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的春天

2016-06-25 00:27蒯乐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18期
关键词:禅宗母亲艺术

蒯乐昊

对从小生活在北京胡同里的宋冬,这些艺术创作,全部来源于生活的真相

这个春天,宋冬有点忙。在北京佩斯,他的个展《剩余价值》原本已过展期,结果观众“反响比较好”,画展延期了。在上海纽约大学美术馆,他的作品《繁华的虚空》,虽然只是单件作品,但体量和视觉却毫不逊色。香港巴塞尔当代艺术展,他的作品是展讯中内地画廊的宣传重点。接下来乌镇第一次国际当代艺术邀请展,他的装置艺术和他妻子尹秀珍的作品双双获邀,前者是对城市集体记忆的讽喻,后者是对个人认知的内化,虽是各自独立创作,独立展出,却互为表里,仿佛一对有趣的矛盾在隔空对话。再之后,他的《坐井观天》在上海k11接受每天如流人潮的嗟叹。用废弃木窗搭建起来的天井,里面布满了吊灯和镜子,制造出让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图景,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狭小的视觉骗局。这个作品出现在名牌罗列的高档消费场所里,更像是一种别有用心的安排。

作为中国第一代观念艺术家、也是最重要的观念艺术家之一,宋冬经历了观念艺术在中国从无到有、从边缘到接受的整个过程。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往往与日常经验相关,充满了凡俗的意味。

借权是穷人的智慧

走进宋冬的工作室仿佛走进了一个旧式家具回收点,过道里堆满了从各处回收得来的旧窗棂、旧门框,他们家长期接受朋友捐旧物,他太太尹秀珍的装置作品常常需要废旧衣料,周围朋友就会把闲置的衣服捐过来。宋冬作品里的许多旧吊灯,也来自这样的馈赠。

今年《一条》给宋冬拍的一个视频在网上被大范围刷屏,感动了许多人。在那里面,宋冬讲述了自己的作品《物尽其用》。他的母亲那一代人都特别惜物,本该废弃的物件都被细心收纳起来,他和姐姐几次想要扔掉这些“垃圾”,跟母亲起了冲突。2002年,父亲去世,母亲陷入了巨大的悲痛,把一切感情都寄托在旧物上,宋冬决定跟母亲一起清理,帮助母亲振作起来。他们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分门别类,以平铺的方式展示出来,最后占据了大半个展厅,母亲也被吓了一跳,“我们家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在第一次展览的时候,墙上用霓虹灯写了一行字:爸别担心,我们和妈都挺好的。

这个在全球已经巡展了12次以上的作品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那些舍不得丢弃的牙膏皮、塑料瓶盖、坛坛罐罐、过时的四季衣裳……几乎是一代中国家庭的标配。很多人对他说,“这不是你们家,这简直就是我们家。”

《物尽其用》、《穷人的智慧》、《剩余价值》被视为宋冬的“三部曲”,在《穷人的智慧》里,他用艺术装置模拟了各种生存困境和市井机巧:与树共生、与鸽共生、像皮匠楦鞋一样楦房子。“从穷人的生存法则中总结出‘借权的概念,它涉及政治学和美学,所有人都穷,它跟财富无关,它是一种困境。物质匮乏是穷、无路可走是穷、江郎才尽是穷,地球上资源的滥用结果也是穷。穷则思变,但穷人并不拥有权力,这些智慧有时候是无奈之举,是被动的。比如‘与鸽共生就是来自真实生活,住平房的人因为居住空间不够,又不能违章搭建,便在自家房顶加盖一间鸽子窝,以养鸽子的名义扩充空间,渐渐地人就进去了,跟鸽子住在一起。再比如一个身高1米9的人要在家放一张长2米的床,他的房间最长的一边也只有1米9,他真真切切需要那10厘米。他要不被人发现,用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把墙面一块砖一块砖地往外移,这期间他必须偷偷摸摸,每天都蜷着身体睡觉。”

1.《抚摸父亲》1997

对从小生活在北京胡同里的宋冬,这些艺术创作,全部来源于生活的真相。他甚至用废旧家具改装研发出一套装置,从正面看是一个广播操作台,有各种接口,背面看是个立柜,一打开大有乾坤,里面可以腾挪变化出各种功能:书桌,饭台,床,储物柜,甚至抽水马桶,而全部这些吃喝拉撒睡的生活空间加起来,不过一台立式钢琴的大小,这就是一个人在地球上讨生活的立锥之地。

“看我们当年酷吧?”

出生于 1966年的宋冬,青春期赶上了改革开放,85新潮之后不久考上首都师范大学。在发现了影像、装置等一系列艺术手段和观念艺术的前卫与爆发力之后,他开始觉得原先专业科班的架上绘画不够过瘾了。

“整个80年代都是非常非常可贵的时代,那个时代我们真的是在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真的是一车一车的书在读,因为卖书的人都是卖白菜的,把板车拉满了书,在大街上、校园里头,板车上全都是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大家都在比赛着看这种书,你不看就没法跟人聊天似的,同时读先秦文化思想,那时候才突然发现思想可以这么丰富。”

2.《物尽其用》,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宋冬从90年开始做观念艺术,但当时这样的艺术形式根本没有可能展出。他曾经送一幅画去参展,画面貌似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但他的标题是《刮了胡子的蒙娜丽莎》,即对杜尚那件著名的《带胡须的蒙娜丽莎》的呼应式作品。展出方把画退了回来,说,“我们不收临摹作品。”

那时候的宋冬,留披肩发,穿喇叭裤,在展览上做行为艺术,跟现在已经成为北京佩斯操盘手的冷林一起脱了裤子脸对脸蹲着模拟排泄,怎么看都是一个叛逆青年。

“看我们当年酷吧?”现在在央美教授艺术课程的宋冬已经更像一个温厚周到的好脾气,他跟他的妻子脸上都有相似的绵长的平静,那是一种对生活充满了耐心的表情,就像那些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一样。

观念艺术家有时是禅宗的隔代传人

1994年,宋冬第一次个人观念艺术展览,是一个对填鸭式教育制度进行反思的装置作品,展出仅半天就被叫停了。还是当时主持央美美术馆的翁菱通融保护,在接到上级通知之后,让宋冬保留到下午再封展。整个90年代,宋冬对各种先锋实现艺术手段做了大量的尝试,有些作品时至今日再看都并不过时。比如他的《文化面条》,用手摇碎纸机把各种典籍像切面一样碎成纸条,同理他把禅宗大师的线装书也碎成纸条,名之《帮助禅宗大师实现他们的境界》,禅宗主张脱离文字经籍,靠禅悟完成修行,但如果没有文字,禅宗公案又如何得以传至今日?更遑论禅宗里的打机锋,常常都是一些高级的文字游戏。这种悖论让他着迷。再比如《三十而立》,在30岁的时候让他的母亲口述家族史,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回忆,他就像古代史官一样,站在旁边用毛笔蘸了清水在黄色毛边纸上记录,水渍干后,家族史了无痕迹。

3.《坐井观天》(内部)2015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进程中,从事影像、装置、行为等媒材的观念艺术家远不如绘画艺术家离财富那么近,因为绘画更容易被收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宋冬的经济条件都不乐观,甚至一度怕不能给孩子安稳的生活而不敢要孩子。当然他可以随时重操油画旧业,快速挣钱,但他没有。他的注意力始终专心在做自己想要的艺术上。从1990年至今的二十多年里,他几乎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重要作品出炉,从不懈怠。这是个极其勤奋和高产的艺术家,同时深谙虚无之道。对于做作品,他的口头禅是:不做白不做,做了也白做,白做也得做。承认吧,这其实也是一种禅宗。

禅宗式的气息在他的作品里随处可循:比如他的《水写日记》,每天用清水写日记,随风干消逝。比如他的《吃山水》,用食材做出水墨山水图景然后吃掉。比如他的《炒水》、《读无字书》和《扔石头》——在石头上写字,并且扔向远处,然后走过去捡起石头,补写字,然后再继续扔向更远处,直至石头最终消失,同时在另一片石头上写下简要过程,并保存展出。这有点像人类文明更迭传承的历史图景。真实发生的事情仿佛第一块石头,业已消失,我们能够接触到的真实,不过是被书写的历史,即用于展出的第二块石头。

再和爸爸妈妈说一会儿话

在宋冬的创作中,真性情的个人史始终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分量,他曾经做过一个体量很大的项目,画出了他个人的“编年史”,每年一本挂历。特殊的日子会被描画或记录下来,这些特殊的日子,有些是国家大事件,比如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有些则是个人里程碑,比如第一次在海外做展览。

宋冬跟父母很亲,二老在他的创作中所占比例不小,其中,《抚摸父亲》是他个人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在男性的成长经验里,挑战“父权”是赢得独立的基本一役。在宋冬,这一页在 18岁那年翻过。父亲常说,西方孩子18岁就要经济独立,靠打工养活自己,宋冬为了争一口气,当即表态:到了18岁,我也可以。为了实践诺言,他提前操练,16岁就拎着颜料桶,骑单车到乡下去给人画影壁挣钱。当时农民渐渐发家致富,新盖房子者甚多,他一路自我推销,遇见家有高寿者还能临场发挥个松鹤延年。上午画一家,下午画一家,一天可挣10块钱。临到上大学,能够自食其力的师范学校成为他的首选,他果然从18岁起就硬气地再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这就是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方式。

父亲从不表达情感,宋冬成为艺术家后,提出要“抚摸父亲”,屡遭拒绝。“后来我就说,要是你能帮助我做这个作品,我就出名了。”父亲想了想,问,“真能帮到你?”

同意了。

只要对孩子有利,父亲无条件的妥协让宋冬觉得暖意,但直接用手抚摸依然是不可能的,长期尊卑有序的父子关系根本不可能这样破冰。宋冬用投影仪,把自己的手投影在父亲身上,用虚拟的手轻轻抚摸着父亲。即便这样,父子俩都尴尬得不行。父亲扭头不看那只手,同时大口地抽着香烟。宋冬也是硬着头皮,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尤其在心脏的位置,摸了很久。渐渐的父亲仿佛有了感应,他开始低头看那只手,并脱掉了衬衫,穿着背心接受抚摸,再后来,背心也脱掉了,裸裎相见。

在这次抚摸之后,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他看不惯宋冬“流里流气”的艺术家范儿,常斥以“胡闹”二字。“自那以后,就再也没说过这句话,也再也没干涉过我的事情,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抚摸父亲》这个作品,宋冬一共做过三次,第二次即在父亲的葬礼上,那是他为之大恸的一次经历,虽然录有录像,但至今封存。“影像的意义在于可以反复观看,但这次录像恰恰无法再看。”

第三次抚摸父亲,宋冬把父亲的形象投影在水中,以自己真实的手在水面抚触。手一入水,父亲的形象就被涟漪模糊。人事已非,如镜花水月,对父亲的思念也似抽刀断水。

几年后,宋冬的母亲为了救一只被树枝卡住的喜鹊,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很快不治。从那以后,宋冬再不驱鸟,他总会在院子里给鸟留些食物。“总觉得跟鸟从此有了某种关联。”仿佛母亲已经化身为鸟,脱尘而去,而母亲生前一起做的《物尽其用》还在继续。这个作品曾经让母亲从丧夫之痛中恢复过来,多少次他出差回家,一问,老太太又自己去展馆忙活了。母亲会看着墙壁上那句“爸爸别担心……”对宋冬说,“咱们做的这些,你爸爸都能知道啦。”

现在《物尽其用》在世界各地展出,展出前一个小时,宋冬都会要求在这些家庭旧物中静坐独处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我会跟父亲母亲说说家常话。这个展览变成了我们家的一种聚会方式,我们用这种方法再次相见。”

一个小时之后,他带着惯常的微笑,温和而疲倦,开门面对展览开幕的各种流程,参观者、媒体、评论家、藏家、同行、学生、朋友……墙上的霓虹灯亮着一行字:爸爸妈妈别担心,我们都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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