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栖名士的尴尬:《绘芳录》中的陈小儒

2016-03-24 22:44张珺

张珺

(亳州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安徽 亳州236800)



双栖名士的尴尬:《绘芳录》中的陈小儒

张珺

(亳州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安徽 亳州236800)

摘要:《绘芳录》中的陈小儒,在尊情或抑情之间表现出的姿态暧昧不清。在洒脱不羁的众名士中,他的身份似乎更难定位,人格面貌更显复杂。从这一形象的分裂与矛盾背后,可看出其人生态度及选择的矛盾:挣扎在情与礼之间,徘徊于儒与道之间,而选择的多向性,最终导致了其人格的多重。

关键词:绘芳录;陈小儒;尊情;抑情

《绘芳录》以祝柏青、王兰、陈小儒等金陵名士与名妓聂慧珠、聂洛珠姐妹等人的情感故事为主线展开故事,书中名士进则建功立业,退则归隐山水,在绘芳园这片净土中追求着诗意人生。《绘芳录》虽属狭邪小说,但有别于一般以狎妓为主要内容的同类小说。其不仅写了名士与名妓相恋,更盛赞名士娶妓后的归隐生活,肯定名士美人之间的高洁情怀。对其思想意蕴和艺术成就,武润婷给予了较高的评价:“《绘芳录》在近代初期的狭邪小说中,可称压卷之作。”[1](P265)

一、“情之钟”的空白:另类存在的陈小儒

《绘芳录》开篇即言情:“古今来多少英雄,总不能于情脱略,即人生五伦之乐,皆可言情:出身仕国,鱼水之情;居家事亲,色笑之情;昆弟联棣萼之情,夫妇笃燕好之情,朋友有投赠之情;推之于日月四时,虫鱼花鸟,目见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色,皆足怡我情,悦我情。吁!此得乎情之正者也。或不然,秦楼楚馆,日逐狭邪,白首争盟,黄金买笑,间或得一知己,两两情浓,生死不易,若者虽非情之正,亦情之钟也。……所谓情者,非人之共喻之情,惟尔我独得之情,宣诸口而不能,蕴于心而不泯,刻骨相思,切身痛痒者,斯谓之情。”[2]((P1)以泛情宣言为作品宗旨,在清末民初许多狭邪言情小说中较为常见,如吴趼人《恨海》、《劫余灰》的开场白都是如此。这种泛情论,带有一定的反礼教、崇自然的思想倾向。

作品前半部分以金陵、苏州、扬州为中心,描绘了名士祝伯青、王兰、陈小儒、云从龙、江汉槎、冯楚卿等人,与名妓聂慧珠、聂洛珠、蒋小凤、赵小怜、林小黛等人相知相悦、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众名士以率性自由为人生宗旨,各纳昔日所恋名妓为妾,实现了“情之钟”向“情之正”的完美转化,只有祝伯青和陈小儒是例外:祝伯青虽有心仪对象,但终因父亲阻扰而致爱情夭折,陈小儒则自始至终并未涉足“情之钟”领域。小说结尾,陈小儒抛弃了不守妇道的小妾红雯后,与妻妾白头偕老,共享五世同堂之乐,其所生四子均登显位,富贵盈门,簪缨累世。陈小儒的人生轨迹,大概更能表征中国传统文人理想的人生范式。有意味的是,“情之钟”的空白,并未妨碍陈小儒“情之正”的大获全胜;然而细究其情,其在尊情或抑情之间所体现出的姿态,却暧昧不清。这些矛盾,在作品的叙事夹缝中均可以明显地看出。换言之,陈小儒在众名士中是一另类存在。随着小说的叙述视角由祝伯青等人向陈小儒诸人转化,陈小儒的形象渐趋矛盾:在人格面貌上,其有时侠骨柔肠,有时却又翻脸无情,有时正义凛然,有时却又胆小怕事;在人物性格上,较之王兰的洒落,祝伯青的痴情,江汉槎的朴实,云从龙的豪爽,其性格更加复杂多变;在人生取向上,其虽羡慕名士风流,却又在生活方式上与之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讨厌官场的名利角逐,却又在官场上小心翼翼地经营……总之,较之其他名士,陈小儒的身份似乎更难定位。从这种形象的分裂与矛盾背后,可以看出其人生态度及选择的矛盾。

二、双栖生存:儒与道及情与礼之间的

选择

作品中的诸名士,从不避讳对名妓的追慕,甚至将情爱追求置于功名之上。相对于诸名士的情有独钟,陈小儒却始终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众人狎妓,独他正襟危坐。聂洛珠、王兰等多次戏称其为“道学先生”。此道学之道,当指程朱理学或儒道,而非老庄之道。“狭邪小说主要受道儒两家的影响,而且士子们更倾向道家文化内蕴。”[3](P72)儒家尊崇的是规范,以及在规范制约下情感表达的理性节制;而道家尊崇的是自然,以及自然生命状态中情感的高度自由。唯有倾向于道家文化内蕴,任情率性的名士风格才能得到张扬;反之,过多的儒家规范,会在很大程度上阻碍名士潇洒个性的养成。那么,在儒与道、情与礼之间,陈小儒是如何取舍的呢?

在儒与道的选择上,陈小儒奉行的是游走其间,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当道与儒并未构成根本性冲突时,陈小儒便以名士自居:与祝伯青等人游山玩水,酬唱应答,游走于妓院梨园之中,其间时时会有些仗义慷慨之举,如帮助聂慧珠摆脱困境,为梅仙五官等人赎身等。名士潇洒闲适的生活方式,自有其诱人之处,只要“行为不偏激,心态要平常,在休闲生活中不遵道却又不忘道,……既要怡情适性,又要不与礼冲突,情礼兼顾”[3](P79~80),又何妨做出一些名士姿态。而当情与礼相冲突时,礼的规范便成为其绝对性权威。这从其为祝伯青和聂慧珠说媒一事上便可以看出。他虽同情两人的爱情并愿意为之牵线,但一旦祝公以不合礼为由而加以拒绝时,陈小儒便立即败下阵来:“首务忠君孝亲,其次奉法立身,一切非礼,皆当恪守……况由高祖至今,从未娶过青楼入门,今一旦改背祖训,治生已年过花甲的人,难不成为这畜生受那狼狈的声名么?而且媳妇新娶才及数年,又非不育,可知纳妾一节,更属不合。”[2](P435)对陈小儒而言,哪怕是面对妻子的抱怨,朋友的失望,他也不能鼓励此等“逾礼之举”。羡慕名士的率性任情,同时又决不会有越礼之举,这种双重态度,投射到其感情生活上,便形成了一定的暧昧模糊性。相对于其他名士,儒家礼教规范对他的制约更为明显。风月场上,他认同他人的情爱追求,可以与之为伍,却不参与其中;他与夫人琴瑟相和,主要是敬慕其为“大家女子”,有着沉静娴雅的大家风范;他虽然宠爱小妾红雯,但一旦得知其行有违妇道后,便立即弃之如敝屣。在这里,只有理性判断,没有个人感情,只有礼教规范,没有个人好恶。相对于祝伯青的相思之泪,王兰的背妻偷娶,在规范制约下的陈小儒显得更为理性和节制;而更多的时候,对他而言,封建礼教已经不是外在的约束,早已内化为其不自觉的言行。礼和理的双重拘囿,使其不再潇洒自由。

三、人性的呼唤:尊情与抑情之间的摇摆

外在压力也好,自觉遵从也好,规范相对于个体而言,毕竟是异质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其与内心情感的高度契合。纳二妾时,陈小儒态度的前后转变,便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其先坚辞不就,理由是此事违礼:沈兰姑出身名门,纳其为妾玷污其身份;纳红雯为妾更不合礼法,因为自己年事已高,恐人耻笑。而其之后的无奈接受,同样也是因为礼——体贴下情之礼,然此礼已非彼礼。正是这种带有诡辩色彩的礼,完成了此礼对彼礼的消解,以及违礼之举的合法性转化。在礼的名义下,陈小儒坦然接受了夫人的安排,其态度的转变虽有着一丝无奈,但这无奈究竟又有几分真实性呢?方夫人在为他择妾红雯时所说的一番话,可以为他的态度作注脚:“初时那正言厉色的形容,倒是不行的。以后听我说出沈姨娘一节苦情,他沉吟了半会,即是他意中可以通融,口内一时转不过来,不好说才不肯行,忽然就肯行了。此乃他生平的行为,我屡试屡验的。”[2](P790)红雯以其灵巧与美貌早已获得陈小儒的青睐,方夫人与兰姑又“逼”其纳之,这使装模作样的陈小儒终于如愿以偿。陈小儒心口不一的假道学面貌,被其妻说笑间揭露出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是没有感情,而是久被压抑。面对红雯这个解得风趣的丫头,陈小儒竟视如性命一般,恨不能终日行止坐卧,一刻不离。被压抑的欲望一旦觉醒,最初的理性与超然便不复存在。而此后与龄官的断袖分桃之爱,其不加掩饰的调情方式更让人瞪目。那个自称笨嘴拙舌,正襟危坐的迂腐儒士,俨然成了风月场上的老手。但我们又很难说陈小儒虚伪矫情,对陈小儒而言,情和欲的内在欲求固然存在,但其又无法摆脱理和礼的精神重负;其对名士风流有自觉追求,但对儒家文化亦有眷顾。其前后言行的相互矛盾,正表明了其在情与理的双重立场上,在名士与儒士的双重身份中,自身无法准确定位的尴尬。

四、尊情背后:自然之情的局限性

人的七情六欲本属正常,但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礼教下却被压抑否定,人们虽“心向往之”,奈何“人言可畏,而人言的标准是传统观念传统规范,那么便以人言的是非为是非,以不作人言所非的事来证明自己的是(纯洁)”[4](P35)。陈小儒所处的时代,名士狎妓已成社会风尚,人们“争馈缠头,你夸我赛,门前车马填巷盈街……或有时博得一颦一笑,得睹音容,就扬扬得意,夸耀于人,犹如身膺九锡一般”[2](P71)。此时,儒家规范已不再是人们奉行的唯一标准,故当人们的逾礼之举无法以儒家规范巧饰时,其便自有另一套规范,即以名士风流为其辩护。同一件事,置于不同的语境中,便会有不同的结论。这一依据,可以追溯到明清以来阳明心学对程朱理学的批判及对自然人性的肯定,如冯梦龙认为,情性与礼义皆发于自然,礼仪本身就是情性的一部分。这种尊情思想,为自然人性的解放,提供了本体性依据。后来的文学创作承袭这一思想,大胆描写和赞美人的自然情欲,形成了一套颇能鼓动人心的尊情话语系统。胡焕龙认为,受阳明心学等影响,晚清民国期间的狭邪小说承认自然欲望的合理与合法性,推崇出自人的自然性情的男女之情,而“在清末狭邪小说创作中,以自觉的思想意识对这种尊情哲学、泛情人生进行细腻而生动描绘的,《绘芳录》应该是代表性作品”[5]。然则我们不难看出,这种发自人的自然性情的男女之情,实际上只存在于秦楼楚馆之内,一旦回归家庭,便只有儒家伦理规范下的夫妇之伦,而家庭中的女性,便只是传统伦理的承担者。陈小儒与方夫人可谓模范夫妻,但两人之间却无任何男女情趣可言。方夫人始终以其大度与贤惠维护着家庭伦理秩序,其身上闪耀着的妻性与母性光辉,让陈小儒心生敬重。而红雯则由于陈小儒的过度宠爱,争强好胜,虚荣心膨胀,最后落得悲惨结局。可见,陈小儒之情,绝不逾礼之规范。《绘芳录》中的其他女性,无不处于被礼教观照和规范的地位。那些曾经才艺双绝的名妓,一旦修成正果,回归到被女性视为圣地的家,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循规蹈矩的她们,女性本身的魅力价值不断贬抑,终至没有属于自己的任何人性空间。由此可见,小说所推崇的自然之情,仅限于礼教范围之内;而其所歌颂的人性解放,也仅限于男性,并非终极意义上的人的解放。

《绘芳录》尽情描绘了名士们儒道互补、潇洒自由的诗意人生,由此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理想的人生形式。陈小儒在其中如鱼得水:在官场上,他用道家的尚柔守雌、怠惰巧滑,为自己谋取退路;在名士群中,他用儒家的保守自制、温柔敦厚,为自己赢得沉稳之名。“依社会视角观之,其人生算是很圆满的;若以主体精神的张扬或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考察之,则会发现其人生的平庸和精神的贫乏。”[3](P62~63)换言之,从表面来看,在人际交往中,陈小儒似乎左右逢源,但鱼与熊掌毕竟不可得兼。双重介入或涉足,使其或在疲于奔命中丧失自我,或在面面俱到中变得庸常。如果说祝伯青诸人是在失去和偏颇中成就自我的话,那么,陈小儒则是在面面俱到中失去了自我,故与诸名士相较,其形象显得更为模糊。这也正是其处于双栖生存状态之下的尴尬所在。

参考文献:

[1]武润婷.中国近代小说演变史[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

[2]西泠野樵.绘芳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3]侯运华.晚清狭邪小说新论[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4]刘思谦.“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的心路纪程[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

[5]胡焕龙.率性人生图,美满群芳谱——清末民初狭邪小说文本研究之《绘芳录》[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

责任编辑 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

Amphibious Celebrities’ Embarrassment:Chen Xiaoru inHuiFangLu

Zhang Jun

(BasicTeachingDepartment,BozhouVocationalandTechnicalCollege,Bozhou236800)

Abstract:In Hui Fang Lu,Chen Xiaoru takes an ambiguous stand on support or oppose personal emotions,his identity is difficult to determine,personality is more complex between the romantic luminaries,it can be seen the contradiction of life choice from the paradoxical image:struggled between sentiment and the feudal ethics,wandered between Confucianism and Taoism,the conflicting choice eventually lead to the multiple personality.

Key words:Hui Fang Lu;Chen Xiaoru;admire emotion;suppress emotion

文献标识码:分类号:I206.2A

文章编号:1673-1395 (2016)01-0019-03

作者简介:张珺(1982-),女,河南唐河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