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雪

2016-06-03 10:32丁利
参花(上) 2016年5期
关键词:舅母外公外婆

丁利

1

一九八八年那个初春的早晨,飘洒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微微的风安详地吹拂着,棉絮般漫天跳跃,盖地铺天,又凉簌簌地在面颊上融化,沁人心脾。如果不是外婆在这飘雪的日子里辞世,那么这撒在八百里瀚海的暖雪花,这多年不遇的曼妙场景是一件令人多么温馨的事情。

然而,号啕和啜泣,还有无声地默默落泪打破了这本该的美好。

是儿孙们的恸哭震落了这轻盈的雪,还是外婆生平的善良感动了天,感动了地?

紫檀色的棺盖上绵绵的雪厚厚的一层。“啪嚓”一声丧盆的残片在弥漫的纸灰里四下飞溅,这肃然而又庄重的一声闷响随着一阵哭号在银色的天地里回旋。眼泪,还有那暖暖的雪花,为外婆最后一次成为这人生的主角,都在飘洒着。

我没哭,没哭的还有母亲,她说,让外婆安静地走吧,别打扰她的灵魂上路!她说,外婆生前最疼你,你若哭了,她走得就无法安宁。我默默地点头,用弱小的身躯倔强地顶起粗壮的柩杠,和我的舅舅们一起送外婆上路,那个世界飘雪了吗?

这暖暖的,满是爱意的雪?

2

那是很偶然的一天,我在午睡的时候,突然醒来,下意识地抹去眼角的冰冷,却恍悟那原来是未干的泪痕。我又梦到了外婆,真真切切的梦境,让我醒来的心情依然不畅快。斜看窗外,正细雨纷飞,我突然想就这样顶着雨到街上走一走。

转了几道弯儿,就到了正街,是雨的缘故吧?那么安静!安静于我的想象。

渐步中年以后,常常想起儿时的那份天真,那份天真是一生的天堂,而那天堂的守护者正是我的外婆。

常常在梦境里回忆起关于外婆的往事。

农家院的女子,都说外婆过日子是把好手。外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还会木匠活,但十几口人的一大家子,穷困就像无底洞,任凭年轻力壮的外公拼了命,也填不满贫穷砸下的坑。

“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这话在任何年代都是很受用的。在外婆的身上,被见证得更加彻底。

外婆洗衣服或被子,要先用水泡上一两个时辰后就着清水先搓洗一遍,洗第二遍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捏点碱面子撒进盆里,她说那样洗,老舅在家南甸子自产的碱就不会被浪费。

外婆拆洗被子的时候,总是把缝被子的线很仔细地拆下来,再缝被子的时候,那些长长短短的线还能派上用场。

外婆说她刚结婚那会儿,一海碗荤油吃了一年!我不信,对着她不可思议地晃着头。

她说:“日子苦着呢!把油装在罐头瓶子里,摆在锅台后面,来人去客的时候把筷头子温热了,到罐头瓶子里蘸一下,涮到锅里,就算见到荤腥了,吧嗒吧嗒嘴巴香得很。”

“为啥要用温热的筷头子?”我不解。外婆笑了:“见热那油就化了,筷子就不会拖拖拉拉地粘上来很多。”

外婆的菜园子边边角角都长得满满的,茄子、豆角、大萝卜、青椒、甘蔗、西红柿、白菜、香菜、绿油菜、小葱、大蒜、韭菜畦、向日葵……样样数数,齐全得很。最是难忘那粉红粉红的芍药花,外婆院子里的芍药花从初夏到晚秋开得都很浓烈。

外婆院子里的秋天显得有些拥挤,院子当中扯上一条长长的铁丝当绳索,把茄子切成螺旋状,豆角剪成细条条,萝卜削成薄片片,挂在上面,晾成干,就是冬天里的美味佳肴。外婆说:“再困难的日子,孩子大人围上桌了,也要有一口菜吃,好赖就着下饭!抱空饭碗,成什么样子?”

对待秋末了的青柿子,外婆是有绝招的,摘上满满的一筐,干干净净地摆在柳条编的笸箩里,用棉絮左一层右一层地包裹起来,藏在柜子里。寒冬腊月里,青柿子被捂得红红的,很诱人。

当我冻僵着小手,红扑扑着一张小脸,吸溜着“过河”的清鼻涕,闯进外婆的屋子里,就会被外婆拉在怀中,随即她把手伸进棉絮里摸出几个捂红的柿子摁在我的手心里。我举过头顶,送到外婆的嘴边,我说:“外婆你吃,你咬一口。”外婆带着对我的溺爱、偏宠,揩一下我的鼻涕,压低嗓子说:“快吃,一会儿那几个小狼都来了,你就吃不到了。”五六岁的我在那个年代的冬天里,终究还是禁不住如此美味的诱惑,大口大口地嚼起来。看着外婆的眼睛里,写满了幸福。

其实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理解幸福的含义,我眨着天真的眼睛问她:“为什么好东西被我吃了你还那么高兴?”她笑着说:“你听话我就幸福。”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那么听话,常常是外婆数落别人时拿我做榜样,最常听到的是:“你们怎么就不能像胜儿一样让我省省心?”

说到省心,外婆倒是有一肚子苦水的。可我没听她抱怨过,或许偶尔也有过吧,只是那么只言片语的一带而过,然后还是那么乐呵呵地在岁月里消磨。

说说外婆的爱情吧。

婚姻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可能是幸福的开始,也可能是不幸的开端。有的人可以先恋爱再结婚,有的人可以先结婚再恋爱,而还有一种人是任凭怎么样都谈不上感情,却过了一辈子。

要说外婆的婚姻源于爱情的话,那还不如说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搭伴儿过日子,但日子过久了又生了孩子,有了亲情的维系,爱情也就不知不觉地被生活所淡忘了。我这样说,外婆是同意我的观点的。她对我讲:“那年月活着都成问题了,还想什么其他?”

外婆说:“都说我命苦,可我觉得能活着,还儿孙满堂,这就是福分。”

外婆第一次结婚坐的是大花轿。轿夫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他们脚踩着唢呐的节奏,嘴里“嘿呦”着欢快的调子,把肩上的轿子抖得翻飞。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外婆说:“我偷偷地撩起帘子看了,很壮实的一个人。”

那男人家里日子殷实得很,把她娶过去是做二房,头房不能生育,她无疑是作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嫁过去的。“家里穷没办法,我上头仨哥哥等着说媳妇,下边有四个弟弟妹妹要活命。”

“唢呐声突然停了,我就知道出事了!”

拦轿的是“胡子”。“胡子”把外婆和那个男人都抓走了,拿钱换人。迎亲的人慌忙跑回去报了信,男人家很快派人拿钱赎了人。就在男人家大摆酒席为主人压惊的当晚,男人一纸休书把外婆休了,原因总结为七个字:不吉利的扫帚星!

“被再送回娘家的时候,就不被待见了,被骂成扫帚星,好坏男人都不愿娶咱的。一年以后,总算有个人家去提亲,媒人却说男方要验证一下还是不是处女,才肯考虑是否迎娶。我一个大姑娘家家的……”

到底还是验证了,总归是要嫁人的,给自己一个归宿,娘家总不能养她一辈子。外婆被她的母亲逼着,由未来的婆婆和媒婆见证着。

外婆的母亲先把一小捆细草烧成草灰,把一个新马桶摆在屋地的当中,在马桶里面放上平整的石头让马桶的底部适当抬高。媒人将草灰摊平放在石头上面,铺得薄厚均匀,外婆未来的婆婆经过周密的把关之后,令外婆脱了内裤坐在马桶上,把事先准备好的胡椒粉抹在外婆的鼻子上,外婆说:“鼻涕眼泪顿时一把一把地流下来,喷嚏连连。”打一个喷嚏媒人就让她站起来,都把脑袋凑上去看草灰有什么变化没有。如果草灰有被吹过显坑的迹象,那就证明你底下漏气,不是处女。如此实验了三五次。外婆算是通过了检查,弄个皆大欢喜。男人家就把她迎娶过来了。

那男人就是我的外公。

外婆这一辈子断然是不敢直呼外公的名字的。那在他眼里是对他的大不敬,所以直到外婆去世,我听到的最为舒服的称昵也不过是“他爹”或者“他外公”。

外公的脾气暴躁到了极点,到了不容分说的地步。骂人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外公咳嗽一下外婆都要浑身颤抖,她任外公随意摆布,睡前的洗脚水是不可以太凉的,要温,要热,还要刚好不烫脚;手擀面是不可以太长的,吃的时候会把风抽到肚子里;开饭时男孩子要依次在他身边坐开,女孩子一律不准上桌……外婆曾责怪过他是“穷讲究”,却不敢当面说。她觉得自己是在没有男人要的时候,外公解救了她,所以总是那么一副好脾气。而我在长大以后常常想的是,如果当初验证的结果是外婆已经不是处女,那么外婆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外公极为重男轻女。他是不喜欢像我这样的外孙子的,再怎么听话也不喜欢。儿子的孩子怎么闹怎么作都可以:“因为那是儿子的孩子,自己的根,外孙子再好也是别人的姓。”这话是他说的。

我不喜欢外婆在外公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亲眼目睹过一次因外婆把菜做咸了,外公大发脾气,拄着烧火棍立在院子里,胡子都一翘一翘的,外婆就赶紧再起锅灶准备给外公煎鸡蛋。外婆握着两个鸡蛋,磕破,倒在碗里,拿起筷子刚要搅,外公几步冲到锅台前,抄起碗,一扬脖把两个生鸡蛋倒到了肚子里,然后指着外婆厉声道:“吃你的‘咸菜去,鸡蛋没有我的命令不能碰,不能碰!听到没?”外婆不言语了,低着头,像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我还上前去替外婆争辩,说:“那鸡蛋煎熟了也是给你吃,又不是外婆吃!”外公看着我,又气恼地瞪了外婆一眼,然后抡起烧火棍对准那些芍药花横扫一片,顿时一地花谢,满眼狼藉。外婆哭了,在残花里坐到月亮出来,星星满天。

“得让他发泄,人也不能总憋着,他也不容易,一大家子人呢……其实就算真的是再怎么不好,我还不是得靠着他?孩子崽子的为他生了一大堆!”

外婆为外公生了六个孩子,这是我知道的,大舅、二舅、三舅、大姨、我妈,还有老姨。

“岂止六个?”外婆这样掰着手指头对我说,“八个。排行老二的是个闺女,一生下来就病歪歪的,八岁那年死了;一个是活蹦乱跳的小子,排行老四,三岁那年一个晌午,掉进外面装水的缸里,活拉拉淹死了。你外公脾气那么大,可那天一句话也没有,他蹲在门槛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一烟袋口子的旱烟抽了了,起身在后山桑树下挖了个坑,把孩子给埋了。”

外婆说:“这就是要账鬼,前世欠他的,死了不是他命短,是我欠他的还够了。”她这样说,还是哭了,粗糙的手抹一把眼泪:“日子也不知道咋熬混的,一转眼死的没了影子,活的都成家了,单飞了,孙男外女都一大群啦。”

外婆骂那两个死去的孩子为要账鬼是有来头的。外婆会讲很多“瞎话”,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就是关于夭折的孩子的,她说:“……那个丫头病秧子一样,长得却浓眉虎眼的,人见人爱,生到八岁,钱搭子倒挂陪到八岁,最后躺到炕上咕嘎咕嘎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娘问‘儿呀,你还要啥呀!她说‘娘呀,你还欠我一盏灯油呀!她娘把灯点着了,她就望着那盏灯,灯灭了,她的眼就闭了。”

“就为这俩孩子的事,他没跟我动手,我就看出来他不是是非不分的。欠你外公的,怎么说都欠……”她这样说,我就不愿再和她提过去的事,看她为往事伤心的样子,我的心里也隐隐的疼。

3

外婆总说:“孩子小的时候日子有盼头,盼着长大,盼着有出息,盼着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抗混呦!到末了就剩下我和你外公两个了,幸亏有你们这些小的来闹闹,要不还有什么劲?”

我想外婆,小的时候几天不去就心急火燎的。冬天没什么好吃的,她就把几个土豆悄悄地埋进炕上的泥火盆里,或者崩几粒爆米花,满足我馋馋的嘴巴。外婆疼我那是真真切切的。后来老舅娶了老舅母,我更能理解外婆对我的这种疼爱并不是她对我格外的溺宠的缘故,而是外婆自身那颗对任何人都忍让、宽容、不争不夺的心,注定把每一个亲人都揉到她的血液里。

老舅母是带着两儿一女嫁给老舅的。进了这个家门又生了三儿一女,前一窝后一块的,气氛总是不那么融洽。外婆又要说服火暴脾气的外公,又要处理好婆媳关系。

“人家的孩子到了咱家,咱就得像亲生的待!凭啥?你就照人家那样娶的!有本事咋不娶个大闺女回来?这人呐,到啥时候都不能丧良心,只要她真心和你过日子,带孩子又咋了?出一家进一家的谁也不是愿意的!”外婆常常这样训导我的老舅。

外婆和老舅母住东西屋,老舅母住西屋,外婆住东屋。老舅母生四个孩子,都是外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是那几个孩子对外婆并不怎么亲热。我抱怨说:“都是老舅母教唆的缘故!”外婆说:“小孩子,可不许瞎说,你老舅母嘴上是霸道点,人还是好的。”

我对老舅母有意见也不是空穴来风的。她嫉妒外婆疼我,我是看得出来的。

那时,村里的孩子都踢毽子玩。毽子是用铜钱和马毛、狗毛扎就的。马毛倒好弄,晚上到生产队马圈薅住马鬃一剪子下去就搞定了,狗毛在自己家狗的尾巴上选最好的长毛,用手握住也是一剪子,给狗尾弄得秃噜反帐的。这些都容易弄,最缺少的是铜钱,那古货可不是家家都有的。外婆保存了很多大钱,“乾隆”“道光”“嘉庆”什么的,有大有小、有紫有黄,中间方孔。外婆的内衣里穿着一大串子,别处还藏着,但谁也找不到。老舅家的大小子翻了好几回,都空手而归。可我每次去,外婆都给我三块大钱,让我扎毽子用。她把大钱偷偷放在我手心里,并嘱咐我别让哥哥们发现,说发现了又要“耍驴”的。外婆给了我多少大钱,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只是我的大钱后来也成串了。左邻右舍的孩子,没少跟我借光,我不给他们大钱,他们就玩不成毽子,连老舅家的大表哥有时都得央求我送他几块大钱!就因这事,老舅母就没少说风凉话。我去了,凑上饭桌端起饭碗,老舅母就说:“外甥就是姥家的狗,吃饱了就溜溜地走。”我看着外婆,怯生生地不敢夹菜,外婆笑着,好像不在意,把菜夹到我的饭碗里嘱咐我多吃点。“呦!老太太这么待见外孙子,将来外孙子出息了能把你举到五台山上不成?”

晚上我躲在外婆的被窝里,满心的委屈。外婆总是能看透我的心思,抓着我的一只小手,来回地磨搓着,她说:“你老舅母就是心直口快,心眼不坏。你还小,不要在心里记恨别人,你要记住,不管别人怎样对你,我们都凭着自己的一颗心去对别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慢慢去感化!”外婆对我这样说的。可是外婆这一辈子也没感化我的老舅母。我每次去都要享用老舅母尖酸刻薄的话,可是迫于自己对外婆的想念和母亲对外婆的惦记,每隔十天半个月我就往十里外的外婆家跑,也算代母亲去看看外婆。每次要离开时,外婆就朝舅母的屋子扬扬下巴,低声地嘱咐我:“和你老舅母说句话。”我不愿意,使劲地摇头。外婆说:“到你老舅母家来了,走了得和老舅母打招呼。”

“这不是她的家,这是外婆的家!”

“傻孩子!”她这样说,脸上还挂着笑,可是看上去却那么令人不舒服,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走到老舅母的门口,替我推开舅母的门,我只好硬着头皮说:“老舅母,我回家了。”声音很小,老舅母头也不抬,应该是声音很小才没有听到(我长大以后想起这事还这样安慰自己)。我回过头看外婆的脸,她还笑着,硬邦邦的笑容僵在脸上,却故意大声说:“回去路上慢点,抓紧走吧,赶早不赶晚儿。”

外婆习惯把我送到村头的土路上,一路上她不停地嘱咐我说:“回去和你妈说我好着呢。别和她瞎说,她该惦记了,外婆好着呢。”我抬起眼睛看着外婆,鬓角斑白,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一件用土布浆染成灰色的偏大襟儿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了,胳膊肘处打着两块补丁。我打量着她,唯一在她身上还能让我感到不痛心的是那双大脚,穷人家的孩子,要干活,小的时候是不用裹脚的。我说:“外婆,你回吧!”每次这句话一出口,就忍不住眼泪婆娑。外婆说:“你先走,拐了弯儿,看不见你了,我就回了!”我沿着路走着,几步一回头,她还迎在风里,我终于忍不住,疯狂地跑起来,想快快地转个弯,任风冰凉我的眼角……

当母亲问我的时候,我没法不“瞎说”。

我说外婆一天要做三顿饭,桌上桌下地伺候着一家老小;我说外婆养了一群鸡鸭,忙得脚不沾地;我说外婆的两口肥猪胖得滚圆,一桶泔水十几斤重 ,一次要吃好几桶;我说外公还是火暴的脾气,对外婆动不动就横眉立眼的……我什么都说了,可我没说老舅母骂我……

日子永远在太阳的东升西落里轮回,在我渐渐长大的时光里,外婆老了。

外婆老了,我觉得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这源于一次意外,意外始于老舅母的大女儿突然不明真相的一夜之间暴病身亡。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说没就没了,我在十里之外的村子里听得见老舅母撕心裂肺的哀号。罪魁祸首被老舅母指认为我的外婆,理由很充分:饭的问题!

“不是饭的问题是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吃了晚饭睡下了,再也没起来!”老舅母用手指着外婆,“你就那么会过日子!馊了的饭菜就不能倒掉吗?不馊?不馊怎么会吃死人!”老舅母吐沫星子乱飞,骂得有板有眼,老舅有意想拦一拦,结果被老舅母一抬手推个四仰八叉,就再也不敢作声了。

吃不住劲的到底还是外公。他暴跳起来:“一家人不都一个锅里吃饭吗?不都没事吗?胡搅搅什么?死了是她命短!”一句话彻底击溃了老舅母,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依不饶,撒泼打滚。

外婆推搡着外公:“别跟她计较,刚刚没了孩子,心里难过着呢!”外婆去拉老舅母,却被老舅母一把推开:“都给我滚,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

外公看着被推倒在地上的外婆,恶狠狠地训斥:“你发哪门子的贱?起来!跟我走,少去管她!”舅母捏到了话把儿:“走,都给我走,再也不要回这个屋子,分家,给你们三天时间去找房子,然后离我远远的……三天!够仁慈了吧?真想现在都把你们关到门外去……”

外婆哭了一辈子,那段日子里的眼泪有点麻木。她归置着自己的东西,舅母分得清楚,让你拿的是你的,不让你拿的,碰也别碰。那三天应该是暗无天日的三天,我不知道外婆是怎么熬过去的,她照样在离开老屋的最后三天里把饭菜做好,端到老舅母的西屋里,再由着她挑三拣四地说咸了、淡了,还有会不会下毒暗害了她之类的话。

“不怪外公当时骂你,你太迁就老舅母了,毫无原则!”多年以后我这样说过她。

“她不是刚没了孩子吗?我得替你舅舅着想,好歹是一家人,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舅咋办?我疼我自个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啥样都疼!”

4

外婆直到在那场暖雪里辞世依然和外公独自住在一套破旧的院落里。那个院子很孤单,在村子的一角,靠着段河水是它仅有的生气。

我再去的时候,没有了舅母的数落声,独剩外公的暴躁在外婆的一片安然里发泄。外婆对外公无休止的谩骂和牢骚像已司空见惯,她漫不经心地做着一些事情,搬着簸箕放在腿上,搓几穗玉米,抓一把粒子扬在院子中央,一群鸡会立马围过来,争先恐后地啄着,欢快地叫着,她看着看着,就起身舀一瓢水,倒在槽子里随口念叨着:“渴了吧?快来喝点水吧。”“哎呦,大芦花,你怎么那么爱欺负人,好好吃你的!”

外婆的“大芦花”是抱窝的能手。活了五年抱了四次窝,它的死让外婆痛心。外婆说:“大芦花,护崽子。我正在屋里做饭呢,听见外面叽叽喳喳地叨起来了,我跑出来一看,大芦花的毛全竖起来了,扎着翅膀,冠子流着血,那群小鸡都围在它的翅膀下。大芦花到底还是赢了……一顿饭的工夫,我再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它的毛还竖着,翅膀还扎着,小鸡还围在底下……死了。身子都硬了——叨架时的姿势。气死的,应该是。”

“哑巴畜生和人一样!”外婆说。

“比人强,羊羔吃奶都下跪呢!”我无意说的,再看外婆已一脸的泪水。“和你老舅算是断亲了,孩子大人一趟不来了!”

“不来就不来,来与不来你不都是这个活法!”我愤愤然。

外婆看了我一眼,抱起她的簸箕一蹉一蹉地转过身。外婆走路不那么利索了,身子显得轻飘飘的;头发梳得不那么光滑了,胡乱地挽着髻,灰蓬蓬的绒毛细碎地倒立在脑袋上。我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见她扎起围裙,在黑色的大铁锅里很卖力地刷着,一遍又一遍,直到外公的一声怒吼:“你老糊涂了吗?刷了半桶的水,这是要干什么?锅都被你刷漏了!”她才住手。她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久,若有所思地拿起一个小铝盆,舀了两碗米,淘洗干净,倒在锅里,又添上些水,扣好盖子。她将双手摁在膝盖上,跪在灶膛旁,小心翼翼地加着柴火。火光通红,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厨房的一角放着脸盆架,脸盆里泡着两件衣服,外婆看着锅沿儿散出腾腾白气,很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浮土,抓了一把洗衣粉扬在脸盆里的衣服上。外婆很卖力地揉着,翻来覆去的一个动作,我终于疲惫于她的重复,躲在炕角里昏昏欲睡。

一股米饭焦糊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散开来,我在朦胧中听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外公的谩骂声。

我揉开惺惺的眼睛,看见外婆正拎着水瓢站在她的菜园子里。

小院子里的菜园子在夏季里郁郁葱葱,芍药花还放纵地开着,在菜园子门口的过道两旁。这院子因那花的存在依然掩饰不住隐藏的落寞,推开大门走进去,迎面扑来的那份清冷再怎么也无法遮盖。她摆弄那花儿,在窄窄的土塄上来回地走着,拎着葫芦做成的水瓢,浇一浇这儿,浇一浇那儿,嘴里说着话,对着那些不能回应她的花儿、草,还有秧苗。对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全然没有在意。

冬天,她可怎么过?这是我在这个夏天里想到的。

冬天说来就来了。在经历了春的酝酿,夏的成长,秋的收获之后,外婆的冬天来了!

来得始料未及!

来得意料之中!

来得一片萧瑟!

除了根还在泥土里,一切美好都谢幕了。

不期而遇的雪飘洒着素洁的愿望,人间的一次短旅,以美丽而又庄严的面孔,以华美的舞姿做刹那间的闪亮,然后慢慢地融化,挥发……像我的外婆吗?

“外婆!外婆!”我大声地这样喊,制造着欣喜和狂热,她却再也不能忽地从炕上爬起来,迎我在门口,带着一脸哪怕牵强的笑容。

外婆病了。病得很彻底!

“去医院吧!”我这样哄劝她。

“又没大事,去医院干什么?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吃点正痛片就好了!”又是正痛片,那该死的正痛片!我突然暴躁到哽咽,在地上无奈地转着圈。18岁时,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我拿出10元钱为外婆买了我认为要比正痛片好的药,可她直到那两瓶药过了保质期也不肯吃。每每来人的时候,会拿出来说:“是胜儿给我买的!”却私下里告诉我正痛片才是最好的药,不要再胡乱花钱买那些不顶用的东西。

“不去医院怎么行?花多少钱,有我们呢。”我坐在她的旁边试图说服她。

“都不宽裕呢,去一趟医院还不要了儿女的命?成了老败家!临了临了给孩子们找麻烦,死了都不留好念想!”她微闭着眼睛,靠在一团棉被里,挣扎着拉起我的手,“胜儿,到底是出息了,都写书了……”她努力地抬起手,在我的脑袋上抚摸,又滑过我的脸庞,冰凉冰凉的手,从我的下颌慢慢地垂落。许久,她说:“你老舅他……我……我想老房子了!”

我的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我背你去看看老房子吧,外婆!”

“不……”外婆的头缓缓地摇了摇,“让他们来看看我吧,都来让我看看吧!”我突然感到这黯淡的屋子里阳光是那么虚弱,除了我和母亲还有外公的叹息,一切都无限地膨大起来。我在变小,变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挤压,使我透不过气来。我冲出了屋子,用“请”的字眼,在外婆一个一个儿女的面前,发出最后的哀求:“请你们去看看她吧!她快死了,去看看她吧!”

住在老房子里的老舅母不再骂我是“姥家的狗了”,原因是我:“到底是出息了,都写书了……”

都来了,来得齐齐全全。可是什么都晚了!外婆走了,半睁着眼睛,微张着嘴,母亲说她最后一句话是:“胜儿——怎——么还——不回来……”

泪如雨下!是我回来晚了!没能让外婆见到儿女最后一面!“是我回来晚了!外婆!”

他们都齐刷刷地跪着,我甚至还看到了眼泪,甚至还听到了哭声!

是我回来晚了?!

外婆走了,在一场安静的雪里她悄无声息。我听到那雪在耳边簌簌地落下,像是声声呼唤出:“胜儿……胜儿……”雪融化在我的泪水里,一行冰冷滑过脸颊,再也没人为我拭去,我恍惚看到一张沧桑的脸,冲着我和蔼地笑着。“外婆!”在棺下葬的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对着天空这样喊叫,打破了所有的安宁,深埋在雪里的膝盖支撑着我挺起的胸膛。一捧捧黄土将我和她层层隔绝了,我想跳到那坟墓里,剥开层层阻碍,让外婆再看我一眼……

5

再次遇到像一九八八年那个相同的月份里那场相同的雪,是二十五年以后的一个春天。我倚在咖啡馆里靠着窗,赴一个作者的约会。那是个阴郁的天气,一开始天上落下的似雪似雨,后来就鹅毛般飘落,雪下得优柔寡断,又纠缠不清地黏在窗户上,挡住了我的视线。

她来了。坐着轮椅。如果她再年轻一些,如果她没有失去一条腿,那么她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为她点了一杯咖啡,还请服务员扫去玻璃窗子上的雪,我们靠着窗谈论雪,还谈论文学,最后说到她的腿。

是出于好奇,我才问的,问得很委婉,怕触到她的伤痛。她却回答得那么自然:“那时我正在怀孕,是晚饭后,爱人说要去散步,我们慢慢地走着,我看见大片大片的芍药花开在马路对面的院落里,我兴奋起来,在捧着一朵一朵鲜艳的芍药从马路穿回来的时候,倒霉的我们碰到一辆倒霉的车子,他试图把我推得更远的时候,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孩子是我握着他的照片降生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再美的芍药花,我绝不伸手去摘……”

是啊,二十多年过去了,再美的芍药花都让我感到孤单,那个身影的落寞衬着芍药的盛开。一个荒芜的院子,我再也不曾踏过半步,就像外面这场相似的雪,已然物是人非,而我只能望着这场雪,默默念:“你在天堂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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