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秋晚

2016-03-03 06:21叶子
飞天 2016年3期
关键词:市局表哥老婆

叶子,女,原名郭美艺,1976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学员。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咖啡人》、《生活的虚构》,长篇小说《安身立命》、《板桥林家》、《原乡》,散文集《秋风带凉亦漂亮》。长篇小说《原乡》(与台湾陈文贵合著)同名电视连续剧在央视热播。曾获林语堂文学(小说)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建省蔡友玉青年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在《山花》、《清明》、《长江文艺》、《鸭绿江》等全国纯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席第六届、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

风声是在上午听到的。詹大姐瞅瞅左右没人,端着茶杯悄声对马坚强说,小马,市局这次多了三个编制,你赶紧去争取吧,先下手为强。注意,这事还处于保密状态,你嘴巴可得捂紧!嘴巴捂不紧,竞争对手就会如雨后春笋,你可别给自己添赌啊!三个编制是这样空出来的:一个上调,一个因为结婚嫁到外省而外调,另一个辞职下海开公司。这三个编制会拿出一个名额公开招考,另两个名额则采取调动的形式。马坚强感激地冲善意的詹大姐点点头。詹大姐平时不会用电脑,马坚强帮了她不少忙,詹大姐这也算是投桃报李了。按詹大姐的说法,这种机会是百年一遇千载难逢。这个社会有太多的秘密,抢先知道秘密的人就占了先机,这对那些平头老百姓不公平。没办法,不公平是先天的。马坚强爸爸是农民,当初马坚强高考填志愿的时候连世界上有财贸局国土局都不知道呢。

命运跟马坚强开了个大玩笑。他在县环保局工作多年,妻子女儿在市里,他做梦都想调到市环保局,这样一家就团聚了。可惜他在县里呆了十几年,几乎没有等到什么机会,他都绝望了,死心了,想着就一辈子呆在县里吧,一星期鹊桥一渡,还可以跟老妻保留点距离美,省得像其他同事那样整天为了琐事和老妻吵吵嚷嚷。但这所谓的一星期鹊桥一渡都不能保证,有时出差,有时搞接待,这样一来二去,夫妻俩甚至一个月都见不上一次面。虽然两人只相距五六十公里,但这五六十公里却变成了遥远的距离。一个多月没见,夫妻俩都显得很客气,一种生疏之感在两人之间弥漫。马坚强屡次想调动,心愿却总是实现不了,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行动派,他只是一个幻想派。

现在,机会突然来了,在他已经死心的情况下来了。环保局今年多了三个编制,好家伙,一口气增加了三个,不容易呀!马坚强的心又重新活泛起来,如今他已超过三十五周岁的报考年龄,只能走调动的路子。老婆也告诉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要是抓不住这个机会,两人真的只能当牛郎织女到退休了。“你要是再调不回来,我就找个人来陪我了!”老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威胁他。

马坚强当晚梦见了一条大鱼。他和老婆两人站在齐膝高的水里,一条大鱼在他前方缓缓游动着。有鱼吃好啊!但他觉得自己肯定抓不住,他尝试着抓住鱼尾巴,鱼尾巴很滑,就在快脱手之际,他老婆一把抓住大鱼,把大鱼托出水面,大鱼在老婆手里摇头摆尾跳跃着。然后,他们把大鱼带到一家餐馆烹煮。马坚强记不清是自己还是厨师用刀把鱼鳃挖了的,然后一刀剁下鱼头,将鱼头大卸八块。醒来以后马坚强有些不解,也不知那鱼身哪里去了。他打开手机百度了一下:梦见活鱼意味着什么。现在的手机真是方便,百度就像无所不知的老师,答案马上跳出来了:“鱼是喜庆。鱼线条优美,在水里灵活游动,象征着顺利和喜庆。梦见死鱼,预示着事业不顺,生活艰难,要忍饥挨饿。”马坚强有些糊涂了,那自己梦中的鱼先是活的,然后被大卸八块,难道是意味着原本事情是顺利的,后来变得不顺利了吗?那自己的调动之事到底能否成功呢?

马坚强是个关系赤贫户,他在自己的箩筐里扒拉来扒拉去,好不容易理出两条关系,一条是他这方面的,他曾经跟市环保局潘局长一起出过一趟差,虽然是七八个人一起,总算有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很宝贵,因为平常小和尚很难有机会见到大菩萨。如今先上门去报个名挂个号应该没多大问题。另一条战线是他老婆这边的,老婆表哥的干爹是省环保局的副局长,如果此干爹能跟市环保局打个招呼,那事情应该不大。两条战线都不是铁关系,都是迂回曲折百转千回的关系,都没有什么把握。马坚强颇费踌躇,如今做事最忌两头找人,要是两方彼此知道了,觉得对方并不信任自己,一生气甩手不管了,后果很严重。可是如果只找一边,又没有什么把握。马坚强心一横,打算两头找,事情紧急,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要是不努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泥鳅溜走。

于是马坚强给潘局发了个短信,字斟句酌表达了想去潘局家里坐坐的愿望,手机被马坚强攥在手里都攥出了汗。过了一个多小时,潘局回了个短信,让马坚强有什么事到他办公室去聊聊就可以。这个短信让马坚强心生感激,总算答应让他去办公室坐坐,虽然在那一小时里马坚强不停地看手机,简直疑心手机坏掉,中间滴滴一个短信提示,却是局里布置的工作任务。在那一小时里,马坚强的心如电梯般七上八下。沉默是什么意思呢?通常情况下沉默意味着蔑视。是不是人在高位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俯视下面的人呢?是不是身处高位的时候看底下的人都像蝼蚁呢?还是潘局在开会,没听见手机响?马坚强在这一小时里灌了三大杯茶,上了两趟厕所,最后终于等来了救命的短信。

去市里找潘局的时候,马坚强一路上心情挺愉快,他是满怀乐观抱了希望的,因为他在县局里干了十几年,从来不敢迟到早退,且那次一起到省里出差,马坚强是作为县局里的先进代表一起去的,因为他的两篇论文引起了国家环保局的重视。潘局应该没什么理由拒绝他的要求。他是空着手去的,要是拿着东西去,公共场合不好看。今天先去报个名,过后再找机会向潘局感谢。今天是周五,他向领导请了一下午假,打算找完潘局后就直接回家。

进了市环保局,马坚强的心突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这人从来都怕见官,现在到了高一级的衙门,不禁有点慌张。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裤腰带,快步走上五楼潘局的办公室。

马坚强在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潘局,潘局示意他进来,开始烧水泡茶。马坚强屁股斜坐在沙发上,赔笑道:“潘局,我在县里干了十几年了,和老婆长期两地分居,这次听说市局里有三个空编,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好消息啊!”不料,潘局长并没有附和马坚强那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好消息”的喜悦心情,他的眼睛从眼镜后面闪出一道寒光:“小马啊,我怎么听人说你为人处事很生硬啊,几个党委成员都不大看好你啊!上次省局下来检查,你竟然还把领导的座位牌打错了一个字,把领导搞得气呼呼的,吃饭时人家说找不到他的座位牌,明摆着不想请他吃饭,拒不入席,搞得接待的一大群领导尴尬极了,一个劲儿地赔罪,人家还是一脸不痛快。”

马坚强浑身一震,潘局的话像一支利箭,正中他的心脏,霎时鲜血直流,他活生生成了一个光秃秃的靶子。他涨红了脸,语无伦次:“潘局,那次的确是我太疏忽了,事情太多,那几天太累了,当时我也一直向省局领导表示歉意……”他没想到七八年前的工作失误,至今还会被人冷不丁提起。

潘局脸上布满严霜:“事情太多?谁的事情不多?太累了?谁不累啊?累了就好好休息去。”潘局把马坚强逼到死角,还往马坚强的死穴上致命一击。打错座位牌上的名字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开会之前马坚强已经熬了一个通宵,差点在会议上睡过去。一发现名字打错,他出了一身冷汗,一直向那位省里来的领导赔不是,连累了市局县局的一群领导也跟着挨批。如果可以跪下向那位领导赔罪,马坚强真想跪下了,但对方还是不依不饶,每逢市、县局领导到省里开会,对方都会提起这件事。如果人家不打算原谅他的话,那马坚强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坚强几乎想哭。他用力抠着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别哭,都一把岁数了,都当爸爸的人了,千万别哭,女儿都十岁了。气氛压抑沉闷。潘局说:“你安心工作吧。”是送客的意思,也带着一丝轻飘飘的安慰。潘局的口气比刚才温和了些,但马坚强还是听出了话里的骨头。

马坚强难以招架,他一向是个拙嘴笨舌之人,只能尽力表忠心:“协调能力这方面我可能有欠缺,我努力学习。”

潘局摆摆手,不留丝毫余地:“努力学习?市局要是调人,调进来就要马上能用,不能用的人调进来做什么?”潘局摆手的动作像是摁下一个开关把马坚强的希望之门决绝地关上,马坚强一头磕在门上,眼冒金星。那一刻,马坚强突然有了买彩票的感觉,买的时候兴冲冲的,当他满怀希望用指甲刮开的时候,里面赫然有一行字——感谢您的参与。被拒绝的感觉真不好,犹如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马坚强机器人般从局长办公室里走出来,梦游般把电动车骑回小区车库,突然想起老婆出差去了,自己应该去接女儿放学,这才调转车头往学校赶去。潘局一番话让他心如刀割无地自容,直想钻到地底下去,差点都把女儿忘了。本来今年工作比较顺,人太顺了难免会飘飘然。人一定不能有飘飘然的时候,当你飘飘然时老天爷会马上给你一巴掌,把你扇得眼冒金星。

学校已经过了放学高峰期,只剩两个学生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女儿一看见他的身影,既高兴又埋怨:“爸爸,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对不起,爸爸下班迟了。”马坚强强挤出一丝笑容。女儿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的见闻,吵着要吃肯德基,她根本没有意识到父亲满腹心事,在迟钝这一点上,女儿与他惊人地相似。马坚强隐隐地为女儿的将来担忧,但这脾性与生俱来,又无可奈何。马坚强强打精神与女儿说笑,内心却很痛苦,唉,自己这么失败,如何在女儿面前做一个父亲呢?他觉得自己简直没有资格做一个父亲。自己都这么幼稚这么不成熟,怎么稀里糊涂就当了别人十年的父亲呢?

好不容易等女儿啃完鸡腿喝完可乐,回到家,女儿进了书房写作业,马坚强躲进卧室,躺到床上。他觉得自己好累,全身没有力气。席梦思蓬松温暖,躺在上面好歹有一丝丝的安慰。马坚强没有开灯。对。他要的就是黑暗。他想把自己藏起来,偷偷地舔自己的伤口,对,就是这种黑暗才能让他把伤口敞开来透透气,否则人前他只能遮得严严实实的,因为不透风,伤口会溃烂得更迅速。

回想自己这四十多年夹着尾巴的人生,他就像一只小老鼠,整天在惊恐中簌簌发抖,眼睛血红血红的,害怕光线,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也曾自我催眠,但人家偏偏把他的伤口撕开来给他看。他天生是一个拘谨的人,说话生硬不够柔和,永远学不会长袖善舞。他悲哀地想到鲁迅的“想做奴隶而不得”。一个人躺在床上,苦闷加郁闷。秋雨没完没了地下,天地间一片灰暗。半夜,马坚强起来到厨房找吃的。这日子不知怎么过成了这样!结婚十一年,用了四副碗,消毒柜里的碗有大的有小的有青花边的有红花边的,餐桌上瓶瓶罐罐林立。女儿倒是乖巧,做完作业自己睡了。

第二天是周六,马坚强像个孤魂野鬼似地在香江边游游荡荡。本来江边风景很美,白鹭点点,凉风习习,香江水波光粼粼,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去处。但今天马坚强心情极坏。潘局当着他的面说:“进市局得手脚勤快,可我听人说喊不动你啊!”马坚强当时的脸马上绿了。一整个晚上,他都在痛苦地反省谁派给他活儿他推三阻四没完成啊?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冤主。他的为人是失败的,他做不到长袖善舞,他四面楚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在笑话他。马坚强恨不得钻进地底下。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马坚强丢了魂似地在板石路上来回走着。眼前走过来一个人,马坚强视若无睹。那人原本对着马坚强招手,见马坚强不理,干脆把脸凑到马坚强跟前,大喊一声:“马坚强!”

马坚强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钱主任你好啊!”

钱主任拍拍马坚强的肩膀:“马坚强,眼睛长在天上啊?跟你打招呼你硬是不理!”

这可真是太冤枉了,马坚强赶紧解释:“不好意思,钱主任,我高度近视,有一只眼还有散光。”

“不至于吧?我都到你跟前了,散光也该聚焦了吧?你怎么回事?青天白日的搞梦游啊?”钱主任打趣完就往前走了,他倒是个痛快人,不像有些领导,永远高深莫测云里雾里让下属不明不白一头雾水。

马坚强苦笑。人若是有了欲望,他马上就会坠入痛苦的深渊。碰了这么大的钉子,马坚强心灰意冷了,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头。一个人老的标志是什么呢?就是曾经很强烈的愿望现在可有可无了,因为你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了,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了,除了自我安慰,还能如何呢?难道去跳楼不成?其实人很多时候都是活给别人看的。这次市局有这么个机会,几个符合条件的就数他资格最老,若他不去争取,人家只会笑他被领导打入冷宫,那么以后他在单位里就像唐诗里说的“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凄惨了。离退休还有近二十年呢,想想那样的日子就寒毛倒竖。所以他必须摆出争取的姿态。其实,他不爱热闹,目前的清闲挺适合他,若真调到市局了,到时候杂事一堆,反而不得安宁。但他要是不去争取,就会有很多人看他的笑话,很多人随时准备把他踩在脚底下。

马坚强灰头土脸的,一怒之下到了宝岛眼镜店。既然鼻子上这副眼镜不好使,就来副新的吧。一看价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普通的镜框少则八百,多则一千两千,再加上镜片,近视加散光的镜片更贵。马坚强胡乱指了个中等价位的,眼镜小姐计算机啪啪一算,一千五。马坚强刷了卡,心里既畅快,又有些心疼。以前他特别看不起那些心情不好就去商场血拼的女人,原来是自己不懂得其中的妙处。花了钱,意味着你是钱的主人,你还有能力去支配它,你找到的是支配的快感。在生活中受人支配,那么就在商场里做一回主人吧!走出眼镜店,马坚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马坚强戴着新眼镜回到家,发现老婆已出差回来。新眼镜让眼睛酸痛不堪,他把新眼镜摘下,垂头丧气地告诉老婆:“出师不利,不知潘局是否有人选了,昨天他一口气拒绝了我,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我看还是算了吧,再熬十几年就退休了,老夫老妻了也没必要天天粘在一起。”

老婆怒道:“我最看不得你这种遇事一碰钉子就放弃的怂样!我看我们很有必要一起去找找我表哥!”两人带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买了两斤大红袍到了表哥家。以前之所以没有找表哥,是因为老婆与表哥并不亲,只是散淡的亲戚关系,再加上表哥的干爹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所以一直不敢上门找,要是亲舅舅,早就找了。而这次有可能是马坚强最后的机会,所以老婆坚持要试一试。表哥倒是挺热情,听了这事说道:“我哪天带你上我干爹家见个面。”夫妻俩千恩万谢。

于是翘首等待。可省里的人真是忙,总是没时间,表哥也不敢天天催干爹。马坚强心里猴急猴急的,生怕错过了机会。等了一个多月,马坚强终于等到了被赵副局长召见的机会,于是买了两条烟两瓶酒,借了一辆本田拉着表哥直奔省城。

表哥进了门,有些腼腆地喊了声:“干爹,我来了。”马坚强悄悄揣度表哥跟干爹似乎也不亲,听说是因为干爹上山下乡时舅舅帮了他,所以才认了这门干亲,如今身份、地位悬殊,不免有些拘谨。赵副局长倒是爽快,答应找机会跟潘局沟通沟通,但他坚决不收烟酒,让马坚强把烟酒带走:“你要是不带走,我就不帮你这个忙了!”马坚强手里拎着被退回来的烟酒,有一种类似于花姑娘被退回来的沮丧,但赵副局长答应帮忙,总算还有一丝丝的希望。

这天马坚强上班正忙,手机响起来,马坚强看一下号码是陌生的,但来电显示是省城的手机号,马坚强连忙摁下接听键。

“你好,是小马吗?”

“是啊,请问哪位?”接电话的时候,马坚强正在核对材料,各乡镇来上报材料的办事员都扎堆在小小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马坚强的头有些发晕。

“我是老何呀。上次市环保系统会议咱们见过面。”

“老何?”马坚强使劲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是哪位老何。他支支吾吾道:“老何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边明显有些不高兴:“看来你是把我忘了。你最近上班情况怎样?”

“有点忙,还是老样子,做不完的材料。”

“听说你想进市环保局?那边究竟有几个编制,你把具体情况说一说。”

办公室里乱哄哄的,不方便说话,马坚强捂着听筒离开办公室躲进卫生间说话。“总共有三个编制。目前我知道想进市局的就有四个人,一个是龙腾县环保局的小冯,一个是香城区的小钟,一个是长教县的老马,另一个是市局的小王,小王已经在市局借用了几年,一直没编制,肯定也想借这次机会解决编制问题。”话还有很多,但电话里不方便说。小王临时借用,若被打发回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谁都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况且小王人在市局,近水楼台先得月,马坚强觉得三个编制中小王稳妥妥占了一个,小王已在市局鞍前马后侍候了好几年,若有编制还不给他,岂不让所有人寒心?况且小王年纪轻,已经报了名准备参加考试,只要笔试一过,面试题肯定为他量身定做。

“哦,我先大致了解一下情况,就这样吧。”那边把电话挂了。

马坚强内心有些忐忑,不知何方神圣,很明显对方知道他想调进市环保局的意图,是来帮他的,但马坚强确实一时之间想不起是谁。容不得他多想,办公室一屋子人等着他呢,他连忙回到办公室继续接收材料。

好不容易将各乡镇的材料一一收整归类,办公室也安静了下来,马坚强突然哎哟一声,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完了,完了!是省环保局办公室的何主任!惨了惨了,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可能把想帮助自己的贵人搞生气了!前几天,他托表哥向省环保局的赵副局长表达了自己想调到市环保局的意愿,没想到赵副局长竟然吩咐何主任来关心他,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要是何主任在电话里说“我是何主任”就好了,他就可以马上想起是何主任,可是他自称老何,当时市环保系统开会的时候人太多,马坚强真一时想不起老何究竟是谁。糟了糟了,这下何主任心里肯定老大不高兴,怎么办才好呢?马坚强骂了自己一声蠢猪,可他又不敢对任何人讲这桩蠢事,对老婆不能说,对朋友也不能说。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人了吧?人是不能得罪领导的,一得罪领导,后果很严重。自古以来为尊者讳的教训不少,但后人难免又重蹈覆辙。

马坚强无精打采地走在下班的路上,以前一到周末他就盼着回家,现在他对家反而产生了畏惧之感,他怕面对老婆询问的目光。马坚强一时还不想回家,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心情糟透了,干脆到香江边小坐。他呆呆地看着在江面上展翅飞翔的白鹭,心想,为什么看别人闲庭信步,而自己总是趔趄前行呢?他想起契诃夫的名作《公务员之死》,讲一个小公务员在戏院里看戏,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唾沫溅到了前面座位上那个人的光头上。后来,小公务员认出那个光头原来是个大领导。这个公务员回家后一直战战兢兢,后来竟然病死了。或者说,这个公务员是活生生吓死了,因为他竟然敢把唾沫喷到领导的头上。上大学时,马坚强看完这篇小说哈哈大笑,生活中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怎么会有这样胆小的人?他只是不小心,又不是故意的,干嘛自己把自己吓死呢?现在工作多年,马坚强突然明白了那个小公务员的心境。外人觉得无甚大事,因为这事与他不相干,而自己亲临其境的时候,因为关系到自己的前途与饭碗,所以自然如履薄冰。在这样一个有些萧瑟凉意的午后,马坚强因为自己的愚蠢行为而反省顿悟到一篇小说的意蕴而感到无比的悲凉。

暮色沉沉,马坚强发现自己在江边坐再久也于事无补。他横下一条心,杀人不过头点地,事已至此,只能静观其变。此时肚子已饿得咕咕叫,马坚强不得不起身回到家,面对妻子强颜欢笑。他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的软弱。

过了半个月,市局潘局长到省局汇报情况,当时赵副局长出差,何主任在场。晚宴时,何主任笑道:“听说你麾下的一个县局有个科员叫马坚强的?”

潘局酒正酣,随口道:“哦,马坚强,你也认识他?这小子写文章有两笔,但做人太差劲,一点眼色都没有!”潘局此话一出,何主任下面的话就被堵回去了,两人又干了一杯,这个话题就淹没在其他话题里了。等赵副局长出差回来,何主任便依葫芦画瓢将潘局的话原样搬给了赵副局长。

马坚强一肚子的焦虑,不知道省里的赵副局长是否已经跟潘局沟通,如果沟通了,潘局是不是又在赵副局长面前说了一通自己的坏话,到时自己在赵副局长心里的印象也坏掉,那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可这事又无从打探,这世界有太多的秘密,如泡泡般连绵不断,马坚强很想戳开泡泡看看,但他没有勇气。很多秘密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反而无法接受秘密的真相。郑板桥不是说难得糊涂吗?人只有在自我安慰中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他有时想,算了,干脆对赵副局长说,呆在县里挺好的,这事就顺其自然好了。又觉得不甘心,凭什么赛事还没开始自己就要主动弃权呢?马坚强呀马坚强,你也未免太胆小如鼠!不如冒冒险,说不定事情就成了呢。是进还是退?唉,人生到处都是选择题,马坚强纠结得脑袋都快破了。

马坚强终究等得沉不住气,打电话请表哥问问情况,表哥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过后,表哥给马坚强传话:“我干爹跟市局的潘局长一提起你,潘局说你写文章有两笔,但为人处事太生硬,经常干私活,私心很重。”马坚强如五雷轰顶,没想到为了个调动,丢人丢到家了。领导随意一句话就可以毁掉你的一生。马坚强像浑身着了火,每一处都是痛点,不一会儿整个人就成了一截焦炭。他强笑道:“我做事是不灵活,但也不知哪里得罪了潘局长,以至他这样说我?我跟潘局只接触过一次,还是做为先进代表一起去省里开的会,怎么突然就给潘局长留下这样恶劣的印象?”

事到如今,能不能调到市里倒是可以放在一边,关键是如何挽回给市局领导留下的恶劣印象。马坚强的心严重受伤,都不大敢到单位上班了,他怕见人。他要么早早上班晚晚下班,没遇到人的时候,他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他现在终于回忆起当初是怎么给潘局留下坏印象的了。去年到省里的时候,他的朋友到酒店里看他,给他带了一盒好茶叶。第二天晚上,大家都到潘局房间里泡茶,马坚强贡献出一包给大家分享,大家纷纷叫好,潘局也连连竖大拇指,问是哪里出产的好茶叶,马坚强随口说了句同学捎来的,潘局开玩笑道:“马坚强你也会搞腐败呀!”马坚强尴尬一笑。过后,马坚强要将茶叶送给潘局,潘局坚拒:“君子不夺人所爱!”马坚强就傻傻地将茶叶拿回家自己享用了。马坚强回想起来真想哭,送给你你不要,你装清高,心里又记恨,侍候领导不容易啊!以前他很羡慕别的同事有跟领导出差的机会,既可免费旅游,又有礼品,又能结识人,又风光又有油水。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了一次跟领导出差的机会,他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跟领导出差,自己纯粹就是男仆的角色,要善于察颜观色,要及时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开车门也好,拎包也好,套近乎也好,随时都有人竞争上岗。当然,你要是心态好,你可以到处吹嘘“某时我和潘局一起到某地出差……”你只要敢于往自己脸上贴金,就可以迅速收获一大堆别人艳羡的目光。但是,马坚强很不幸地属于心态不好的那类人,他甚至有了屈辱的感觉。人家领导住在宽敞豪华的总统套房,自己和他人挤在一间狭小的标准房;别人对领导前呼后拥,自己在后面落寞地跟随。啊,千句万句,谁让自己不是领导、缺乏领导才能呢!

马坚强心头的巨石日益沉重,不行,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去申诉,他很想挽回在潘局心中的恶劣印象。但他真的不敢再独自面对潘局了,他缺乏再次万箭穿心的勇气。他想让局里的人事科长老林陪自己去找潘局解释解释。马坚强约人事科长老林到茶楼里泡茶。平时他跟老林相处得不错,他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但他隐去了表哥的干爹的真实身份,免得给表哥的干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听了马坚强的吐槽,老林帮他分析道:“是不是你托的人分量不够?”

马坚强有点迷茫:“不至于呀!”

“那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是在酒桌上说的。”

“哎呀,这酒桌上乱哄哄的,怎么办得成事呢?再者,可能你托的人说话欠缺点技巧,要是这人说,马坚强这人虽然有点木讷,但是个厚道人,业务上还是很强的,很适合到市局里去锻炼锻炼,说不定事情就成了。”

马坚强不吭声,人家身居高位,自己哪敢教人家怎么说话!

老林又道:“我劝你冷处理为好。潘局现在火气正旺,你再去辩解,那无异于火上浇油。我觉得你要放宽心态,一手不能遮百口,你不善于与人沟通,那是你的弱点,不是你的缺点,是金子总会闪光的。你要继续在工作上做出成绩,让人不敢小看你。另外,你也可以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沟通能力协调能力,让人刮目相看,事情终究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一番话让马坚强心里既温暖又感动:“老林,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

老林笑道:“不敢当,我还得向你学习呢。哪天我把我的论文拿来,你给改改。”

从茶楼出来回家的路上,马坚强被冷风一吹,突然清醒过来:在潘局已经看死他的情况下,是没有人愿意冒着触怒潘局的风险来为他说话的。说得更直白一点,没有落井下石已经万幸了。马坚强突然明白:自己又做了一回傻事。

假如现在还可以像封建社会那样三叩九拜的话,马坚强真想跪在潘局面前请他高抬贵手,但这样做无疑是笑话。工作多年,马坚强慢慢变成了软体动物,他早就没有了骨骼。作为一个最底层的科员,他谁都惹不起,他和带“长”的人之间隔着一道天堑,那是云泥之别。马坚强搜肠刮肚,不知要送什么东西才能打动潘局,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家里祖辈传下来的《寒江秋晚》图上,出自八大山人朱耷的手,上面是一江秋水,一点孤舟,一片寂寥。马坚强觉得这画面用高观国的《齐天乐》来应和最匹配:

碧云阙处无多雨,愁与去帆俱远。倒苇沙闲,枯兰溆冷,寥落寒江秋晚。楼阴纵览。正魂怯清吟,病多依黯。怕挹西风,袖罗香自去年减。

风流江左久客,旧游得意处,朱帘曾卷。载酒春情,吹箫夜约,犹忆玉娇香软。尘栖故苑,叹璧月空檐,梦云飞观。送绝征鸿,楚峰烟数点。

说是《齐天乐》,却是充满清幽哀伤之情。

马坚强偷偷地把画拿给四个高人鉴定,四个人一看之下都两眼放光,都说应该是朱耷的真迹,因为朱耷以水墨写意画著称,你看这《寒江秋晚》画面构图缜密、意境空阔,笔墨清脱纯净、淋漓酣畅,笔简意赅、形神兼备,淡墨秃笔、含蓄内敛,又极尽流畅,一股孤傲落寞清空出世之气扑面而来,不是真货是什么?如假包换。其中一个还死活要马坚强把此画卖给他,请马坚强开个价。马坚强笑道:“这幅画是朋友的,不是我的,因为朋友不认识什么书画界的大佬,一直拿不定真假,才托我找大佬鉴定的,既然您老说是真的,我得赶快把画还给人家才好,不然我真赔不起。”说着赶紧把画小心翼翼收起来。马坚强之所以不开价,其一,他不想做不肖儿孙,这幅画传了几辈人传到他手里,他应该继续把这幅画传下去;其二,他对书画市场不了解,说不定这幅真迹值几千万也有可能。但如果是假的,那将一文不值,价开高了怕惹人笑话,开低了自己吃亏,还是藏着再说。高人还在追问你的朋友是谁?你带我去见他。马坚强找了个借口撒腿就跑。骑着电动车的时候,马坚强看满大街的人都像劫匪,好不容易安全到家,马坚强发现自己满身大汗。

现在事情紧急,如果这幅《寒江秋晚》能够挽回自己在潘局心中的恶劣印象,能让自己顺利从县里调回市里,想必祖宗也会原谅他的。这画,要是没有出售,只是放在家里,价值等于零。潘局那些贬低他的话到现在还像箭一样插在他心头。马坚强本想将画送去装裱店装裱一番,但又怕送到潘局家时太惹眼,就是没有装裱,只是小心翼翼卷好,用一个塑料袋装了,守候在潘局下班的路上。一连等了几天才等到潘局,潘局并不是单身一人,他是和长教县环保局的老马一起说说笑笑下楼来的。马坚强等潘局和老马微笑着挥手再见的时候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潘局一见是他,脸霎时拉下来。马坚强厚着脸皮将塑料袋递过去:“潘局,听说你喜欢书画,我这里有一张朱耷的《寒江秋晚》图,借您贵眼鉴赏鉴赏。”潘局并不伸手接:“小马啊,谢谢你!我现在有点紧急事务要处理,改天吧。你也别再来找我了,你就安心在县里工作吧。”说着钻进黑色奥迪。马坚强本想凑近车窗再努力努力,不知为何却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奥迪很快就绝尘而去,留下马坚强傻傻地站在原地。他沮丧极了:自己真没眼力见儿!潘局和老马在一起,自己应该装作没看见呀!潘局坐在奥迪里有些生气:这个马坚强,脑子真是坏掉了,弄个几千元的假画来糊弄我!朱耷?哼,要真是朱耷的画,早就在拍卖会上或者在什么博物院了,哪还会在他手里!

马坚强很明确地告诉老婆:“调不成了。”老婆“哇”地一声就哭了,没完没了的。她不单单在哭老公调不进市局,她在哭自己怎么嫁了这么个窝囊废,哭自己的下半生。马坚强吼道:“别哭了!哭得老子晦气!你要是嫌我没本事,离婚好了!”

老婆怒道:“我现在人老珠黄了,你有本事说离婚了?离婚,好啊,房子归我,存款归我,孩子归我,你净身出户,每个月还要付孩子的抚养费三千元!”

马坚强气得笑起来:他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多,每个月还要付孩子的抚养费三千元,那他不是整个人还是老婆的吗?马坚强道:“老婆,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你要是再逼我,我只好跳香江去了。”

老婆见马坚强一脸痛苦神色,不敢再说什么了,因为她不想当寡妇。当晚,夫妻俩比赛着喝光了一瓶二锅头。马坚强倒酒的时候,看那酒似乎也闪烁着嘲笑的目光,他恨得咬牙,一口将杯里的酒干了。酩酊大醉之余,两人抱头痛哭。哭累了,马坚强上厕所,一脚踢到家里的那棵发财树。发财树的树叶都黄了,一片片往下掉,也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个秋天!

第二天醒来,马坚强头痛欲裂。现在是上午、下午?还是晚上?没有判断出来。今天星期几?糟了,上班是不是迟到了?他想起床,却发现浑身酸痛像软面条,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嘴唇很干,喉咙发苦。马坚强这才知道自己生病了。妻子拿来体温计测试,高烧四十度一。他两颊绯红,睁着眼睛问:“今天星期几?几点了?我上班是不是迟到了?”

老婆没有好气地白他一眼:“你脑子烧坏了?今天周日,不用上班。你这话传出去会让人笑死,大周末的还想着上班,人家又没有评你先进。”

马坚强讪讪一笑:“我这不是烧糊涂了嘛!”

老婆问:“要不要上医院打个点滴?这样下去万一把人烧傻了怎么办?”

马坚强笑了:“哪有那么娇气?先吃点退烧药吧,要是下午还不退烧,再上医院也不迟。”

下午烧退了,马坚强在床上躺得憋闷,他让老婆叫了辆车把他们载到江边。香江是最能安慰马坚强的地方,马坚强每逢受伤的时候,总爱到香江边看滔滔江水。他坐在夕阳下,随手拔起一棵小草。那毛茸茸的小草被夕阳镶上了一道金边,带着清凉的气味和湿润的腥气,在马坚强手中柔软地颤动。马坚强心里涌上一种既凄凉又温暖的感觉。他有些感伤,既怜悯自己又怜悯老婆,同时还怜悯整个世界。马坚强拿着小草在江边走着,享受着飘来荡去的模糊思绪。唉,人活着不断地受打击,越活越败兴,再也难以像孩童般兴高采烈,故人之间的关系不断地遭受破坏,对于新交难免就意兴阑珊缺乏信心,所幸身边还有老婆作伴。

晚上,马坚强又烧了起来,因为吹了江风的缘故。马坚强想,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把所谓的荣辱撇在一边吧。他的生活好像一条淤塞的河流,流着流着就流不动了,卡在那里,进退不得,再也不会张牙舞牙声色俱厉,也绝不会义无反顾玉石俱焚,一切归于疏懒与淡漠。天地苍茫,宇宙洪荒,“我”越来越混沌,世界越来越茫然。

病好后的那段日子,马坚强经常买醉。如何讨社会人的喜欢,这对马坚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他天性内敛,怯于与陌生人或者达官贵人交往,这样的自闭让他的社会关系一片凋零。他只是想先在领导那里挂个号,结果连号都没挂上。人的一生是一个众议,不可能独自生存,各种关系千丝万缕,如藤牵蔓蔓牵藤。那些潜在的竞争对手如今开会见面都非常尴尬,原本处得像亲兄弟一样,可是在利益面前,原先积蓄起来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马坚强觉得自己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雪,他被冻僵了,离死就只差一步了。朋友嗤之以鼻:“就你那里下雪了?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大雪,只不过你没看见罢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所以要学会取暖。现在我们喝酒吧,兄弟给你温暖!”马坚强不胜酒力,几杯下去就酩酊大醉了。为什么人一定要活在别人的评判之下?马坚强现在患得患失,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完了,得罪了潘局,自己这辈子等于判了死刑,一棍子被打死了。

朋友举起啤酒杯咕噜噜灌了下去,放下杯子顺手抹了抹嘴边的啤酒沫:“兄弟,你别这么绝望,潘局五十八了,再过两年他就退了,山不转水还转呢。”

“真的?”马坚强两眼放光,犹如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潘局看着很年轻,他还以为只有四十几岁呢,要是潘局再干上个十几年,那他马坚强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一切暗流涌动,只不过马坚强身在最底层无法得知外界的动向。三个编制的位置终于都坐上了人。龙腾县环保局的小冯,长教县的老马,包括借调到市环保局的小王都如愿以偿,只有香城区的小钟和马坚强一样名落孙山。这三人后面都有一尊大佛,你不服气也无计可施,谁叫你身后没有大佛保佑?人家已经踏着祥云胜利到达彼岸,可你还在泥水中苦苦泅渡。明知是这样的结局,马坚强还是痛苦了一晚上。马坚强自怨自艾,坠入痛苦的深渊。既然人家拿得到编制,那是人家的本事,自己还是算了吧,不要妄想蚍蜉撼大树。在刚听到有编制的时候,马坚强曾经乐观地想,自己只占一个,完全可以和其他人共赢。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他人得到的必定是你失去的,共赢只是一种理想,不可能实现。在这个漆黑的夜晚,马坚强再一次强烈感受到自身的衰老,老得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曾经非实现不可的愿望,现在实现不了就随它去吧!他甚至恐怖地发现自己爱上了周末买菜做饭接送孩子上兴趣班,他似乎比较适合这种不动脑子的机械运动,而不是在职场打拼。可是离退休还有十几年,真是煎熬啊!

在马坚强最痛苦的时候,同学出差来到本地,打电话约他出去喝酒,马坚强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觉得老是躲在家里都快窒息了,他需要麻醉自己。没想到在酒桌上撞见了小王,马坚强暗自叫苦,挤出一丝笑容:“小王,恭喜你,借调到市局几年,终于修成正果了。我就等着在县局里退休吧。”

小王道:“有什么好恭喜的?这里水很深呀,你幸亏没来!”说着,他很神秘地凑近马坚强的耳边,“你不知道吧?长教县的老马空降到我们科当科长,原本市局里的老王盯了这个位置很久了,现在老王到处告状,都告到省局里去了,说是潘局踩他,他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那个位置理所当然是他的,凭什么被别人占走了?现在不单单科里乱得很,局里也乱得很,每个人都怕引火烧身。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而且不是普通戏,是惊天大戏!”小王的眼睛闪亮闪亮的,但没有马坚强想象中的春风得意与振奋。

马坚强心里百般滋味,照小王这么说,他的落选倒成了一种幸运了?

后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更是超出了马坚强的想象。潘局被双规了,不单单是吃了这三个编制的好处,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好处。马坚强有些发呆,难道这半年来自己白白痛苦了?人家心里早就有了人选,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入不了人家的法眼,随便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把自己丢进了黑乎乎的无底深渊。人到中年,马坚强终于见识了一番所谓的领导的艺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又有哪些话可以凭空出来说,凭自己的情商,绝对是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上级衙门深似海,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县局,做好分内的事,领一份工资好好度日吧。他新买了一辆大众车,拿到了驾照,往日的距离也不算距离了。

马坚强将《寒江秋晚》图装裱后挂在客厅,装裱的时候他一直守在旁边观看,生怕被调了包。装裱店老板一边装裱一边笑道:“你这张图倒是仿得真啊,看这纸质都有一定的年头了,卖个几千块倒是有可能。”

马坚强笑道:“是啊,就是仿的,要是真的,早就身价百倍了,哪会落到我这号小人物手里呢!”

坐在家里喝茶的时候,马坚强的目光一直在《寒江秋晚》上那一叶孤舟上流连,他没有把画挂在墙上,而是收在箱子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自己脑子真是坏掉了,有了这幅画,自己下半辈子不上班都可以。一想到近半年的痛苦纠结,就差患上抑郁症了,差点就一头栽进香江里了,要是当时一头栽进香江里那真是太划不来了。第二天,马坚强打开手机,国际新闻吓了马坚强一跳:“恐怖分子袭击巴黎,至少造成132人死亡……”马坚强轰的一声头皮发麻,这个世界怎么啦?到处都是伤痛!巴塔克兰音乐厅里的观众原本沉浸在艺术欢乐的海洋里,一刹那血流成河。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般鱼死网破?此时马坚强才体会到世间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年纪越大,越活得战战兢兢,看多了天灾人祸,越怕失去现有的。得不到的就算了,失去现有的东西更可怕。格局小的人心里只装着一己悲欢,可笑,可笑!马坚强为自己泡了一杯大红袍,对着《寒江秋晚》举杯。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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