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那爱德:一个美国人的成都记忆

2016-03-25 15:39绿衣
看历史 2016年1期
关键词:爱德成都

绿衣

在1910年6月,一艘从温哥华岛到上海的巨轮上,有一位年轻人。遥远的海途给人的感觉是新奇混杂着恐惧,他在信中写道:“船在黑夜中上下颠簸着,有时似乎就要沉入海底。我龟缩在黄色的帐帘之后,面对那清晨的曙光,从未感到如此安全。很早以前我就将生命托给了上帝。‘在海洋的摇篮里颠簸似乎很真实。最后我听到的是巨大的‘汤巴号轮船心脏发出的震动声和甲板上传来的报时钟声,那钟声就像我们的祈祷。雨点打在小圆窗上,我好奇地透过窗帘,看到低低的云层在清晨把我的视野变得很小。船头在巨浪中前进,溅起的水花落在甲板上,身后留下一到泡沫。”

这个年轻人是美国霍普金斯大学的化学助教路德·那爱德(Luther Knight),时年31岁的他,当时已经从美国伊利诺伊州西北大学以化学和矿物学的双学位毕业,又在马里兰州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拿到了理科硕士学位,毕业时还有着哲学博士候选人的身份。而此时,他受聘于四川高等学堂(四川大学前身),出任化学和算学教授,将去往遥远的中国任教。就这样,他通过俄勒冈,到西雅图,再到温哥华岛,最后取道日本,到达上海,来到中国。随着那爱德一起漂洋过海的,还有一部4英寸×5英寸的照相机,早在他15岁生日时,父亲劳埃德·奈特就送给他一部照相机作为礼物,摄影是他的嗜好之一,拿到相机的当天,那爱德就为父亲拍摄了生平第一幅肖像照。

那爱德是个充满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他写道:“我小时候想做两件事:一是从中国长城上捡一块石头,一是从胡夫金字塔上取一块石头。”

成都,成都

经过几十天的航行,那爱德到达上海。他原只想在上海逗留几天,但因洪水受阻,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初到中国,他就发现这里处处是机会,“中国与美国人的想象大不相同。中国的世界真是“颠倒”了。……这里的男人工作一天只挣10-20分钱,而且用这点钱可以过得很舒适,在美国的穷人劳动一天都能挣75美分至1.75美元。这里的阶级划分是很明显,财富也是巨大的,机会也很多。”

但他的目标终究是成都,不久,那爱德溯长江而行,一路观看风景,参观古迹,并拍摄照片,他拍下南京的明故宫废墟:午门只剩三个极大的门洞,其上长满荒草;明孝陵也荒草丛生,景象凋敝;江南贡院的考棚上白灰皮处处脱落,只留下“日字号”的砖匾。他还拍摄了在三峡中行驶的木船,一艘艘挂着饱满的船帆,个头并不大,却灵活好用。

1910年10月,那爱德终于踏上了成都的土地,在新签订的中文合同上,那爱德受聘为四川高等学堂的化学兼算学教师。他先后担任了数学、地质及矿物学、化学课程教习,用西方最新教学内容和方法讲授,每周学时高达26课时,这也让他的工资水涨船高——学堂每个月发给他300块银元,这是相当高的薪酬,因为当时普通的中国人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只需一个银元。

他很快喜欢上成都这个气候宜人的小城,这里有丰富的物产、优美的庭院和美丽的乡村。成都的另一个优点是周围山峦环绕,走不了多远就可以进入相当原始的大山,而那爱德对于打猎和美景都很有兴趣。

夏天如果太热,他就去山区。每到假期,他常常在野外游荡,踏着积雪攀上11000英尺(约3352米)高的山峰,去山谷里打猎。

他还在距成都一百多公里外的瓦屋山攀登过早期的冰山,“夜晚就住在一座空庙里,被里面的木雕神像注视着”。野牛在清晨走过门前,他的枪声多次穿过峡谷,响彻云霄。他称:“此山的夏天一定像天堂一样美。”

在给姐姐的信中,那爱德充满怀念地回忆山中生活:“这里的山色真叫人喜不自禁,站在高高的山巅,展望广阔的、难以攀登的雪原风光和冰川河谷,你眼前是一种无可比拟、难以名状的美。射猎黑熊、鹿群和其他野兽的乐趣让人印象深刻。在中国西部,我见过成千上万的鸭子,还有野牛、鹿和成群的野羊。……即使现在,我坐在炉边听着壶中水被烧开的声音,我可以回忆野外那梦一般的生活;我可以看见那峭壁、山顶、小路。我看见那阳光照耀的山峰、那广阔的雪地、那山谷中的灿烂阳光、还有那天边荒原上如泻的月光;我可以听到寒风的嘶鸣、狼群的嗥叫,而我自己却在篝火旁边瑟瑟发抖。晨雾中变幻的色彩,好像来自那神秘的阴影之中……”

他还走入普通四川人的生活,并拍下他们。课余闲暇,那爱德记录了很多中下阶层普通市民的生活。在川人俗称的“赶场天”(赶集日),他拍下了青龙场喧闹的集市,人们袖着手观望着这个美国人。身边是集市的小吃摊、理发店、买灯芯的幼童举着比自己还高的灯草,降霜后的大白萝卜在院子里排了长长的一大溜。他拍下成都近郊水稻插秧的情景,还有背柴的妇女在途中歇脚的情景,她们都是天足(未缠裹之天然足)。他的照片中有村间农舍:茅草屋顶和白色墙壁,稀稀拉拉的竹竿篱笆,门前菜地长着茂盛的蔬菜;也有泥巴砌的屋子,厚厚的茅草顶,映衬在高大的桉树林和竹丛之间,亦不显落拓。他拍过成都北部的彭州龙兴寺塔,这是一座高34米的十七层正方形砖塔,始建于唐代,明弘治年发生地震,塔的东北一角坍塌,仅余四分之一塔身仍然耸立。他拍过藏区大群的牦牛、浩浩荡荡的岷江的拐弯处,成都西郊的青羊宫和二仙庵……川康茶道、都江堰的二王庙、岷江上游放木筏运输木头的人……

他疾步于古老的山谷,行走在平原、高原,越高山、涉河流,最后进入那肥沃的农田——青翠碧绿的田野时,农民们在如画的田间作业中突然停下来,观看那爱德和他的苦力队从身边经过。那爱德说,在那一刹那感到时间流逝的伟力,“围绕着他们的时间沙漏似乎已转动了千万次。他们继承了父辈的东西,也许在路边就是他们先辈的愤怒——那简陋的泥草房、竹林、院子,生活的故事就像几个世纪以前一样。我坐在人的肩上闯进这座古都的城墙,有多少人曾进入这些高大的城门?”

工作之余,他除了摄影,还为国外媒体撰稿、收集植物种子和动物标本。他为《芝加哥论坛》《高地之星》《那布拉斯加》杂志和一家西雅图报纸写文章。他说“我在这儿掌握的素材是很棒的。”

地质调研

1911年夏季,那爱德受清政府邀请,参与到四川西部和甘孜、阿坝藏区的地质调研工作。对于那爱德,这无疑是份令人兴奋的工作。那爱德热爱野外旅行,“喜欢聆听经过山崖断裂处和经过山顶时发出的声音”,他的计划很浪漫:花大量时间等候山间下雾、绵绵细雨后美丽的彩虹、落日和彩云,“这时候用来摄影最好不过了。”

100年前的川西,还是一片封闭的原始状态。那爱德带了一支由挑夫和保镖组成的十几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乘轿进入了高原地区。他第一次看到肤色像黄铜一样、头发又黑又直立的藏族人:“他们是山民,男人剪短发,而不扎辫子;服装是原始的皮毛和粗布。他们喂养很多牲畜,普遍是牦牛,还养着大而凶猛的猎犬。”在这里,那爱德拍下了表情严肃的活佛、衣衫褴褛的赶路藏人,还有披挂了一身货物的康巴父子。他的照片中藏族人大部分属于康巴人和嘉绒人,照片中反映了他们最原始的生活状态。

那爱德还一路考察地质矿产,带回了煤、铜、铬、银等矿石,采集到野鸡、野山羊、岩鸽等动物标本,有的标本此后还被送到了大英博物馆。他走过茶马古道,路过运送茶叶的马帮,并用相机为背夫和马帮留下照片,照片中背夫们把丁字拐顶在厚重的茶包下,好让双肩短暂地休息。高过头的茶包将被运到藏区,背夫们头上搁着遮阳的大斗笠,投下的阴影挡住了面容。古道边是高耸的裸露山体,杂草曝晒在正午的阳光下,在这些古老的山谷中,“时间的沙漏似乎已经翻转过千百次了”。这次考察中,他还经过叠溪古镇,并从不同角度拍摄了叠溪镇的全景照片。这里后来在1933年7.5级大地震中形成了堰塞湖——叠溪海子。

目睹政局之变

待到他再次回校,成都却正在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在1911年8月20日,他给姐姐尤雯塔的信中写道:“目前,中国形势很不稳定,它与日本的改革不同,(当时的)中国像一座腐朽的旧房,如果无事可做,我将离开这里。”

但他最终没有离开,或许因为新的局面吸引了他,他写道:“伟大的变化到来了,(1911年)11月25日星期六晚上,四川省变得平静下来。现在各省都独立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和平,但一切像石头扔进水中,波浪很快就会泛起。”

身处巨大社会变革的现场,那爱德“认为在这里能亲眼目睹一些发生的事情也是相当有趣的……”。他举着相机,满城拍摄“大汉四川军政府”(辛亥革命期间的过渡性地方政府)成立的庆典活动这历史性的一天,他的镜头里有参加就职仪式的新总督和副总督;有前来参观的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还有皇城的院子里插着的白底黑字的十八星汉字旗;他也拍下聚集在成都皇城,还在买卖蔬菜,旁观局势的群众。在给姐姐的信中,他写下自己的观察:“随着清王朝的灭亡,一个新的中国诞生了。那天,人们剪了辫子,把头发剪成外国发式,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装束打扮滑稽可笑,一个把头和身体好像木乃伊一样缠裹在蛹壳里的顽固老头,这天走上街,同人握手(中国人过去总是抱拳,从不握别人的手),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用骄傲而蔑视的眼光来回味过去,摈弃旧东西,眼神中充满挑战的自豪。”

由于此后局势不稳定,出于安全起见,1912年1月,那爱德和同事们离开成都前往上海。一路上,那爱德始终保持着审慎和理智的态度。在宜昌,他告别了几位爱喝酒又不会说汉语的同事,继续前往上海。留下来的人冒险地踏上了返程,结果不幸撞上了土匪,一人当场被杀,其他人受了伤。

戛然而止的人生

1912年9月,在上海担任了半年专职摄影师后,那爱德还是选择回到了成都,继续在四川省高等学堂的学府里教授化学、地质和矿物学。那爱德打算在这里教最后一个学期,他计划在1913年的学年结束后暂时离开中国,然后在回美国的途中先到中东、埃及、巴黎和伦敦,通过展出照片,向世界介绍中国。他还打算靠摄影师或大学教授的工作来过定居中国的稳定生活。可惜,这些计划和梦想,对那爱德来讲,都没来得及实现。

1913年1月,一次旅行之后,他给姐姐的信中写道:“我其他时间也是在山里渡过的,我回来足足走了16天,由此你可以看出我身体多么结实……”。但一直来往不断的信件到这里戛然而止,1913年4月,四川出版的一份英文报纸,报道了他的后续消息——那爱德的姐姐于1913年4月22日收到托马斯·托兰斯牧师的一封信,信中说那爱德重病,最后辞世。事实上1913年4月,那爱德带领学生前往成都附近的彭水县白水河铜矿冶炼厂考察,在这次考察中,那爱德染上了斑疹伤寒。在没有抗生素的100年前,由此引发的肺炎无疑是一种绝症。那爱德在成都福音堂医院猝然离世,年仅3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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