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往事四题

2016-03-16 18:33何申
文学自由谈 2016年2期

何申



写作往事四题

何申

剪一角

当年向报纸刊物寄稿件,只须把信封剪去一角,不用贴邮票。要是花钱,又没发表,得不到稿费,干往里搭,搭一回两回还行,总往里搭,我爱人肯定要学相声《钓鱼》里“这鱼呀,你是一条没钓着,饭量可见涨”的词——“这稿呀,你是一篇没发表,邮费可见涨。”

一开始我还不大敢,乍着胆子在信封剪去一角,再划个括号写上“稿件”二字,往柜台里一递,果然灵验。当然,人家要看清收信方是编辑部。如果写个人家庭地址,四个角都剪了也不行。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恢复稿费,尽管少,但当时挣得也少。我月工资43.5元,偶尔得5块钱稿费,就美得很。去邮局取钱,也有意让旁人看到,还得说:给的太少了。

小说可以虚构,做人必须实在。实话实说,当年走入文学创作这条路,除了喜爱文学这个原因,还有就是写作也能增加一些收入,改善生活境遇。比如我开始写作时,已成家有了小孩,住承德地委党校家属院。院里好几十户人家:一等户是家里有开汽车的,拉大米、水果、块煤,日子好,让人羡慕得眼珠子发蓝;二等户是老同志两口子挣得多,孩子也有工作,能每天炒肉菜,相当奢华呀;三等户是交际广的,能走后门儿买便宜东西,家里不缺猪蹄子肥肠子,还有胖媳妇肥小子;四等户是男人手巧,会打家具盖小棚房,规置得干净整齐,小康之家;五等户是乡下老家常送些小米豆子蘑菇辣椒,女人又会过,自给自足……

我算几等呢?我爱人说的好:你八等都得靠后。走后门儿你不认识人,打家具你做锅盖削得只能盖尿盆……

这多少有点糟践我,我做的那个实际是能盖小炒锅的。我家六印铁锅缺盖子,求人把板子拼粘好,划直径80多公分一个圆,然后就开锯。锯出来不圆,就用刨子刨呀削呀,最后弄得挺圆了,就是直径只剩下30多公分。我说咱家小炒锅也没盖,用它正好。爱人看看地下,说你这是做木匠活呀还是刨刨花?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大锅盖小锅盖都是锅盖。好男儿不自悲,何况我能在信封上“剪角”!这家属院还有谁行?我向爱人保证:“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是,当每一个信封封好,拿剪子剪时,我都会想这里有我们对新生活的期盼与梦想。剪好,出校门到二里地外的小邮电所,看当班的手起戳落,咣地盖了,存放一旁,然后就出门深吸一口气,匆匆回去上班。说来那种邮寄是很不保险的,寄到寄不到,根本没处去查。但真不错,多数稿件不仅寄到,还有回信,只可惜一开始多是退稿和信。邮递员送到单位收发室,很多人会看到。我就留了个心眼儿,提前在收发室等着,见了就拿走。

功夫不负苦心人,随后退稿少了,用剪一角的信封不断换来的是稿费汇单。有多有少,给报纸写的,最少给过5毛,多的给过8元。忙抱着女儿取了,去商店买肉买糖,好不快乐。1983年我写了第一个中篇小说《云雾缠绕铁塔》,厚厚的一个大信封,也是剪个角就寄给了才创刊不久的天津《小说家》杂志,结果一去无踪影。趁着过年回津看望老母亲,我还去编辑部打听,都说没见着。完了,也没留底稿,白费劲了。转年夏天,时隔一年多,这稿子突然给发出来了,稿费450多元,相当于我十个月的工资,可把我爱人乐坏了,打那起,她就特别支持我写作。

掉沟里

1995年农历正月十六,我下乡。

自打腊月到这天,考虑到过年别给人家添麻烦,我没到县里去。没去心里痒,打电话问朋友年前年后县里都忙些啥。朋友说年前开会签字(工作指标)送礼,正月电话拜年抢项目打麻将,还有好多趣事,你倒是快来呀!弄得我很着急。终于过了正月十五,年也算过了,正好一位县委书记邀我过去,立即应下。

那时我当《承德日报》社社长,社里就一辆小车,捷达,我坐副驾驶位,后排挤了总编辑以及部主任等三人。年后第一次同行,都很高兴。有一位部主任话唠,上车就开讲,旁人再搭话,就像说起群口相声了。天还很冷,路上空旷,车速较快。出了热河老城北上三十里,两边地势低洼,公路高高在上。突然前方出现一个左向急转弯,拐过去,坏了,路面上有冰!车子不由地就向右边甩。路肩有一溜枯草,膝盖高,眼见得车头把枯草压在身下,还向右偏。我喊不好!但无济无事……司机还算有经验,若硬拐就翻了,只能一点点拐,但终是拐不过来,结果车子从路肩上哗哗出溜下去。下面是足有45度的碎石陡坡,有两层楼多高,这若是滾下去,起码得滾个七八个个,我们都得够呛。

不幸之中的万幸!就听咣的一声,恰恰就在坡下不远处,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树枝挺多,长得牢实,好像就为在那等我们,硬是把车给卡住了!打开右边车门,就跟倒豆子一般,我们都顺大坡咕噜噜滚下去。爬起来回头望,车子高悬在半空中。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全傻了。定了定神,那位话唠也哑巴了。我问伤着没有,都说没啥事,但一身石渣尘土,也够狼狈的。前面有村子,过来俩人笑道,看你们开得挺溜,咋一眨眼没了呢?这地方去年下去十多辆,没打滾的就你们一份。

我也只能笑,说老天保佑。往下咋办?关键时刻,还得靠人民群众。去村里一家,屋里连打牌带扒眼的十来人。说看了电视剧《一村之长》吗?说才播了挺好的啥事呀。说作者的车卡在坡下帮帮忙。都过来,人多,一使劲抬起,把车头往右掉,然后一点点出溜到坡下地里,绕了一圈又上了公路。我忙掏了二百元钱表示感谢,人家也不客气,拿了回去接着玩。按说遇这险事,且出来不远,该打道回府。众人看我,我问清汽车没事,说:“有惊无险,命大福大。继续前进!上车接着说。”

到了县里,沉住气,还是先谈工作(新闻报导的事),再说遇险。县委书记原先也写小说,说快摆酒压惊,又邀来几位善讲故事老友。这里说的“故事”,是指县、乡、村新发生的趣事。那些事从他们口里讲出,语言生动人物鲜活,比我编的要强太多了。我体会,一个中篇小说当中如有七、八处这样的桥段,整篇作品就都跟着活起来。各县宣传文化系统都有公认的“高手”,这等好资源不可浪费,所以,但凡我到县里,总要想法和他们一聚。

早先县招待所吃饭都在大餐厅,赶集似的,说话听不清。后来有的用屏风隔一下,再往后有的就把一楼小房间改成单间。尽管简陋,窗户漏风暖气滴答水,大木头圆桌裂着大纹,破凳子不敢使劲坐,但无所谓。小间里一见,乐不可支。粗瓷大碗,八钱小盅,酸菜粉条,小鸡蘑菇,官厅大炮,烟熏火燎,一段一盅,其乐融融。

咋一段一盅呢?我酒量有限,但为表谢意,谁讲一段,我都主动干一盅。一段,有的就是三言五语,有的多一点。如说眼下县里有“四大名人”,这段随后就让我写进《年前年后》里,即“郝明利的眼,鲁宝江的喘,于小丽的殿(臀),刘大肚子的脸。”真人另有名字,组织部副部长眼神不好,人大主任呼哧带喘,都闹出不少笑话,写在小说里活灵活现。还有谁大冬天买啤酒一手一瓶,在街上还侃大山,到家双手冻僵,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等等。因为讲的多,再回忆时特容易混了忘了,听“故事”间隙,我就抓个什么记几个字。饭桌上就抓餐巾纸,那时餐巾纸质量差,硬,正好记,一段一张,吃完饭记一打,收获甚丰。

我肚里有不少县、乡干部的事,早就想写个中篇,这回行了,车掉沟里没翻,老天眷顾,还说什么,归来就开写。

一遍稿

写中篇小说《年前年后》时,还得上班。年后单位杂事烦事很多,才写了一万多字,突然又来事了,市领导找我,让我去省委党校中青班学习。我说我去过一次了。领导说再去一次呗,全省一个地市就一个人。按老乡讲话,那是人家高看咱,咱得“识举”,只好收拾一下,匆匆忙忙就奔了省会。到了滹沱河旁的党校报到,还是当年的班主任,这位也太直,第一句话说:你咋又来了?潜台词是:还没提拔呀。你说叫我咋回答,只能说惭愧啊进步太慢。忙拿了钥匙去房间,但一开门我高兴了,一人一间。

这是我最渴望的,上次两人一屋,写东西不方便。这回好了。扔下行李,掏出稿子接着写,写了两页,稿纸没了,就找。才开班,好不容易从谁的床下翻出一本,是上期走时扔的。抖抖土,一写,纸薄,还洇,心说也不扔本好点的。那时没有自己花钱买稿纸的概念,党校离市里好几十里地,周边全是田野,小卖部就有牙刷牙膏肥皂什么的,也没稿纸,只能凑合用了。

很多年,我习惯用一种稿纸,写得舒适。但这回没法了,只能将就。得下笔快,鸡啄米似的,慢了纸就洇得利害。开学了,上午有课,下课关门写。吃饭也不扎堆,下午楼道热闹,有说有唱,我也不出去。一晃十来天,有人说这位怎么猫屋里不出来,是不是有啥事呀?班主任还来问我,原先那班的多数都提拔了,你是不是触景生情心里不愉快?我说再有两三天就愉快了,没事您忙去吧。我深知,只要一出去一聊天,心就散了,人就从“年前年后”出来了,再往回找,不容易。

写得很顺,三万多字,原稿上略改改,一遍就算成了。关于“一遍稿”,我那时都不敢跟人说,尤其是不敢跟编辑说,怕人家认定咱写得不认真。但我从一开始写作就养成一个习惯:想好了,拉个提纲,然后开笔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要求写顺当写工整,脑子里从来没有“回头再改”这四个字。一遍写下来,跟抄出的一样,有个别的错别字涂改一下,就行了。正因为如此,我写得就比有的人写一遍改一遍抄一遍要快许多。

《年前年后》就一遍稿,也没时间抄。星期六,学员都回家,承德太远,我回不去,在食堂吃个溜肉片,犒劳一下自己。星期天去石家庄市里。挤小面包车,挤上去人挨人,司机真不错,说你坐车盖上吧。坐到半道跳起来,摸摸屁股,滚烫。熬到市里,找个邮局,平信寄给《人民文学》编辑部。完事逛街,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不对,应该“挂号”(信),这要是丢了可没处找,也没有底稿。又一想,算啦,丢就丢,反正我写了。再回到党校,我屋门大开,不光聊天,还找人拉胡琴唱京戏。熟了乱逗,有人说你那几天在屋里孵小鸡呢。我说没错真还孵出来了。

稿子一去杳无音信,我也没处问。学期半年,天热了,学习也快结束了。那天我正在阅览室看报,班主任递过一本《人民文学》,说这是你的吧?我一看,《年前年后》,头条,还带一整页“编者按”:《何申的雄心》。“编者按”是李敬泽写的,说何申的雄心就是这样贴近当下生活的作品,向时代深处挖掘……

新皮鞋

《年前年后》发表后,立刻被各选刊选登。《小说选刊》复刊登头条,然后又出“金刊”评得金奖。

到北京领奖,在国际俱乐部,第一次见到自助餐,大盘子在圆桌上排了一圈,其中有红烧大虾。记得还是小时候吃过,都快忘了是啥滋味了。参加颁奖会的人很多,会场很是热闹。我们几个获奖的都站在前面,远远地瞅着大虾。领完奖,别人都下去了,只留下我,说还要发言呢,然后大家就边吃边发言。等我发言后再奔向大虾,甭说虾,所有大盘子都空了,还好,吃了一块蛋糕。后来才知道,那时在北京吃一次丰盛的自助餐,也不是常有的事。

《年前年后》随后又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到北京领奖住宾馆,三人一间,有一位呼噜水平极高,我几乎一宿没睡。转天在人民大会堂三楼小礼堂,我坐下就犯困,忽然中国作协有人找我,说你代表获“鲁奖”的发言。我说我也没准备,人家说那也得发言。还好,前面有王火获“茅盾文学奖”先讲,我一听心里有数,加之以前获别的奖也没少发言,上台后就说了些感谢话,再表示未来继续深入生活刻苦创作等等,最后是谢谢大家。没有废话,真诚朴实,简单明了,下来大家都说说得不错。

在此之前,我还获过“庄重文文学奖”。那是1993年初春,我正在一个村里当工作队长,吃派饭吃了小半年了。忽然接到电报,让我速到京西宾馆领奖。我没空回家,就穿着一冬不离身的蓝棉大衣,一双旧棉皮鞋上了火车。到京西宾馆门口,门卫一声喊:“快走,不许停留!”把我给撵走了。

走过去一琢磨不对,我干啥来了,就掏出电报又返回说我是开会的,人家乐了,说对不起还以为你是车老板呢。报到后才知道要去人民大会堂领奖。一看自己这身行头尤其是鞋,实在太不像样,吃了午饭就直奔西单。但过长安街可把我难住了: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在山里哪见过这阵式!眼晕,欲进又退,末了还是一个老大爷让我跟着他走,这才过去。到西单进一家鞋店,叫服务员一通说,花四十元买了双内里是狗毛的高腰棉皮鞋,出来没走二十米,同样的鞋才卖三十元,心里这个别扭。再走,忽然被一中年妇女一把抓住说:“好心大哥,你帮帮忙,我给我家老头做衣服,他有事没来。你身量跟他一样,帮我量量尺寸。”我说行,就跟着走了。走了几步,一看手表要到开会时间了,忙道歉说来不及了,我还有事。就走了。后来才知道,幸亏没去,那是骗局。真要跟她去了,指不定会有什么事呢。

问题是,滾滚人流,她怎么单单就一下抓住了我?

这就是吃“派饭”的结果!大山里的浓浓“地气”,熏陶得我行为举止都像山里的人,冷丁来到大城市,实在无法适应。不用问,人家看一眼你走路的步态和眼神,马上就断定你是刚从乡下来的。然而,这恰恰是我那些年乡村小说作品喷发的最佳创作状态。

话说回来,穿着那双崭新的狗毛皮鞋,面子是有了,但火也上来了。在京西宾馆的会议室,一看人家女服务员都穿着裙子呢。开会时我想把鞋脱了,后来一想不行,这不是乡下,只能忍着,当时那脚下就跟哪吒踩着风火轮一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