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审视当代中国文学的评价体系

2016-05-30 10:48李云雷
滇池 2016年1期
关键词:路遥现代主义现实主义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又引起了关于路遥和现实主义的广泛讨论。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在 1988年完成,但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巨制在当时并没有得到文学界的足够重视,在文艺思潮风云变幻的 1980年代,现代主义、先锋派等文艺思潮风头正劲,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审美规范,在这一审美规范的视野中,“现实主义”是一种陈旧、落后、保守的写作方式,而只有形式、技巧与叙述方式的探索,才是“创新”。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中,路遥坚持自己的创作方式,他在小说《人生》获得巨大成功之后,潜下心来,以 6年的艰苦劳动,最终完成了《平凡的世界》。在路遥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我们可以看到路遥创作这部作品的艰辛过程,而在厚夫新近出版的《路遥传》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平凡的世界》发表、出版的曲折故事。在以现代主义为新时尚的文学界,这部作品所遭到的冷遇可想而知,而路遥也为这部作品耗尽心力,于 1992年英年早逝,年仅 43岁。

《平凡的世界》虽然受到 1980年代主流文学界与评论界的忽视,但却得到了读者的广泛欢迎,在几项读者调查中,都显示《平凡的世界》是“当代大学生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或者“20年内对被访者影响最大的书”。我们可以看到,《平凡的世界》自问世以来,就在读者中有着持久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是稳定的,而且在逐步上升。最近,《平凡的世界》“专家冷,读者热”的奇特接受现象,也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与反思,不少学者与评论家都认为,应该重新认识《平凡的世界》的文学与思想价值。在我看来,重新认识路遥与《平凡的世界》,我们需要重新思考以赵树理、柳青为代表的“人民文学”传统,重新思考现实主义的精神,重新思考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与评价体系。

1.路遥与“人民文学”传统

路遥在他的小说与随笔中,多次表达了对柳青的尊重。柳青不仅以《创业史》等经典作品著称于世,而且他长年扎根在长安县皇甫村的经历,也在文学与生活、文学与人民的关系等方面,对路遥这一代作家,产生了积极而重要的影响。柳青对路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在我看来,至少有以下几点:扎根生活与人民,在对生活的长期观察与思考中构思与创作自己的作品;以典型人物与典型的社会关系为核心,敏感地捕捉一个时代及其精神的变化,并以史诗性的形式呈现普通民众的生活与情感;锲而不舍的文学追求,以及勇攀高峰的执著精神,柳青在病榻上仍在修改《创业史》第二卷,而路遥为创作《平凡的世界》,也几乎累垮了身体。柳青只是“人民文学”传统的一个突出代表,赵树理、周立波等作家,在 1950年代也都回到故乡,寻找到一块根据地,长期深入地体验生活,在与普通民众的接触了解和共同生活中,才创作出了《三里湾》、《山乡巨变》等经典作品。

当然在 1980年代,“人民文学”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路遥和柳青也有所不同,如果我们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孙少安,与《创业史》中的梁生宝相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得更清楚。和孙少平、孙少安相似,在梁生宝身上也有着积极的奋斗精神,但不同的是:(1)梁生宝不是“个人奋斗”,而是作为一个小集体的带头人,带领村民“集体奋斗”;(2)梁生宝奋斗的方向不是离开农村,到城市里去,而是和乡村融为一体,在大地上建功立业;(3)梁生宝的奋斗目标也不是个人的“发家致富”或“成功”,而是带领村民走共同富裕之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相对于孙少安、孙少平的“个人奋斗”,梁生宝这样的“社会主义新人”及其“集体奋斗”,其实更典型地体现出“人民文学”的人民性,而《平凡的世界》在 1980年代的文学环境中继承了“人民文学”的传统,而又在某些方面做了变异。或者说,路遥小说中的人民性,处于一种历史的过渡状态,他小说中的“人民性”与柳青小说中不同,柳青小说中的人民性是扎根于乡土的,而路遥则要从乡土中走出,但他的小说中仍然是有人民性的,而在 1990年代新写实小说之后,我们看不到“人民性”,看到更多的是“个人”及其“日常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人民性”要有一种历史的理解,只有在历史的视野中,我们对“人民”转化为“个人”的过程才能有深刻的认识,而路遥正处于历史的转折点上。

现在我们一般都说,1980年代对路遥与《平凡的世界》评价不高,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在1980年代也有一些评论家对之有较高的评价,否则《平凡的世界》也不可能获得茅盾文学奖。对《平凡的世界》评价较高的就是秦兆阳、朱寨等老一代的批评家,而这些批评家恰恰在新时期延续了“人民文学”的传统,他们与当时提倡现代主义的批评家构成了一种对立。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1980年在秦兆阳主持的《当代》杂志刊发,并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平凡的世界》最初如果先到秦兆阳手中,或许就不会经历发表与出版的波折了。

当然秦兆阳这一代批评家也有他们的局限性。秦兆阳在 1990年代初有一个著名的事件,就是他把张炜的《九月寓言》退了稿,何启治在他的文章中回忆了这一事件,并把他自己和周昌义、洪清波的稿签都放在了文章中,也把秦兆阳的稿签放上去了,我们比较一下可以看出,秦兆阳不能够接受《九月寓言》这样的现代主义作品,有他的局限,也有他的道理,这是他现实主义理论的“边界”之外的作品,但在 1950年代秦兆阳受批判,是因为《现实主义——广阔道路》,这篇文章批评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公式化概念化,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秦兆阳“现实主义——广阔道路”的边界,一个边界是他不能接受现代主义,另一个边界是他不能接受教条化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这两个边界之间,我们可以看到,秦兆阳的现实主义理念是比较宽泛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平凡的世界》被主流文学界忽视,秦兆阳将《九月寓言》退稿,这两个事件可以让我们看到 1980年代以来文学的复杂性,也可以让我们看到“人民文学”传统新时期以后复杂文学环境中的挫折与延续。这一复杂的问题还有另一个例子,比如《白鹿原》在 1997年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著名文艺理论家陈涌在他的评论文章中,以“真实性”与“倾向性”这样的现实主义理论范畴,对《白鹿原》做出了肯定,这也让我们看到老一代文艺理论家仍以“人民文学”的传统与标准,对新的重要作品进行评价,这也可以说是“人民文学”在新时代的一种延续与发展。

新世纪以来,伴随着对 1980年代“纯文学”的反思,以及“底层文学”等新的文艺思潮的兴起,对“人民文学”传统有了新的认识。我们可以看到,当下不少青年写作者仍将《平凡的世界》作为重要的思想艺术资源,但当下的写作者来说大多沉浸于“个人”与“日常生活”之中,对此之外的事情则丧失了表达的兴趣、愿望与能力,这是我们今天重读《平凡的世界》时,有必要反思的。我们应该意识到,“个人”及其“日常生活”都处于历史之中,并且是历史发展变化中的一部分,尤其在当代中国迅猛的发展与剧烈的变化之中,我们的“个人”与“日常生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从来如此的,我们只有在历史变迁与社会结构的对比中,才能认识到此时此刻的“个人”、“日常生活”的相对性与有限性,也就是说,我们的“个人”与“日常生活”在不同时期是不一样的,不同社会阶层的“个人”与“日常生活”也是不同的,认识到“个人”与“日常生活”的相对性与有限性,我们才有可能走出这种观念的限制,在一个更大的视野把握中国经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并将之作为自己写作的动力。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我们只有打开封闭的视野,将整个历史与当代经验视为个人创作的对象、对话的目标,才能将他人的痛苦转化为自己的痛苦,才能认为历史的发展与“个人”有关,才能具有更为宽广的胸怀与更为高远的追求。今天重读《平凡的世界》,可以让我们从“人民性”看到“个人”的局限,也可以让我们从“中国经验”看到“日常生活”的不足。

2.“现实主义的胜利”

《平凡的世界》的成功,可以说是“人民文学”传统的胜利,也是现实主义的胜利。现实主义在 20世纪初传入中国,在中国文学界有着长久而深远的影响。现实主义不是简单的写实,在现实主义背后有一整套现代性的思想与世界观,以及科学的认识论与创作方法。现实主义要写生活中的人物、故事与细节,但更重要的,是要写出作者对生活的认识与理解。优秀的作家,总是能将对世界的整体理解融入到作品之中,在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的笔下,我们看到的是不同的生活世界,也是作家对生活的不同理解与思考,在鲁迅、茅盾、老舍等作家的作品中,也是如此。

所谓现实主义精神,就是作家孜孜不倦的求真精神,不过这种求真,既包括作家对生活细节的观察与描摹,也包括作家对时代与世界的整体认识与判断。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对时代做出清醒而深刻的分析,因为这超出了个人经验的范畴,需要思想的穿透力与理论的抽象能力,以及整体性的艺术提炼能力。在这个意义上,现实主义并不只是与现实相关,也与历史与未来相关,与我们对世界的整体理解相关。

在 20世纪文学史上,围绕现实主义曾产生过无数争论,如果粗略地概括一下,我们可以发现,在 1920—40年代,现实主义在与其他艺术流派的论争与竞争中,逐渐成为了文学界的主流;在 1950—70年代,主要是现实主义尤其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内部的争论;在新时期以后,在现代主义诸种思潮的冲击下,现实主义逐渐被边缘化。应该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在实践中的僵化,是新时期现代主义兴起的重要原因。但在今天,如果我们从一个更大的视野来看,在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高峰之后,20世纪欧美的现代主义与苏联、中国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都是超越批判现实主义的努力,现代主义主要是以抽象的方式表达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绝望、颓废与挣扎,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则以一种建构的、乐观的方式,描绘当代生活,勾画理想的未来。在 1980年代,我国主流文学界简单地抛弃现实主义,热情拥抱现代主义,虽然有可以理解的因素,但更多的是一种态度与情绪,而缺乏理论上的分析与辨别力。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无法认识《平凡的世界》的价值,反而是秦兆阳、朱寨等老一代理论家对之做出了高度的评价,现在来看,无疑秦兆阳等人的分析与判断更具说服力。

如果仔细思考一下我们就会发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现实主义,但并不是一种批判现实主义,而是一种建构性的现实主义,是一种有方向、有理想的现实主义。但是另一方面,它又与 1950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一样,《平凡的世界》中所描绘的,不是一种比较明确或者坚固的理想,或者特别急迫的理想,而是在悬置了理想或将理想抽象化之后,仍朝那个方向努力。所以我觉得《平凡的世界》里面的这种有理想的现实主义,正是其乐观的基调、理想的基调存在的根本,也是他获得老一代评论家认可,包括能获得茅盾文学奖重要的因素。现在还能不能再产生《平凡的世界》这样的作品,或者说能不能再有一种有理想的、有方向的现实主义?这取决于现实及对现实的理解与总体感受。虽然路遥的小说也有悲剧感,但整体上是向前的,底色是温暖的,是看得见希望的,在这个意义上,重建一种有理想的现实主义,《平凡的世界》可以给人以启发。

在《平凡的世界》中,既有现实主义精神,也有浪漫主义情怀。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路遥翻阅了十年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及多种地方报纸,并亲自到煤矿等地体验生活,为此甚至劳累过度,充分显示了一个作家的孜孜不倦的求真精神。但在小说中,也处处充溢着浪漫主义情怀,小说中对孙少平、孙少安在艰难生活中执著奋斗精神的描绘,对孙少安与田润叶、孙少平与田晓霞浪漫爱情的描述,都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不过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有评论者认为,一个农家子弟与县领导干部女儿的爱情不真实,但在小说所讲述的 1975—1985年间,我国的贫富与阶层分化并不巨大,这样的故事还是可信的,并能让人感到一种浪漫主义的美感,而这一问题的提出,则折射出了当代社会中所存在的问题,这同样是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的。现实主义精神并不排斥浪漫主义情怀,在现实主义理论的结构内部,就包含着对作家主体性的尊重,包含着对未来的想象与召唤,包含着虚构与幻想的空间。如果我们不在所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进化链条上理解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而将之作为把握世界的不同艺术方式,那么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情怀的结合便是自然而然的。如果说现实主义更注重客体与客观性,以科学的方法与精神追求真实,那么浪漫主义则更注重主体与主体性,强调以作家的思想、精神与情怀观照这个世界,从中我们可以更多地看到作家的才情与想象力,只有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情怀相结合,才能在主客体的融合中呈现出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现实主义应该汲取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探索的一些成果,比如在经历过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洗礼之后,我们不会再简单地认为,一个“完整”的主体可以“透明”地反映现实,对于何谓真实、如何抵达真实等问题,现实主义可以在汲取新的探索之后,做出更深刻的表达。同时,现实主义要对时代的“新颖性”有充分的敏感,现实主义要有“发现”,要有独特的视野、眼光和艺术敏感点,而不是一谈现实主义,就陷入了千篇一律的故事及其讲法。在我看来,当前中国文学界最需要的是“清醒的现实主义”,对于现实,我们需要的并不是现在的“批判”或直接将其视作“荒诞”,也不是某种单一的理念或方法,而是要以一种清醒、理性、冷静的态度,对当代中国的现实做出自己的观察与思考。“清醒的现实主义”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方法。面对复杂的世界或未知的因素,重要的不是急切表明态度,而是以清醒的态度去探索,去思考,去把握;重要的也不是以个人的主观想象将复杂的世界简单化,而是在充分认识到世界的复杂性之后,以新的方式为之赋形。在这方面,重读路遥及其《平凡的世界》,并将之历史化与相对化,可以让我们对现实主义理论有更深刻的认识。

3.当代中国文学的评价体系

在最近谈到《平凡的世界》时,李陀指出它是对八十年代文学的全面挑战,“无论路遥有意无意,《平凡的世界》的写作在客观上,实际上是对 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一个全面的挑战——说它全面,是因为这个挑战首先是针对 80年代以‘朦胧诗、‘实验小说、‘寻根文学为代表的新写作倾向的挑战,这是很明显的;另一方面,我们还要看到,路遥的写作同时也是对这些新潮写作之外的其他各种写作倾向和潮流的挑战,这既包括对那一时期也很火的‘改革文学的挑战(比较一下《新星》和《平凡的世界》),也包括那一时期以‘写实为特色的诸家小说写作的挑战(比较一下《绿化树》和《平凡的世界》),甚至我以为他也是对‘陕军作家群体的挑战(比较一下陈忠实、贾平凹和路遥的写作)。”注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重新思考 1980年代的美学标准,以及挑战这一标准的《平凡的世界》所带给我们的启示。必须承认,我们现在的文学深受 1980年代文学的影响,1980年代构建的美学观念与文学体制在今天仍处于支配性的地位,塑造着我们的文学观念与关于文学的想象。在 2000年左右虽然有反思“纯文学”的倡议,但一方面“纯文学”并不足以涵盖 1980年代文学的复杂性,另一方面这一反思很快陷入何为“纯文学”等理论争辩,并没有得到深入的展开。在我看来,1980年代文学建基于一系列文学命题与文学观念之上,这些命题与观念构成了一种“文学范式”,一种对文学的特殊理解。这样的“文学范式”不是永恒的,也不是自然而然的,而只是特定历史时期与特定文化氛围的产物。在今天,我们既应该认识到这一文学范式的历史合理性,也应该认识到其局限与不足,在一种新的语境中冲破旧日观念的束缚,从而使文学获得新的生机与活力。

在我看来,构成 1980年代“文学范式”的命题与观念主要有:(1)文学的“主体性”;(2)文学的“向内转”;(3)“新的美学原则”;(4)“写什么”与“怎么写”;(5)“创新”;(6)先锋,或“现代主义”;(7)“文明与愚昧的冲突”;(8)文学要“走向世界”。以上这些观念构成了 1980年代“文学范式”的不同侧面,形成了一个系统性的文学观念集合体,也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文学观念的集体无意识。

比如,文学的“主体性”与“向内转”的观念,主要处理的是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强调文学相对于(政治)现实的“独立性”,强调文学由关注现实到关注“主体”的转变。如果在文学史的脉络中梳理,我们可以看到这一观念与五四文学中的“为人生”、以及左翼文学重视生活的传统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尤其是对《讲话》中“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的一种反驳。我们应该看到,这样的文学观念有其历史合理性,在“文革文学”的公式化、概念化之后,强调创作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强调艺术的独立性与多元化,是一种时代的选择,只有如此,才能使文学走上更加开阔的道路。但是另一方面,这一观念如果走到极端,也会为文学带来伤害。30年来,我们文学的弊端大抵在此,比如强调“向内转”而割裂了文学与现实、世界的连接,文学似乎不能表现“自我”之外的事情,从强调“日常生活”到“私人生活”,再到“下半身写作”,让文学的路越走越窄。而在这 30年间,中国与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变化并没有纳入作家们关注的视野,他们无法以一种开阔的视野把握这一巨变。

在 1980年代的审美规范中,“为谁写作”并不重要,当时更引人关注的问题是“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个命题,在当时的语境中,这一命题的提出本身就具有倾向性——即相对于“写什么”,“怎么写”是更加重要,也更值得关注的问题。我们不在这里展开对这一对命题的分析,只是想指出,无论是“写什么”,还是“怎么写”,都是写作进入构思阶段时期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作家写作上第一推动力的问题——即为什么写作的问题。一个作家可以懵懂地开始写作,但在他的创作与成长过程中,迟早总要面临为什么写作这一问题,这也是决定一个作家能否持久写作的一个重要因素。对于为什么写作的问题,1980年代成名的作家有不同的回答,有的说是要出人头地,有的说是要改变命运,有的说是要展现个人的才华,还有的说是为了让朋友们更加喜欢自己——当然其中也不乏开玩笑的因素。但是我们分析各种回答,可以看到,作家除了“个人”的因素之外,并没有在根本上解决为什么写作的问题,而他们所说的“个人”因素也并不是可以持久写作的稳定动力,比如当改变命运、出人头地之后,当个人才华充分展现之后,写作的意义又何在?

现在看来,1980年代我们的文学中发展出来的是一种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式的“新的美学标准”,但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以这样一种美学标准,很难将当代中国人丰富复杂的经验与情感容纳进去,现在我们处于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有必要对这样的标准进行反思,从而促进中国文学的发展。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谈到,“中国文学的伟大不在于能否得到外国人的承认,而在于能否得到本国读者的欢迎,能否将中国的独特经验表达出来,能否在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作用”。在我看来,《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可以挑战 1980年代文学,恰恰在于它跳出了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式的美学标准,更贴近中国经验,更贴近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因而也更能为中国的普通读者接受。

当我们反思精英化、西方化、现代主义式的美学标准的时候,并不意味着要走向大众化、中国化、现实主义的审美规范,也不意味着要简单地回归“人民文学”,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我们有必要超越简单的二元对立,将“人民文学”与“八十年代文学”这两种文学传统相对化,在融汇创新中创造出新的美学。这种新的美学应该表现出当代中国人的经验与情感,应该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应该是一种新的创造。

我们所说的“中国人的经验与情感”也不是本质化的,而是在历史中发展变化的,我们的文学要扎根于当代中国的现实之中,但也要有历史的眼光与世界的眼光,只有具备了历史的眼光,我们才可以在历史的发展与变化中发现当代经验的独特性;只有具备了世界的眼光,我们才能在一个更大的视野中发现中国经验的独特性。我觉得以这样的眼光扎根于当代中国的现实,我们就有可能创造出当代的经典。我们未必要像《平凡的世界》那样写,而要像路遥在他的年代写作《平凡的世界》那样创作。

注:《北京青年报》2015年 03月 13日,《李陀:〈平凡的世界〉是对 8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的挑战》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马文所副所长、《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现任职于《文艺报》。在《文学评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与评论上百篇,著有评论集《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小说集《父亲与果园》等。曾获 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等,部分文章曾被译为英文、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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