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辣解千愁

2016-03-03 17:29姚鄂梅
上海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后妈姐姐

姚鄂梅

两年前的一个下午,父亲给我打来电话。

平啊,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

我当时正端着一杯茶,手一抖,茶水洒了我一身。想像一下吧,安装心脏支架不到一年、公费医疗卡必须跟门钥匙串在一起以便随时启用的老头,居然说他要结婚了。我一边想像他兴奋得皱纹满脸乱跳的表情,一边尽量平淡地问他对方是什么人。

簸箕湾的人,现在跟儿子住在宜都。人很善良,很会做菜。我这个年纪,只图这些,别的都不管了。

这个“别的都不管”,明显隐藏着诸多不如意,比如对方既然来自簸箕湾,肯定是个农妇,说不定还是文盲,说不定还很穷,说不定……与此同时,我眼前闪过一双老谋深算的女人的眼睛,肯定不会太老,太老就不必营谋,也不会营谋了。我只是不明白,一个退休多年大半积蓄都扔进了医院的中学老师有什么值得营谋的?难道图我这个继女将来依法给她养老?那可不一定。

你们怎么认得的?我不相信他这种情况身边还活跃着媒人。

我返聘那几年,跟他儿子在一个教研组,他儿子见我一个人,时不时叫他妈过来帮我烧烧饭,就这么认识了。我们不准备办婚礼,就拿个证,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下个月二十号,你们回来吗?

原来儿子才是营谋者。来不及考虑回不回去的问题,我打断他:证已经拿了吗?其实,现在很多老年人结婚,都不拿证,住在一起互相照顾就行了。

那不行,名正言顺,以后才好相处。

谁跟谁相处?难道那女人要拖着一大群儿孙进驻我们家?过年过节我要跟这些陌生人互相串门?我猜肯定已经有人揭开了我床上的防尘床罩,铺上了陌生的床单,墙上母亲的遗像肯定也藏到了某个角落。好吧,不管怎么说,他有这个权利,如果我大喊大叫,惹出他心脏支架内的血栓怎么办?

放下电话,立即打给姐姐。姐姐一上来就“嗤”的一声冷笑:荒唐吧?!他就没干过一件好事。看来父亲第一个报喜电话并不是打给我的。

没过几天,父亲又打来电话:证已经拿到手了,没想到现在拿证又快又便宜,连办证带照相,只要十一块钱,半个小时不到就全办好了。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办证经过,我清了下嗓子,骑在他的声音上说:如果我七十一岁,我绝不……我不是反对你,所以我特意等你拿了证才说。

我知道……你们不同……我太寂寞了。他的声音马上打蔫儿了。

好吧,他又赢了,尽管他每天早上都去滨江公园打太极,上午在广场上用笤帚蘸水教人写字,下午去宜红茶馆喝茶,喝完茶又被老头老太叫去打麻将,尽管他把时间填得满满的,但谁又有权否定别人的寂寞呢?

那个月二十号,我没有回去,并非抽不出时间,而是我实在想不出我该挂出什么样的表情去参加他的婚礼,因为我正在办离婚。我运气真不好,竟无意中撞见了丈夫跟另一个女人的秘密,这事没什么可说的,我的原则就是这样,你在外面有点事无所谓,但你不要让我知道,一旦知道了,绝无回转余地,否则只怕会闹出人命来,我当然不想出人命,从孩子出世那一刻起,我比谁都想活到一百岁。烦人的是他不想离婚,他居然说他错了。他真蠢,我宁可看到他在两个女人间难以抉择,也不要看到他不由分说就宣布自己错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父亲结婚当天,找了个地方独自为他喝了两杯,我想我还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他到这个程度还有热气腾腾的爱情送上门来,我呢,还不到四十,刚刚挥别了十多年的跌跌撞撞,自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一生的树枝,坐下来繁衍生息……这打击足以令我后半生再也站不起来,就算勉强站起来也是个内伤严重的残障人士了。

我把自己喝到微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打了一小笔钱到他卡上,算是我的贺礼。

哎呀,没必要给我打钱,你留着自己花呀,你用钱的地方比我多得多。父亲语调雄浑,一听就是喝过酒的。

受到父亲的感染,我借着酒劲说:贺礼还是要送的,不过我有话要说,搞好避孕,我不想再有弟妹了。

父亲在那边嘿嘿直笑:那是那是,听你的。

咦?你不能这么说吧?你应该说,那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嘛,你应该这样说,我才高兴。

父亲一个劲地笑,笑完了长叹一口气:平啊,这个心脏支架把我装清醒了,我的人生,早就结束了,现在的人生,其实是那个心脏支架的人生,既然是这么个破人,就让我随便怎么处理了吧,反正也没人稀罕它了。

这时他才告诉我,姐姐也没回去,因为她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这是应该的,工作为重。对你们来说,我已经没用了,是负担是垃圾了,我这么做,就是自动排污,给你们减轻心理负担。我只有一个愿望,等我死了,把我和你母亲的骨灰放在一起。

一番冲动的对话过后,我们说到了那边的细节,既然来自簸箕湾的女人是跟做老师的儿子住在一起的,儿子一家三口当然要参加婚礼。当天,那女人一家四口,加上父亲一共五个人在饭店里吃了顿饭,然后各回各家。我擦擦眼泪,擤了把鼻涕说:我怎么感觉你被他们绑架了呢?

父亲就笑:怎么是绑架呢?他们都已经叫我爸爸、叫我爷爷了。

我叫起来:不行,你是小本的姥爷。

小本是我儿子。

说起小本,你告诉小本他爸爸了吗?他怎么看?

停了片刻,我决定告诉他真相。

父亲在那边半晌没吱声,等我要挂了,他才说:平啊,你听我说,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不配娶我的女儿,老天爷这是在帮你淘汰他。

大约是父亲再婚后第二个月,我收到他寄 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几包咸菜,包装严实而漂亮,经过长途跋涉仍然样貌不改。内容也不错,居然有我最喜欢的酢辣椒,这可是宜都人世世代代吃不厌的好东西,一年做一次,做法都一样,但做出来的东西却是一家一个味。当即尝了尝,味道相当不错,只是辣得让人跳脚,一口下去,鼻头冒汗,浑身发热,不得不狗似的伸出舌头来。偏偏越是辣,越是丢不开,胃口开得比饿口还大。好不容易止住辣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冒了出来:似乎比当年母亲做的还要好吃呢。

不管怎么说,得打个电话回去致谢。我在电话里冲父亲嚷嚷:她的酢辣椒是用什么鬼辣椒做的?她想把人辣死吗?辣也就罢了,还那么香,又香又辣,存心不让人活了!你告诉她,我已经两天没吃别的菜,光吃她那个鬼酢辣椒了。我听见父亲在那边嘿嘿直笑。

的确有点夸张。我这样想,既然父亲已经落到了她手里,不如哄哄她,至少对父亲有利。

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多。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不行了时,我还以为是他的婚姻出了问题,不等细问,他又说:早知如此,就不装那个支架了,那么贵,本都回不过来。

父亲是在医院里给我打电话的,支架里也出了血栓。没想到这么快。

他倒看得开:我今年七十三,大关口,该去了。

我把小本暂时托付给他爸爸,一个人往回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医院,一个五十多岁模样忠厚的女人站在医院门口冲我笑:我是你后妈。她的嘴唇生得不错,略厚,饱满,笑起来时,依然有曲线和轮廓。在我的经验里,长着这种嘴唇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是最具青春美又最浑然不知的。

我奇怪她怎么知道是我,她说她看过照片。你比照片上好看。她说着,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来回扫。

她很知趣,我一进病房,她就闪了出去,把时间留给我和父亲。

这回真的完了,昨天来了一个小孩,都不敢靠近我,孩子的直觉最准了。

放心吧,你能挺过来的,关口又不止一个,还有八十四呢。

父亲惨然一笑。

你的第二任妻子怎么样?不是说她做饭好吃吗?我要是你,就快点好起来,然后一天吃它五顿八顿,不然太亏了。

父亲做出一个苦苦的笑脸,怏怏地摇头:躺在这里才知道,她是她,我是我。

病成哲学家了。看父亲气息微弱的样子,不想让他说太多话,低下头去帮他按一按,捏一捏,虽然不一定有用。

后妈来替我的时候,我去医院旁边的一个旅馆里订了个房间。果然不出我所料,后妈的孙子住在我们家,因为那里离他学校近,幸亏我没有冒冒失失直接杀到家里去。本想去医院食堂买张饭卡,被她拦住了,说无论如何我的一日三餐应该由她全权负责。我接受了,我把这看作是她对我不能住在家里的补偿。

晚上,我躺在旅馆里给姐姐打电话,向她汇报父亲的病况。姐姐在银行工作,比我更难请假,除非是奔丧。我向姐姐倾诉回家也不得入门的痛苦:在家里,一个人无所事事是慵懒,在旅馆,就成了凄惶,丧家犬一样可怜无助,都是因为她,把我从主人变成了客人,变成借宿都成问题的亲戚,我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她完全把他霸占了,她离他那么近,喂他吃喂他喝,说着他们的家务事,都是跟我不相干的事情,说真的,八年了,我第一次感到母亲彻底死了,不存在了。

姐姐哈哈大笑,笑完了她说:我有同学在那个医院,我刚打过电话,她说最多还能拖三五天。反正他有老婆伺候,你没事别总待在医院里,也别待在旅馆里,出去找个店,洗洗头洗洗脚,东逛西逛,一天很快就打发了。

姐姐永远都是这副没心没肺的腔调,所以我暂时没告诉她我离婚的事,我能猜到她的反应:不一定是坏事,至少你多了一次修改机会,好文章都是修改出来的,人生也一样。

受了姐姐的暗示,第二天,我真的在小城街上闲逛起来,洗头,逛店,泡茶馆,洗脚,按摩,重温各种街头小吃。有一次,我逛到自家楼下来了,数到第四层的阳台,上面晾出来的衣服一派陌生,我口袋里有钥匙,但我相信他们肯定换过锁了。望了一阵,黯然离开。这个地方,曾经是我的一切,现在却连临时驿站都算不上了。

一直逛到晚上七八点,才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父亲床边报个到。

她还在医院里,在父亲床边走来走去地收拾,不像是在照顾病人,倒像是在收拾厨房,洗涤过后,一切各就各位,妥妥帖帖。父亲睡着了,脸上全无人色。

你回去休息,我来。

她拉着我往外走:没事的,刚刚挂完一天水,累了,可以睡个长觉了。

老实说,被她拉着手,我有点别扭,又不好意思径直甩脱她。

到了收费处,我借口看父亲的账单,才名正言顺地要回自己的手。

这以后,我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双手,不给她任何靠近的机会。

我们娘俩走走吧,顺便说说话。她的手是没伸过来了,但我感觉她的舌头比手伸得更远。按说,我的不自在,她多少也会有一些的,毕竟我们是两个自古以来就尴尬无比的角色,何况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她到底是哪里跟我不一样呢?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之前应该先跟你们见一面的。你父亲这个人性急,事情定下来后天天往我家跑,我又不是一个人住……他说不要紧,说我的儿子儿媳都是知情懂理的人。

我一笑:你们觉得好就好。

跟以前一样,这里还是你们的家,以后没事多回来看看,你爸爸很想你们呢,知道你们都很忙,这个年纪了,能多陪他一天就多陪他一天。

我在心里哼了一声:明知他已经没以后了,还在这里耍外交辞令。

她掂了一下挎在胳膊上的环保篮,那里面装着父亲替换下来要带回去洗的东西,还有吃过饭的碗碟。我想帮她,她拒绝了:我这辈子,除了小时候倚仗过娘,长大后没一个人帮过我一指头。

我没接她的话茬,我对她的人生不感兴趣,等父亲走了,这个小地方,我多半不会再回来了,我不想带走这里一丝一毫,当然也包括她的故事。

但她不依不饶地继续找话题。

孩子爸爸的事我听说了,没事的,你还这么年轻,多的是机会。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听得火星一冒,愤愤地甩出一句:不是每个女人离了男人就没法活的!

那天我特别叮嘱过父亲,不要让老家那边的人知道我离了婚,反正他们也没见过我丈夫,我不想未来某一天,他们指着我的孩子说,那是她前夫的孩子。没想到他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告诉她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家手工编织毛衣店里接到后妈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一边往回跑一边给姐姐打了电话。

赶到病床边时,父亲正在做最后挣扎,来不及跟我说句话,吐了口气就走了。

这之后,我们忙成了一锅粥,葬礼,白宴,各种联络和打点,昔日的同学全都被我从各个角落挖了出来,当然还有后妈一家人,她儿子带来了一大帮朋友,大家一拥而上,虽然嘈嘈杂杂,倒也有条不紊,父亲很快就被弄进了火葬场。

我第一次见到后妈的儿子,也就是父亲返聘期间的同事,毅然为自己母亲做媒的男子,比一般男人都单薄,走起路来轻悄悄的,嗓音沉静细弱,宛如女人,却有一身与之不相称的毛发,头发浓黑如漆,微卷,胡子尽管刮得彻底,半截脸还是青杠杠的,一眼望去,只有鼻子额头和眼眶周围是净皮净肉。因为年纪比我小,后妈让他叫我姐。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叫牛勇。我不禁浑身一震,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又软又凉,如同握了一截冷血动物。

再看他的儿子,却是直发,且身形壮实,阳气十足,显然,他阴冷的气质在遗传上没有占上风,一切都让位给了他明亮健康的妻子。

很快我就发现,比起姐姐来,他似乎更加注意我,比如他主动询问我的返程日期,以便帮我订机票,比如抽空跟我聊起越来越发达的高铁网络,感叹今后坐火车出行如何方便,还跟我说起上海的养老事业如何人性化,他们把养老机构分散设置在社区,让老人可以在家中养老。他甚至还举了个例子:比如那个一元堂……

姐姐及时把我叫过去了,低声狠气地跟我说:跟他黏糊什么!父亲一死,我们跟他们就毫无关系了,我可不想多一门不相干的亲戚,也不想把我家变成他们设在大城市的办事处。

人家没那么不知趣吧?

反正我对他没好感,竟然给自己的母亲做媒!想想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

在我们的成长史中,父亲一直是个有污点的存在,他课教得好,也有资历,很多人都说,他要是没有那个污点,早该当上校长了,可他却干了一辈子任课教师,连个教研组长都没当过。他因此常年不快乐,面色发暗,嘴唇发青。比起他的学生来,他在我们姐妹面前更严肃,一直如此,这也正是我们长大后迫不及待往外跑、一个往北一个往东越跑越远的原因。至于那个污点到底是什么,我们至今都不十分清楚,只知道跟女人有关,但没人愿跟我们细说,母亲更不肯说,因为那也是她的耻辱。有时我们会试探性地讨论一下。

父亲那样,也许母亲也有错。

他们都有错,因为他们没有教给我们如何跟男人相处,这是我们的先天缺陷。

话说到这里,我索性告诉了姐姐我的家庭变故,她的反应跟我预期的差不多:好事儿啊!至少图了个眼前畅快,忍气吞声不一定都有好结果。

捧回父亲的遗像后,我和姐姐婉言拒绝了后妈安排的晚餐,默默来到长途汽车站,一人买了一碗快餐面。

我告诉姐,在火化之前,我看到她哭了,哭得还挺凶。

姐说:大概是在哭她自己命苦吧,本想找个有退休工资的男人养她几年呢,好不容易找到个饭碗,没想到是破的。

肯定是妈生气了:哼!还想抢我的饭碗,我吃不成了,你也别想吃!于是愤而砸之。

我想像母亲怒砸饭碗的样子,捧着面碗笑了起来。

还没吃完,姐姐的车先来了。

这回倒准时起来了。本来还想跟你聊几句的。保重哦。姐姐放下面碗就跑。

等我捧着面碗小心翼翼站立起来时,姐姐已经拐过那道不锈钢栅栏,不见了。

本该在葬礼上掉落的眼泪终于姗姗来迟,一颗颗砸在面碗里。冷淡的夫妻,才会养出冷淡的孩子,自童年开始,在漫长的寂静和冷眼中,我们早就学会了克制感情,习惯了忍受孤独,一直以来,我们姐妹都在同龄人中以理性著称,我们是最文静、自理能力最强的两个女生。

大约是父亲去世后第三个月,一天晚上,门铃电话突然响了,拿起一听,竟然是她:平啊,我是你后妈,给我开下门。

足足迟疑了十秒,我才按下开关键。

门一开,她拎着大大小小三个撑歪了的包,踉跄着扑进来。

我……不知道你要来。

她笑笑:我要是先打招呼,你肯定不会同意我来,所以我就先斩后奏了。

这……真的没想到。我的家教妨碍我脱口而出:这里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

我是来帮你的,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人手。

怎么好麻烦你?我可以请家政工。

我不比那些人差,而且我是免费的,家政工多贵啊。

你家里不是还有上学的孙子吗?他们更需要你。

至少这几年里,我还能安排我自己。

她是坐火车来的,路上走走停停近十个小时,看看她一对浮肿的脚踝,我不再说话,转身给她沏了一杯茶。

小本没见过她,躲在一边不住地偷瞄。她吹着杯里的茶叶说:小本是好孩子,你将来要享他的福沾他的光的,过些年你就知道我说的没错。

这种为了套近乎的无稽之谈我根本不想搭理,不过,我还是把小本叫过来,让他叫奶奶。

她马上更正:是姥姥。

小本很乖地说:姥姥好!

我马上想到,小本其实从没见到过姥姥,他出生前,母亲就已经不在了,他会以为这个人真的是姥姥,心里马上不舒服起来,觉得背叛了母亲似的。

但她给我带来一个礼物,是一本家庭小影集,我竟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本影集,主要是我们一家人各自的报名照,很多是从各种表格上揭下来的。一张张看下来,就像看到一部快速播放的家庭纪录片。

你爸爸没事就找出来看看,他说跟那些花里胡哨的合影比,他更喜欢这些报名照。你现在开始,就要给小本把照片拍好,小娃娃一年一个样。

我一点都不想跟她畅谈家事,我只想保持距离,让她知难而退,最好连那些行李都不打开就直接背回去。我强迫自己打了个呵欠,说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就把她带进小客房,她马上说,你去睡吧,我自己安顿自己。

我抱着小本回房,心里直嚷嚷:还安顿自己呢,顶多让你在这里安顿三天。

躺下来却睡不着了,等小本睡着后,我摸索着在被窝里给姐姐打了个电话。

姐姐在那边大呼小叫,兴奋不已:真的?她以为她是谁呀?她哪来的自信呀?你仔细观察观察,她不会是精神有问题吧?别让她接近小本,我觉得你最好去附近的派出所备个案,最不济也该让你的邻居们知道,这年头,哪有随便闯到别人家里去的。爸爸住院那段时间你是不是让她捏到什么把柄了?你看她就不敢到我这里来。

聊了一会,发了一通牢骚过后,姐姐突然一声惊呼:你傻呀!告诉你,尽管张开双臂接受她,她来混她的日子,你白捡一个保姆,各得其所,各满所意,有什么好愁的?实在不喜欢她,你让她到我这里来,我把她使顺手了,再让给你。

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了,她站在门口理直气壮地问:还有多余的枕头吗?那个枕头太高了。

我夸张地捶了好一阵胸口,皱着眉头说:差点被你吓死了。随手从旁边抽出小本的枕头扔给她。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推门一看,昨晚刚到的后妈,正系着围裙在灶前奋战呢,那围裙不是我的,难道她连围裙都自带了?我想起她那三大包行李,突然有种想去打开看一看的冲动。

早餐是胡辣汤,玉米面小煎饼。材料都是她自己带来的。说实话,我欣喜万分,从我记事开始,直到母亲去世,胡辣汤就是我们家餐桌上的大爱,既是菜也是汤,热腾腾辣乎乎一碗下肚,额头上一片细汗,我和姐姐小时候都是用它来治感冒的。但我不能跟昨晚的矜持反差太大,只能强忍着略表高兴:哇,有这个呀!

小本居然跃跃欲试,后妈也一个劲鼓励他:吃吧,闻着辣,吃起来一点都不辣。小本尝了一小口,咂巴了一会,还要。

姥姥说的没错吧?告诉你啊小本,这个辣呀,它是人间第一美味,比什么甜的咸的都好吃。

玉米面饼也很棒,金黄香脆,带一层似有似无的锅巴,咬一口,就一勺胡辣汤,久违的畅快淋漓。

她要跟我一起送小本去幼儿园,说要摸清路线,还有菜场和超市的路线。

到了幼儿园,跟小本挥别后,我把她带进了街边的小公园里。有些事我得跟她讲清楚。

都是女人,我们就说点女人之间的话吧,既然爸爸已经走了,你也自由了,没必要把自己困在那个角色上,我和姐姐都是做了母亲的人,我们都不那么需要母爱了。

不能这么说,好歹我们也算母女一场,能帮当然要帮。你就这样想好了,至少我比一般的保姆更安全,我做的菜也更合你的口味,起码我还会做酢辣椒。

但你这样做我会有心理压力。

这样吧,三个月,我帮你三个月,如果你觉得还是不行,我就走,好吗?

不知道是不好意思再坚持下去,还是对她的人生逻辑有了一丝好奇,我不再说什么了。

称呼是个问题,总不能直接喊她“后妈”吧,喊“阿姨”也不对,就一直含糊着,反正就三个月。

我真怀疑她把家里的厨房整个搬来了,除了让人欲罢不能的辣,还有种种腌制小碟,腌姜丝,腌花椒,腌大蒜,腌芹菜,腌黄瓜,腌木耳,最少不了的还是辣萝卜条,别说,有时犯馋,去厨房里偷吃一口,立马浑身一振,从头到脚都来了精神。

辣不仅打开了胃口,也打消了我们之间的矜持。有一天我问她,她的前夫是怎么去世的。当时她正在切姜丝,她似乎特别喜欢吃姜丝,弄得我也用盐腌姜丝取代了九制话梅。

如果我说我从没结过婚,你信吗?

我看看她花白的头顶,笑起来:也就是说,你的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都不合法。

真的,严格地说,你爸爸才是我丈夫。

那么早就搞未婚先孕?就当单亲妈妈?

但我的未婚先孕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尤其是公婆家。我们那时兴先订婚,过个一年半载再结婚,就在这期间,他出了车祸,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怀孕了,我那未过门的公婆抱着我大哭,求我无论如何把他们家唯一的根保留下来,我一感动,就同意了。

你家里人呢?他们也同意?

你猜我妈怎么说?“眼瞅着一桩丑事竟变成义举了。”就像我捡了个便宜似的。话说回来,那个时候未婚先孕是件蛮丑蛮丢人的事情。

难怪我爸说你善良,换作别人,估计是不会同意的。

你爸爸不知道这事,他只知道我男人是车祸死的。

我停住咀嚼,呆呆地望着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没问。她头也不抬,在砧板上一个劲地切,切完了才抬起头来:以前在老家,那些人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变老,我那点事他们全看在眼里,哪用得着来问。后来搬到儿子家,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自然也没人问。一年年拖下来,弄得我都忘了我还有过这么一档子事,你是头一个问的,所以我想都没想就说了实话。

后来呢?一直没改嫁?你不会从结婚就开始守寡吧?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不让你出嫁,因为怕你带走孙子。

她又开始切蒜,刷刷切成薄片,切完了蒜还没倒,还像没切开时那样立着。她用手轻轻一碰,蒜片齐刷刷歪向砧板,也不见她抬手,就听见嚓嚓嚓一阵响,刀下吐出一大片又细又绵软的蒜丝。

反正我再没嫁过人,直到五十八岁遇见你爸爸。

我呆了。这时再看她,竟觉得那细密的皱纹里似乎真的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纯真。

你这辈子也太亏了。

谁说不是呢?怎么样?我从老家带来的辣椒有劲吧?

她似乎不太想跟我深聊下去,而且她一说辣,我马上感到辣得喘不上气来。

以前,我儿子每次考试,都要偷偷藏一点辣姜片在身上,他说吃点辣的脑壳转得快。

我想起办公室里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叫她也帮我准备一瓶带上。

就等你这句话呢,吃点辣椒长精神。反正我是一天不吃辣,就一天身上没魂。

她倒真是个勤快人,才来没几天,就把我的衣柜翻了个透,该晒的搬出去晒,该洗的拿出来洗,厨房里那些老油垢也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柜顶上都给擦了一遍,铺了层报纸。很多年没享受这种不计价的服务了,渐渐开始有了点温暖的感觉。

正觉得积压的家务都被她干完了,再也找不到活干了,有天下班回家,意外地发现她竟不在,赶紧跑去她房间,衣物用品都还在,应该没有走远。马上就笑自己,这是生怕她走了吗?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问她去了哪里,她一会儿说随便走了走,一会儿又说去找了个以前认识的人,但没找到。

没想到她在这里还有认识的人,又一想,这几年谁不在五湖四海地乱走,没准她真有什么亲戚在这里打工呢,就没细问,只提醒她,最好不要走太远,万一迷路了可以打我电话。

那天楼下贴了个通知,临时外来人员要报告派出所,超过多长时间要办理临时居住证,我找她要了身份证,才知道她叫杨采玉。我看着身份证上她满头的黑发,说:叫你采姨吧?

她很高兴:好好好,比叫杨姨和玉姨都好。

出去找人傍晚方归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几次,且每次回来都疲惫得要命的样子。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我能不能请你帮我找找?我去了几趟都没找到。

原来你是来找人的?还说什么帮我。

她不好意思地笑:顺带着找找,找不到就算了。

牛勇知道你是来找人的吗?

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我让她把地址给我,她脱口而出:四川路271弄5号203。

地址这么准确,为什么还找不到呢?

第二天,我跑去一看,有这条路,但没这个号。

你确定你没有记错?

这个地址我放在心里几十年了,绝对不会有错。

我告诉她,这些年,城里到处盖房子,扩马路,铺管道,修地铁,从没消停过,莫说是几十年,隔一两年都会有大变化,她这个地址,恐怕早就消失了。

她脸上很不好看,隔了一会,焦灼地说:就算地址消失了,那地址上面的人呢?也消失了?

顺藤摸瓜总会找得到的,但要费点时间。是你什么人?

一个熟人。

几十年前你就在这儿有熟人?

不是在这儿,是在我那儿。她脸上闪过一丝难为情,紧接着补充道:在簸箕湾。

后来一直没联系?如果有通信的话,信封上应该有地址。

她连连摇头:一点点联系都没有。

那叫什么熟人!

不管怎样,我答应帮她去找找。这事也容易,上网一查,就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地址的确曾经存在过,但那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变过一次,1990年代又变过一次,到了2000年代,那里基本不存在住宅了,现在那里周围都是商业区,几十米开外就是一座立交桥。至于她给我的那个叫张大桥的名字,他的户籍根本没有查到。

没过多久,她又说想找份工作,边做边找。

我马上有种上当很深的感觉,原来进门就打出来的那张感情牌,是为了给自己骗取免费吃住。

她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你家里这点事不够我干的,我晚上随便动动手就能做完,白天那么长,闲着也是闲着,挣点钱,给小本买几只冰淇淋也是好的。

这么一来,可能就不止三个月了,如果她有备而来,我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再一想,她的确也能帮到我,比如有她在家,我才可以加班,虽然加班不常有,但一遇加班我就搬出儿子来推托,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如今哪有不加班的工作。也罢,就当请了个钟点工吧,只是这个钟点工是要住家的。

虽然我感觉她身子骨还蛮扎实,但年纪摆在这里,上哪去找工作呢?恐怕连做保姆都没人敢要,怕她一不留神老年病发。

不知哪根神经在提醒我,我想起了父亲葬礼时她儿子提了一下的一元堂,好像是个什么养老机构,那种地方是不是对从业人员要求低一些呢?

我试着在网上查了一下,还真有个一元堂,而且正在招人,只是待遇比同行业低很多,但相对她的条件来说,应该可以知足了。那是个老年人生活服务公司,它的营运方式很特别,老板在一个小区里租了间房,雇佣了三四个人,负责为附近三条马路以内的独处高龄老人提供午餐和晚餐,每餐只象征性地收取一元。这一元也不用付现金,而是付一种老板自己发明自己制造的代金币,一元堂定期凭这种代金币去某个地方领取营运资金。我总觉得一元堂只是个宣传窗口,它背后一定有个巨大的商业计划。当然,这是老板的计划,跟工作人员无关,工作人员干活,拿工资,其他的一概不管。

跟采姨一说,她也同意,就带着她去报了名。很快就被录取了,尽管公司给她发了防撞背心,为表示支持,我还给她买了双防滑鞋,叮嘱她出去送饭时千万注意安全。

很快,她就把她的辣椒也带到一元堂去了,知道有些老人怕辣,所以只在套餐盒里试探性地加了一只微型小碟,摆上一点点凉拌的辣菜,看看受不受欢迎。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人对这点试探大加赞赏,甚至还有人打电话到一元堂,要求加大凉拌辣菜的分量。

她越做越起劲,开始操心起一元堂的营运来。有一天,她一脸疑惑地问我:你说那个一元堂的老板,他凭什么这么做?一个月光人工费就是几千块,还要买米买菜。

等你成了有钱人,你就能理解他了。

发工资那天,她专门去了一家大超市,买回很多好吃的,我要付给她钱,她生气了:我现在是你家的人,当然要为这个家出一份力。你要是付我钱,就是赶我走,你还在想着赶我走吗?我对你真的一点帮助都没有?

其实她一直没少出力,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就再没做过家务,回到家里跟小本玩玩再给他洗洗澡弄上床,其他的就没我事了。作为一个免费的保姆,她已经做得非常出色了,就算她是出于免费混吃混住兼寻人的目的,这个代价她也付得够大了。

为表示感谢,我偶尔会跟她聊一聊,问她一元堂老板长什么样,她说老板从来没有露过面,给他们发工资的是一元堂的经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他们叫她费经理。费经理发工资不是从包里数钱,而是直接掏出红包来,每人一个,彼此间不公开。

说起一元堂,她就兴致勃勃:一元堂老板的生意肯定做得很大,凭费经理的模样就可以猜出来,人长得漂亮,还有水平,每次一来,首先感谢我们为一元堂的付出,然后感谢我们为这些需要帮助的老年人的付出,再然后还要表扬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出色,说我们做着最容易在污染环境方面遭到投诉的工作,结果竟一次投诉也没有,无论厨房还是送出去的餐盒,都收拾得很卫生。那个费经理还为我的那碟凉拌辣菜专门发了奖金呢,她在红包里夹了个纸条,说感谢我为一元堂盒饭带来的小创新。

她把那个小纸条找出来,小心地展开,递给我看。是一张小小的便利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尊敬的杨采玉阿姨,谢谢你的凉拌小辣碟,它不仅丰富了一元堂的餐点,也为老人们带去了难得的兴奋与欢愉。

很有教养的企业呢!我随口说:希望一元堂一直办下去,将来我老了也去买他们的盒饭。

会的,他们都说一元堂会一直办下去的,现在还只是试点,今后会越开越多。

我在想,这个一元堂的老板,他得有多大的财力才敢做这样的梦啊。

虽然进展缓慢,但对张大桥的寻找一直没有放弃,有时我们会聊一聊这个人,对我来说,不是为了方便寻找,而是出于对她过去的好奇。

总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

话一说完我就想起来了,这可不是那个著名的年代么,知识青年什么的,难道采姨竟是有一阵子在大江南北唱红的小芳?

她也知道那首歌,我一提她就变了脸:最烦那首歌了,把我们农村姑娘想成什么了?还谢谢你给我的爱!就一定是小芳给他爱?就不能是他给小芳爱?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不会有小芳去爱他们的,他们个个好逸恶劳,拈轻怕重,谁会喜欢他们?倒是他们脸皮厚,看哪个长得顺眼就去缠哪个。

我盯着她:张大桥就是那个知青?

她讪讪地去看别处:不光是他,当时他们男男女女十几个呢。

我有办法了,张大桥找不到,其他知青也找不到吗?我叫她再告诉我几个名字,他们知青之间总有联系的。

她赶紧摇手:找不到就算了,谁还记得那些人,这么多年了……

可你却记得张大桥,连地址都记得这么清楚。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似的:你厉害!我见你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真的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你太傻了,你一开口,我就闻出你心里那点刻骨铭心的味道了。其实,你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不就是寻找以前的情人吗?现在老年人寻找年轻时失散的情人很时髦,前几天电视台还现场直播了一个,节目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一个老头子找来一个老太婆,俩人当时就在台上眼泪花花地拥抱了。你也可以去电视台报个名,让他们帮你去找。

哎哟,快别说了,前两年,我也想过这个办法,结果牛勇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他说只有二百五才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他有什么权力这样说你?

他有这个权力的,人家骂我,不就等于在骂他吗?她猛地跳起来:尽顾说话了,明天的辣碟还没准备好呢。

两个月后,采姨这个一元堂的帮厨正式荣升为主厨,工资也跟着涨了。

主厨好,主厨就不用送饭了,我就怕他们安排我送饭,我害怕见到老人,我觉得老人身上有股阴气。

你自己家里没有老人?我爸爸跟你结婚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她大笑起来:我喜欢跟你说话,被你呛得死去活来也乐意。

你要珍惜你能进入这个积德行善集体的机会,这也是你自己在积德行善,会有好报的。

如果真有好报,我就一个愿望,在我死前一定要找到张大桥。

我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我父亲的妻子,在我面前念念不忘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她竟然要求我跟她一起寻找那个男人,而我并不反感。我的脑子快要乱掉了。

有段时间,在城里如鱼得水后的知青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下乡潮,他们回到当年插队的地方,跟当年一起下地一起吃饭的农民叙旧,你们那里就没有知青回去过?

有,但他没有回去,就他一个人没有回去。那个地址就是那次我找一个人要来的。

我望着她切菜的背影想,这就麻烦了,这说明那个人根本不想见你,甚至有意在回避你呀,你这个傻瓜加笨蛋!

她在做凉拌芦蒿,她先切了一小堆辣椒碎,细得像泥,拌在芦蒿里,撒点盐,挤点柠檬汁,拌匀后拿保鲜膜封起来,放进冰箱。关上冰箱门之前,一碟辣椒和糖醋汁拌过的藕丁又被她搬了出来。

可以吃啦!她把沙拉碗递到我面前。

自打她来了以后,我特地买了一套沙拉碗,而且我对零食的兴趣渐渐转移到冰箱里来,随时随地,打开冰箱,总能找到一点脆生生辣乎乎的小吃。

张大桥什么样子?我咯吱咯吱嚼着问她。

高个子,大胡子,大鼻子,下巴往前伸,他们都说他要是把胡子留起来,会跟列宁有点像。

你那时什么样子?留着一对长辫子吧?

她微微一笑:那时候就兴那么梳头,辫梢上扎两只蝴蝶结。

她到客房里去了一会,举着一张小照片走过来,是她自己的单人小照,侧身,回脸,笑意盈盈,一对长辫子越过肩头,搭在胸口,辫梢上的蝴蝶结硬扎扎的,振翅欲飞。比起现在,她年轻时可美丽多了,现在的她,除了那对唇线分明的温厚的嘴唇,其他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你变化挺大。我只能这么客气地说一句。

我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一个女人过得不好,就老得快,老得丑。

有没有他的照片?

她想了想,又去了一趟客房,找出一张报纸来,纸张已经残缺不全,严重发黄,上面有幅黑白照片,一群人头戴草帽,手持农具,满心欢喜地站在田里,照片下面有句话:图为簸箕湾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说的那个人,魁梧的身材,微微前伸的下巴,因为胡茬的原因,牙齿更显白净,大太阳底下,他居然只穿一件滚白边的背心,露出来的两肩和大臂肌肉滚滚。她补充道:他是卷发,帽子遮住了看不见。

我把那一小块报纸带到单位,请那些网虫同事们帮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叫张大桥的人。他们信誓旦旦地说,除非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否则,世上没有找不到的人。

回到家,我对采姨说,这比请私家侦探还要管用,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收拾收拾自己,准备好跟旧情人相见。

她满脸不屑:有什么好收拾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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