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与小说

2016-05-18 15:16詹谷丰
文学港 2016年5期
关键词:粤北南雄韶关

詹谷丰

子弹与小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概念,物质和精神,在这个概念中构成了油与水的关系。然而,在1941年中华民族遭受深重苦难的时候,子弹与小说却在粤北相遇,那些充满了巧合和传奇的戏剧性情节,吸引了众多中外媒体的关注。

蒋光鼐来到韶关的时候,他早已卸却了国民革命军十九路军总指挥的职务,在经历过福建事变失败海外逃亡的痛苦转折之后,他成了第四战区参谋长,战区调整之后,又被任命为第七战区副司令长官,协助余汉谋将军指挥粤北抗日。

这个时候的蒋光鼐,人生最辉煌的一页已经沉重地翻过去了。“一·二八”淞沪抗战的威名让他的名字响遍了中华大地,然而,接下来的福建事变,十九路军全军覆灭,他也成了蒋介石通缉名单中的一个逃亡者。1937年日本侵华全面抗战开始之后,国共合作,民族团结,蒋光鼐又成了抗日的力量,但是,曾经的反蒋前嫌让他只能成为蒋介石抗日棋盘上一个华丽的装饰,战区副司令长官只是一个没有兵权的谋士。

蒋光鼐同韶关以及南雄的渊源,早在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北伐时期就开始了。作为北伐粤军第四军十师副师长兼二十八团团长,蒋光鼐率领部队取道韶关进入湖南,粤北的地形地貌如同手上的指纹,烂熟于他的胸中。

我从南雄最古老的梅关古道走过的时候,却没有找到一个抗日名将北伐的脚印。当我在唐朝名相张九龄开凿的古道上仔细寻找前人蛛丝马迹的时候,八十多年前的蒋光鼐将军已经从另一条路上挺进了,尖刀一般刺破了湖湘大地,利刃直抵武昌城下。

蒋光鼐与粤北的因缘没有因为南雄道路的错综复杂和险要而阻隔,他以另外一种文人的方式,让后人看到了子弹与小说的亲密相逢。

“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蒋光鼐因为抵抗蒋介石避战的命令而遭到严厉训斥。在万余十九路军士兵伤亡异乡的悲痛和不被蒋介石理解的委屈面前,愤怒的蒋光鼐脱下了军装,带着家人悄悄回到了故乡东莞虎门,疗养心灵的伤痛。

栽树养鱼,一双拿枪的手握起了锄头。家乡的父老乡亲们,看见将军亲手雕刻了“红荔黄蕉是吾乡”和“荔荫园藏书画”几枚闲章,书桌上,摆放着《陶渊明集》和《太阳照常升起》几部书。那些文字排成队列被一个热血军人一一检阅过去,却没有人窥破将军内心的情感。这个时候的蒋光鼐,除了桌子上摆着的一排冲锋枪子弹还染着几分战场的气息,他的装扮和方言彻底与乡土融为了一体,从外形和内心都完成了一个军人到平民的转变。那排冲锋枪子弹,是一个战士的魂。这个出生在东莞,追随他革命的年轻同乡,倒在了战场上,最后以一排子弹的形式回到了虎门。

《陶渊明集》中的文字,都化作隐士的高洁通向了蒋光鼐将军的内心,他心中仿佛挖了一口古井。只有读到《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军人的热血又沸腾了。蒋光鼐免不了猜测小说家海明威的身世、性格、脾气和小说人物之间的精神关联。这些与接受美学关联的审美,悄无声息地让一个将军心情复杂。然而,我却无法读出一个军人与小说的宿命。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小说,如何远渡重洋来到蒋光鼐的书房,书中的故事,如何走进他的情感世界,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海明威小说中的坚硬文字让蒋光鼐产生了强烈共鸣和想象,他心中的海明威,站立成了一个铁塔般的硬汉,他的拳头,在搏击台上威风八面。一种知音般的情感,消弭了子弹至文学的距离。然而,战火中只有鲜血而没有先知,身上流淌着军人热血的蒋光鼐也不可能预测到,几年后,他会在广东战时的省会韶关,以官方的名义接待这个创作了《太阳照常升起》的美国著名作家,接受他的采访,并同他讨论中国抗战的走势和前景。

1941年的南雄,在中国军队的败退中成了战时广东的省会,那些重叠的山岭和蜿蜒的河流,在蒋光鼐的军事地图上,构成了向日军冲锋的一只只犄角。由于误判了日军的进军意图,麻痹大意的十二集团军抽调了五个军的兵力增援上海南京等城市,兵力薄弱的广东守军,无法与强敌对抗,日军轻易攻占了广州,余汉谋因此被免去了第四战区副司令长官的职务。之后日军又兵分三路,进攻粤北,企图迅速打通粤汉通道,与长沙、武汉的日军会师。在极其险恶的环境下,十二集团军司令部撤退到始兴,继而又准备迁往南雄。

蒋光鼐的脚步,忙碌地在粤北大地上穿行,他的作战计划,在马背上酝酿。那个时候的公路,还在人工的轿子和轿夫的腿上想象。保定军校骑兵科出身的蒋光鼐不喜欢轿子,当他步行的时候,副官和随从们也只好从马上下来,在弯曲崎岖的小路上随着长官逶迤而行。

蒋光鼐从南雄回到韶关的那天,在司令部里见到了一个高大健壮的外国人。余汉谋向他介绍说,这是美国记者海明威。

握手的一刹那,蒋光鼐的手仿佛触到了坚硬的金属。蒋光鼐惊诧不已,一双拿笔的手,竟然比握枪的手更有力量。他突然想起了《太阳照常升起》那部长篇小说。海明威非常意外和高兴,一个中国将军读过他的小说,他对蒋光鼐说,他如今的身份不是小说家,而是一个受美国《太平洋邮报》派遣来中国采访的战地记者。

我在一帧黑白照片上看到了海明威同蒋光鼐握手交谈的场景。在1941年2月的时光里,蒋光鼐同海明威夫妇、余汉谋将军以及翻译等人站成一排,他们的表情,留下了让一个八十年后的写作者想象与追寻的广阔空间。

接下来的故事在生与死之间展开,完全证实了蒋光鼐将军在心情悲凉的境况下读海明威小说产生硬汉的判断和丰富联想。而海明威呢,则用手刃日军哨兵的惊险行动,让所有中国军人目瞪口呆,也为他十年之后创作著名的小说《老人与海》作了铺垫和演习。小说中虚构的情节是,老渔夫圣地亚哥的对手为一条体重一千五百磅的大马林鱼,而现实中的海明威面对的敌人则是全副武装的日军士兵。

第七战区司令部为海明威夫妇安排了一场实弹演习,演习地点离日军阵地只有4.8公里。这种介于演习与实战之间的军事行动由于离真正的敌人咫尺之遥而变得紧张刺激,海明威看见了中国军人在机关枪的掩护下向日军山头阵地冲锋的激烈场面,他胸中的热血在岭南初春的寒凉里慢慢沸腾起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海明威最近距离地来到了前线。战场是一般读者陌生和恐惧的环境,生离死别,往往就在瞬间。为了避免虚构和想象,保持散文的真实和创作主体的在场,我在此引用李春发先生《海明威中国之行的秘密使命》中的一个片断。这篇发表在《党史文汇》上的文章写道:

“如何才能通过日军的封锁线?海明威仔细观察后像发现了什么,他迅速卧倒着向前爬行,那身手明显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爬到一处铁丝网前,避开碉堡里探照灯照射的灯光,掏出腰间一把钳子,将铁丝网剪开几道口子,然后钻了进去。接着,他摸到哨兵身后,突然拔出匕首刺向哨兵,哨兵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倒了下去。他又迅速摘下哨兵腰上的手榴弹,捡起地上的那杆长枪,三蹿两跳跑了回来。这一幕,令随行的科恩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然而,海明威却轻松地对他们说,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今晚正好遇上了,干掉他们一个哨兵,解了心头之恨。同行的人对海明威刮目相看,都夸这个美国战地记者胆大心细,有勇有谋,在海明威杀敌精神的鼓舞下,他们顺利地冲过了封锁线。”

这个如同小说情节的杀敌故事,1941年的中央社、《新华日报》、香港《大公报》、重庆《中央日报》、《史密斯日报》和《西书精华》期刊,都记录了记者海明威亲手制造的战地新闻,那些热情的报道和评论,让一个美国记者的胆量和勇敢站立在了刀锋上。

对于海明威超越作家和记者职业的军人行为,见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争场面的蒋光鼐将军也颇感惊异。在后来的一次交谈中,海明威提到了他刚刚完成不久的一部长篇。这部书名为《丧钟为谁而鸣》的长篇小说,用美国青年罗伯特·乔丹支援西班牙人民反抗法西斯战争为内容,凭借深沉的人道主义力量感染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可惜的是,海明威来到中国的时候,那部优秀的反战小说,还只是以英文的形式流传,它译成中文,还要等到中国的抗战胜利之后。蒋光鼐对罗伯特·乔丹的认识以及小说主人公与小说家之间关系的清晰判断,还相隔一段遥远的时光。在同海明威的交谈中,蒋光鼐知道了海明威的一个生活细节。海明威是一个喜欢猫的人,当罗伯特·乔丹在他的纸上活动的时候,一群猫也围在他的身边。许多年之后,读者在他的遗嘱中看到了他与猫的感情:“猫是这所庭院的主人,它们可以享有这里的一切,可以随意地嬉戏,可以在床上休息做爱,可以在书房里沉思未来!”蒋光鼐则告诉他,他喜欢狗,他养了两只狗,一只叫“和平”,一只叫“胜利”。对动物的喜爱和慈悲瞬间拉近了记者和军人的身份距离。蒋光鼐兴致勃发,当即朗诵起他刚刚写完的《曲江十里亭》诗:甲帐云脚低,牙旌风浪齐;山松留人影,涧草乱马蹄;花垂孤亭外,日落断桥西;疏星淡月夜,晚梦绕双溪。

历史是一条江河,总会在时光中退潮。八十多年之后,海明威和诺贝尔文学奖一起雕刻在后人的脑海里,但是,却没有人记得起他在黑夜手刃日军哨兵穿越封锁线的英雄壮举和听蒋光鼐将军吟诗的温馨画面了。

我没有在脆黄的纸页中找到海明威在南雄梅关古道上的足迹,历史只是粗疏地记录了海明威夫妇冒雨在粤北崎岖的道路上前行,道路泥泞,古道湿滑,海明威夫妇或骑马,或步行,他们将前线的战火和岁月的艰辛化成了报纸上的新闻。

战争是苦难的根源。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蒋光鼐将军也无法给海明威夫妇物质和生活上提供更多的帮助,海明威夫妇每天只能吃到两顿简单的饭。晚上,他们住在军队搭建的大棚里,与卫兵之间,仅隔一张草席,半夜里,常常被山区的寒冷冻醒。蒋光鼐住的是一所木头搭建的小房子,有一回日机空袭,将军来不及往防空洞转移,一块弹片破窗而入,穿透了他的枕头。在另外一次日机的突袭中,蒋光鼐的妹夫一家十一人遇难。那一天,海明威在寒风冷雨中看到士兵打着赤脚,穿着单衣,他有些生气,当即脱下自己的羊毛背心,披在一直陪同他的翻译夏普熊身上。蒋光鼐看到了这一幕,他有些难过,却沉默着没有说话。此时的将军,想起了1932年淞沪抗战时,他的士兵穿着单衣、草鞋在冰天雪地中同日军战斗的惨烈情景。他想,只有抗战胜利,才能改变这一切啊。

那一年,我从江西大余翻越梅岭,进入南雄。我在梅关古道和珠玑古巷盘桓了许多光阴,然后一路往南,直达韶关。那个时候粗心,忽略了那些残留在崖壁上的硝烟,更没有寻觅海明威和蒋光鼐从古道上走过的脚印。战争与人,子弹与小说,直到十年后才让我触摸到。

海明威一生中留在粤北的时光,只有短暂的九天。离开韶关之后,他去了中国战时的陪都重庆。蒋介石、周恩来等国共领袖,都成了一个战地记者的采访对象。在重庆的嘉陵宾馆,中国记者围着海明威,这个万里而来的美国人,颠倒了身份,成了被同行采访的对象。

1941年的中国之行,海明威写下了六篇报道,那些来自苦难中国的文字,至今仍记录在《午报》的白纸黑字中。对于那个在韶关接见他的小个子中国将军,他遗憾没有从美国带来自己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相赠。对于与中共领袖周恩来的秘密会见,他有着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愉快和轻松。

在写给美国政府的报告中,海明威说,这场战争之后,共产党人一定会接管中国,因为在那个国家里,最优秀的人都是共产党人。

一个作家和记者的洞察与远见,几年之后就得到了证实。与海明威分别之后的蒋光鼐将军,义无反顾地同国民党分道扬镳,他成了新中国的纺织工业部部长。

离开国民党阵营是蒋光鼐告别军队的开始。淞沪抗战之后隐居故乡虎门栽桑养鱼读书习字时排列在书桌上的那些子弹,被将军庄重地埋葬在故乡虎门的三台山上,那是一个战士灵魂的安息之地。抗战胜利之后,蒋光鼐再也没有回到过韶关,他的脚印,再也没有在梅岭的古道上出现。同海明威在粤北握手告别之后,蒋光鼐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个作家和记者的消息。他最后一次同海明威的精神联系,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他在纺织工业部部长办公室里,读到那部风靡世界的小说《老人与海》。

海明威脚步远去的方向被大雾笼罩,这个历史的谜无意中被沈东子先生破译了。近日读到沈东子先生发表在《作品》杂志2015年第10期上的文章《海明威与桂林》,他用文字接上了海明威离开了粤北之后的行踪和计划,让后人看到了海明威作为大记者的另外一面,同时也为他前线孤身刺杀日军哨兵的英雄行为铺垫了必然逻辑。广西桂林,成了战地记者海明威进入中国大陆的第二站。

西班牙内战的枪林弹雨中,活跃过海明威战地采访的身影,离开中国之后,他又赶赴战火纷飞的欧洲大陆,成为第一批进入巴黎采访的记者。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没有手机和微信,在家书抵万金的战火中,抗战前线的蒋光鼐将军无法知道海明威行踪的蛛丝马迹,在缓慢来临的时光中,蒋光鼐只是从《丧钟为谁而鸣》这部长篇小说中,读到了海明威夫妇的人生传奇。

南雄乃至韶关,远不是抗日英雄蒋光鼐和世界文豪海明威人生的封神之地。蒋光鼐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当了纺织工业部部长,海明威则写出了《老人与海》这样不朽的杰作,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

南雄,虽然是一个阳刚的名字,但它却只是中国地图上的一个圆点,当它通过脐带与韶关呼吸的时候,就构成了一幅抗日的壮丽画卷,将军与记者,子弹与小说,成了这座城市历史的一个叹号。

我已经两次翻越梅岭,从梅关古道徒步而过。在如今远离了战火的和平中,我没有找到抗日战争创伤的任何蛛丝马迹。自然界的遗忘超过了阿尔茨海默病,人类肉体上的伤疤在整形之后也彻底消失了痛楚。我在粤北大地上寻找,昨日的英雄,终于以墓志铭的方式,重归于后人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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