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二则

2016-03-16 18:33施晓宇
文学自由谈 2016年2期
关键词:死囚文种范蠡

施晓宇



读史二则

施晓宇

《史记选》与韩信

大家知道,西汉受宫刑的司马迁编写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初名《太史公》或《太史记》),记载了从黄帝到汉武帝太初年间约三千年的历史。全书有本纪12篇,表10篇,书8篇,世家30篇,列传70篇,共130篇,约52.65万字。这部字字珠玑的皇皇巨著,为了平时阅读方便,于是就有了不同版本的“选本”问世:如王伯祥的《史记选》,来新夏的《史记选》,英文版的《史记选》,还有杨义的《史记评选》,李国祥等的《史记选译》,张华等的《史记选读》等等。

我的书橱里有一本《史记选》,是建国后最早的、也是最权威的《史记》选本——由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王伯祥于1955年8月(正值司马迁诞辰2100年)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7 年4月初版,至今仍然是教育部规定的中文专业大学生必读书目。而我手头的这本《史记选》是我已故父亲传给我的,封底有家严亲笔手书:“施予,1957年8月4日。”

施予乃家严施宗白的笔名。家严年轻时是《福建日报》文艺副刊《海潮》的编辑,也是一位诗人。家严作为诗人虽不著名,传给我的这本《史记选》却很著名,也很珍贵,年代更是久远了——家严购买此书时,我作为施家长子,刚刚一岁多。这本厚达552页的《史记选》,58年前售价仅为1.7元人民币。有趣的是,在此书内页的最后一页左下角,盖有繁体字竖排的“源丰”两字的印章,大概家严是从当年福州的“源丰书店”购得此书。据年过九十的家慈回忆,家严其时还在北郊铜盘路福州军区宣传部任职,尚未转业,每到周末才回到城里家中。回城后,家严最爱逛书店,于是就有了这本《史记选》。

我在这本《史记选》里读到印象最深的人物是韩信。韩信之死,死得十分憋屈,十分冤枉。有人为此创作了一副对联:

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只韩信;飞鸟尽,良弓藏,激流勇退有范蠡。这副对联也有另一种版本是:

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只韩信;功业成,身亦退,寻仙访道有张良。

帮助刘邦夺得大汉天下的一代名将韩信,在被刘邦妻子吕后诱杀之前,肠子都悔青了,愤愤地仰天长叹:“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韩信的这种后悔和叹息,世人不难理解。刘邦如果没有拜军事天才韩信为大将军,就不可能打败兵强马壮、实力远远超过自己的项羽,大汉政权也就无从建立。可功高震主的韩信却被吕后、萧何骗至长乐宫悬钟室,吞下身首异处的苦果,也留下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经典名句。司马迁在《淮阴侯列传》这样写道:

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如果当初韩信听从谋士蒯通的计策,取刘邦而代之,中国的历史将会出现怎样一种全新局面?韩信的惨剧到此为止。因为以上对联还提到了范蠡,我们且来说说范蠡。因为说到识时务的范蠡,必然说到不识时务的文种。像韩信一样悲惨的下场,早在两百五十年前,忠于勾践、不肯谋反的文种就已曾上演。

范蠡为勾践谋划二十余年,卧薪尝胆灭掉了吴国,报了会稽之耻,继而称霸中原。可勾践复兴越国后,因功封为上将军的范蠡却及时逃走了。请看《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的记载: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施注:祭祀用肉),命为伯。……范蠡遂去,自齐遣大夫种书曰:‘蜚(施注:蜚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

说的是范蠡逃到齐国后写了一封信给越国的战友文种,劝这位与自己一同辅佐勾践的功臣赶快逃走。可文种自觉灭吴功高,越王勾践不会亏待他,故没有听从范蠡的劝告及时逃走,而是留一个心眼“称病不朝”,结果为勾践所不容,赐剑逼其自刎而死。

根据民间传说,范蠡当年逃走时,携美女西施一起乘船渡海到了齐国,更名改姓,自称“鸱夷子皮”,在海边耕作,吃苦耐劳,努力生产,不久就积累财产达几十万。齐人见他贤明能干,推他做了国相。范蠡叹息道:“住在家里就积累千金财产,做官就达到卿相高位,这是平民百姓能达到的最高地位了。长久享受尊贵的名号,不吉祥。”于是归还了相印,发散了自己的家产,秘密潜伏到陶地——今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县西北——住了下来。他认为这里才是天下的中心,交易买卖的道路更加通畅,更有利于经营生意。果然“十九年中三致千金”,很快又成为巨富,自号“陶朱公”,及至高寿而善终。因为范蠡足智多谋,经商有道,广为世人称道,后代许多生意人都供奉他的塑像,尊“陶朱公”为民间财神——中国商人的圣祖。我在沈从文故居凤凰古城的一户人家曾看见一副楹联:

范蠡识务成巨贾,悟空求佛得真经。本来,写到这里,可以画上句号了。转念一想,还有话说。严格地说,范蠡、文种、韩信三人,文种和韩信是铁心不二的忠臣,范蠡虽然不算叛臣,至少也不能算忠臣吧。可是作为“认死理”的忠臣文种、韩信,最终下场却是身首异处;而“识时务”的范蠡中途脱逃,且携得美人归,赚得盆满钵满,千百年来受人景仰。再联想到中国历史上,不少忠臣都没有好结果,就连忠言都感觉逆耳。有时天下的道理真是说不通。

说信用

北宋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是一部人所公认的好书,是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书中记载了一个惊人的确凿史实,讲的是唐太宗李世民与390名死囚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一个关于信用的故事,同时是一个堪称奇迹的“死亡之约”。

唐贞观七年(633年)腊月,35岁的唐太宗视察国家监狱,这里有390名被判处死刑的囚犯等待他的御批,然后执行死刑。面对眼前的死囚名册,他觉得于心不忍。也算出生入死、见过无数死亡场面的唐太宗想起曾子说过的一句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起这句话,是因为唐太宗刚刚亲自提问死囚:临死前有什么最后要求?死囚们众口一词,希望能回家再看一眼父母大人和妻子儿女。唐太宗听罢陷入两难,因为如果放这些人回去,很可能一去不返——至少有人可能一去不返。不过,有曾子的话萦绕耳畔,大度的唐太宗很快拍板决定:你们可以自行回家与亲人团聚,无需押解,而且可以在亲人身边住上一阵子,只要第二年九月初四准时返回监狱伏法就行。对这样善解人意的终极人性关怀,司马光和他的同仁这样记载:

辛末,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之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纵遣,使至期来诣京师。

哪里想到,这些死囚还真对得起心胸宽广的唐太宗对他们的信任,感激涕零之余,390个死囚到时间悉数返回受死,无一逃亡。

唐贞观八年(634年)九月初四,一大早,首都长安被从四里八乡赶来的老百姓堵塞得寸步难行,大家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国家监狱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司衙大门前。大家要亲眼看看,唐太宗李世民与390个死囚的约定,9个月后的今天能否兑现。那些放出牢笼的死囚真的会履行与天子的约定,自行返回监狱,引颈就戮?不曾想,老百姓亲眼看到了他们目瞪口呆心悦诚服的天下奇迹——所有死囚,悉数报到。此事感动得一百多年后,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在《七德舞》诗中赞颂道:

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剪须烧药赐功臣,李绩呜咽思杀身。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

则知不独善战善乘时,以心感人人心归。同时感动四百多年后的司马光及同仁在《资治通鉴》中这样记载:

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

这种世所未有、空前绝后的奇迹,产生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彼此的相互信任,正所谓中华民族自古讲求的“信用”是也,亦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由此让我想到,大约三十年前吧,我看见《庄子·盗跖》记载了一件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讲的是春秋时,鲁国曲阜孔圣人的一个青年同乡名叫尾生,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很讲信用。后来,尾生迁到了梁地(今陕西韩城南)居住,在那里与一位漂亮的姑娘一见钟情,两人私订终身。不料姑娘的父母嫌弃尾生家贫,坚决反对。为了追求自己一生的幸福,姑娘决定私奔,跟随尾生回山东曲阜老家去。那一天,两人约定在韩城外的一座木桥边会面,不见不散。傍晚,尾生提前来到桥上等候。这时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山洪暴发,滚滚河水迅速淹没了桥面,尾生想到与姑娘不见不散的誓约,便寸步不离,死死抱住桥柱,终于被洪水活活淹死。这边姑娘被父母锁在家中,不得脱身,直等到下半夜才逃出家门,冒雨来到韩城外木桥边。姑娘看到了水中紧抱桥柱淹死的尾生,不禁放声痛哭。哭罢,纵身投入水中,紧紧抱着尾生的尸体一起死去。这种信守诺言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今天还有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与人之间的信用没有了、诚信丢失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扪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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