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尚

2016-06-06 05:12骑桶人
小说界 2016年3期
关键词:面壁山洞寺院

骑桶人

和尚去沙漠,当然是为苦修,更出于爱美,沙丘起伏,本就如同洋流,日落时余温尚在,沙粒细腻与否,都能镇定从后颅到脚跟的寒意,若躺进沙里,死前所见的,是金黄海洋之上的血色夕阳和夕阳消逝的瞬间,墨蓝天幕上的璀璨星群,所谓的美,怎会拘于掌心的镜面,天黑后世界清澈如冰窖,为肉眼所不能惊扰。

——倪湛舸《黄金国》

仅带着一壶水,无念来到面壁的地方——一个浅浅的山洞,距离寺院大约有两公里,说起来并不远,但因为山路崎岖,他走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没有必要提及无念前来面壁的原因,这不重要,总之他带着一壶水来到了这里。穿着土黄的半旧僧衣,没戴帽子,脚穿麻鞋和布袜。现在是夏末秋初,夜里天也还不冷,甚至可以说还有一点点热,因为这里是山的绝顶处,常年受着日晒。

从无念站着的地方望下去,可以看到一条崎岖蜿蜒的山径出没于松林间,山径通向半山腰的寺院,寺院大殿那刚刷了金的殿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进出的僧人和香客这时看起来就像蚂蚁一样渺小。松林到寺院就稀疏了,阔叶的树木茂盛起来,枫树、樟树、槐树都有。山下的县城此时已经隐在一片朦胧的白雾之中,白雾之下是苍黑的大地,一直平展展地延伸出去,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无念默默转身,走进浅浅的山洞,把水壶放在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然后面对着石壁盘腿坐下。他要在这里坐七天,所以他要尽快平定自己的思绪,放缓自己的呼吸,进入禅定的状态,然而又不能想着尽快,因为这件事你越想着快反倒越难快,对此他很有经验。他缓缓坐下,倾听山岚流动的声音,呼吸山顶干爽清洁的空气,白云出岫,清泉潺潺,山花盛放……一切都那么美好。

他的思绪渐渐平静了,他眼前只有石壁,他可以看到石壁上的青苔,还有以前面壁的僧人刻在石壁上的经咒和佛陀,他微闭双眼,眼观鼻,鼻观心,他想大约黄昏就要降临了,果然,他的背和颈项感受到了黄昏的阳光,温热的、微茫的阳光,但这已无关紧要,他进入了禅定的状态,他不关心世界的流转变幻,他甚至都不关心他自己。

从禅定中出来时已是午夜,他看见自己的淡淡影子,微仰起头,他看见一轮明月高悬于天。他想稍微动一动身子,因为身子坐得有些麻木了,但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除了头和手,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动弹不得,他可以抬头,可以转头,也可以伸屈手指,转动手腕,但也仅此而已。他有些惊慌,因为此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这一定是魔障吧?他想。他默默地念着经文,心内的惊慌渐渐地平定了,或许是菩萨来考验我?或许周围有什么鬼怪在戏弄我?一切终究是因果吧?一切皆来自于我自己的心。

他确定了这一点,于是心里更安定了。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今天晚上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呀!明月在他的身后缓缓地从中天滑落,秋虫瞿瞿鸣叫,没有风,空气中有微微的暖意仿佛春暮,松林默立不动,天地安静,如同涅槃。

渐渐地,他重新进入禅定之中,他相信第二天一切都会变得正常。

他从虚寂中回来时,天已微明,清晨的阳光从山的背后照过来,被山分割,又在他的身后聚拢。他听到寺院里敲响的钟声,想象着在一片清晨的光幕笼罩之下,僧众们正缓缓在寺院里行走,准备去做早课。然而除了转头向后去瞄上一眼——其实这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他不能做什么——因为他仍然是无法动弹的,他的内心有些失望。

现在他可以仔细地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仍是正常的,但也只有手仍然是正常的,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就他的观察来看,似乎都已经变成了石头。

这太让他惊讶了,显然这就是他无法动弹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坐太久麻木了,也不是因为有外物在镇压或控制着他,而仅仅是因为他已经变成了石头。

然而这在情理上是说不通的,因为如果他的身体——除了头和手——已经变成了石头,那么他又怎么可能还活着?他现在仍然能够呼吸,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肠胃的蠕动,这证明至少他的内脏仍是由血肉来组成的,因此准确地说,不能说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石头,他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然而又是什么原因使他从外表看起来已经变成石头了呢?

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是他身上所穿的僧衣、僧袜和僧鞋变成了石头。正是这变成了石头的僧衣、僧袜和僧鞋困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这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他回想自己所读过的经书,以及之前所经历和听闻的一切,其中并没有这样的先例——人变成石头的故事有很多,比如那个盼望丈夫归来的女人,但仅仅是衣服变成了石头,而人却被困在了石头的衣服里,则是闻所未闻的。

但现在如何解释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才能脱身而出,至少,如果仅仅是衣服鞋袜变成了石头,那么他应该还有脱身的机会,因为他本身穿得就不多,而僧衣的布料也并不厚,只是普通的松江出产的棉布,因此由这棉布变成的石头应该也不会很厚,他或许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

他现在仍然保留着盘腿而坐的姿态,就腿部和手部的姿态来说,都还是很适宜发力的。他试着把两个肘部用力向外撑,但没有丝毫的作用,石头像枷锁一样紧紧地锁住了他,这石头虽然不厚,但已经足以困住他的双手。他试着把双脚向外打开,抱着满怀的希望,因为腿部的力量比手要大得多,然而仍然毫无作用,他依旧动弹不得,或许如果他不是被困得这样严实的话,可能还有脱困的机会,但是甚至连贴身的小衣也都变成了石头,这使他失去了所有借力的地方,他的所有努力都不过只是把自己的肌肉变得稍稍坚实些罢了,实际上并不能对石头产生多大的影响。

虽然如此,他仍然反复尝试了很多次,直到汗水打湿了全身,这让他很难受,汗水不能蒸发出去,留在了他和石头之间,让他觉得石头变得滑溜而又温热,曾有一瞬间他以为这汗液或许能把石头腐蚀掉从而使他脱困,但很快他又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的皮肤可能早已长满了脓疮,这使他恐惧。

他停止了挣扎,绝望击倒了他——现在是他体力最好的时候,如果这时候都不能挣脱,那么以后也不可能了。

随后他又感到后悔,实际上无法挣脱这一点早已被证明了,而他仍然像一只被困住的苍蝇一样不停地挣扎着,浪费了体力和身体里的水,而且也使石头内浸满了汗液。

这时候他感到了口渴,这让他更为绝望。

水壶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这是一个陶质的水壶,他把头向右转就能看到,真是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拿到,然而他现在却只能看着它。

早晨的阳光温暖,甚至似乎还有一些湿润,但即便只是这样的阳光也已经足以增加他的渴意和恐惧,他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他内心的妄想,于是他把头转开,不再看着水壶。

但他心里仍想着那水的澄澈和甘甜。他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寺院的后面有一个深潭,水冰凉清澈,寺院所有的饮用水都是从潭里打来的,他年幼的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刚来到寺院里当小沙弥,还曾经偷偷地跳入潭水中游泳,虽然付出了被杖责的代价,但那仍然是他最美好的童年回忆。

传说潭水里潜藏着一条黑龙,但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它,然而在炎热的夏季,每隔三五天,山中总会有一场雷雨,这些夏日的雷雨虽然短暂,但每一场都带着巨大的声势,使人不得不相信这些雷雨必定都是来自潭水中那条神秘而狂暴的黑龙。

春天,潭的四周开满了杜鹃:粉的、红的、紫的、白的……但山下的人并不知道,除了僧人很少有人知道在寺院的后面还有一个深潭,因为那里人迹罕至,而潭水又深藏于密林中,有时即便你已经走到了潭边,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在几步之外,就隐藏着一个深潭。夏天正午的时候,阳光直射下来,能够一直深入潭水的深处,然而并不能照到潭底——潭水实在太深了。鱼在飘摇而透明的金箔一样的阳光里悬浮,它们静止不动,仿佛也在参禅和面壁,其实它们不过只是在享受难得一见的来自天空的阳光。

秋天潭水上漂满落叶,因为潭的四周生满了阔叶的树木,其中又以枫树和银杏为多,一到秋天,枫树小儿手掌一般的叶子就渐渐地变红,而银杏则是在十月之后,仿佛只是几天的时间,叶子就全都变成金黄,好像是把一整个秋天积存的阳光都在这几天里通过它们的叶子释放出来了。满潭满岸,都是枫的红和银杏的黄,这样的美丽与春天相比亦毫不逊色。

冬天,潭水有时候会结冰,如果遇到特别冷的冬天的话。那时候就必须在冰面上敲出一个洞来取水,洞内的水冒着氤氲的热气。大雪也封了山,树木的叶子全都落了,站在潭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的县城,像棋盘一样。

想到这些,他的心慢慢地安静了。阳光像温柔的小手一样抚慰着他,鸟儿的鸣叫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极稠密,不时有鸟儿扑楞楞地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渐渐地忘却了恐惧和渴意。这时他突然想起,每次面壁的第三天,寺院都会派两个僧人过来,看看面壁者的情形,而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也就是说,明天寺院就会来人,那时他就将得到解救,所以现在的一切紧张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放下心来,虽然很显然明天师兄弟们将会嘲笑自己的奇特遭遇,而自己也将不得不赤身走回寺院去,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将重新得到生的可能和欢欣。

他放缓了呼吸,平定了思绪,阳光在他身后倾泻而下的时候,他重新进入了禅定之中。

他从禅定里回来,听到有人在他的身后呼吸。

此时已是深夜,月亮正挂在中天,因此不能看到后面那个人的影子,但他的呼吸是清晰的,粗重而绵长,几乎就贴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重重地吹在无念光光的脑壳上。

无念转头寻找,但不能看到什么。“是谁!”他大喝一声,他的内心有些惊惧。

然后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蹄子踏在山石上的脆响,这脆响在午夜的深山中如正午的阳光一般明亮,以至于惊醒了一群夜宿的鸟儿。

大约是一头鹿,或是一只野羊吧,无念想道,他内心的惊惧消失了。他试着动了动手脚,仍然没有变化,他的疑惑和失望之情又慢慢升起,但随后他又想到明天一早寺院里就会来人,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但他也不再能进入禅寂之中。他的心情起起落落,随着月亮的西沉,他越来越渴盼清晨的到来。

虽然无念所坐的地方是一个山洞,但洞很浅,当夜露落下来的时候,无念也感觉到了,他的光头被夜露打湿,水滴甚至开始从他的头顶上向下滑落,他把舌头伸出来,像狗一样,似乎这样就能够稍稍缓解一下他的渴意。

之前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过口渴,他不断地舔着自己干裂的嘴唇,但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如今连唾沫也已经干枯了,他的喉咙里像有火在烧灼,又像是已经被撕裂,连吞咽也让他感到痛苦。

乳白的晨雾从山石、灌木、密林和深谷中升起,把独自坐在山洞里的无念紧紧地包裹住,没有阳光,没有风,也听不到鸟鸣,世界死一般的沉寂,这使无念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世界已经缩小为一个山洞,而自己就是这山洞里的唯一的一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个活物。他害怕起来,忍不住高声大喊,“啊……”然而也并没有人或物来回应他,但这喊声稍稍缓解了他的恐惧。

仿佛就是在他的这一声长长的呼喊之后,雾就散了,阳光透过渐渐变薄的雾照过来,变得迷蒙、晕黄。

在这晕黄的光的笼罩之下,无念第一次感到了尿意,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尿液是一个比汗液更让他恐惧的大问题,现在他还能够忍耐,但如果寺院里的人来得太晚,或者今天甚至就不来了,谁知道他还忍不忍得住呢?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愈发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膀胱的膨胀,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憋不住尿之后的悲惨景象,这让他的尿意更为清晰和迫切。但这时候他的胃抽动了一下,于是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相对于渴和饿,憋不住尿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回到了现实中,雾已经完全散去,清晨的阳光带着湿润的气息流淌下来,温热而清澈。无念带着渴盼枯坐着,竖直了双耳,寻找着、倾听着从寺院走来的僧人的脚步声,他听到了风声,听到了鸟鸣,还听到了绵长的、如海浪般缓缓起伏的松涛,但他听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人的脚步声。最后,他终于开始觉得今天似乎有些不太对头了,他苦思冥想了一阵,突然就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一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听到寺院的钟声。

自从无念开始有记忆以来,寺院从来没有停止过晨钟,即便是一年前,山下的县城被流寇包围,寺院的大门外聚满了逃难的人群,晨钟也照常地敲响,悠长、厚重而又洪亮的晨钟,在那个人心惶惶的清晨,平定了寺内僧众内心的惊慌,也给了寺外的难民们勇气和信心,即便这勇气和信心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虚幻。

在此后的一年中,流寇和土匪不断地搔扰这座历史久远的县城,县城的城墙上常年都驻着守兵,县城的士绅们除了把家财和囤积的粮食拿出来供养守兵,也大量地向寺院供奉香火钱,以期能得到佛和菩萨的佑护。

无念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在这么一个多事的时候,来到这里面壁呢?然而这一年来也不乏来这里面壁的师兄弟,他们的情况都很顺利,况且自己目前所遇到的奇特困境与时局又能有什么关系呢?无念在心里苦笑着。

然而他也想不出自己遇到目前这样的困境的原因,他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和尚,虽无天赋,但却虔诚,自从受戒以来从未破过戒,虽然心里不免还是想过酒肉和女人,但即便只是想一想,他也总是觉得后悔和罪过,不断地诵经忏悔。或许是来自前世的因缘?然而凡人又岂可妄论因果,能看透一切,看清一切,那是佛菩萨才有的境界。

虽然如此,无念仍不免自怨自艾,在自怨自艾之后又不免后悔于自己的怨艾,于是又不免靠诵经来赎免自己的罪过。他就这样过了一个早上,其间不时地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是寺院里来了人,然而最后也都不免发现原来是空欢喜一场。

饥饿正缓缓地折磨着他。对于饥饿他并不陌生,和尚原本就过午不食,而斋饭又很稀薄,所以无念也常常有深夜被饿醒的时候,但那时的饥饿与现在相比并不算什么,那时不过是感到了腹中的空虚,口中发酸,至多还会有些恶心,吐出黄而酸的唾沫,而此时无念却觉得自己的胃已经缩成了拳,且又抽搐着,令他痛得切肤彻骨。无念知道其实自己绝没有感受到的那般饥饿,是绝望加重了自己的饥饿感,晨钟的消失意味着寺中出了极大的变故,而自己所有的希望,此时都只能寄托在寺院里来人上,在这山的绝顶处,连猎户和药农都极少来,更不用说樵夫或是游人了。

然而渴意更让他痛苦,相比起这渴意,饥饿的痛苦倒仿佛已经是幸福,苦而灼热的火在他的喉咙和嘴里烈烈地烧着,嘴唇早已干得出血,舌头的舔舐只能更增其痛楚,无念总是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去抓挠自己的喉咙,好把里面烧灼的火挖出来,但他的手只能无助地伸屈着手指,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绝望让无念的身体彻底地松垮下去,温热的尿液流淌出来,打湿了他的裆部,在尿液流出的一刻,他忍不住想低下头去喝它,但只是一低头,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喝不到的。

于是他终于哭起来,没有眼泪,只是无望和无赖的干嚎,像极了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

第三天就这样在痛苦和绝望的等待中过去了,第四天的清晨,无念仍然没有盼到他所渴望的晨钟。

他在心里想象着师兄们撞击那口巨大铜钟的情景,铜钟瓮瓮地震动着,发出巨大而悠长的吼声,仿佛它是一个巨兽。然而它的吼声又与兽不同,兽的吼声中总不免有威严和恐吓的意味,比如狮吼和虎啸,而铜钟的吼声虽大,却是平和而稳重的,一下一下地撞在你的心上,于是心也跟着它的吼声一起跳动起来,慢慢地就变得平和了。

想象这场景似乎能稍稍缓解无念的饿与渴,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很快这些切身的痛苦就把无念的想象压制下去,但他知道不能任由自己沉浸在痛苦之中,必须想办法转移自己的心神。

他去打量石壁上的字。虽然今天的清晨并没有阳光,只有半明半暗的熹微晨光,但却已经足以让无念看清那些字:“我闻法已,常独一静处,修不放逸。”这字究竟是哪一个师兄、师父或师祖刻的,已经没有人知道,往常来这里面壁的师兄弟们,自然也不免要看到这行字,但也并不在意,那时大家的心都在佛法上,在修行和禅定上,外物自然无法入其心,但此时无念却是正处于受、想、行、识的痛苦中,他想摆脱这痛苦,却又为心与外物所拘缚而无法摆脱,于是这刻在壁上的短短一行字,不免让他感到触动。

无念知道古时也有人以苦行来思惟佛法,此时自己所遭遇的困境,岂不正与苦行相似?若自己在这样的拘缚和痛苦中,依旧能进入禅定之中,依靠着对佛法的虔信和笃行,摆脱这拘缚与痛苦,那或许自己就能够在修行上有所进益吧?

他慢慢地放缓自己的呼吸,然而焦渴和饥饿的感觉更加地强烈起来,完全占据了他的神识,在这样的痛苦中,他只能勉强双手合十,默默地念着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就这样默默地念着,他不敢念出声来,因为念出声来会牵动喉咙,这会让他感到疼痛,但他也不愿停下,因为除了念佛,他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念了多久的佛,忽然间,他似乎听到了雷声,从他的身后传来,但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这时已经入秋,又怎么还会有雷声?但很快风就刮起来了,“飕飕”地响着,是夏天才有的狂风,松涛不再是缓缓起伏的了,而是像巨浪一般澎湃起来,“呼——呜——呼——呜”,雷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生出,初时微弱渺茫到近于无,但渐滚渐近,渐近渐响、渐重、渐急,当它滚动到无念的头顶上时,已经化为霹雳,随着闪电一起炸裂,无念只觉得有血从自己的丹田处升起,如潮水般涨起来,淹没了周身的每一处神经,每一处毛孔,使他完全遗忘了焦渴和饥饿,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念起佛来。

风停了,云低低地压在山头上,雷也不再鸣响,光线转暗,世界沉入寂静之中。无念知道这是大雨即将落下前的寂静。果然,几次呼吸之后,雨就狂暴而欢欣地落下了,湿润地痛击着山川、森林和大地,泥土、山石和树叶的气味升腾起来,混杂在一起,这是夏天才有的味道,也是无念最喜欢的气味。

无念的头以及背部的石头都被打湿了,他高仰起脸,张大了嘴,去迎那从天空中落下的雨水,然而他毕竟是坐在山洞之中,距离洞口虽近,却仍有一点距离,如人之背身坐于屋檐之下,所以虽然他拼命地把头往后仰去,但面对着这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他仍不能喝到水。

然而似乎是果真有佛在护佑他,不久之后,雨水就顺着洞顶的罅隙渗了进来,并正好在无念的头顶处聚集、落下,起初只是久久才一滴,但很快就变成一道连绵不绝的细细水线,无念张嘴接住,雨水清甜中带着泥土的腥和石头的苦咸,但这对无念而言已经无异于甘露,他尽情地喝了个饱。

雨下得并不久,但已经足够消去无念的渴意。虽然谁知道这是不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雷雨呢?谁又知道无念下一次能喝到水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无论如何,被石头困住的无念,此时是满足而欣悦的。

他终于再一次进入了禅寂之中。

一直到第五天的清晨,他被鸟鸣和饿的感觉带回了世界之中,他坐在那里,满怀着希望地等了很久,然而依旧没有钟声。

饥饿和绝望终于重新把他攫住,像两只巨手一般,慢慢撕扯着他的肉体和灵魂。相比于绝望而言,饥饿似乎仍能够忍耐,因为身体似乎已经适应了这饥饿,他现在只感到胃在缓缓地收缩,然而似乎胃里又有什么重物在支撑着,坠着,使胃不至于越缩越小以至于无。相比于昨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明显地变得更无力了,他现在几乎已经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坐住,如果不是有石头的僧衣支撑着他,他一定会摔倒,躺下,再也站不起来。真正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是绝望,以及绝望所带来的被抛弃感,不仅是被寺院抛弃,他还觉得自己同时也已经被世人抛弃,被世界抛弃,最重要的,他还觉得自己也已经被佛抛弃。而这想法本身又反过来折磨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犯了比破戒更大的罪,于是他又无声地念起佛来。

他并没有祈求奇迹,然而似乎仅仅只是为了证明世界并没有抛弃他,奇迹发生了。

在他正无声而无力地念着佛同时在绝望中等待钟声鸣响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蹄子踏在山石上的脆响。他感到毛骨悚然,因为除了鸟,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别的活物了,然而很快他想起来,这必定是前两天的夜里,来到他身后的那只鹿或野羊,他使劲地转头向后望,终于看到了它,是一头高大壮健的母鹿,坠着沉沉的乳房,显然正在哺乳。

“秋天了仍在生育吗?”他想。

母鹿没有躲避他,它用它沉静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他无力地笑,带着乞求。

母鹿就走过来,伸出舌头舔他的脸和头,这使他感到麻痒和微微的刺痛,他没有躲避,也无法躲避。母鹿舔了一阵,把他的头和脸都舔得干净,然后它走到无念的面前,坠着两排饱满的乳房,无念一张嘴就能咬到它的乳头,他闻到母鹿皮毛中的气息,混杂着乳液的腥甜香味,“这是破戒呀,”他想,“蜜和奶,然而佛不是接受了女子所供奉的糜乳吗?”

他不再想那么多,张嘴含住了母鹿的其中一个乳头,用力吮吸起来,腥甜的乳液立即充满了他的口腔,他知道自己——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不可能再品尝到这样的美味。

他将一个乳头吮空,又开始吸吮另一个乳头,然而直到将这个乳头也吮空了,他仍觉得饥饿,于是他又含住了第三个乳头。母鹿耐心地等待着他,仿佛他是它的儿子。

无念终于松开了母鹿的乳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嗝,饱腹的感觉让他觉得幸福。母鹿又等了一阵,看出无念再没有吸吮之意,才慢慢地离开。无念拼命地转头,一直目送着它,直到再怎么转头,也无法看到它。

无念可以感觉到仍有残余的乳汁在自己的嘴角流淌,他下意识抬手想去擦,但手一动,他就笑了,算了,就这样让它自己干吧!这是他第一次破戒了之后却没有忏悔之意,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如果忏悔了,就将对不起这甜美腥香的乳汁,对不起救了他的命的母鹿,以及,对不起这山、这森林、这风、这雨,甚至也将对不起这天与地。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到了风从山下吹上来的人说话的声音,他的心一阵乱跳,这是多少天以来他第一次听到人的声音,他高声大喊:“救命!救命!有人吗?”然而他喊了很久,却并没有丝毫的回应,他终于放弃了,或许是自己吃得太饱,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吧。

于是他沉沉地睡去,不是禅寂,而是无梦的黑甜睡眠。

他遭到一记重击,额头上巨痛,眼睛里金星乱冒。

他昏头昏脑,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看到一张丑陋的人脸,肮脏的胡子团成一团,黄黑的牙齿,皱而苍老的额,稀疏的勉强在头顶上扎起的黄黄的头发。眼中闪着凶狠而贪婪的光,这双眼睛瞪着自己,无念不禁打了个冷战。

“你是谁?”这张人脸说话了。

无念继续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人:他擎着火把,穿着当兵的衣服,衣服破烂而脏污,腰上挎着一把刀,但没有刀鞘,他脚上的靴子也已经烂了,两只脚的脚趾头都露在外头。

那个人看无念不回答,抬手就给无念一拳。

无念的头猛地向后仰去,眼睛变得模糊了。

“别打了,我说,我是和尚。”

“在这里干什么?”

“面壁。”

“面壁?”

“嗯。”

“你怎么钻到石头里去的?”

“不知道。”

无念又挨了一巴掌。

无念觉得自己嘴角有血在流下来,有两颗牙也松动了。

“给老子说,你怎么钻到石头里去的?”

“我的僧衣变成了石头。”

“怎么变的?”

“不知道。”

“你被困在里面了?”

“嗯。”

那个人笑起来,露出黄黑而残缺的牙。

等他停下来,无念说:“你是逃兵。”

那人脸上残余的笑容一下消失了。“你怎么知道?”

“不是逃兵半夜来这里干什么?”

“哼,算你聪明。”

“你把我放了。”

“老子为什么要放你?老子原本还发愁躲在这山洞里吃什么,有你在这里,老子就不怕挨饿了。”

无念沉默了,逃兵也不说话,四处打量山洞,他看到陶罐,抱起来咕嘟咕嘟地喝水,喝完了,顺手把陶罐扔出山洞,陶罐碎了。

“那是我的水罐。”

逃兵抹着嘴角的水,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无念终究还是忍不住。

“寺院怎么了?”

“烧了。”

“人呢?”

“杀了。”

无念的心像是遭到重重的一击,他静静坐着。

那个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凑近了看无念的脸。无念闻到他嘴里散发出来的酸臭气息。

“你吃什么?”

无念不回答。

“不说老子打你。”

“没吃东西。”

“你来这里几天了?”

“五天。”

“你当老子没挨过饿,五天没吃没喝,还能跟老子这样说话?”

无念不吭声。

“有人给你送吃的?”

“没有。”无念有点急。

那个人冷笑。他把自己团成一团,靠着石壁睡倒,“有没有人送吃的来,明天就知道,老子不急。”

无念再没闭眼。他担心自己睡过去,而母鹿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来了。幸好他昨天享受了一场深沉的睡眠,所以这一夜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他必须保持清醒,好在母鹿的蹄声响起的一刹那出声提醒它,让它跑掉。他知道如果让这个逃跑的老兵看到母鹿,他绝不会放过它。

逃兵已经靠着石壁睡着了,显然他常常这样靠着睡觉,所以并没有显出丝毫的不适,他打着低沉的呼噜,嘴角流着涎水,即便睡着了手仍紧紧地抓着刀柄,他的身体不时地抽动,仿佛有谁在睡梦中鞭打着他。

然而一个晚上都没有什么动静,母鹿并没有来,无念感到欣幸,但他的内心深处,隐隐地觉得,或许自己终究还是希望母鹿来的吧,如果母鹿一直不来,那自己又将如何呢?他不能想象自己之后的日子,也想象不出来。

逃兵醒了,猛地跳起来,弓着身子四处张望了一阵,似乎他在睡梦中遭到了袭击,然后他清醒过来,放松了身体,拍了拍无念的头。

“老子出去找吃的,叫你的佛菩萨保佑老子找到吃的,要不老子就只能吃你的肉了。”

无念打了个颤。“怎……怎么吃?”

“就这么吃。”

“这么吃?”

老兵突然发怒了,“啪”的一巴掌打过来。“老子告诉你怎么吃,一刀刀割下你的肉烤来吃,先吃大腿,大腿吃完了吃小腿肚子,再吃里脊和内脏,就这么吃,明白不?”

无念不吭声了。

老兵挎着刀走出山洞。

这时候,无念突然希望母鹿能来了,好代替自己。

“罪过呀!罪过!”

他为自己罪恶的想法深深地忏悔,然而忏悔并不能缓解他的恐惧。“他不会直接就把我的肉割下来吃吧,那得生生痛死我。”无念又打了个颤。

到中午时,逃兵走进山洞里。

“娘的,老子守了半天,还真没有人来喂你这个和尚。”

无念才知道原来他刚才根本就没有走。

“和尚好能耐,饿了五天还没事,老子不行,这回老子真的出去找吃的了。”

逃兵说完就走了。

一个下午,逃兵不再出现。无念希望他已经离开了,或者被人抓住,又或者已经死在了外面,比如遇上了老虎,这山里有老虎,虽然不多,但面壁的师兄弟们有时也会遇到,幸运的是,寺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和尚被叼走的事,大家一直都把这看成是佛的庇佑。

黄昏时,逃兵终于回到了山洞,疲惫而饥饿——他什么吃的都没有找到。他一走进山洞就拿刀柄敲打无念的石头僧衣。

“干……干什么?”

“干什么?老子饿了,把石头壳子敲开了好割你的肉。”

无念的脸都吓白了,“你不是说真的吧?人肉怎么好吃的。”

“老子又不是第一次吃,你们这些和尚,每天念经,什么事也不做,养得白白嫩嫩,正好吃。”

无念开始挣扎。逃兵已经把他背上的石头敲掉了,正在敲他胸前的石头,无念一挣扎,其他地方的石头也掉落下来。老兵怕无念挣脱了,用刀背在无念后脑勺上敲了一下,无念一下昏过去了。

无念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石头已经全被敲碎,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地上。老兵正在旁边敲着火石生火——在无念被敲昏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出去找来了不少干树枝堆在那儿。

无念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缚住了。

天已经黑了,这是无念多少天以来,第一次不用拼命地向后仰头就能看见星星,然而他的命运似乎比被困在石头里更糟。

逃兵没注意到无念已经醒过来了,还在专注地敲着火石。无念躺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隐隐听到了母鹿的蹄声,他犹豫了一会儿。逃兵并没有注意到洞外的声音。直到母鹿的头已经探进了山洞,无念才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地大喊起来:“快跑呀!快跑!”

母鹿也已经看到山洞里还有别人,转身就要跑走,但逃兵的动作像狼一样快,两步就跃上了母鹿的背,母鹿只挣了两下,颈项就已经被逃兵的刀抹开了,血喷出来,母鹿倒在山洞外,把逃兵压在了身下。

母鹿很重,逃兵挣扎了很久,终于从母鹿的身体下钻出来,喘着粗气,这一次猎杀也把他累坏了。

他走进山洞时,手中除了血淋淋的刀,还有长长的一条鹿肉。

“和尚,你运气不错,这回我们有鹿肉吃了。”

无念闻到鹿肉的血腥气息,他把眼闭上。他为自己那一刻的犹豫而羞惭,如果不是他的犹豫,母鹿将不会死。

火生起来了。

山洞的石壁被映得通红,逃兵的身影在石壁上随着火光而晃动。

无念躺在地上,看着这晃动的黑影,恍惚起来,依稀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随着师父到县城去化缘,在街边看到的皮影戏。

才子佳人、王侯将相、妖魔鬼怪、神仙佛祖……到最后都不过是皮影人儿一只,演了无数情情爱爱、真真假假、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到最后也不过都是一场空,皮影戏台一撤,留下的也不过是一片白地罢了。

他这样想着,把自己眼前的处境全都忘了,直到正在火上烤的鹿肉滴下油来,在火里爆出“滋”的一响,他才回过神,山洞里已经飘满了鹿肉的香气,这样的肉香正是他以前常常欣羡而不敢尝试的。

逃兵先割了一大块下来,插在刀尖上,送到嘴边,一咬就满嘴的油,“香!香!”他囫囵着说。

无念冷冷地看着他。

逃兵吃饱了,还剩了好大一块鹿肉,他拿刀尖插住了,送到无念嘴边。无念把头转过去。

“不吃?”

“和尚不吃肉。”

“不吃也得吃。”逃兵发起火来,把肉往无念嘴里凑。

无念只是闭着嘴,虽然被蹭得满脸的油。

逃兵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逃兵像是想起了什么,“嘎嘎”地捧着肚子笑。

逃兵终于止住了笑,指着外面的鹿,“和尚是这鹿在养……嘎嘎嘎……这鹿是和尚的妈,和尚吃鹿的奶。”

无念只是不吭声。

“我说和尚怎么在山上待了五天还这么精神,原来……在吃这野鹿的奶……嘎嘎嘎……怪不得……和尚不吃鹿肉。”

无念索性把眼睛都闭上了。

逃兵笑了一阵,大约自己也觉得无聊。

“和尚说说,这鹿为什么要来喂你?”他拿脚踢无念。

无念被踢得受不了,闷声回一句:“不知道。”

“和尚什么都不知道,念经有什么用。”

无念又把眼睛闭上了。

逃兵嘴里骂骂咧咧了一阵,就靠着石壁睡着了,手里仍是握着刀。

无念还是醒着。他躺在地上,看着火渐渐地灭了,天渐渐地黑了,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暗蓝的天幕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然后一弯红红的细细的下弦月滑进来,又滑出去。

逃兵一直在睡,打着沉重而悠长的呼噜,因为吃得很饱,他的睡眠深沉,然而他的身体仍在不时地抽动着,像有谁在梦里不断地鞭打他。直到一只老虎像猫一样地走进来,拿舌头去舔逃兵的脸,逃兵才醒过来,他厉声尖叫,像孩子一样,然后虎叼起他,像叼起一个布娃娃,虎看了无念一眼,转身跑出山洞,再没有回来。

无念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直到天蒙蒙地亮了,他确定山洞里确实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才慢慢地找了一块石头,磨起自己手上的布条——那是逃兵从自己裤子上撕下来的。手解脱出来了,他把脚上的束缚也解了,慢慢地活动着手足。他看了看山洞里的余灰,里面还有暗红的尚未灭尽的火。他走出山洞,母鹿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连血迹也没有留下。他就这样赤着身体赤着脚走到山边边上,往下望,望见寺院果然已经被烧毁了,现在那里只剩一片黑色的灰烬。

他没有停留,继续沿着山径向下走,阴茎在他的胯下晃荡着,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太阳还在山的背后,阳光烧着山的尖顶,使山尖变成赤红色,像被熔化了的金属。他感到清晨的风的凉意,露水冷而清澈。他的脚踩在山径上,腐烂的落叶贴着他的脚底,像某种冰冷小兽的薄薄的皮,而枯枝和小石子儿则刺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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