棘挂破了一些地方。她睥睨了一眼那裙角。她一鼓作气,气喘吁吁地一手拎花,一手拎着小男孩,那个黑色袋子夹在胳肢窝里,踩着绣花鞋,朝那个女人的方向走去。心咕咚咕咚狂跳着。她走近那个女人的时候,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聚集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前,甚至不少人扔下了手中祭拜的活儿,充当起看客来。

那个小土堆里埋了一个男人,村子里在外的一位成功商人,四十岁,因为在城里救了一个落水的女人,大约在上个礼拜过世了。当然,人们可以把它看做一件乐于助人最后光荣牺牲的好事,那往往不过被人说上三两天,最多不会超过一个礼拜,一阵风,人们就会把它淡忘在琐碎的生活之中。可人们却津津乐道于此,因为他们把它当做一起桃色事件进行揶揄。

小男孩被夹在那个女人的胳肢窝里飞了起来,然后没一会儿就降落到一块黄土地上。他首先看见了一个土堆,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姐姐,他被那个女人头顶上裹着的白布吓着了,畏缩在妈妈身后,探出个身子,想看那女人的模样,却只能看见她的后背,粗犷短小的身影。他看见那个小姑娘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朝他们这边看着,他朝那个姐姐做了个鬼脸,那个姐姐笑了下。小女孩笑起来真像他。她心里这样想着。

她没有继续看那个小女孩,走近墓碑,不敢瞧那墓碑上刻着的字,仿佛那墓碑生着一张吓人的脸。她又何尝不想好好地端详它呢?只是……她走上前去,把那束白色菊花摆放在墓碑前偏左的地方,因为在墓碑前,已经摆放着一只被剥光毛的黄彤彤的鸡,三个纸杯,里面分别盛着茶叶、米、酒。她从那个黑色袋子里取出蜡烛、香,还有印刷逼真的纸钱。她耷拉着眼皮,不敢看那墓前忙碌的身影。

她不懂那些习俗,只能瞧见那女人在坟面上忙碌着。她看见地上摊着一挂鞭炮,在自己带来的那个黑色袋子里翻找,拍了下自己的脑壳儿,自己疏忽大意,忘记买鞭炮了。

小男孩站在自己的身后,那个女人的女儿则站在一边,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的纸钱,正准备等她妈妈从坟面上下来就到坟前派发。

说点什么好呢?

她木讷地蹲在坟前,想着自己有点唐突,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正愁着,在坟面上忙碌的女人开口说道。

“你来了?”那个女人手上的动作放慢了,手里紧紧握着两抔土。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她会那样跟她开场白:“你还有脸来!”

她嗯了一声,很小声,连自己都听不见。她好不容易才敢抬起头,与回头瞧她的那女人目光碰撞到了一块,一张蜡黄的脸,长满了褐斑,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能够从里面看出怨气。她躲闪她的目光,凑了上去,低垂着脑袋,跟着她在坟面上忙碌。两个女人各自忙碌着。草呀,拔呀拔。她边拔草,边观察那个女人的气息,时疾时徐,跟拔草一个节奏,时而飞驰乱拔,时而徐徐拎起一株。她知道,她是有气的。

突然下起了雨。很急,噼里啪啦地,没提前打招呼就落下来。小男孩摁动了手上那伞柄上突起来的按钮,伞打开了,他跑过来要给正在拔草的女人撑伞,那女人一把推开他,说:“你跟姐姐一起撑。”

小男孩嘟着嘴,受了委屈,有些不情愿地走到小女孩跟前。他的个子没小女孩高,撑起的雨伞挨着了小女孩的头发,几缕发丝与伞骨纠缠在一块。小女孩不怒,朝他笑,跟开始相见的时候笑得一样,粲然笑着。她从他手中拿过伞,作为姐姐,她应该那样做。小男孩迟疑了一会,他不能断定,是否应该把雨伞给眼前这位陌生的姐姐。他朝女人的方向看了一眼,雨泼洒在她的身上,她的手指沾满了黄泥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让那个姐姐把伞拿了过去。

坟面上,两个女人继续拔着草,雨水冲击着她们的身体,她们就任由着雨水在身上淋呀淋,好像下雨跟她们没有任何关系。其实,坟面上只有零星几株杂草了。

他救的人是我。

我知道。她除草的手指已经深陷到泥土里。

他不该救我。

另外一个女人没有继续接下去说。她侧过脸,脸部微微抽搐着。

倒是雨伞下的小男孩说起了话。他其实不想说话,因为他答应了妈妈不能够说话的,只是,他看见妈妈在一座土堆上拔呀拔,他突然想爸爸了。

“姐姐,你看见了我爸爸吗?”他突然问身旁帮她撑伞的小女孩,小女孩无辜地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女人看见小男孩张开了口,因为下雨,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有些生气,赧颜中带有怒火。她可是警告过他,在这个地方,是不许说话的。

她起身,感觉到一些晕厥,用手触摸了下额头,然后从那个女人身边穿过,她看见那个女人紧紧地箍着拳头,她在一瞬间有些惊慌失措。她加快步子走到雨伞前,拉起了小男孩的手,没来得及在坟前点燃蜡烛和香,就朝山下走去。小男孩开始哭泣,因为他觉得妈妈有些粗鲁。

“你还没有带我见爸爸呢!”小男孩开始闹情绪,有些不满。

“已经见过了。”她淡淡地说着。

身后,小女孩大声说着:“你们的雨伞。”

“我们不需要了。”那个女人这样回答着。

她牵着小男孩的手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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