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

2016-03-09 11:49刘荣书
福建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伴诗词

刘荣书



光明

失明就是寂灭。他是在安拉的黑暗中看见事物。

——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

75岁这一年,申之洹先生的耳朵聋了。

对于老年人来说,耳聋不算什么,耳聋算什么呢,应该是一种很正常的生理退化。但对于申之洹先生来说就不同了——因为申之洹先生,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我们这一带,习惯将双目失明的人称之为“先生”,所以大家会叫他做“申之洹”先生。申之洹先生三岁那年,因为生“蛤蟆瘟”,没有得到及时医治,从而导致了左眼失明。他的右眼,在他42岁那一年,视力下降,也忽然失明了。

双目失明的申之洹先生要依靠耳朵来打发时光。他喜欢听收音机,把收音机贴在耳边,便与整个世界有了耳鬓厮磨的联系。从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将他置身的黑暗凿穿无数个缝隙。声音变成了光,从缝隙中打入,化成清风雨露,甚而在申之洹先生安身的地洞里,营造出一个多彩花园。无数年下来,被申之洹先生听坏的收音机,不下上百个。“红灯牌”的,“长江牌”的,“春雷牌”的……大大小小,造型各异。那些坏掉的收音机,都被他收藏着,几乎可以开一个“收音机”的博物馆了。

但自从聋了耳朵,申之洹先生便感到被整个世界完全抛弃了——就像他当初双目失明一样。他先是感到身体变轻,“轻”是对事物形态的一种表述,“轻”的东西只可上升。但申之洹先生却感到身体在下坠。他身处的“地洞”,成了一条垂直的深渊。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何时才会是个尽头啊。

申之洹先生是孤独的。在村子里也是有些无趣的。因为除那种“形而下”的孤独之外,他会时刻感受到一种“形而上”的孤独。即便他是一个身体器官健全的人,也不会融入到村子里那些老年人中间去。因为他们所热议的家长里短、鸡鸣狗盗,申之洹先生从来不感兴趣。他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在整个村子里,申之洹先生算得上曲高和寡,还有一点高处不胜寒的雅致。

两年前,本村一位初中教师,退休回到村里,和申之洹先生成了朋友。两个人可谈的话题很多。除交流一些各自对教育体制的看法外,再聊聊国内外发生的大事,时间便可轻易打发掉了。一次闲谈中,两个人又找到一个共同爱好——在通常情况下,因为申之洹先生耳背,两个人便会以一种“吵架”般的方式,从嘴里说出一些奇特的句子。那些句子在别人听来,很是深奥、艰涩,听上去虽朗朗上口,却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别人听不上两句,便会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对的,他们二人在对诗词。是古诗词。古诗词讲究韵律、格调、对仗、平仄,特别讲究一个“炼字”,单单这一个“炼”字,便能道出他们嘴里所说的,绝不是旁人能听懂的大白话。他们二人,除常常背诵一些耳熟能详的古典诗词,后来又开始了即兴的“创作”。起先是不经意地,不知是谁随口吟诵出一句,对方一听,句子甚妙。到后来,二人便较了真。你做一首,他便也要对出一首。那位初中退休教师,作为申之洹先生的晚辈,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古典诗词爱好者,会将自己所做的诗词认真抄写在纸上,在家里经过逐字逐句的修改,再拿去同申之洹先生一起推敲。而申之洹先生呢,由于不能书写,他所创作的诗词,只能藏在肚子里。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静下心来,那些字便一颗一颗,像夜空中的星辰,不甚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经过黑暗世界里的碰撞、游移、纠结,最终变成一个个闪光的汉字,又连缀成一段华美的句子,从他的嘴里脱颖而出。

就这样,文字来到了申之洹先生黑暗的世界。不是那种寻常意义上的文字。它们透露出的点点光亮,像微弱萤火,又像蒙了尘垢的黄金,驮负着申之洹先生逐渐下沉的身体。使申之洹先生变成一个勤勉的孩童,将那一只只飘移不定的萤火抓在手中;又像一个地洞深处的矿工,在黑暗隧道里不懈地挖掘。经由他的捕捉和擦拭,那些文字渐渐形成一条强烈的光带……让他感到奇异的是,每当“炼”出一个字,他便觉得手中抓住了一线光明。那光明拖拽着他,让他的身体不再下沉的同时,发现自己的身体越升越高。最终从黑暗的深渊中挣脱出来,置身在了他曾经历过的光明的世界上。

那些日子,申之洹先生靠揣测文字度日,由此获得了新生。

但好景不长。那位与他过从甚密的诗友,一年后爱人忽然去世,剩下他孑然一身,又不免常触景伤怀,便被女儿接走,将申之洹先生一个人留在了村子里。

孤独的申之洹先生,每当静下来,虽仍不忘对文字的锤炼,但因没有了对方的召唤和督促,那些闪耀着光亮的文字,最终像燃烧过后的火焰,一点点失去了热度,变为了灰烬……他又开始感觉到了那种身体的下陷。此时他的肉身,变得越来越重,而不是变轻。但轻与重的差异,都共同指向了“陷落”的结果。

这一年春节。蛰伏了一冬的申之洹先生,从地洞里爬出来,时常坐到街上去晒晒太阳。

他听不到从街口刮过来的风声,听不到零星的爆竹声;看不到从眼前走过,驮着礼物来拜年的外村人,穿红着绿的孩子嘴里吮着糖果,从他身边傲慢走过……申之洹先生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如今只限于能感受到阳光的照拂、食物的香甜与苦辣、暗藏在身体里的生物钟在不停滴答,能让他意识到天亮了,还是天黑了……风吹在脸上的凉意,随着太阳升高,渐渐变得和煦起来。临近中午,一片乌云遮住了多日不见的太阳。让申之洹先生感觉有一团阴影,遮在他头顶上方。那影子狭长,却只罩在他的面部。而他摊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仍能感受到阳光的暖意。他身子动了动,想摆脱那阴影的笼罩。却又很快意识到,有人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已在他身前踌躇了好一会。最终喊了他一声。申之洹先生听不到,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那人便往前挪动了几步,顺势蹲下来,将手抚在他手背上。申之洹先生咧嘴笑了,以为又是哪个爱同他开玩笑的村里人,便开口问道:谁呀?

那个人没有开口。申之洹先生便睃着眼睛,说,让我猜猜,是不是树槐呀?你这个臭小子,今年还没给我拜年呢!

那个人又唤了一句。申之洹先生仍是听不到,但他知道并不是爱同他开玩笑的树槐,便又猜了另一个村人的名字。

那个人拉着申之洹先生的手。身子往前凑凑,将嘴巴贴住他的耳朵,大声说,我是朱邦月!耳朵听不见?这么聋啦。

申之洹先生嘴唇嗫嚅,仍旧翻着他的眼白,哦,朱……朱邦月……他先是一番犹豫,随即做出一个彻悟的表情,身子一抖,站起来,反手抓住朱邦月的手腕:哎呀,朱邦月,你咋在这儿呀?快,快走,家里坐。

他左手拎拐杖,右手牵着朱邦月,步子迈得急迫而莽撞。由于没了拐杖的探路,那叫做朱邦月的老人,反倒要搀扶着他了。还没进到屋里,申之洹先生便扯开嗓子,冲屋里喊:来客人了。

一位面相清瘦的老太太从屋里挪出来,手扶门框,眉梢带笑地问:谁呀?

申之洹先生答:朱邦月,我同学,还算是同事。哦,也是亲戚,朱邦月的姥家就是咱村的,小时候我们俩常在一块玩……

朱邦月叫了一声:“表嫂”,解释道:咱们就是亲戚。小时候我常来姥家住,和表兄在一块玩。我记得我姥家,离你们家,就隔两个门口。

老太太挥了一下手,说,快坐!也不知道有客人来,你看我这屋里乱得很。说完,摸索着去搬一把椅子。可那椅子明明在她左手边,她的手却偏偏探到了右边。这让朱邦月看在眼里。定睛再看那老太太,眼睛虽同常人无异,但看向他的目光却常常落在了别处。只听他说话时,耳朵会倾到他的这一侧来。

朱邦月忽然恍然,想道:申之洹先生的老伴,难道也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他不好意思开口来问。接下来的寒暄,大部分是朱邦月和申之洹先生的老伴来说。申之洹先生坐在一旁,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并不时驴唇不对马嘴地插上几句。每当有他听不清楚的问题,便需老伴提高了声音为他复述。——自离休之后,朱邦月解甲归田,从城里搬回了老家。据他的说法,是城里住不惯。乡下多好。院子里种点青菜,吃着新鲜。况且乡下的空气也好,是在城里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每日里读读诗词,写写书法,朱邦月的左手书法甚是了得,能写草书和隶书。在滦州书法界,也颇有一定的名气。

申之洹先生便附庸风雅地说了一句:你这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呀!

朱邦月听了,也不禁笑。拉住申之洹先生的手,说,表兄,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有雅兴。

临离开时,申之洹先生拉着朱邦月的手,一再叮嘱他有空过来坐。如果我能走路,我就会经常去看你的……

朱邦月大声说,今天我到亲戚家来串个门,想不到会遇到你。以后常来,肯定常来。

正月还未过完,朱邦月果然就来了。专门来找申之洹先生聊天。这次他给他带了一份礼物:几本《夕阳诗歌》的油印小册子,是县里老年诗词楹联协会办的一份内部刊物。朱邦月退休前在党史办做文字整理工作,文字功夫自然了得。筹办这本刊物的前宣传部老部长,常请他做出版前的校对,后来干脆给他弄了个副主编的位置。赋闲回家的朱邦月,每个季度都要跑几趟县城,和其他几位编委凑在一起,商量发稿、排版、印刷等事。

捧着那几本薄薄的小册子,申之洹先生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当听完朱邦月为他念了几首上面的诗词,申之洹先生随即点出诗词中存在的瑕疵,比如某个字的不够凝练,比如某个句子的对仗不够工整,比如某首诗词的韵脚还稍逊一些。申之洹先生随口说道:像这样的诗词,我也能随便做几首出来。

朱邦月说,那你就做嘛!做完我拿到《夕阳诗歌》去给你发表,让全县的同道都能读到。

过了几天,朱邦月再来。来取申之洹先生所作的诗词,也想探究一下申之洹先生到底会写出怎样的货色。如果写得差不多,他也愿意帮他。自回村之后,他从亲戚那里打听到申之洹先生这些年来的遭遇。知道几年前,申之洹先生的儿子因为感情上的问题,喝农药自杀了。老伴想念儿子,整日以泪洗面,患了眼疾,接着又双目失明。另外一个女儿嫁到外村,因生活拖累,只能抽时间回来照顾……

申之洹先生略有羞涩,清清嗓子,当即便一脸庄重地背诵了一首诗词出来——

七律·人生

自古人生一竖横,天空滑落半弧荧。

星辰眨眼天来魂,日月捐魄地赐灵。

手脚行为寻正路,瞳仁求索觅光明。

苦奔几梦窗扉闭,数运安然悟世踪。

朱邦月一听,不由脱口说道:好诗!把稿子给我。

难怪朱邦月这样心急,最近这期即将定稿的《夕阳诗歌》,实在是缺好稿子。但申之洹先生所面临的困难,却被朱邦月一时间忽略了——一个耳聋眼盲的老人,哪里会有现成的稿子?

朱邦月开始四处找纸笔。申之洹先生的老伴也摸索着帮他找,一边找一边感叹:唉,以前那东西倒多的是,现在上哪儿去找纸笔喔。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只秃笔,又找来一张草纸。申之洹先生像长了眼睛,对老伴发火道:用这些东西咋行啊!按照申之洹先生的想象,那些端正的诗词,是应该用毛笔,写在干净的宣纸上的。朱邦月为了不使老太太为难,抬脚去了商店,买来簇新的纸笔。由申之洹先生口述,他记录,逐字逐句将藏在申之洹先生肚子里的几首诗词,落定在纸上。

写完之后,朱邦月又大声诵读了一遍。临走,申之洹先生再次拉住他,对其中的两个字做了一番修改。

那几首诗词在《夕阳诗歌》发表之后,很快在全县诗词楹联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以前大家对“申之洹”的名字闻所未闻,认为他是忽然冒出来的一匹黑马。主编甚至让朱邦月捎过话来,要申之洹先生在不影响身体状况的情况下,潜心创作,发挥余热。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双目失明的申之洹先生,又创作出无数首诗词作品。朱邦月每次来,他便献宝般对他口述几首。但《夕阳诗歌》的发稿量有限。要知道,这个人口不多的小县,喜欢古典诗词的老年人便有上百位之多。前去编辑部送稿的老先生每天应接不暇,让主办者颇为头疼。申之洹先生口述的这些诗词,不能全部变成文字,也着实让朱邦月感到有些遗憾。

那些闪耀着光亮的文字,自此开始不断在申之洹先生黑暗的世界里闪现,充斥了他的整个生活,甚而令他夜不能寐。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字词将自身的光亮散发殆尽之后,竟发散着余温,向黑暗的深渊坠落下去。并于深渊尽头,淤积成一片灰烬的沼泽,让申之洹先生不能自拔。让他更感恼火的是:那些字词一经消失,他便再也想不起来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为此令他生了一股无名邪火,无处发泄,只能对老伴发莫名的脾气。

当朱邦月再来,申之洹先生的老伴便开始对他诉苦,说自从迷上了“作诗”,这老东西整天发神经,有时整夜整夜不睡。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指望着他那退休金活着呢!

朱邦月便只能做“和事佬”。一边劝慰表嫂,一边佯作埋怨着申之洹先生。

申之洹先生也有一肚子的苦恼无处可诉。他说,每想好一个句子,又会不由自主去想下一个句子。等后一个句子想出来,却把前面那个句子给忘了。“熊瞎子掰苞米”,我掰一个丢一个。越想不起来我便越要去想,只想得晨昏颠倒,自然睡不成觉。

朱邦月看他神情憔悴,不禁有些心疼。劝他说,你也不用着急,真要那么想写,以后每想出一个句子,就用笔记在纸上,这样就想忘也忘不掉了。

申之洹先生说,写字我好多年都没写过,不知还写得成写不成。

你试试吗!朱邦月说。随即替申之洹先生想出一个办法——将一张白纸按横格的形式对折,折成一个扇形。这样,每一张白纸上,便留下了无数道褶皱。每一道褶皱,都能容下一排字,不致让处于黑暗中的书写者,失去坐标,信马由缰。他又要申之洹先生当场演示了一番,效果看上去还算不错。

这样,申之洹先生便开始了他黑暗中的书写。他右手握笔,以左手的拇指抵住笔尖。每写下一字,便用拇指压住,唯恐从手指间溜掉。拇指抵着笔尖,向纸张的右侧挪移,纸张上的褶皱成了引领他前进的道路。在申之洹先生想象的世界里,由他写下的那些字句成了千军万马,不由得令他时而顿首,时而慨叹。每当写完一篇,他便会拿给他的老伴看。全然不想老伴既不识字,眼睛也看不到。他这样做,只是想让自己的喜悦有人同他一道分享。

等朱邦月过来,申之洹先生将自己写好的那几页纸拿给他看时,朱邦月不由暗自苦笑了。只见那纸上的字乌七八糟一团,一个字叠压着另一个字,像众多笔画的尸体垛叠在一起;而有些字中间又拉开很大一块空当,像一个完整的字,被五马分尸,或身首异处。

申之洹先生不由像个孩子般沮丧起来。

看他失落的样子,朱邦月说,不急,实在不行的话,我来帮你吧……

你咋帮他?真是应了那个笑话——秃子偷东西,瞎子看到了,聋子听见了,瘸子追上去了。秃子掉到井里,拎着小辫被揪上来了……老伴本来就不支持申之洹先生写这鬼东西,在一旁自然免不了一通数落。

朱邦月说,以后我有时间就来,反正也没啥事,帮我表兄把这些诗稿整理出来。

你听到了吗?以后他帮你写……看你急的那个样儿!好像我死在了你前头似的!老伴大声地,又不无欣慰地这样对申之洹先生说。

第一首诗词的记录,是从这一年夏天开始的。

此后朱邦月来得更加频繁。何况他们二人所居的村子,相隔距离并不算远。大概也就五公里的路程。天好时,朱邦月骑一辆自行车,天不好,他就会步行。因为来的次数多了,这个村子的大部分人便熟识了朱邦月,只是不知他老来申之洹先生家里做些什么。通常情况下,在朱邦月到来之前,申之洹先生便自己动手,在炕榻一角摆好一张桌子。桌子上铺一块干净的毯子,毯子上放了纸笔。有时朱邦月口渴,看申之洹先生说得嘴唇焦干,唾沫横飞,便自己动手,烧了开水来喝……两个人相对而坐。由朱邦月展开纸笔,戴好花镜。申之洹先生口述,朱邦月便把他口述的诗词一字一句写在纸上。有时单靠发音,朱邦月自然辨不清某个字的正确含义,他便会大声地提出自己的疑问。而申之洹先生便会说出一个词组,或是一句成语,让朱邦月从“词组”的领会中,捕捉到那个闪烁不定的汉字。有时记录得比较顺利,一个上午便会早早收工。有时申之洹先生的口述遇到障碍,时间便会被拖至下午。这时,朱邦月便会留在申之洹先生家里吃一顿午饭。而有时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申之洹先生会故意放慢自己口述的节奏,或是就前一天整理出来的诗词,做不厌其烦的校正与修改,其实他是故意要留朱邦月在家里吃饭的。

申之洹先生的诗词,大多依据自己平生的经历创作而成。偏重于叙事的部分,则流于打油诗的形式。

卜算子·咏马蔺

荒野路边生,不惧车马践。绿叶匆匆指碧天,花紫含娇艳。

不与百花争,香引蜂蝶恋。冰雪严寒根不枯,春至新葩绽。

马蔺:多年生密丛草本植物。根茎叶粗壮,须根稠密发达。呈伞状分布,叶基生,宽线形。不择土质,不择环境。多生于荒地、路旁。花开浅蓝。叶子晾干后具韧性,可制蓑衣,可做捆扎之物……申之洹先生平生最喜马蔺。人生于世,该有一样东西与自己的命相来做对应。植物也罢,动物也罢,饰物也罢,申之洹先生说,马蔺这种植物,就是他生命的写照。命贱,却又不死。或曰:贱而命旺。

自度曲·冀东抗日暴动

华夏泱泱,疯狂寇、凶残无忌。豺狼噬、人哭鬼笑,地天悲泛。血染中华一片土,腔充仇恨杀敌意。烈火熊熊渤海岸,刀光闪闪燕山地。冀东人,胆气贯长虹,丰碑记。

父参军抗日,撇下我娘俩。

娘夜忽一梦,预兆不能假。

一根小马蔺,门缝挤进家:

“我是南陌蔺,见鬼子讨伐。

手指你家门,八格牙路杀!”

娘即惊坐起,抱我躲姥家。

鬼子扑个空,烧房雨救驾。

当时我三岁,折腾难招架。

染上蛤蟆瘟,水米不打牙。

中医曾老成,说孩儿没救啦。

娘听一席话,心如尖刀扎。

夹在左腋下,拿上锹一把。

将儿放蔺丛,娘把坑深挖。

草棵蟋蟀叫,林中鸟叽喳。

忽然蹦出来,寸长大蚂蚱。

从儿鼻下咬,一咬一挣扎。

娘见不由喊:我儿又活啦!

……

申之洹先生的父亲早年弃商从军。适逢鬼子扫荡,围剿抗联家属。是夜,马蔺托梦,告知鬼子围剿的消息。母亲从梦中惊醒,急忙抱了申之洹,躲到娘家,算逃过一劫。白天不敢呆在家里,便躲到村外的青纱帐里去。是年申之洹刚满三岁,经不起折腾,染上蛤蟆瘟。娘以为申之洹已死,不由大恸。将申之洹抱至荒野,放于马蔺丛中。挖坑浅,恐尸骨被野狗蚕食,又掘深坑,不觉折腾了很长时间。耳边恍惚听到一声细若游丝的啼哭。扭头,见一只寸长蚂蚱,正伏在申之洹的唇上噬咬。后又遁入马蔺丛中。娘悲喜交集,联想到马蔺托梦,慌忙于马蔺丛前跪倒,认定马蔺是百草之神,是申之洹大难不死的救命草。

而据申之洹先生用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解释:其实当时他并没死,只是假死。蚂蚱咬了他的上唇,等于掐“人中”,把他救活过来。

朱邦月听完浅笑,说申之洹先生儿时的经历,便有了一抹传奇色彩。真该写成一本书,供世人观瞻。

申之洹先生也笑。笑过之后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说,我三岁便瞎了一只眼,别人都说独眼的孩子不厚道。有人欺负我,骂我。娘五岁就教我认字,告诉我只有多识字,长大后才不会被人欺负。上学时有比我年岁大的男生在路上截住我,用树枝在地上写几个字,让我念。我念那几个字:你不是人。那人指着第一个字,说,你认不认识字?这个应该念“你”,而不是“我”。我说,可不是么!就是“你不是人”……

申之洹先生讲完,二人皆笑。

蝶恋花·娘赶集

踏雪脚沉背斗米。学费筹集,早起高庄去。汇入人流排队挤,前来买主当挑剔。午啃糠馍还叹气。道路艰辛,粮袋难知意。慈母心酸非舍弃,娘亲接币儿心悸。

次日早饭后,老师已到齐。

我蹲后窗角,焦急听消息。

得知前十名,一一被录取。

念及我的名,紧张屏呼吸。

成绩全合乎,体检表念及:

右眼视力零,录取卡了皮。

娘闻急如火,拔脚县上去。

找到李县长,忙把理来辩:

我儿申之洹,榜上可查询,

全县排第六,上学不应允。

他父打日寇,后战蒋匪军。

就在建国前,生命献人民。

父打江山死,儿学拒校门。

县长听言罢,激动紧闭唇。

掏出钢笔写:“录取申之洹,

无椅搬我的,全额助学金。”

娘谢县长好,代党施厚恩。

申之洹12岁那年,也就是1949年,渡江战役打响前夕。申之洹的父亲在暴雨中经过三天三夜的急行军,并未抵达部队所要集结的长江北岸,病倒在行军途中。他在一位安徽老乡家里修养了一段时间,仍想找回自己的部队。但在寻找的过程中,又数次病倒在路上,被战友送到一家后方医院。在医院里,申之洹的父亲自知时日无多,与其死在医院,不如临死前回家,同家人见上一面。就这样,申之洹的父亲踏上了回乡之路。搭火车到达滦州之后,重病让他寸步难行。只能求助于当地政府,躺在担架上被送回了家中。当天晚上,便流鼻血而死。申之洹先生说,我记得父亲的鼻腔一直在流血,不停地流,像屋檐上的雨水流个不停。我和我娘拉着我爹的手,感觉那手变得越来越凉。

埋了我爹,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我知道我娘供我上学不易,小小年纪便发誓要学有所成。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这些典故中的事我虽不曾亲历,但我抓过萤火虫,把萤火虫放在玻璃瓶里,就着萤火做过作业;在大月亮天的雪地里,也看过书……

当听说我被滦南中学拒之门外,我娘连中午饭都没顾得吃,步行去县里替我求情。走到曹营,拒马河涨水,河水淹了浮桥。我娘在岸边几次下水,又几次退回到岸上。过不了河,我的学业无着落,我娘自是着急;但若冒险下水,被浪头卷走,我娘后来说她并不是怕死,而是怕我孤苦伶仃一人留在世上……好在后来碰到一个来岸边割草的男人,给我娘指了一条水路,他说标着对岸的一棵树过河,保准都是浅滩。我娘下了水,可我娘太瘦,几次被急流冲倒。那割草人又替我娘想出一个办法:找来一块石头,让我娘抱在怀里。又嘱咐我娘说,等从对岸回来,要记着那棵树,还有对岸的另一棵树。

我娘抱了那块石头,慢慢渡过河去。很快到了县里,又好在遇到了那位好心的县长。

朱邦月打趣说:当时咱们俩小学一块读书,你学习成绩总是比我好。一直到我们一块考上滦南中学,你各方面都要比我优秀,始终让我有压力……后来你被保送到河北滦师深造,我考上滦南师范,我这才感到压力减轻了一些……想不到,后来你又调到麻城中学任教,咱们俩就又碰到了一起……

绝句·苍鹰

天宇展翅威苍穹,雄瞰大千立雄风。

铁骨铮铮面世事,松枝翠翠且栖停。

浣溪沙·滦师

往事如烟若即离,滦州师范灿珠玑,书声朗朗梦中依。

谁道中华如病患,长黄入海问声急,中华崛起举旌旗。

我从滦州师范毕业,分配到滦州干校担任讲师工作。听我讲课的学生,大都是从各单位抽调上来的年轻干部,都比我年纪大,社会阅历也丰厚。我在年龄上压不住他们,但我能在课堂上让他们折服……工作顺风顺水,那一年经过组织任命,我还担任了文卫系统的团总支书记。后又被抽调到工作组,下乡蹲点,组织上找我谈话,说是要提拔我。我在山区下乡时,遇到小英子(说到这里,申之洹先生俏皮地指了指身边的老伴),我们俩算是自由恋爱,那年腊月她嫁过来,替我担负起孝敬母亲的职责。

有天我抽空从蹲点的村子回来,吃过晚饭,我娘把我喊过去,板着脸说,你可啥时候能让我省份心呢!我一听,娘的话里有话……自参加了工作,每月发了工资,我都如数交给我娘保管,我娘总是开心地说,我儿大了,以后能叫我享福了,这些钱娘替你攒着,到时候我儿娶了媳妇,娘就有享不完的福喽……我暗想,工作上我从没让为娘的担心过,难道,难道是我这新娶来的媳妇,惹我娘生气了?我“咕咚”一声给娘跪下,嘴里说,娘,如果小英子哪一点做得不对,惹您老生气,你就责罚儿子吧。我娘捣着拐杖,骂了我一句:混账!我那儿媳妇哪儿都好,比我的亲闺女还亲,你别把自己的不孝顺,往我儿媳身上引。

我皱了眉,跪爬着向前几步,将手搭在我娘膝头,不禁“呜呜”哽咽起来。我娘问:你小时,我便教过你,“不孝”都是哪些,你给我背背。我含泪答:阿意曲从,陷亲不义;家贫亲老,不为仕禄;不娶无子,绝先祖祀……我娘将我的话打断:哪个为大?我忙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娘说,对喽,你心里清楚,你和小英子成婚已有两年,到现在也不给我生个孙子,你说孝还是不孝!

我无语,懂了娘话里的意思。我工作忙,有时仨月俩月回不了一趟家,自然荒疏了繁衍子孙之事。可我不能丢了工作,放着大好的前途不顾,专心营造自己的小家庭啊!我同娘辩解。我那新娶的媳妇也在一旁替我说情。可我娘执意不听,只是说,我不管,你想法给我调回来,在哪儿都能混口饭吃。至于你说的仕途,为官如侍虎,那是在刀刃上走。我不图别的,只图你平平安安活上一辈子。

朱邦月听到这里,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我这才知道,当时你为啥从一个干校讲师,甘愿调回乡里当一名初中老师了,原来母命不可违……如果不调回来,始终在外面干,你也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申之洹先生听完,摇头,顿一顿说,那也说不定……我早就想过,外面的世界虽大,风浪也大,像我这样的贱命,如果在外面飘着,肯定也就活不到现在了。接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我不就蜕了“三层皮”!

朱邦月听得心里一震,自知失言。抬眼偷偷瞅瞅申之洹先生,见他睁着空濛的眼睛,正在定定地望向一个不知所终的地方。

卜算子·吟小石

春水带岩颗,波纹描花倩。已是英石秀美魂,犹若姝珠灿。

雁逑不应从,鸠携颇烦厌。待到游子沐玉临,她愿依相伴。

枉凝眉·圆恋

一个是山乡毛丫,一个是海边顽娃。若说没缘分,亲娘天佑闺许他。若说有缘分,如何两地皆无查。

一个是遥望红霞,一个是拒媒牵拉。一个是下乡碰,一个是碰火花。任人有几个婚梦儿,架不住秋圆到冬,春圆到夏。

据申之洹先生说,上面的这两首诗词,是他专为自己的老伴而作。老伴来自山区,常把自己比作一颗小石头。自己从42岁双目失明,基本丧失了全部的劳动能力。家里家外,全靠老伴一人撑持,可算跟他过了一辈子苦日子。想想,心里也真是愧疚得很。

申之洹先生是一个有心人。朱邦月每次来,他都记在心里。来得次数多了,他又唯恐忘掉;却又不能像一个明眼人那样,用笔在纸上做记录。只能想出一个土办法:从院子里的篱笆墙上,扯下几根高粱秫秸。从中间掰开,我们这里称作“箭杆儿”。朱邦月每来一次,他便用指甲在“箭杆儿”上掐一个印。一根劈开的“箭杆儿”,能容下八九十个印儿。有时闲来无事,申之洹先生便会把那些“箭杆儿”拿在手里,用拇指肚搓捻那些清晰的印记,细数朱邦月来过的次数……到后来,那些标记次数的“箭杆儿”,积攒了有数十根之多,被他藏在炕脚的一只木匣子里。那些在植物芯瓤上刻下的印记,总共810个。也就是说,朱邦月来过这里810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朱邦月等于用了将近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来帮他整理那些诗词。走路的里程加在一起,便是近万里的路。

朱邦月有时该来不来。他毕竟年纪大了,除应付一些杂事之外,身体也会偶感风寒。况且夏天落雨,冬天飘雪。每当这样的时候,申之洹先生便去门外迎候他。又会不知不觉迎到村口。他知道朱邦月每次都会从西边进村,而村子西面是一道坡冈。他拄着拐杖站在坡冈上,如果是深秋或初冬,周围田地的庄稼都败落了,他孤零零的身影便会完全暴露在旷野之上。骑车或走路经过的人们,远远便能看到他。

而实际上,当全部诗稿整理完毕,实际用去的时间却已将近了四年,而不是申之洹先生在“箭杆儿”上所记录的,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

在后来成书的那本标有申之洹口述,朱邦月整理,叫做《马蔺起伏曲》的小册子中,从57页开始,同申之洹先生生活经历相关的诗词歌赋,忽然消失不见了。——他的故事似乎到此戛然而止。这是一本只有117页的小册子,印刷质量粗糙,装帧也不算精美。后半部分除收录了一些咏物抒怀的诗词外,还收录了诸多首贴近现实、为时代讴歌的应景之作。

比如这首:一剪梅·庆盛会:北国鼓喧贺富强。万马徜徉,百业兴邦。南疆歌舞颂辉煌,坝矗长江,灯灿香江。沿海欢腾鱼米乡。鱼满舷舱,虾满舷舱。开发西部步铿锵,举国腾翔,大道康庄!不难想象这首诗词的创作过程——肯定是申之洹先生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一个令举国振奋的消息。而那时应该是在深夜,他定会度过一个不眠的夜晚。辗转反侧,最终有了这首与他生活毫不搭界的作品。还有这首:一剪梅·农村小景:农家小楼再植园,景生新颜,人焕新颜。邻东桃李满枝妍,香逸人间,绿净人间。西舍梧桐栖风鸾,去也翩翩,归也翩翩。桑榆枝桠戏秋千,南升悠然,北荡悠然。而在申之洹先生蜗居的这个小村子里,很难见到一幢拔地而起的农家小楼。满目是破败的房舍。桃李、桑榆倒不稀罕。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村民,仍未摆脱种田吃饭的耕作模式。只是每每遇到他们,大多蓬头垢面,神色木然。完全不见诗词中所描绘的,“人焕新颜”或“戏秋千”的精神风貌。这显然是申之洹先生对身边现实的一种粉饰。

当申之洹先生准备沿袭旧路,用诗词创作的手法,来描述“文革”期间自己的那段生活经历时,却忽然遭遇到了创作上的瓶颈。——他完全失去了对文字的掌控。仿佛一夜之间,那些文字全部失去灵性,不再听从他的召唤和差遣。它们作鸟兽散。当文字的光亮彻底消散,申之洹先生的世界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使他再次感到了身体的陷落。

“风烈约霜寒,雕伤阔叶林……”这是起首的两句诗词,漫溢出一种悲伤肃杀的氛围,或许是整本诗词中最见功力最有意境的两句,却有始无终。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诗词创作毫无进展。而申之洹先生也失去了他以往豁达、开朗,笑对人生的乐观态度,神情变得激愤而委顿。他不停地念叨着那些陈年往事,却不见有惊艳句子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学校里的“三结合”领导班子,首先扣了我一顶“三假”的帽子。哪“三假”你还知道吧?

知道……污你为假烈属、假成分、假模范教师。

把我关黑屋子,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挂牌批斗。别的我能接受,假就假了,可说我是假烈属,说我父亲是逃兵,我实在受不了……

后来你从家里找出你父亲的“烈士证”,不就把你给放出来了吗?

嗯,是啊,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屋子里很静。那一天应是个不多见的晴朗之日。漂浮在光柱里的细小尘埃,将从茶盏冒出的一缕热气慢慢稀释。从氤氲光柱里望出去,见贴近北墙,摆有一口柜子。柜子上空无一物。柜子这边,有一个圆桌,圆桌上放着一个电饭锅,几副刷洗干净的碗筷。圆桌旁边,有两把椅子。这是屋子里的全部摆设。可见两位老人的生活有多么简朴,除了每天填饱肚子,他们实在没有其他所需……右侧墙上,却突兀挂了一面镜子,想必是以前老伴目明时,挂上去的。坐在炕上的朱邦月,此刻能从这面镜子里看到自己,也能看到坐在对面的申之洹先生的一个侧影。眼下摊放在桌子上那几张纸,几天来只写下了那两个句子。一只碳素笔,被朱邦月拿起又放下。申之洹先生偶尔说得无趣,他的老伴便能听见朱邦月在一张纸上划拉着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在写什么呢?却全然不会是在记录申之洹先生唠叨的内容。

如果天气暖和,老伴大部分时间都会去外面溜达,怕打搅到他们二人。但现在她有点感冒,坐在申之洹先生的背后,勾着头,不时会咳嗽一声,一股热气便会喷到申之洹先生的脸上。

申之洹先生说着自己蹲黑屋子的感受,说到游街,一个学生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接着,他又提到一个名字。——他本不想提起那个名字的,只是不由自主地,便说走了嘴。

“崔玉英”……是一个女学生的名字。初三年级的一名女学生。那时候的学生上到初三,就该有十九到二十岁的样子了。每当崔玉英背了书包从校园走过,高耸的胸部会让所有男生侧目。

你说那一次,有人贴了大字报,说我和崔玉英发生过男女关系。你说,那人咋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整我呢!说我啥都可以,但说我和一个学生……简直就像杀了我!

申之洹先生讷讷地说着。

他的老伴在背后嘀咕了一句: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啥呀,也不嫌磕碜。

但她的劝阻申之洹先生却听不到。

当时的那张大字报,字体笔画我都记在心里。大部分是用左手写字,中间又掺杂了一些用右手写的字。他是怕有人辨出他的笔体,但我却能辨出来——他那左手的笔法还算好,有些像草书,又有些像隶书……

就是在这个时候,申之洹先生的老伴叫了一声,竖起耳朵问:咋了?

她分明听见茶杯盖落在桌面上的声响,磕在茶杯上,发出一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而这些声音申之洹先生却听不到,他仍旧在往下讲:公安把我抓走,判我刑我都不怕。我就是受不了背上这么丑的罪名……我在监狱里天天哭,到后来给我平了反,落实了政策,想起这件事,我还是忍不住掉泪。我的那只右眼,就是因为这件事哭瞎的……

没烫着吧?老伴提高了声音。她大声的问话令申之洹先生略有洞察,这才停止了唠叨。

朱邦月面红耳赤,大概是因为无意间碰翻了茶盏。他先是紧张地观察端坐在对面的两个人,觉得他们都在睁大着眼睛,洞察秋毫般看着他的窘态。直到意识到他们是两个盲人,心里这才有所放松。不想一扭头,却又看到镜子里映现的自己,好像那是屋子里第四个人的存在。正在觊觎他,冷漠而略带严肃地审视着他。他看了一眼又一眼。不觉间感到脊背发麻,身上仿佛被抽走了力气。在老太太大声的问讯下,这才恹恹说道:没事,没事……一边说,一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裤脚。

那之后接连下了两场大雪。老伴对申之洹先生说:下雪了。经由老伴的提醒,申之洹先生似乎听到了落雪的声音。他的意识里渐渐幻化出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雪花洋洋洒洒,覆盖了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覆盖了道路、河流、田地,真的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等雪停之后,申之洹先生又开始想象雪在阳光下融化的样子,先是现出了道路;雪继续融化,道路泥泞,后又被冷风吹干……他又开始念叨起朱邦月来。到街上试着走了一遭,除背阴处有一些积雪还未融化,大部分的街道已恢复到了雪落之前的样子。他该来了呀?申之洹先生这样念叨着。天寒地冻的,路上磕了碰了,你可担当得起!他的老伴这样贬损着他。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朱邦月没来;两个月的时间过去,朱邦月还是没来。到了两个半月时,申之洹先生便再也坐不住了。恰逢女儿来看他,他便要求女儿去朱邦月所住的村上,探听一下消息。女儿忙,略有犹豫。申之洹先生便威胁道:如果你不去,我就自个儿去。

女儿无奈,专程去了一趟。回来,告诉申之洹先生,朱邦月搬回城里去住了。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看申之洹先生急得什么似的,女儿又悄悄对她娘说,多亏我从邻居那里打听到他儿子的电话。我这就打给他问问。

老伴安慰着申之洹先生:打电话给你问呢。别急,不急嘛。

申之洹先生竖着耳朵,却什么也听不到。直到通话结束,女儿对她的母亲小声说:真病了,住院呢!

老伴把朱邦月的病说成是小病。说病好了就能来了。

直等到第二年春天,朱邦月始终没来。

到了这一年夏天,家里却来了一位年轻人。说是朱邦月的儿子。申之洹先生扬着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觉得个头比朱邦月略高,又颤着手去摸他的脸,却忽地触到一脸泪。便抱住他,俯身在他怀里,哑着嗓子哭起来。他的老伴跟着在一旁哭。

待哭完,年轻人又走出去,从车上往下搬弄东西。申之洹先生说,看看大大(大伯)就心满意足了,带东西也吃不动,快拿回去,拿回去。申之洹先生一触之下,大为震惊,那“礼物”不是什么吃穿用度的东西,而是一摞摞的书本。

朱邦月的儿子说,这是我爸生前为您整理好的诗稿,临终前嘱咐我印成书。电子稿、排版都是我抽时间弄的。印刷厂的厂长是我朋友,也没花多少钱……我爸说,印成这本书,一来对您算有个交代,二来对他也是一种安慰。书印出来之后,我在我爸的坟前烧了几本,剩下的就都拿过来了……我爸临终前还嘱咐我,让我替他给您捎句话,他说他对不起您……

朱邦月儿子所说,申之洹先生自然一句也不能听到。

他只是捧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像一个明眼人那样,端在眼前看着。仿佛看见那本小册子的封面上,一簇簇开着淡蓝色花朵的马蔺,在玫红夕照的映衬下,绽放出绚烂而沉郁的光芒。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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