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穿牡丹

2016-03-03 06:19邱振刚
飞天 2016年3期
关键词:安国江山瓷器

邱振刚,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学硕士,现任中国艺术报理论副刊部主任,有小说、散文、影视剧本发表于《创作与评论》《中国作家》《作品》《广州文艺》《西部》《上海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等报刊,作品转载于《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文学选刊,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多次获得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银奖、铜奖。

1

我希望你把这当成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事实上,它的确是。

2

在人世间跌跌撞撞混了四十二个年头后,丛江山终于沦落到了失业在家、经济来源断绝的境地。

失业前,丛江山的工作是在北京一所职业教育学院当基础课部教师,负责给几个成人大专班、自学考试班上历史课,教授一些贞观之治、郑和下西洋之类的历史常识。这份工作他干了五六年了。二十年前,他从一所大学的历史系毕业后,因他父母都是普通退休工人,无法给他在北京找个像样的单位。他靠着当初在校报上发表的几篇散文,才应聘作为临时工进了一家区级文化馆办的内部杂志。这份杂志的编辑部连他才两个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一些公开发表的期刊里找些散文、小说、古体诗来剪剪贴贴一番,好歹凑成一本一百来页的小册子,印好后派发到这个区里各个居委会、社区的图书室。后来,他母亲病逝后不久,父亲也查出身患绝症。为了他的前途,父亲在去世前拖着病体四处求人,转弯抹角托人无数,最后好歹把他安排进了这所学校。虽然事业编制问题始终难以解决,但在公办学校里当老师,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总算是有了铁饭碗。

他在十年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老婆忍受不了他一千出头的工资,更忍受不了长年和他父母一起住在一套不足四十平米的小房里,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两年就结束了。如今,他连老婆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这天,他平庸乏味但还勉强过得去的人生中,添上了格外悲伤的一笔。中午,他刚在校食堂吃罢午饭,就被一通电话请进了校长室。校长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对于这所职业教育学院,教委有了新的规划,准备在近几年努力升格为正式的全日制大学,新的校名都定好了——华北科技大学。届时办学方向将作重大调整,新学校将会以本科教育为主,现有的成人大专班、自学考试班一律停办。出于对未来师资水平的考虑,目前本校的教师,凡不在编的都将统一辞退,空出来的教学岗位将面向全国范围选聘优秀人才。

你的工资学校可以发到下个月,另外,如果需要办理低保的话,学校方面可以协助。这就是校长对他说的最后一番话。

3

丛江山出了校门,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坐公共汽车回到自己的旧公寓,双眼无神地看着房里的一切,反复琢磨着自己怎么就混到这等田地。这套一居室是他父母当年的福利房,也是他们留给他仅有的财产。他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一角,晚饭都没心思吃,一直呆坐到了深夜。为了排解烦乱的情绪,他胡乱打开了电视机,发现屏幕停留在某个中原省份卫视频道的一个投资理财类栏目上。电视里,一个古玩收藏方面的专家正在向观众介绍古代瓷器方面的收藏知识。这个专家面前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他不时地拿起一两件,滔滔不绝地说着。

丛江山只扫了屏幕一眼,就目不转睛地看了下去。其实,那位专家的话他连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觉得这个节目似乎在某个地方非常不对劲。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看着,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出来,这专家的相貌和自己非常像,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这是他四十二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他索性站在衣柜前,一边看电视,一边对照镜子中的自己。

这个被主持人叫做安国淳老师的男人,除了眉毛比自己略淡、双眼的距离比自己稍大之外,长得简直就像克隆后的自己。即使是这两个不同之处,如果没有镜子帮忙,他也完全看不出来。当然,因为所处的社会阶层不同,两人的气质衣着其实相差不小,但就脸型、五官而言,实在和自己太像了。惊诧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后,安国淳在节目里说的话也开始一句句传入丛江山的耳中。安国淳的话里,虽然也频频出现宋元明清之类丛江山也算熟悉的字眼,但对于那些诸如胎质、釉色、纹饰、款识等术语,他这个历史专业的毕业生就不明所以了。

看了一会儿,他打算睡觉了。就在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大拇指已经按到遥控器上的关闭键时,电视里的安国淳正抄起一件花花绿绿的瓶子,说——

半年前,在英国的一次拍卖会上,一件比我手里这件还小一些、年代也要稍晚的道光款黄地粉彩花卉喜鹊梅瓶,拍卖价是五万英镑,换算成人民币的话大概是五六十万元。而我手里这件,是我三年前去陕西旅行时,从一个小县城里一家兼卖陈醋挂面等杂货的古玩铺里买下的,只花了不到一千块人民币。现在,我估计它如果上拍的话,能轻松拍到一百万以上。

说到这里,安国淳话音未落,台下的观众席里已经传来一片音量不小的惊叹声、掌声。瞪着安国淳得意的笑容,丛江山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他从前只知道古玩是有钱人玩的东西,但根本想不到看起来很普通的瓶子,竟然能值上百万!他一向自命文化人,对钱财并不热衷,但安国淳说出的金额,尤其是这一大笔钱来得竟然那么容易,这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一百万,一百万,这个数字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也让他一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睡。

4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后,在卫生间里洗漱时,反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越看就越觉得,明明相貌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生活境遇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自己的无能了。这一天他一直过得恍恍惚惚的。因为不用去上历史课了,他一天都无所事事。也正因为无所事事,昨晚在电视里看到的一切就不停地在眼前浮现出来。

到了下午,他走进一家超市想买些吃的。结果,在店里的角落,在一排专门用来处理过期杂志的架子上,他发现一本杂志的封面上说本期有关于著名鉴定家安国淳的长篇专访。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本杂志。接着,他又匆忙买了一些降价处理的食品,回到家里三两口吃了饭,就打开杂志看了起来。

这篇专访篇幅很长,连文字带彩照,足足有二十来页,几乎占到了整本杂志内容的三分之一。以前丛江山对文物古玩这类东西没有丝毫兴趣。但这次不一样了,他把杂志上满满当当上万字的内容细细看了一遍。在专访里,安国淳谈到自己的本职工作是在省文物局考古研究所搞研究,平时要在省内各地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各个考古研究项目都得参与,发掘现场会、课题论证会更是没完没了,根本没多少时间花在自己最喜欢的古代瓷器研究上。他说,自己最羡慕的工作就是大学老师,只需要每周上几节课,剩下的时间就都是自己的了。幸好,自己手头的几个项目在三个多月后就结束了,届时自己将应邀启程赴英国一所大学,进行为期三个月的短期讲学。英国的博物馆中收藏有不少中国古代珍贵瓷器,自己打算到时谢绝一切应酬,在三个月时间内,除了上课,就是潜心研究英国的馆藏中国瓷器,争取就这个题目在回国前写出一部新书来。

你竟然还羡慕大学老师——长篇专访看完后,他盯着彩照上安国淳锐利自信的眼神,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着。接着他把杂志放回包里,然后仰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摇头感叹起自己黯淡不幸的生活来。他对安国淳了解得越多,心里的不平衡感就越强烈。

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又是一天到来了,他早早就拎着装满简历的皮包,到了人才市场,准备找个工作。每当看到有出版社、杂志社的招聘摊位,他总会满怀信心地递过去简历。但是,简历每次被别人接过去之后,正当他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对方,对方已经看清楚简历上他的年龄——四十二岁,也就随即微笑一下,告诉他年龄不合适,把简历重新塞到他手里。

在招聘会上转了三个小时,他竟连一份简历都没有送出去。至于酒店保安、停车管理员、广告公司业务员之类,空缺倒是多得很,但他根本不想考虑。到了中午时分,他已经是饥肠辘辘,正准备走出人才市场到街边买个煎饼果子充饥时,看到招聘会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摊位。他慢慢踱过去,只见这里招聘的是广告文案。这个摊位上坐着一男一女,都挺年轻,穿戴也很整齐,他们一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从事的也是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的工作。女的大概三十五六岁,五官精致端正,妆化得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一只尖尖的下巴更是让整张脸都显得精明起来。男的更年轻了,脸色黑瘦,近视镜片后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拘谨,似乎大学毕业没几年。

他想,虽然不清楚广告文案工作的具体内容,但大概也是和文字打交道的事情,自己应该干得了。于是,他的双脚就迈了过去。那一男一女看他走近,一起朝他微笑一下,接着那个男的站起来,朝面前的黑色椅子弯腰示意请他坐下。

这一上午,丛江山都没有被人这样热情地接待过。他有些意外地斜着坐下,把自己的简历递了过去。

这位先生的资历很不简单啊!那个男的双手接过去,翻阅了大概一分钟后,抬起头来对丛江山说。

真的吗?那个女的说着,不太相信地打量了他一眼,把简历接过来细细看着。她看的时间还要稍长一些,但也很快就看完了,她从简历上收回目光,和那个男的对了对眼神,又一起轻轻点了点头。

有门!丛江山的心跳开始加速。

丛先生——那个男的咳嗽一声,开口说道,从您的资历来看,您从事过多年大型杂志的编辑和大学教师的工作,再来做文案工作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丛江山心想,他们不知道《今日文苑》仅仅是一份发行量不到五百份的内部印刷材料,更不知道北京英才职业教育学院只不过是一家由成人大专班和自学考试班组成的专科学校。丛江山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们实际情况,那个男的说,是这样,如果丛江山先生真的对我们公司感兴趣,那么就请听我们详细介绍一下本公司的情况。

他正要说下去,那个女的却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丛江山注意到,那是一块相当精致、缀满了细钻的名牌手表,说,已经是中午了,这样吧,丛先生,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吧,咱们边吃边聊!丛江山说,这个——我下午还要和别人谈点儿事儿。他心里盘算着,对方请客当然要去,但自己还必须适当地摆摆谱,既然对方觉得自己是个人物,那么自己就要把这个形象维持下去。

看到他的态度有些模糊,那个男的说,吃饭时,我们可以非常详细地向您介绍本公司的情况,比起这里这种乱哄哄的场合,肯定能说得更明白些。丛江山觉得姿态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也就模模糊糊地点点头。那个女的站了起来,很干练地一挥手说,那好,咱们打辆车,一起去吃饭。

5

在此前的四十多年里,丛江山从未来过如此豪华的餐厅。他当然知道这家历史悠久的俄式西餐厅是本城最高档的餐厅之一,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有机会光临。几个人点好饭菜,那个男的就开始介绍他们这家公司。他说,自己所在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为一些大型企业提供广告制作方面的服务,现在他们招聘的对象就是广告文字内容的撰写人员。他自己是人力资源部的职员,而那个女的则是人力资源部的主任经理。男的介绍完公司情况,那个女的开口说,不用继续考察了,从他的资历看,可以断定他完全有能力胜任广告文案这一工作。

丛江山正犹豫着是否要询问一下薪金的情况,那女的说,鉴于他无须试用期,可以直接以正式员工的身份入职,那么就能直接拿到月薪一万的薪水。而且这只是底薪,每次他撰写的文案获得客户认可后,还能拿到计件的奖金。

月薪一万,还只是底薪,好家伙!丛江山长吸了一口凉气,心想,仅仅底薪就是在那家专科学校工资的三倍!看到丛江山没有拒绝,那个女的又说,但是,如果丛先生能入职的话,现在有一个特殊情况,恳请您能理解。

听完这话,丛江山觉得有些奇怪,他抬起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个女的说,其实,我们这次来人才市场,是带着一项重要任务的。就是几天前,本公司的一个长期大客户——她说出的是一个在全世界都家喻户晓的跨国企业——派人来到本公司,说即将推出一款新手机,要委托本公司来制作这款手机的宣传广告。同时,这家公司也支付给本公司一笔不菲的定金。他们的代表说,他们这款新产品的上市时间已经确定,不可能推迟,所以就要本公司在极短时间内完成广告的制作。公司总裁昨天要求我们如果在人才市场上发现了优秀的人才,就可以直接把他吸收到这项工作当中。

啊,原来是这样!丛江山心里嘀咕着。

现在,我们发现了丛先生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想按照上面的指示,恳请您参加这项工作,具体说,就是希望您可以尽快开始新款手机广告文案的撰写。

那,我就试试吧。看到面前这两个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丛江山也有些激动了,他马上说。

太好了,今天真是不虚此行!这里是新产品的资料,供您写作时参考!那个男的兴奋地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就要递给丛江山。他刚要伸手去接,那个女的却一伸手,把文件夹按在桌面上。

丛先生——她笑了笑,语气犹豫地说,现在有个特殊情况,就是——

请讲吧,需要我做什么、怎么做,尽管说!丛江山说,他觉得对方似乎有什么顾虑。女的说,那好,我就直说了。因为这款手机是这家客户公司的最新产品,他们对这款手机寄予了厚望,他们的竞争对手也在关注这款手机的情况。您大概也知道,这些企业打起商战来,各种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丛江山点点头,说,现在各种手机的竞争的确非常激烈。

您理解就好。正是因为这款手机的特殊意义,为了避免泄密,我们的公司以往对这类情况的处理方式是,当广告文案撰写人员接受任务时,需要向公司缴纳一笔保密押金。反正数目也不太大,五万块钱而已。

保密押金?干什么用的?丛江山低声说。

就是您要先给公司交上一笔钱,同时还要承诺对拿到的资料绝对保密,如果我们后来发现您没能好好保管这些资料,导致泄密,押金就不再退还了。这个政策绝对不是针对您的,所有参加广告制作的人员都是如此!

那个女的说了这一番话,就微笑着看着丛江山。他的心里马上飞快地盘算起来。如果不拿这笔押金,那么这份工作肯定就没希望了。但是,自己的全部积蓄现在也只不过五六万而已。这些钱是自己多年来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

丛江山心里反复琢磨着,那个女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说,本公司获得这次机会后,已经有不少广告文案方面的资深写手来求职,按照本公司高层的意思,既然这些写手都有大量成功的经验,那为了保险起见,索性就从中择优录取。但我还是希望在传统的写手群体之外发掘新人,当然,如果新人实在有难处,本公司就——

不用说了,我马上交钱!丛江山一拍桌子,身体前倾着说。

吃完午饭,丛江山和这两个人就在街边一处ATM机上取出了五万元。那个男的从丛江山手里接过厚厚几大摞现金后,又递给他一张名片,说请他在一周之内完成广告文案的撰写,到时再和他们联系。说完,他和那个女经理一起坐上出租车离开了,剩下踌躇满志的丛江山,握着那一叠厚厚的资料,站在路边望着远去的出租车不停挥动着。

丛江山回到家,来不及喝口水就匆匆打开了那个文件夹。里面的彩页,都是对一款手机的介绍。可是看了一张彩页,他就觉得对上面的机型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这种感觉有些好笑,明明是刚刚研发成功、尚未正式上市的机型,自己却觉得曾经见过。但是,彩页一张张看下去,这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他心里开始觉得有些不妙了,抓起一张彩页冲出房间,到了街上的一处手机修理店。

这是一款两年前上市的机型,大概在半年前已经停产了。一个店员看了他手里的彩页,非常肯定地说。

丛江山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了十多秒,他确信自己上当了,马上摸出那张名片拨出了电话,可电话里传来的提示音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急得抓耳挠腮,又匆匆跳上一辆出租车,赶到上午那家人才市场。当天的人才招聘会已经结束,他告诉管理人员,说自己要找在角落里设立摊位的那家公司。对方查过招聘会参会企业的登记簿后,告诉了他对方所登记的联系电话。他一看号码,就是名片上的那个电话号码。

您肯定是上当受骗了。管理人员听了他对自己遭遇的描述后,同情地告诉他。丛江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这个人的胳膊说,我是在这里遇到骗子的,你们必须对我的损失承担责任!这个人摇了摇头,朝旁边的一块标牌指了指。只见牌子上面写着:本市场仅提供摊位租赁服务,对招聘企业和应聘人员单方面提供的任何信息不承担责任,请各位自行斟酌。

6

丛江山无奈地走出了人才市场,坐公共汽车回了家。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处于赤贫状态,颓丧地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最后决定,第二天就到居委会去申请最低生活保障,否则自己真的连饭钱都没有了。想到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大学本科学历,竟然莫名其妙被两个年纪轻轻的小骗子骗光家底,他真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

这时,夜色渐渐深了,中午时吃进的丰盛大餐已经消化完毕,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他站起身来,想从皮包里找出点零钱,出去随便吃碗面。可他找遍房间都没找到皮包,这时他才想起来,皮包忘在了中午的那家餐厅里。他赶紧打电话去询问,结果对方告诉他,餐厅里没有他的皮包。

一定是被那两个骗子拿走了!他恨恨地想着。

两周后。

这天,丛江山来到街道居委会,领到了第一笔最低生活保障金。当初在填申报表时他还非常惭愧,觉得自己只有四十来岁,就不得不靠吃低保过日子,实在是愧对父母,愧对自己的本科学历。但是,他看到申报表上竟然还有不少二三十岁的低保户,手中的圆珠笔不由得顿了顿。办事员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眯眯地告诉他,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以及能找到工作但又怕苦怕累不想干的年轻人多的是。国家财政在政策上一向对本市有较大倾斜,所以市里财力充裕,完全能够给有本市户籍的市民提供这样的福利。所以大家就当是放了个带薪假,等休息够了再去挣钱不迟。即使从此不愿意再上班了,把低保常年吃下去也没问题。只要大家拿了低保后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相当于给国家做贡献了。

办事员的话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些。这天,自从接过那十来张钞票,那种不劳而获的感觉始终在他心里沉甸甸地坠着。当他下了公共汽车到了自家楼下,正从兜里掏家门钥匙时,猛一抬头,发现前面站着的两个人,从背影看似乎有些面熟。这时两人转过头来,他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两个骗光他积蓄的骗子!自己丢了的那只皮包,这会儿正挂在那个男的肩上!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马上站住脚,抡胳膊指着这两人,刚要大喊,他们也看到了他,那个女的朝他深深一鞠躬,说,丛先生,请问上次请您撰写的文案,您写完了吗?

丛江山冷笑起来,说,你们真是拿我当傻子啦?还想再骗我一次?说完他踏上一步,堵住两人朝外跑的路线,说,走,跟我上派出所!

丛先生,您肯定是对我们有误会,我们对您绝对是有百分之百的诚意的,这里说话不方便,能让我们到您家里说吗?那女的堆出一脸笑容,恭恭敬敬地说着。

我们没骗您,您看,这是您上次交给我们的押金——那个男的说着,还打开皮包,露出厚厚几叠百元钞票。

你们真的来给我还钱?丛江山收回胳膊,疑疑惑惑地说。

那一男一女点点头,丛江山觉得自己完全糊涂了。

7

三人进了丛江山的蜗居,那个女的直接把那笔钱一叠叠拿出来放到桌上,接着面向丛江山,开门见山地说,丛先生,其实您没看错,我们的确是骗子——

丛江山刚坐下,一听这话忽地站了起来。那女的又说,丛先生别着急,你听我慢慢说。我们是骗子不假,我们骗了您五万块钱也不假,但是,现在真的有一个发大财的机会放在咱们面前,只要您和我们合作——

发财?我可没本事骗别人的钱!丛江山重重哼了一声说。

那女的不说话了,转而从皮包里拿出那本过期杂志,放在桌上,缓缓说道——

这本杂志是三个月前出版的,按照里面那篇报道里说的,那位和您相貌一模一样的鉴定家安国淳如今已经到了英国,开始在基本上与世隔绝的状态下专心从事研究、写作了。不瞒您说,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安国淳那个省会城市活动,可以确信他的确在三天前出国了。至于他的个人情况,我也了解到,他和妻子早就离异了,目前一个人生活,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在加拿大留学上中学。这也就意味着,目前这种情况下,只要您出来冒充安国淳,没有人能看出您和他的区别,他本人更是对此一无所知。他在这篇报道里说过,自己平均每周都至少有两三次被人请去鉴定古玩,每次收费都至少两万。如果您能和我们合作的话,我也完全可以找来这样的机会。这样一来,在他出国的三个月里,仅此一项,我们就可以赚到起码六十多万。其实,哪怕以后这个安国淳回到国内,您还是可以冒充他,只要我们小心谨慎,完全可以一直把财发下去!

丛江山嘴里“切”了一声,说,你们想得太简单了,我看过安国淳接受采访的电视节目,他的普通话虽然说得很标准,但还是有一些他们当地的口音。想冒充他,没那么简单,光长得像有什么用?我一张嘴,别人就知道我是冒牌货!

这一点您别担心,我就是那个地方的人,我来教一下您当地口音,保证能蒙混过关!那男骗子说。

丛江山重新打量了他们一眼,心想这两个骗子对这个非常荒唐的想法竟然真的下了一番功夫。他迟疑了一两秒,摇摇头说,这个家伙毕竟是一个研究瓷器的专家,我对这类东西可是一无所知啊。

那女的又笑了,她说,您说的这一点,恰恰是我们最不用担心的。她翻开那本杂志,把上面的一句话指给丛江山——

在如今中原一带的瓷器鉴定领域,安国淳先生是无可争议的头号权威,他给出的鉴定意见,至少在中原几省范围内,已经没人怀疑了。

她等丛江山看完这句话,才说,安国淳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那么无论您说什么,都不会被人怀疑!玩收藏的人,个个都是大款,他们拿出几十万几百万买件瓷器,眼皮都不眨。我们从他们手里弄来几万块,对他们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我们又不是去骗老百姓、工薪族辛辛苦苦的血汗钱,您也不用觉得心里有多愧疚!

丛江山指着桌上那五万元钞票,说,这不就是我这个工薪族的血汗钱?

那男的一皱眉,刚要张嘴说什么,那个女的朝他一打手势,对丛江山说,丛先生您再考虑考虑,我们明天再来。我们知道您现在环境也不好,那位安国淳先生在国外只待三个月,他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算太长——

她说完,就和那个男的转身朝外走。丛江山一低头,看到杂志封面上安国淳那春风得意的神态,心里那种极度不平衡的感觉又如同雨后的荒草般蓬蓬勃勃地生长了出来。他用力摇摇头,仿佛想把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从自己脑袋里赶走。这时,他看到那男的已经伸手去拉门了,就在胸腔深处长长叹口气,紧闭上双眼,对着那两人的后背,说,如果我答应你们,那赚来的钱怎么分?

那女的笑着回过头,说,对半开,所有的开销,都由我们负担,您觉得怎么样?丛江山睁开眼紧紧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那女的说,好,那为了以后不说漏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叫您安老师了!

8

第二天清晨,三人坐火车到了安国淳所在的那个省会城市。他们住进了一家位置偏僻的酒店,要了两个高级套房,丛江山和那个男的——这时他已经知道这人名叫宋国力——住一间,那个名叫米小琪的女人自己住一间。

三人安顿好后,米小琪让宋国力留在房间里,又拿出墨镜、帽子让丛江山戴上,带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丛江山问她去哪里,她指了指司机,示意他别说话,接着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名。车开了二十多分钟,开到市郊一处绿化上乘、路面整洁的街区后,两人下了车。丛江山站在路边,朝四周望着,发现这里的环境非同一般,路边的院墙非常高,而在院墙后面,透过一片高耸繁茂的树木,隐约能看到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几十栋别墅。

米小琪指着其中一栋三层别墅说,这一带名叫水榆湾,是本地房价最高的住宅区,那栋别墅就是安国淳的房子。丛江山点点头,说,这家伙真有钱,我和人家别看脸长得一样,命可差远了!米小琪不动声色地说,只要我们好好配合,赚到的钱不会比他少。想住这样的房子,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丛江山回头看看她,这才明白,原来她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拿安国淳给自己当榜样,激励自己做好接下来的“工作”。

两人接下来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到了当地的仿古文化街上。这条街上满是各种古玩店、字画店、书店,米小琪带他走进一家书店,精挑细选买了厚厚几本瓷器鉴定方面的书籍。回到酒店,她告诉丛江山,自己已经为他制定好了时间表,在接下来的一周,丛江山白天要和宋国力练习说带当地口音的普通话,晚上则攻读那一堆书,尽快掌握一些基本的瓷器知识。

接下来的一周,丛江山一步都没迈出过酒店,即使是出房间,也不过是到隔壁米小琪的房间吃饭。他们每天的饭菜都是米小琪从外面订来的,他也仅仅是在吃饭时才能见到这个女人。他猜得出来,她一定是在到处联系那些急于知道手中瓷器是真是假的藏家。果然,住进酒店后第七天的下午,米小琪身穿一身整齐套装,来到他的房间后,一边用纸巾优雅地擦着汗,一边含笑告诉他,已经联系到一个想找人鉴定瓷器的藏家,明天丛江山就能以安国淳的名义出马赚钱了。而且,这第一单生意,就是鉴定两件瓷器,足足能赚到五万块!

这晚躺在床上时,丛江山想,经过一周的恶补,自己脑子里已经积攒了一些古玩知识,希望这些死记硬背下来的东西明天用得上。他记得自己看过的古玩鉴定类电视节目里,那些花费了大价钱买了瓷器的人,在把自己的宝物毕恭毕敬地端到那些专家面前时,专家往往就用极为简单的评语来打发他们,不是胎质疏松,就是画工粗糙。至于胎质到底是怎么个疏松法儿,画工哪里粗糙,根本不加解释。他想,但愿自己只要照猫画虎,随便说上几句这类的评语,就能蒙混过关。自己这个冒牌货,可千万别被当场拆穿啊!

他就这样忐忑不安地沉入了梦乡。

9

第二天下午三点,丛江山他们上了米小琪租来的一辆黑色“皇冠”。三人早商量好,米小琪假装他的秘书,宋国力则扮成他的司机。米小琪告诉他,今天的这第一单生意是当地一个古玩店老板介绍的,这人名叫季大磊,从前肯定和安国淳认识,所以正好在他身上试验一下能否蒙混过关。如果丛江山被他认出来是假的,三人马上下车,分头逃离这座城市。

三人来到本市仿古文化街,在一家古玩店门前,一个戴金丝眼镜、穿着整齐套装的瘦小男子上了车。季大磊见到丛江山,马上变得异常恭敬,说了一大堆恭维话。丛江山则按照米小琪的嘱咐,故意端着架子,只是含糊简短地答应着,语气相当冷漠。见他这样的态度,季大磊也就不再像刚上车时话那么多了,车里也就安静多了。

很快,汽车由季大磊指路,驶出了市区,在郊外又拐上了一条看起来还很新、似乎刚刚铺好没多久的路。又过了十几分钟,他们的车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一个足足有足球场大小的院子。进门时,丛江山隐约看到院门口挂着一块某某培训中心的牌子。院子里面很大很开阔,当中是一栋方方正正的房子,这栋房子和安国淳的房子一样都是三层,但看起来却大了很多。

汽车开进了房子的地下车库,季大磊第一个跳下车,接着跑到丛江山那侧打开车门,扶他下车。米小琪也要下车,她刚探出半个身子,季大磊面露难色,朝她说,米小姐,说好了只是安老师一个人去的——

米小琪稍一犹豫,说,好吧,安老师,我不去了,就在车里等着,说完就坐了回去。季大磊帮丛江山拎着皮包,还按下了通往楼上二层的电梯。两人从电梯出来后,走过一条只铺着红地毯、墙上没什么装饰的走廊后,来到一间书房样子的房间里。这个房间里摆着几座书架,书架上零散放着不多的书,窗前则是两张大号皮质沙发,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只瓷器,都放在颇为精致的红木底座上。

季大磊把皮包放在门口的条案上,朝那两只瓷器指了指,说这就是想请老师帮着长眼的两件东西。丛江山走了过去,只见那件小一些的瓷器是一个白釉小碗,另一只则是一个直径一尺多的青花大盘。他慢慢坐下,绞尽脑汁地去回想这几天他从书里学到的鉴定知识,但这些明明已经记在脑子里的内容,这会儿却像沙漠里的水滴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有些慌了,身体似乎有些不稳了,只得仰头靠在沙发背上。这时,旁边的季大磊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以为他是因为无人接待而发火,心里也一阵慌张,马上凑到他身旁小声说,老师,请别着急,人马上就到!这时,从房间另一端的一道磨砂玻璃门后传来一阵抽水马桶的声音,接着玻璃门打开,只见一个身形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从卫生间里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这个人我肯定见过!看清楚这个人的样子后,丛江山想。但他对自己这种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个人看样子明显是个官场人物,生活在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阶层和城市,自己从没和这种人打过任何交道。

冯主任,您看我把安国淳老师给您带来了!别说咱们这儿,就算是到了北京,安老师都是瓷器鉴定这方面说一不二的高人!这时,季大磊朝这个男人快走了几步,就点头哈腰地把丛江山和这人相互介绍了一番。丛江山一听这人原来是本市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想起来在前几天的某个晚上,自己曾经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这个人。当时,他正和别的几个人一起,众星拱月一般陪着一位市领导视察一处建设项目。

这位冯主任先是对他客气一番,说了些久仰大名之类的话,接着对他微笑着说,这是我刚刚收来的两件瓷器,请安老师指点一下。丛江山心想,凭你的工资肯定买不起什么古玩,这两件瓷器八成是别人给你的贿赂,但是你不知道这两件东西到底值不值钱,就想找人来鉴定一下。不用说,古玩这东西你肯定是一窍不通的。想明白这一点,丛江山觉得所有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说来也怪,他心里不再紧张了,那些鉴定知识也就重新回到他的头脑里。

既然蒙冯主任抬举,我就献丑了——说着,他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只白釉小碗,只见这只碗形制小巧,通体白釉,碗口只不过三寸多宽,杯身上还以阴刻手法刻了一只凤凰正在几株牡丹间翩然飞动,底款则是楷书的大清康熙年制六个字。他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又拿起另一件瓷器。这是一件青花缠枝莲花果纹大盘,器型比那只小碗大了数倍不止。他看看底款,写的是永乐年制四字篆书。

一件是凤穿牡丹纹康熙款白釉小碗,一件是永乐款青花盘子,关于这两类瓷器,书里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回想着书里的内容,过了一阵子,才慢慢说——

先说这只康熙款小碗。其实,康熙年间的官窑瓷器,最讲究胎质澄细坚实,所以不同年代的瓷器,如果同样大小的话,康熙瓷往往分量最重,而这只小碗,拿在手里竟毫无压手感,从碗底露胎处也可见胎质疏松至极,可见是赝品无疑!而这个永乐盘子,情况恰好相反。在元明两代,永乐朝的青花瓷器胎壁最薄,所以器物也往往最轻,可这件偏偏胎壁格外厚实,拿在手里让人觉得沉重无比,和真正的永乐青花相比,手感上就相去甚远!冯主任,恕我直言,这两件东西可都不真哪!

他刚一说完,就看到冯主任的脸色猛地变了,眼神里露出一丝凶光。但这种神情刚刚出现就消失了,他马上又笑眯眯的,和丛江山又握了握手,朝季大磊做了个眼色。季大磊赶紧说,冯主任是大忙人,安老师,咱们告辞吧!

10

两人出了这个房间,回到车库重新上了“皇冠”。车子先把季大磊送回他那家古玩店,丛江山他们才回到自己的旅馆。米小琪进了房间后一言不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皮包。丛江山看到,里面已经多了一只厚厚的信封。

米小琪数了数,一共是五万块。她拿出四千块,说,按照这里的规矩,这是给季大磊的介绍费,我明天会去交给他。接着,她从剩下的钱中拿出两万五给了丛江山,其余的钱则放到了自己的随身坤包里。

晚饭时,米小琪叫来的饭菜比平时丰盛了很多,但丛江山却没有一点儿胃口,动了几下筷子就不再吃了。这是他第一次做犯法的事儿,心里满是对自己的厌恶。而米小琪和宋国力两人也没有因为行骗成功显得格外高兴,他们一声不吭地吃着。这顿饭很快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甚至比平时用的时间还要少,饭菜也剩了很多。

丛江山回到自己房间,和前几天一样坐在了书桌前,可他根本看不进书去,脑子里还是在一遍遍回想白天的事儿。所谓康熙瓷重、永乐瓷轻,这些固然不假,但何者为重,何者为轻,他却没有任何概念,在冯主任面前的那番话,只是他把从书里学到的内容背一遍而已,而那两件瓷器到底是真是假,自己是完全不知道的。这种骗人手法,难道真的能一直用下去、不停地赚钱还露不了馅?

他想来想去,心里的寒意在渐渐增多,感觉自己越来越无法预料这件冒充安国淳的事儿会如何收场。安国淳出国的时间是三个月,但自己能坚持到那时不被别人发觉吗?他心烦意乱,索性放下书,看看天色已经黑透,就出门散步。他出了酒店大门,刚走出一两百米,一阵阵寒凉的夜风从身旁穿过,他想着还是应该戴个帽子,就折了回来。他刚一进自己房间,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男女喊叫、喘息的声音,还有人的肢体相互激烈碰撞的声音。

他立在原地,想这大概是他们每次行骗成功后的庆祝方式吧。他拿了帽子,又轻轻拉上门走出房间。等他散完步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只见房间里只开着两人的床头灯,宋国力头发湿漉漉的,正披着浴巾靠在床头吸烟。宋国力见他进来,抽出根烟递给他,又给他打着了火。丛江山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慢慢地吐着烟圈。

两人都没说话,房间里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在一个个袅袅上升的烟圈后面,丛江山说,小宋,你读过大学吧,怎么不找个正经工作,要干这个呢?

宋国力没有直接回答他,仍然没什么表情地望着面前的某个地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现在人才市场上大学生多得挤破头,找个正经工作太难了。他告诉丛江山,自己大学毕业后,因为学校不是“211”、“985”,专业也一般,始终没能找到好工作,后来陆续进了几家小公司,薪水都低得可怜,交完每月房租,基本上就一文不名了。有一天,他接到广西一家公司的电话,说在网上看到了他的简历,有意聘用他,开出的薪水也很诱人。可等他去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落入了传销陷阱。他因为不肯按照上线的要求去骗自己的亲友,就被关了起来,天天都被毒打。后来传销集团被当地公安局捣毁,自己才得救。但这时自己已经身无分文,更没脸朝老家务农的父母要钱,几乎就要流落街头了。

丛江山说,你就是这个时候遇到米小琪的?

在床头灯昏暗微红的灯光下,他看到宋国力摇了摇头,又听到他慢慢说,不是她找上我,是我找的她。丛江山很意外,不由得把身子朝前探了探。

米姐本来是传销集团里的讲师,就是给我们上课、教我们怎么骗人的。陷在传销集团时,我就觉得这个女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口才竟然这么好,全教室人的情绪都能让她给煽动起来。传销集团被捣毁时,她因为不算里面的骨干,没被警方追究刑事责任。后来,我实在走投无路了,连顿拉面都吃不起了,就给她打电话,第一句话就告诉她,我要和她一起赚钱,靠骗人赚钱!宋国力说着,语气里竟然变得有些兴奋了。

安老师,你没想到吧?合伙骗人的主意都是我提出来的。米姐当时已经找到了新工作,是在红木家具店当导购。她能说会道,有的是办法说动客人买家具,所以挣钱不少。但她的家庭负担很重,她老公在网上赌球,把家产都输光后离家出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得养双方的父母和女儿,只好什么来钱快就干什么。她其实只是口才好,无论多荒唐的事儿,她都能说得让别人相信,可她人并不坏,一开始根本不肯答应和我一起骗人,还说要借钱给我,劝我老老实实找个新工作。是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求她,骗她说我父母都得了重病,需要五十万的医药费,除了去骗,没别的法子凑够这笔钱。后来,等她知道我是在骗她时,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们那些骗人的招数,也都是我琢磨出来的。我们干这行干了两年了,骗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心肠也越来越硬了,有时我都担心,再这样下去,以后是不是连杀人都敢——

宋国力说完了,房间里重新陷入沉默,丛江山正不知该如何把话题接下去,端起茶杯来慢慢喝着。宋国力忽然坐直了身子,朝他侧过脸,微笑着问他,安老师,上次我们骗你五万块钱的事儿,你还恨我们吗?

丛江山叹口气,放下茶杯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们不是把钱都还给我了吗?而且现在我也和你们一起骗人,都没资格恨你们了。宋国力慢慢吐着烟圈,说,安老师真是大人大量。忽然,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盯着丛江山说,安老师,刚才的事儿你都听见了?

丛江山一开始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宋国力用夹着烟卷的手指了指隔壁米小琪的房间,丛江山这才明白过来,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宋国力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丛江山看得出,这神情里很有些得意的味道,似乎是在说,这么漂亮的女人,现在是属于我的,你比我多活了这么多年,不见得有过这样的女人吧?丛江山的脸上一热,正要解释些什么,宋国力却没再说话,拧灭了床头灯,把身子缩回了被子,侧过身睡了。

丛江山慢慢按熄了香烟,在黑暗中望着宋国力模糊的轮廓,想,这两个人在开始行骗前,一定都生活得非常不幸。两个不幸的人组成了这样一对组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相依为命吧。

11

从此,三个人的骗局一直在无风无浪地进行,丛江山陆续多次为别人进行瓷器鉴定,每次都能收获丰厚。尽管每次他都是用书里的内容现学现卖,但在安国淳的盛名之下,从没引起别人的怀疑。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三个人已经赚了超过一百五十万的鉴定费,比预计的数目多了很多。而且,在看了那么多或真或假的瓷器后,他竟然慢慢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眼光了。比如说他最常说的胎质疏松,以前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最近几次出门鉴定,他也能分辨出胎质好坏之间的区别了。

对于他们骗到手的钱为什么会远远超过当初的预计,米小琪分析过原因,她说,当初安国淳在给人鉴定时,一定是有选择的,他对于背景比较复杂的人,为了避免引起事后的麻烦,大概就谢绝了。而且他自己工作非常忙,肯定会有一些鉴定的活儿,因为时间上和本职工作有冲突不得不推掉。而我们不用像他这样顾忌这么多,自然也就比他揽活儿揽得多了。

这天,本地房地产大亨袁英赫打来电话,说要请丛江山吃饭。一个多月前,袁英赫请他鉴定过一件青花釉里红海水云龙纹执壶,他当时胡乱说了一通,把那件执壶说成低劣仿品。后来,他在鉴定上有了一些眼力后,回想起那件执壶,觉得那不但是一件真品,似乎还是件难得的精品。但这件事他没有多想,慢慢就淡忘了。这次,袁英赫在电话里说,第二天晚上他在湘王府大酒楼请客,请安老师一定赏光!

袁英赫的热情让丛江山心里有些犯嘀咕。他想,这人当初一定是花了大价钱才买下那件执壶,后来被我一通乱说,他为何一点都不生气?难道他的钱真的多到了花不完的地步?

听到丛江山似乎在犹豫,袁英赫赶紧说,明晚恰逢自己五十岁生日,自己这些年虽说赚了点糟钱,但更大的收获是有了像安老师这样的朋友,所以他就在“湘王府”请客,感谢各位老师朋友多年来对他的教导。

原来是这样!丛江山松了一口气,本来他知道自己是冒牌货,只想深居简出,尽量少和人见面,但是袁英赫是这里数得着的有钱人,说不定能在此人的宴会上结识几个大客户。想到这里,他对袁英赫说,要问问秘书自己当天有没有安排。

袁英赫明晚请我吃饭,我去吗?他放下电话,看着米小琪他们说。

米小琪的想法和他一样,她说自己前期联系到的客户如今差不多都鉴定过了,眼看三个月的时间就要到了,在这里最多还能待一周时间。这几天要抓紧时间多干几票,所以这种结识新客户的机会不能错过。她接着说,这是私人宴请,自己的身份是秘书,不便参加,小宋是司机,倒是可以去。

丛江山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知道她是故意让宋国力跟着自己,因为说不定在酒桌上就有人来让自己鉴定,鉴定费也不能让自己独吞。

12

第二天晚上七点,宋国力按说好的时间开车把丛江山送到宴会的地点,本城最高档的酒楼“湘王府”。丛江山来到这里二楼的包间后,发现这是一处极大的套间,但里外只有袁英赫一个人。

一见到丛江山走进来,袁英赫马上迎上去,招呼宋国力在外间司机桌上坐下,又把丛江山请进了里间。两人落座后,袁英赫满脸堆笑地解释着,还有几位老师刚刚来电话说在路上有些堵车,可能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

丛江山打量了四周几眼,说,上次为袁老板看东西,结果不尽如人意,实在是不好意思。袁英赫马上说,哪里哪里,我要是把赝品当成真的收藏了,那以后可要让人笑话了,多亏了安老师的法眼,我才没继续出丑啊。

见他没有埋怨自己的意思,丛江山也觉得放松了很多。两人毕竟不是很熟,坐在偌大一间屋子里都有些尴尬。袁英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哦,对了,既然现在没有别的事情,老师能不能给我再上一课?放心,鉴定费我一分不少。

丛江山说,你又有好东西了?这回我倒要好好欣赏一下。

那太好了!说着,袁英赫回身把一只锦盒从皮包里拿了出来,又打开锦盒,递了过来。

丛江山微微一笑,把锦盒接过,刚朝里面这件器物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记得很清楚,这就是他当初为冯主任鉴定过的那只凤穿牡丹纹白釉小碗。按照他现在的眼力再看,这只碗包浆很明显,底足的处理和形制、胎质都是典型的康熙器特征,阴刻刀法更是洒脱洗练之极,真算是一件大开门的清三代瓷器精品了。在这两个多月时间,他所鉴定过的瓷器里,若论起品质,这件绝对名列第一。他想起自己当初胡诌的那一番言语,脸色微微一红,正要说恭喜袁老板把一件国宝级古瓷收入囊中。忽然,昨晚刚刚看过的一篇文字在他的脑海中跳了出来。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米小琪经常搜罗一些鉴定方面的书来给他看。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看一本民国年间出版的旧书,书是从前一位不知名的鉴定家的笔记。他昨天看到的那段文字,讲的是民国中期,在河南荥阳一带有一位窑工,个性古怪,向来不与画工合作,所以只能烧单色釉,偶尔也自己操刀刻写纹饰。此人控制炉温的手段出神入化,烧起历朝历代的各种单色釉来完全能以假乱真。那篇文章的最后,说这位窑工烧出的瓷器,已经不是各种寻常鉴定方法所能辨别的。他唯一的破绽,就是他在烧造瓷器时,一向都是采用高支钉烧法。也就是说,如果哪件单色釉器物的底足处有格外深的支钉痕迹,那就必定是这位窑工的手笔。

想到这里,丛江山把碗翻转过来,一眼就看到圈足上那三个又深又细的支钉洞,只得叹了口气,把茶碗放了回去。他有些抱歉地望着袁英赫,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只碗也是赝品?袁英赫瞪大眼睛说着。

这件东西也算是一件工艺上乘的精品了,但比起真正的康熙白釉来,无论釉色还是胎质,终究还是稍有差距——丛江山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说着。他不想泄露那段笔记中的内容,他还想把以有无高支钉痕迹作为鉴定是否是荥阳窑工所烧仿品的诀窍一直保密下去。

听到这里,袁英赫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傲慢难看,根本不容他说完,粗鲁地摆了摆手,这时,墙角的一道屏风被徐徐拉开,几个老年男人走了出来。

小安,这样大开门的好东西,你都看不出来?你从前的眼力都到哪里去了?还是你压根就没什么真本事,这几年一直靠蒙人混饭吃?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穿着唐装、满脸满腮都是皱纹的老人,他皱着眉头看着丛江山,语气里满是嘲讽、不屑。另外几个人的神情也和他差不多。丛江山被他们几个气势汹汹的架势唬住了,一时有些愣神。他认出这个唐装老人名叫常吉海,是省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常在本地电视台古玩鉴赏类节目里出现。至于另外几个人,他虽然没见过,但猜得出也都是本地文物古玩界的名人。

袁英赫斜眼瞟着丛江山,说,安老师,说实话,这件碗是我从香港一次拍卖会上花大价钱买来的,成交凭证就在我办公室里。在收藏圈子里,谁不知道有这家拍卖公司的成交证书是什么分量?

大拍卖公司拍卖会上买来的藏品,难道百分之百就是真品了?丛江山喃喃自语着。事情已经很明显,当初自己在那位冯主任面前鉴定时,袁英赫一定是刚把这只小碗送给冯主任。他把小碗鉴定为赝品后,冯主任自然又还给了袁英赫。一定是袁英赫对自己把他高价买入的康熙小碗鉴定为赝品心怀不满,就决心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这才想法设法布了今天的这个局。袁英赫还把当地几位古玩界的名人请来,让他们见证自己出丑的全过程。由此可见,就连上次那件青花釉里红执壶,大概也是袁英赫在明知是真品的情况下,又请丛江山鉴定的,目的是以此来判断他的鉴定水平到底怎么样。通过那次鉴定,袁英赫确定了“安国淳”不过徒有虚名,这才开始布置今天的局。

13

小安,我看你就是把赚钱看得太重了,整天忙着走穴给别人看东西,还净在电视上报刊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把自己的魂儿都丢了!你不是说要去英国讲什么学吗,怎么没去?到底是你吹牛,根本没这回事,还是去了又让人家给退回来了?常吉海继续说着,其余几个人也跟着附和,朝他轮番指指点点着。

在这几年安国淳大出风头之前,常吉海是本省文物古玩界的翘楚,后来安国淳的名声越来越大,求常吉海鉴定的人越来越少,他心里早就对安国淳又嫉又恨,这次有了让安国淳出丑的机会,他当然不肯错过,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把安国淳彻底批垮。

常吉海几个人的斥责声越来越大,丛江山心里也在飞快地思考对策。他想,这些人虽然气势逼人,坚信这个小碗是真东西,但是根据那段笔记里的内容,有高支钉痕迹的瓷器,明明就是赝品。这时只有把笔记里的鉴定方法说出来,才有可能摆脱现在的处境。否则,被他们继续追问下去,自己一直不反击,冒充安国淳的事情说不定就露馅了。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把碗翻转过来,用碗底对着那几个专家说,各位,请看这只碗底足处的支钉洞眼,有人见过这么深的吗?各位大概不知道,民国时河南荥阳有个窑工技艺不凡,烧出的单色釉与真品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唯一不同就在于他一向采用高支钉烧法,他烧窑时用的支钉比历朝历代任何一处名窑都要高得多,所以他烧出的器物,底足处都留有这样的痕迹。由此可见,这只白釉小碗就是他的手笔,绝非康熙真品!

丛江山一口气说完,整个房间一下子陷入了寂静当中,只有从门缝里隐隐传来的其他房间喝酒划拳的吵闹声。丛江山知道房间里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猜不出对于自己的这番话,这些人会是什么反应。他望望四周,见无人说话,心里就愈发紧张了,索性把脸一板,大声说了一声:“我的话说完了,这件东西是真是假,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我不敢强求,告辞!”说完,他就猛然一转身,扯开房门出了内间,打算拽了宋国力,两人一起离开。可是,他看到外间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宋国力的人影。他正纳闷儿,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马上大步出了房间,跳上一辆出租车回到了酒店。

安国淳说以前河南荥阳有个窑工能以假乱真,可咱们谁听说过这个人?

我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

哪有这档子事儿啊,是他瞎编的吧——

就在他走出房门时,他听到里面的一大堆人纷纷这样嚷嚷着。

他回到酒店后,发现两个房间都是空的,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了,地上床上还扔满了杂物,米小琪和宋国力的行李也通通不见了。丛江山明白,一定是刚才坐在外间的宋国力听到里面情况不对劲,自己有被识破的危险,就扔下自己回了酒店,和米小琪收拾完行李后就离开了。想到这里,丛江山赶紧翻出自己的行李,发现那张设了密码的银行卡还在,这才踏实了些。他想,刚才自己在“湘王府”的那一番表现,相当于和当地收藏界彻底翻脸,接下来这件事一定会越闹越大,继续在这里呆下去,自己冒牌货的身份肯定会被揭穿。这段时间,三个人已经赚到了一百六十多万,自己分到手的有八十万,都已经存进了银行卡里。看来,今晚必须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了。

还以为自己和他们成了朋友,想不到刚有点风险,他们就一溜烟跑了,看来是自己太一厢情愿了!丛江山望着空荡荡的偌大套房,心里泛起了一阵苦笑。

14

回到北京后,丛江山重新过上了无所事事的生活。因为有了大笔存款,他不但不用找工作,就连每月一千多块的低保金,他都去居委会退掉了。里面的办事员像看外星人似地盯着他,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主动来退低保,还说有人把自己家的房子租给饭店、发廊,每月拿着几千块房租,还在心安理得地吃着低保。丛江山淡淡一笑,说自己说不定很快就又回来重新申请。

丛江山有时想,安国淳从国外回到那座省会城市后,马上就要面对自己在那里给他闯下的烂摊子,他能不能猜到在出国这段时间,有个相貌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在四处冒充他呢?他会去报案吗?警察会找到自己吗?这一串问题他想过很多遍,也想不出任何答案。时间过得很快,几个月后,他的生活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也就渐渐不再去想这些了。

一天,在黄昏时分,丛江山来到了他最近经常光顾的一家餐馆。他对这里饭菜的口味颇为欣赏,索性就在这里包饭。每天他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固定的位置,品尝花样翻新的饭菜。这天,他刚刚要开始用餐,有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

这个人戴着一只硕大的墨镜,肤色红润,脸型瘦长,脸的上半部分几乎被墨镜遮得严严实实,下巴刮得干净异常,整齐挺括的米黄色休闲西装更是一尘不染,他的头发三七分着,梳理得一丝不乱。总之,除了那只大得离谱的墨镜,这人都是一副成功中年男性的典型模样。看到这个人慢悠悠坐在自己面前,丛江山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个人的出现肯定和他冒充安国淳一事有关。果然,这个中年墨镜男坐下后,先是盯了自己几秒钟,接着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古玩鉴定家安国淳先生,竟然会在这样简陋的餐馆里出现!

你认错人了,你的话我完全不明白。丛江山说着,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墨镜男并没有阻拦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叠照片来扔在桌上。丛江山拿起来一看,眼睛马上瞪大了,因为每一张照片所拍下的,都是自己在给那个冯主任鉴定那只白釉小碗。

看到他一脸的惊骇,墨镜男微微一笑,说丛江山先生,实话告诉你,那天你以安国淳的名义鉴定的那只康熙小碗,真正的主人并不是冯主任,而是冯主任的上司,是你刚刚潇洒走完了一回的那座城市的市长。这只碗是当地那个地产商袁英赫送给他的。现在,市长正在为此接受省纪委的调查。如果接下来市长真的因为受贿被起诉,法庭肯定会对市长受贿的过程有一通刨根问底的调查,那时肯定会查出来你冒充安国淳的事情来。你冒充安国淳的时间不算短了,弄到手的钱起码也有几十万吧?这些情况被法庭查清楚后,恐怕就要把你以诈骗罪的罪名移交给公安局刑警队了。

丛江山只得缓缓坐下,说,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你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回到前段时间你曾经去过的地方,把你曾经说过的话,对另外几个人重新说一遍!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镜男朝四周看看,压低声音又对丛江山说出一番话来。原来,省纪委因为前段时间接到举报,称这位市长有收受巨额贿赂的行为,就对市长展开调查。查来查去,最后,调查的焦点集中在他曾经从袁英赫手里收到过的一件古玩上,也就是那只康熙款阴刻凤穿牡丹纹白釉小碗。

调查组从外地找了多个古玩方面的行家,对这只小碗进行鉴定,结论高度一致,就是这是一件价值数百万的康熙真品。这样一来,市长受贿的罪名就跑不掉了。在这紧要关头,市长想起安国淳曾经把这件瓷器鉴定为赝品,于是,他就说自己当初在接受袁英赫的礼品时,就知道这不过是一件普通工艺品。最后自己之所以把一个工程项目交给袁英赫名下的这家企业,其实和这件礼物完全无关,自己仅仅是看中了这家企业的资质。市长信誓旦旦地说,当初就是怕误收了别人的重礼,所以特意找了安国淳来鉴定一番,确信这并非天价古玩,才当成普通礼品收下。

这种情况下,这只小碗的真假就成了市长是否有受贿行为的关键。调查组考虑到市长坚称是安国淳说过这件瓷器没什么太大价值,就让安国淳来到审讯室和市长对质。此时安国淳已经回国,他被调查组召至驻地,并被要求鉴定这只白釉小碗。他没读过丛江山读过的那本旧书,自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位手段高超的荥阳窑工,也就把此碗鉴定为真品。接着调查组又让他和市长对质。经过和安国淳一番对话后,市长马上就知道当初那个人是冒牌货。此时,市长的一切举动都被严密监控起来,但他还是想方设法传出消息,要马上找到当初那个假冒的安国淳。

15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市长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丛江山先生的手里了。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墨镜男点燃了一根香烟,慢悠悠地说。他的样子虽然似乎很漫不经心,但丛江山知道,他能找到自己,这就足以说明他不是普通人。

丛江山这时心里也异常紧张,他紧紧抓着桌子边说,其实,我只是冒充安国淳骗了一些钱而已。当初那番话,纯粹是胡诌而已,瓷器鉴定方面的事情,我真的是一无所知啊!

墨镜男说,丛先生何必如此谦虚呢?当初你在冯主任面前对那件瓷器的意见,市长印象深刻,觉得水平非常高呢,当地任何一位所谓的鉴定家都没这本事。

丛江山说,当时说的话,都是我瞎编的,我哪里懂瓷器鉴定啊!

墨镜男说,好了,你别再推托了,你只要在调查组那些人面前把那天你说过的话重复一次就行了。你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能力,我可以告诉你,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同样,如果你没能满足我们的要求,那——

说到这里,他不再说了,而是悠闲地玩起自己的手指甲。丛江山绝望地往椅子背上靠去,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马上把身体朝前一倾,说,对了,既然你们这么有办法,你们干脆就说服安国淳,让他作证说那件瓷器是赝品,压根不值钱,不就行了吗?

听他说完了,墨镜男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丛江山虽然看不到他墨镜后的眼神,但还是被瞪得更慌了,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跳得厉害。过了半分多钟,墨镜男向他跟前凑了凑,直到两个人的鼻尖几乎碰上,才慢慢说,哪怕是同样的看法,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和从安国淳嘴里说出来,效果完全是不一样的。因为你确信这个瓷器是赝品,而安国淳和别的那些所谓专家意见一样,认定这是真品,价值连城,即使强迫他按照你的看法来说——这对我们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的样子恐怕也很难让纪委调查组的人相信。

原来如此。丛江山垂下了头,他知道这个墨镜男说的是这么回事,看来,自己只能答应他了。

墨镜男微笑着说,丛先生,你不用担心这次去会有什么危险,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定会非常安全。而且,我们一向不会亏待帮助过我们的人。从这件事里你能得到的,将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16

几天后,丛江山再次来到了那座中原城市,还被带到一处宾馆的商务套房,也就是调查组的驻地。在调查组一干人面前,他作证说那件瓷器是一件赝品,充其量是一件历史不过几十年、做工还算精致的工艺品而已。

调查组问他,已经有众多专家把这件瓷器鉴定为真品,为何他一口咬定这是赝品?他也就把那个荥阳窑工的事说了。调查组马上给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一位瓷器专家打电话,证实民国时期的确有这么个窑工。接着又问他为何上次说这只碗是真品,他按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教给他的,说自己其实上次并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后来查了好多资料,了解到当年曾经有位手段不凡的河南窑工,这才把自己的意见确定下来。

作证的过程比他想象的简单多了。他走出宾馆,站在街边,抬头望望天空,又望望车水马龙的街景,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想,但愿从今天往后,自己就真正从冒充安国淳的事情里解脱了。

原来,当时袁英赫为了向市长行贿,花了天价才从香港一次拍卖会上买到这件白釉小碗。后来,市长先是收下这件瓷器,又听那个冯主任转述丛江山的意见,说这不过是件仿品,一怒之下就退回给袁英赫。至于当时丛江山鉴定的另外一只青花大盘,是市长为了摆迷魂阵而故意弄来的赝品。后来,袁英赫又找了不少行家来鉴定这只小碗。这些人的意见非常一致,认为这绝对是一件大开门的康熙精品。于是,袁英赫布了一个局,在那天的“湘王府”,不但让众多鉴定行家同时出现,还在那个房间里装了摄像头,摄像头的另一端就是坐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市长。这个局效果极佳,可谓一举多得,既让市长看到有多个古玩行当里的名家权威鉴定这件白釉小碗为真品,又让丛江山在众人面前丢脸,非常到位地报了仇。要知道,上次市长对自己给他赝品大为光火,一笔足足牵涉到上亿资金的建设项目险些丢掉。袁英赫的盘算果然奏效,那晚,市长见到只有丛江山一人说这件白釉小碗是赝品,其他几个本省和从北京请来的专家都说是真品,自然也就认可了这只小碗。他自己后来又找了几个鉴定专家来看这件瓷器。这几次鉴定的结果一模一样,都认定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品。其中一个鉴定家还是一家上海著名拍卖公司的估价师,他说,这件瓷器如果拿到拍卖市场,能拍出过千万的高价。于是,市长也就把这只小碗当做真品收藏起来。当然,他很快利用自己手中的职权,把那个建设项目给了袁英赫。

其实,事情至此不过是冰山一角。市长虽然在别人眼里位高权贵,但对于他身后更大的大人物而言,他也不过是棋盘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在这位大人物眼中,市长是自己栽培提拔的重点对象,他这一被调查,不但打乱了自己在省内经营多年的人事布局,说不定还会唇亡齿寒,波及到自己,所以就决定把他捞出来。安排安国淳离开本地,派人找到丛江山,让他再次假冒安国淳在调查组面前作证,这对于大人物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说起来,市长在被调查前正值仕途的关键时期。本市的市委书记前不久刚刚奉调进京,另有重用,他留下的位置,市长和专职副书记都有了想法,开始暗暗发力,悄然角逐。而这位市长,为官多年一向小心谨慎,如果不是因为需要争取那位大人物更大的支持,他是万万不敢在此非常时期收下袁英赫这只白釉小碗的。他早了解清楚,这位大人物也是位好古之人。而市长被人举报,自然出于那位专职副书记的授意了。

这位副书记也并非等闲之辈,早在暗中观察市长多年,可惜一直没能抓住把柄。这次在得到市长收下那只白釉小碗的消息后,觉得有机可乘,这才果断出击。事态发展本来一切顺利,尽在副书记掌握中,眼看市长就要身陷囹圄,自己即将修成正果。只可惜,最后因为丛江山在调查组面前的鉴定意见,副书记的苦心谋划功败垂成。至此,事情的结果已经不难预料,市长躲过此劫,调查组客客气气送他回去继续任职,上级还派出大员去宣布他清白无辜的调查结论,他虽然未能如愿当上市委书记,市长的位置总算保住了。而专职副书记则被调到省工会任党组书记了事。

17

丛江山出了调查组驻地,回想起冒充安国淳以来的经历,兀自心惊胆战,惊魂未定。他沿着街道走了一阵,看到对面一处小公园,忙进去找了个长椅坐下,点燃香烟大口大口吸了起来。他吸掉大半支烟,心中的忧虑烦闷刚刚有了些缓解,却见那个中年墨镜男在一处花丛后出现,慢悠悠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缓缓在自己旁边坐了下来。

刚才你的表现非常令人满意,让我们觉得把你找来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墨镜男徐徐吐出一口烟雾,语气轻松地说。

从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丛江山就觉得他既神秘又可怕。现在,他的这种感觉也没有丝毫减退。他说,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做完了,那就让我尽快回去吧。

你想回到哪里,丛教授?

我是在大学里教过书,但我可不是什么教授。更何况,我早被人家扫地出门了,如今是无业游民一个。

从刚才走出那座宾馆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丛教授了,以后也没人能让你从那个大学——我记得是叫华北科技大学吧——离开。

你是什么意思?丛江山张大嘴盯着墨镜男,先是奇怪,接着马上明白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是说,我可以去那个新组建的华北科技大学当老师?

墨镜男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安安稳稳地坐着,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神情。

丛江山重重靠在椅背上,觉得自己的大脑简直乱成一团麻。他早猜到墨镜男不会白白让他帮忙,一定会给他某种酬谢,但他还是想不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报。乱归乱,他还是确信自己不再是个失业者了,以后可以继续当大学老师了。但是,他感到意外的是,此时自己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在胸口间泛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惶恐烦闷。

丛教授,回北京后,你可以在第一时间直接去找当初那位把你扫地出门的校长报到,哈哈,他看到你时的表情一定有趣极了。好了,不打扰了,你好好享受以后的人生吧。说着,墨镜男抽完了烟,把烟蒂随手一扔后站起身来,拍了拍丛江山的肩膀,就转身离开了。仿佛只一瞬间,他瘦直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公园的树丛中。

丛江山愣愣地望着那片树丛,知道这个男人肯定还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出现在自己面前。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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