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类《涅槃经》典范人物之比较叙事研究

2016-04-04 01:19吴章燕
关键词:大乘佛陀涅槃

吴章燕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文化传媒与法律学院,福建 福清 350300)[摘 要]大乘《涅槃经》是在小乘《游行经》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新经典。通过这两类《涅槃经》典范人物叙事方式的对比,如阿难、魔王、纯陀、阿阇世等四位人物的地位、形象、性格特征演变之比较,可以探究关键人物在声闻乘经典向菩萨乘经典转向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细究两类典范人物的演变之因,是出于佛典翻译、褒大贬小及适时解决佛教危机之需要。对两类《涅槃经》典范人物之比较叙事研究,对其他类型的大小乘佛典之对比研究,也具有普遍的借鉴意义。[关键词]《游行经》;《涅槃经》;人物;叙事;声闻乘;菩萨乘[中图分类号]I207.99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304(2016)03-0119-06



两类《涅槃经》典范人物之比较叙事研究

吴章燕

在佛典中,记载释迦牟尼佛涅槃事件的“涅槃类”经典数量不少,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记录释迦牟尼佛涅槃前说法的内容以及相关事件,可分为小乘《涅槃经》和大乘《涅槃经》两个系统。小乘《涅槃经》以《长阿含经·游行经》最著名,大乘《涅槃经》以昙无谶“北本”和慧严等改治的“南本”最受欢迎,“北本”和“南本”在内容上并无大异,“南本”经过加工润色,文学性更强,流传更广。从篇幅看,《游行经》与南本《大般涅槃经》之间悬殊巨大,《游行经》共3卷,计三万字左右;南本《大般涅槃经》共36卷,计四十万字左右。《游行经》和《大般涅槃经》都塑造了丰富的人物形象,《游行经》主要人物代表为佛陀、阿难、魔王、纯陀、大迦叶、阿阇世等。《大般涅槃经》依序出场的是纯陀与文殊的精彩论辩,接着是光明遍照高贵德王菩萨、狮子吼菩萨、迦叶菩萨等人轮番出场,对佛陀提出种种辩证性的问难。最后出场的是憍陈如、阿难和须跋陀。大乘经典中增补的人物已经远远超出了小乘所承载的内容,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课题。

一、两类《涅槃经》之人物演变

(一)阿难——从主角到缺席

阿难在声闻乘经《游行经》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虽曾为魔王困扰,但一直侍奉佛陀,陪伴佛陀度过生命尽头的最后三个月,得闻佛陀临入灭时的教诲。经文记述佛陀与阿难游行至遮婆罗塔时,佛陀暗示阿难,因为己身有修四神足,可以凭意志住世一劫。“尔时,阿难默然不对,如是再三,又亦默然。是时阿难为魔所蔽,曚曚不悟,佛三现相而不知请。”[1]15b阿难之心被魔王覆盖遮蔽,未应佛陀的暗示及时请佛住世,导致魔王趁机请佛陀入般涅槃,佛陀无奈只好作出三个月后入般涅槃的决定。佛陀入灭前,阿难抚床悲泣不能自胜。佛陀安慰他,称赞他为诸佛中最佳侍者,勉励他只要精进必能成道。佛陀涅槃前,将持守经戒的护法重要任务交与阿难;佛陀涅槃后,阿难负责传达噩耗,并处理治丧事宜。佛陀涅槃后的第一年夏天安居时期,由大迦叶支持在王舍城发起第一次经书的结集。阿难是记忆力杰出的多闻者,身为佛陀侍者,长年随侍佛陀身边,听闻最多佛陀说教,自然成为佛法的最主要诵出者。

然而在大乘《大般涅槃经》中,阿难被众魔所缠绕,无法参与《涅槃经》会,直到佛陀施以援手才得脱险,并且还错过了佛陀最后的教诲。同样是阿难受魔王困扰事件,《大般涅槃经》在经首《序品》中却有不同的安排,它营造了一个阿难不在场的证明,将他排除在佛陀说法的现场外。如经文提到:“十方如微尘等诸佛世界诸大菩萨悉来集会,及阎浮提一切大众亦悉来集,唯除尊者摩诃迦叶、阿难二众,阿阇世王及其眷属。”[2]610c直接点名摩诃迦叶、阿难和阿阇世三人未出席这场法会。这与《游行经》中阿难为魔所扰却始终没有远离佛陀身边完全不同。考察《大般涅槃经》中阿难的叙事,他总是在佛陀与菩萨的对话中被提及,或者通过佛陀的追述出现,但从未真正登场。阿难真正登场是在《憍陈如品》,佛陀向憍陈如询问阿难在何处,借此机会将阿难重新带回现场,同时也说明了阿难缺席的原因,经言“阿难比丘在娑罗林外,去此大会十二由旬,而为六万四千亿魔之所娆乱”[2]848c。借佛陀与憍陈如的对话说明阿难不在场的原因,是魔王变身为如来之像展开的说法,致使阿难产生迷惑。随后,佛陀明示阿难具足八种不可思议,是未来《涅槃经》(此经阿难未曾当场见证听闻)的受持者,于是授予文殊菩萨咒语前往魔众中营救阿难[2]850b。至此,阿难又重新回到佛陀身边,帮助佛陀度化须跋陀证得小乘阿罗汉果。

(二)魔王波旬——从佛陀的罪人到拥护者

魔王波旬的形象在两类经典中表现差异甚大。小乘中魔王波旬先是困扰阿难,随后劝请佛陀入般涅槃。经文载:

魔波旬来白佛:“佛意无欲,可般涅槃,今正是时,宜速灭度。”……魔波旬复白佛言:“……今正是时,何不灭度?”……魔即念:“佛不虚言,今必灭度。”欢喜踊跃,忽然不现[1]15b-15c。

魔王俨然一位大赢家,反复劝请佛陀入涅槃后带着愉悦心情离去,是使佛陀提前入灭的罪人。

大乘中,佛陀将欲涅槃时,“尔时”波旬在娑罗双树间,表示自己“爱乐大乘,守护大乘”,又道出一首咒语,使受持者无所畏怖,并哀求佛陀接受他的供养。如:

时魔波旬于地狱中,悉除刀剑无量苦毒,炽然炎火注雨灭之,以佛神力复发是心,令诸眷属皆舍刀剑、弓弩、铠仗、鉾槊、长钩、金椎、钺斧、斗轮、绢索,所持供养倍胜一切人天所设,其盖小者覆中千界。来至佛所稽首佛足,而白佛言:“我等今者,爱乐大乘,守护大乘。世尊,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为供养故,为怖畏故,为诳他故,为财利故,为随他故,受是大乘,或真或伪,我等尔时,当为是人除灭怖畏,说如是呪[2]609b-609c。

此大篇幅的叙事情节,魔王的焦点放在敬重、爱乐、修习和守护大乘上,与小乘中的形象判若两人。在最后一品中,波旬和众魔听闻佛陀的“陀罗尼”,发求无上正觉之心。如:“尔时,文殊师利从佛受是陀罗尼已,至阿难所在魔众中,作如是言:‘诸魔眷属,谛听我说,所从佛受,陀罗尼呪。’魔王闻是陀罗尼已,悉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舍于魔业,即放阿难。”[2]850b大乘对波旬的宽容态度,反映出大乘《涅槃经》洋溢着大乘慈悲精神。

(三)纯陀——从朴实简单到聪慧辩才

纯陀是跨越两类经典的人物,以截然不同的面貌展现。小乘经中纯陀是工巧师之子,即手工业者。经文中塑造的形象朴实简单,纯粹只为行供养和请益之事,虽然佛陀食用了纯陀供养的旃檀树耳而患病,佛陀依然称叹纯陀供养之功德,最后得证涅槃。

时,有工师子,名曰周那,闻佛从彼末罗来至此城,即自严服,至世尊所,头面礼足,在一面坐。时,佛渐为周那说法正化,示教利喜,周那闻佛说法,信心欢喜,即请世尊明日舍食。时,佛默然受请。周那知佛许可,即从座起,礼佛而归。寻于其夜供设饭食,明日时到,唯圣知时。尔时,世尊法服持钵,大众围绕,往诣其舍,就座而坐。是时,周那寻设饮食,供佛及僧,别煮旃檀树耳,世所奇珍,独奉世尊。佛告周那:“勿以此耳与诸比丘。”周那受教,不敢輙与。……尔时,周那取一小座于佛前坐,佛渐为说法[1]18。

由此可见,纯陀是佛临灭度时的重要人物。纯陀供养佛陀后,只提出“世有几沙门”这个问题,佛陀以偈言形式告知有四沙门。之后就再无深入交代具体的说法。总体上,纯陀的叙事篇幅短小,形象简单。

大乘经中,纯陀得到进一步推崇,佛陀入灭前,十方众生皆欲最后供养佛陀,但佛陀唯独接受了纯陀的供养。“尔时大众,闻佛世尊普为大会,哀受纯陀最后供养。……善哉纯陀,如优昙花世间稀有,佛出于世亦复甚难,值佛生信闻法复难,佛临涅槃最后供养,能办此事复难于是。南无纯陀南无纯陀。”[2]612a大众对纯陀的赞叹充分肯定他供养佛陀之殊胜,纯陀的形象也在赞叹声中变得更加伟大。最精彩的叙事内容莫过于纯陀与文殊菩萨之间展开的激烈辩论,讨论佛陀是否无常的问题,并最终压倒文殊菩萨。

尔时文殊师利法王子告纯陀言:“纯陀,汝今不应发如是言。欲使如来常住于世不般涅槃,如彼饥人无有变吐。汝今当观诸行性相,如是观行具空三昧,欲求正法,应如是学。”纯陀问言:“文殊师利,夫如来者天上人中最尊最胜,如是如来岂是行耶?若是行者为生灭法,譬如水泡速起速灭往来流转,犹如车轮,一切诸行亦复如是。我闻诸天寿命极长,云何世尊是天中天,寿命更促不满百年?如聚落主势得自在,以自在力能制他人,是人福尽其后贫贱,人所轻蔑为他策使,所以者何?失势力故。世尊亦尔,同于诸行,同诸行者,则不得称为天中天。何以故?诸行即是生死法故。是故文殊,勿观如来同于诸行。”……文殊师利语纯陀言:“如是如是,如汝所说,我于此事非为不达,直欲试汝诸菩萨事。”[2]613a-614b

纯陀希望以己神通力令佛陀常住于世不入涅槃,文殊师利教示纯陀要知道诸行无常,不当言如来常住。纯陀响应说佛陀是天中天,寿命无尽,并指出若能了解佛陀是无为法,便能证得无上正觉。之后文殊催促纯陀赶快供养佛陀,纯陀反驳说佛陀根本不会贪求饮食。纯陀的精彩辩驳使得文殊无法回应,最后只好寻找借口,说他不是不领会这些道理,只是为了测试纯陀的菩萨行事罢了。这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一幕,纯陀的咄咄逼人,文殊菩萨的尴尬境地一目了然。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都屈之下风,足见纯陀的聪慧和辩才。屈大臣先生认为这样的叙事“跟《维摩诘经》中维摩居士之教训舍利弗等精神相似,都是大乘经典重视在家人的极致表现”[3]14。此品中纯陀对法义的追求与信念,的确有提升居士阶层的意味,而文殊菩萨在此只是扮演了一位烘托在家弟子的角色。

(四)阿阇世——两类经典中性格迥异

小乘中,阿阇世仿佛以一个高不可攀的君王自居,令大臣在两地间传话往返。如经文开头阿闍世遣使问佛欲对跋祇国用兵讨伐之事。佛陀涅槃后,阿阇世又以遣使游说方式,欲夺取佛陀舍利。如:

时,诸国王阿阇世等,即下国中,严四种兵——象兵、马兵、车兵、步兵,进渡恒水,即敕婆罗门香姓:“汝持我名,入拘尸城,致问诸末罗等:‘起居轻利,游步强耶?吾于诸贤,每相宗敬,邻境义和,曾无诤讼。我闻如来于君国内而取灭度,唯无上尊,实我所天,故从远来,求请骨分,欲还本土,起塔供养。设与我者,举国重宝,与君共之。’”[1]29b-29c

题为法显译的《大般涅槃经》三卷本中记载阿阇世分舍利之语更加霸道,“汝便可以一分与我,我欲于国起妙兜婆,兴诸供养,若能见许,永通国好,不见许者,兴兵伐汝”[1]207a。从前后遣使的话语中,一个攻伐心强、软硬兼施的霸气君王形象跃然纸上。

大乘经文记载,阿阇世与前论述的阿难等从一开始就缺席法会,“一切大众亦悉来集,唯除尊者摩诃迦叶、阿难二众,阿阇世王及其眷属”[2]610c。那么他又以何种方式出现呢?根据整理,大乘中处理这个人物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经文叙述者重复述说他弑父害佛之罪行[2]717a;二是佛陀说法的对话对象,是思想宣教过程的陪衬人物[2]699b;三是佛陀说教过程中道出他过去世供养无数诸佛,一改五逆罪人的形象。《梵行品》中详细记载了阿阇世王因杀害了父亲频婆娑罗王,遍体生疮,痛苦难忍,后悔不已,后御医耆婆指出王有悔意,并非无药可救,并请大王往见佛陀。是时频婆娑罗王于虚空传声,劝儿子速到佛所,否则堕落地狱。阿阇世闻声晕倒,佛陀于双树间得知此事,入月爱三昧,放大光明,治愈阿阇世的疮患。王遂率众拜见佛陀,佛陀教导大王修十二种观法,并言诸法无常,杀父亦非真,不会堕入阿鼻地狱来开导大王。大王发心,并要摧破一切众生之恶心,全国人民亦因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阿阇世王所有重罪即得微薄。最后,佛陀赞颂阿阇世因能发菩提心成为庄严诸佛大众。至此,阿阇世一跃成为佛性思想的代表人物。《大般涅槃经后分》中阿阇世以做梦方式正式登场[2]911b,皈依三宝后的阿阇世要求分舍利一事呈现出与小乘完全不同的态度,“阿阇世王不果所请,愁忧不乐,即礼舍利,惆怅而还”[2]911c。不果所请之后,阿阇世不暴不怒,而是愁忧不乐,礼敬舍利而回。一改蛮横跋扈的霸王形象为通情达理、不强人所难的仁王形象。

二、典范人物的变化之因

从《游行经》发展到《大般涅槃经》,两经都记述了相仿的主要情节和人物,在这看似相同的作法中,大乘《大般涅槃经》置入了很多小乘“未曾有”的剧情和叙事元素。日本学者高崎直道认为这种将声闻经改写为大乘经的方式是大乘经典常常套用的一种手法,诸如:大乘《涅槃经》假借声闻乘《涅槃经》同名的经名,以及假借释尊入涅槃前的叙事作为新造经典的剧情,却在经文内容主张与声闻乘《涅槃经》教理形式上矛盾的“涅槃常住”或“如来法身不灭”的思想[4]191。以上所论人物就是鲜明的例证,他们的叙事方式、形象特征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和矛盾。事实上,此类问题普遍存在于大乘经典中。例如:大乘《央掘魔罗经》[5]512-544与小乘《佛说鸯掘摩经》[5]508中的鸯掘摩罗形象,小乘中他凶狠杀人,大乘中他安忍受报皈依佛陀,前后性格差异巨大,与两类《涅槃经》中的阿阇世形象非常相似。又如大乘《优婆塞戒经》[6]1034-1075与小乘《佛说善生子经》[1]252-255中的善生长者子角色,小乘中他是一位在家居士,大乘中变成在家菩萨,更重新修正小乘的声闻教法为大乘的菩萨教法[2]911,与两类《涅槃经》中的纯陀形象非常相似。探究两类《涅槃经》人物演变的原因,对于认识这一普遍存在的现象有着深刻的意义。

(一)《大般涅槃经》的翻译编撰问题

考查大乘《大般涅槃经》的内容,前后经文之间存在一些矛盾,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关于一阐提不能成佛和一阐提可以成佛的不同论述。两类经典中魔王波旬前后不一的形象,阿难从缺席到回归,阿阇世先是缺席后又在后分中以做梦形式登场。这些问题的存在与经文各部分之间翻译先后重新组合有关。姚卫群先生认为:“这主要是由于组成该经的各部分经文的产生时间并不都相同。不同时期产生的经文反映了不同时期佛教的发展情况或佛教徒在这方面的不同观念。”[7]100经文之间产生的时间不相同,反映不同时期的佛教观念,那么很自然地,人物之间的安排叙事和性格的塑造也必然存在差异。考察北本《大般涅槃经》的翻译过程。据《出三藏记集》卷14的《昙无谶传》载,他最初学的《涅槃经》是从树皮抄书来的[8]538。传记继续讲他由于得罪了国王,不得不逃亡,“乃斋《大涅槃经》本前分十二卷,并《菩萨戒经》《菩萨戒本》奔龟兹。龟兹国多小乘学,不信《涅槃》,遂至姑臧,止于传舍”[8]538。在姑臧“学语三年”,然后开始翻译这部《大般涅槃经》,先只译了前分,“谶以《涅槃经》本品数未足,还国寻求。值其母亡,遂留岁余。后于于阗更得经本,复还姑臧译之,续为三十六卷焉”[8]539。依照慧皎《高僧传》卷2《昙无谶传》,在于阗取经本有两次:“后于于阗更得经本中分,复还姑臧译之。后又遣使于阗,寻得后分,于是续译为三十三卷。”[9]76-77由此可知,昙无谶的译本,前半部分(前分)是他自己从印度或中亚带来,后半部分(中分和后分)则来自于阗。可是《昙无谶传》末又说“谶固请西行,更寻《涅槃后分》”[9]79,似乎自相矛盾。到了唐代,僧人会宁确实译出了一部《大般涅槃经后分》两卷,讲的是佛的临终嘱咐和佛弟子如何处理他的后事,与小乘《涅槃经》的内容相衔接,与谶译本的思想却相去甚远。说明《大般涅槃经》本身就是分别流行,流行的时间、地区,甚至前后的内容上也不同,比如一阐提问题,前后经文的矛盾,人物的叙事差异等。王邦维先生认为“大乘佛教思想在印度的发展,呈现出一种层次性,即不同的大乘佛教学说与理论是渐次发展出来的。这种层次也反映在经典形成的历史中。一类经典中,可以有早期经典,然后逐渐发展,出现新的,更‘完整’的经典。一种经典,也可以在出现以后,在流传中逐渐被改动,增补和发展,最后形成一种或数种与早期出现的文本具有程度不一的差别的文本。”[10]124大乘经典在印度发展过程中是渐次完成的经典,中间几经改易都很难断定,同一类经典有着相异的内容是客观的事实。

(二)彰显涅槃法贬抑声闻法

佛教发展史上,大乘佛教的出现、发展和演变,大乘经典本身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虽然学界对大乘的早期发展史存有争论,如近三四十年日本的学者平川彰以及台湾印顺法师都坚持大乘的起源与在家信徒的增长以及佛塔崇拜有密切关系。事实上,有学者认为大乘“正式形成的标志,就是一批大乘经的出现”,“大乘佛教的出现,恐怕主要还是佛教僧人自身对佛教理论发展的结果。这与大乘经典的编撰就有很密切的关系。大乘佛教的一个特点就是特别的重视经典,几乎所有的大乘经都强调读诵、书写、流通经典的好处”[10]124。大乘经典普遍自视极高,不论哪一部都会把自己说得至高无上,制造经典崇拜。大乘《大般涅槃经》也不例外,它把自己安排在佛临涅槃时所说,带有总结和终结一切佛说的意味,经文中往往以“方等大乘经”或“大乘经”的代表身份讲话。如:

我涅槃后,若有得闻如是大乘微妙经典生信敬心,当知是等于未来世百千亿劫不堕恶道[2]638a。

善男子,一切声闻缘觉经中,不曾闻佛有常乐我净不毕竟灭,三宝佛性无差别相,犯四重罪谤方等经作五逆罪及一阐提悉有佛性,今于此经而得闻之,是名不闻而闻[2]736b。

经文中反复强调听闻、读诵、宣说、书写、修习《大般涅槃经》的殊胜,不仅降诸魔灭烦恼,见佛性入佛境,还不断突出《涅槃经》优越于声闻经、缘觉经,贬抑小乘经典提升大乘经典的神圣地位。两类《涅槃经》的人物叙写和形象演变同样体现了这一主张。《大般涅槃经》中阿难从缺席再到主角的叙事方法,其目的首先是如前文所述阿难是一位法教见证者,必须让他重新回来见证一切,“大乘的传诵在人间,也不能不顾虑到这一历史的事实!如说不出结集者、传统者,那就不免要蒙上‘大乘非佛说’的嫌疑。大乘行者当然不能同意‘大乘非佛说’……大乘者认为是大迦叶和阿难集出的”[11]4。其次是为了交代或增补与须跋陀的因缘,便于和声闻本的情节接轨。吕凯文先生认为这样的写法具有两个功用:其一,重新将阿难拉回到法会现场,有助于说明菩萨乘版《大般涅槃经》与佛教历史第一结集的法藏诵持者阿难之间存在着本质性的传承关系,而不完全是大乘思想家无中生有的虚构杜撰;其二,经文提到佛陀咐嘱阿难受持与广为流通菩萨乘版《大般涅槃经》的经据,也等于直接为后者的正当性提供背书,资以认证为佛陀的教导,这点对于佛教传统以来相信阿难即为法藏诵出者的佛教徒甚有说服力[12]51。魔王波旬和阿阇世在大乘经典中的形象改造逆转同样凸显大乘涅槃法的殊胜,从而证明小乘佛教发展到大乘佛教的正当性,因为大乘佛教历来被认为是优越于小乘佛教的“新佛教典范”。众菩萨形象的增补,目的是充分提升大乘经典的神圣地位从而抑制小乘。另外,佛陀还将教法嘱咐于文殊菩萨,主要的原因在于经文撰述者认为佛法应当嘱予菩萨,而非小乘人。

(三)佛教危机的“处境化”需要

《大般涅槃经》中记载了很多佛陀在世、佛陀灭后及法灭时僧团的危机情况,还时常描绘僧人一般的腐化行为。如记载僧众中有“犯戒杂僧”为了利养而破戒,“愚痴僧”根器低劣不能教诫佛弟子;声闻弟子学习外道典籍,经营家业,受蓄不净之物,亲近女性等;有些佛弟子不相信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些僧人欲望极重等,以及经文反复提到的一阐提是行为极度腐化、根器极度恶劣的众生代表。从这些危机意识出发,日本学者水谷幸正认为《大般涅槃经》即此危机下的产物,“所有经典可说都是危机意识的产物,当中以菩萨本《涅槃经》的意义尤为明显。涅槃系统是由声闻系统向菩萨系统发展而来的。声闻乘是绕着佛陀入灭故事情节为主题,而菩萨乘是藉着入灭一事和佛陀传记,以组成菩萨乘佛教思想的体系。换言之,菩萨乘是由声闻乘脱胎换骨的,为克服危机意识的经典。”[13]198-201阿阇世当然也是这个危机意识下产生的人物。两类经典中阿阇世从一个造五逆重罪之人到忏悔皈依三宝的佛性思想代表,这样的人物转变记载于佛经中自然有劝化之效果。“忏悔能净化罪业”,菩萨乘佛教自始就重视“忏悔”,而《涅槃经》即立足于此[14]1-12。实际上,择取阿阇世这位难治之人作为《大般涅槃经》义理论述的对象是极具挑战性的。《大般涅槃经》是在一个充满教团堕落的批判、供养的萎缩化和禁止攀附权贵,以及否定世俗态度的氛围中孕育出来的经典[15]69-95。对于五逆罪人、一阐提重新理解和诠释,就是为危机四伏的佛教正法寻找出路,才能适应“处境化”的需求。吕凯文先生认为“经典的原初意思是最重要的起点,但本身却不是终点;佛教诠释学的任务就是要从经文原初意思的解释与探索开始,可是要将经文的意思‘处境化’地应用于今日现在的当下,这个任务才算完成”[16]7-17。就如阿阇世这样一个犯五逆重罪之人在大乘经典中都得到了救赎,证成了佛性思想的殊胜性,那么众生皆有佛性,一阐提成佛的大乘经典义理自然就深入人心,《大般涅槃经》所代表的正法就能从危机的边缘重新得到巩固。两类经典中的魔王、纯陀、众菩萨等形象的演变同样也是为了适应大乘危机的“处境化”需要,目的在于匡正人心、拯救佛法。

总之,通过两类《涅槃经》人物叙事演变研究发现,他们有着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以及表现出不同的性格特征,这不是一个单一、偶然性的孤立现象。对此现象的原因探究,对于其他类型大小乘佛教经典的比较研究,也具有普遍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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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任屹立)

[收稿日期]2015-04-15[网络出版时间]2016-06-12 00:30

[基金项目]台湾财团法人圣严教育基金会2013年度汉传佛教博士学位论文资助项目。

[作者简介]吴章燕,女,福建福清人,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佛教文献与文学研究。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文化传媒与法律学院,福建 福清 350300)
[摘要]大乘《涅槃经》是在小乘《游行经》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新经典。通过这两类《涅槃经》典范人物叙事方式的对比,如阿难、魔王、纯陀、阿阇世等四位人物的地位、形象、性格特征演变之比较,可以探究关键人物在声闻乘经典向菩萨乘经典转向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细究两类典范人物的演变之因,是出于佛典翻译、褒大贬小及适时解决佛教危机之需要。对两类《涅槃经》典范人物之比较叙事研究,对其他类型的大小乘佛典之对比研究,也具有普遍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游行经》;《涅槃经》;人物;叙事;声闻乘;菩萨乘
[中图分类号]I207.99[文章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0304(2016)03-0119-06

Comparative Research of Two Narrative Types of Model Characters inNirvana Sutra

WU Zhang-yan
(School of Law and Culture Media Studies,Fuqing Branch of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qing 350300,Fujian,China)

Abstract:MahayanaParinirvana Sutrais a new classic developed on the basis of HinayanaProper Wandering. Through comparison of two kinds of characters,such as Ananda,Demon,Cunda,Ajatasattu,we can find their status,image,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are different.The characters play an important roleinthe development of Buddhist Scripture from Hinayana to Mahayana.As for the causes of their changes,there are three main reasons such as the translation of Buddhist scriptures,highlighting Mahayana and belittling Hinayana as well as resolving Buddhist crisis.The research of two narrative types of model characters in Nirvana sutrais of universal guiding significance to other types Buddhist Scripture studies.

Keywords:Proper Wandering;Nirvana Sutra;character;narrative;Shravakayana;Bodhisattvay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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