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黑户”

2016-07-11 19:16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最后的黑户”毕设小组
南风窗 2016年14期
关键词:黑户抚养费户口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最后的黑户”毕设小组

2016年1月14日,国务院办公厅公布了《意见》,禁止设立不符合户口登记规定的任何前置条件,切实保障每个公民依法登记一个常住户口。我们都期望“黑户”时代尽快终结。

2016年2月23日,王长德带着12岁的女儿睿睿到派出所上户。

在向办事民警递交了相关材料后,他的女儿终于顺利上了户。之前二孩上户所必须的、需要20几万赎买的《计划生育证明》,已不再需要。

只花十分钟,他的户口本上终于有了属于睿睿的一页。为这一页薄纸,他奔波了整整12年。

睿睿的幸运得益于一项“新政”,2016年1月14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意见》,藏匿已久的“黑户”终于有了得到“洗白”的机会。

但全国1300万无户口人员,并不是每一个都像睿睿那样能顺利上户。他们中有许多人,依然生活在“黑户”的阴影之下。

“黑户”群体影像

户口簿,不过几页纸的轻薄,却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入学就业、以及福利保障都与这一薄薄的户口本息息相关。

在中国,像睿睿那样没有户口的人,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给出的答案是—至少1300万,几乎每100人中就有一个人是“黑户”。这比希腊总人口还要多200万,和挪威、芬兰、丹麦的人口总和差不多。

他们没有户口卡,也没有身份证,被社会俗称为“黑户”。与其他弱势群体相较,“黑户”更显隐秘,他们分散于社会的各个角落,社会难以感知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是行走在都市中的“隐形人”。

2015年,一份16页的《中国“黑户”群体生存状态调查》报告,再次唤起了人们对“黑户”群体的关注,也首次显露出了“黑户”群体的冰山一角。该报告作者万海远指出,多胎超生、未婚生育、大学毕业生户籍档案断档是“黑户”产生的主要原因。该报告的部分成果发表在2015年第5期《南风窗》杂志上。

和全国的情况相较,深圳作为一个经济发达、流动人口数量庞大的城市,“黑户”群体的类型及其分布有其本土化的地域性特征。深圳的“黑户”,主要是多胎超生和未婚生育群体,他们呈现出低龄化特征。据我们向深圳“超生”父母派发的问卷,有78%的“超生”孩子都还未到上学年龄。至于“超生黑户”群体的数量是多少,官方统计的数据寥寥。深圳卫计委曾对《深圳特区报》透露,2016年待入学的小孩中,“属于我市户籍人口超生而未办理出生登记的小孩”约有3000名。深圳小学入学年龄是6周岁,假设每年情况大致相同,则深圳有1.8万名小孩因超生沦为小“黑户”。

这样的数据并非凭空捏造,我们先后加入8个“超生”家长群,其中6个是深圳本地的,经去重统计,得出深圳因超生未给孩子落户的家长是3082人。这只是在线上抱团取暖的部分,没有浮出水面的部分则无从知晓确切数据。

同样通过QQ群形式集合在一起的“黑户”群体还有未婚妈妈,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共查找到5个未婚妈妈群。这些QQ群成员比起超生家长,更为敏感而隐秘。基本要求有亲子照片和语言验证通过才能进群,且坚决抵制男性入群。

最终,我们成功加入一个两个未婚妈妈群,其中一个是深圳本土的,共有89个群成员;另一个是全国的,群成员是48个00后、90后未婚妈妈。

除此之外,深圳还存在一群特殊的无户籍信息人员,他们是被安顿在救助站的城市流浪人员。

据深圳市救助站工作人员张文伟介绍,由于无法正常沟通,很难得知这部分人是否有户口。就算有也问不出来,也有可能他们根本没有户口。

“这类流动人员会在救助站住上一阵子,如果仍然无法获知他们的户籍信息,就会被送到惠州福利院安顿。”张文伟说道。4月18日,我们再次联系张文伟时,他给出了一个最新数据—目前市救助站这样的流浪者有四五百个,且每年以10%的比例递增。

为获知深圳本土的“黑户”数据,我们先后多次走访了市统计局、卫计委、公安局及其基层单位,得到的回应均是这个数据无法统计。因此只能通过拼凑数据的方式,从不同侧面揭示深圳“黑户”群体的存在。

这些分散在深圳各个隐蔽角落里的“黑户”,仍然生活在阳光无法到达的地带。这些“黑户”在医疗、教育、出行,处处是坎,到处是墙,每个“黑户”的背后,都是一个长长的故事。

而他们的故事汇集而成的,是这个时代与国家户籍的症结。

“黑户”的生存隐患

1996年,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的张强的身份证过期了,从此便开始了他长达20年的“黑户”生涯,20年间来回于各地法院的诉讼文书垒满了整整一书包。

由于户口在毕业迁移中丢失,他在深圳的生活寸步难行。因为没有户口,他没有社会保障,签不了合同,考不了驾照,甚至连出门旅行、住宿都难以实现。

他一直无法摆脱“黑户”身份带给他生活的阴霾。

3月7号下午,在接受采访时,张强回忆起6年前最后一次回家的经历。从深圳到辽宁营口,他和家人一共倒了8趟大巴,这段3500公里的回家之旅耗去整整一个星期。同样一段路,坐火车只要不到30小时,飞机5个小时。

“过年的时候你们可以和亲人团聚,我不行啊,3500公里的路,我总不能靠倒公交车吧。”张强无奈地解嘲道。

出行受限只是阴霾的一角,对于年近半百的张强来说,每况愈下的身体使得医保的问题愈来愈突出。

采访的前7分钟,他忍不住咳嗽了3次。“这感冒持续两三个月了,只是咳得特别厉害的时候我才会吃点药。”张强解释道。没有户口,没有医保,需要全部自费的身体检查于张强而言是一种“奢想”,纵然他知道没有准确的诊断就没有准确的治疗。

我们在采访中观察发现,不敢去医院是“黑户”共同的特点。大都市医院的费用让他们望而却步,先进准确的医学诊断方法与他们无关。

然而比起身体病痛,妻离子散的惨剧更是“黑户”的无法承受之痛。

现在南山塘朗打工的郑元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坐牢的18年间,支撑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就是铁窗之外还有个女人在等他。出狱后他才发现,身份证在被捕时被弄丢,公安系统“查无此人”。

没有户口,他们无法登记结婚,18年的等待与希望,在“黑户”这个身份面前瞬间暗淡。他们现在分居两地,“不见面至少不用想这些问题。”郑元峰低下了头,默默说道。

因为户籍身份的缺失,“黑户”几乎被剥夺了扮演所有社会角色的权利。他们拼尽所有想要去承担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的角色,却在“黑户”的现实面前屡屡败下阵来。

这也导致“黑户”群体对社会的认同感普遍较低。根据万海远的调查问卷,有超过83%的“黑户”认为是不公平的。近年来,因为这种不公酿成的“黑户”群体悲剧不绝于耳。由于缺乏利益表达的常规渠道,“黑户”往往是形成群体性事件的策源地,容易成为社会的隐患。而QQ群里的人对新加入的成员也都非常警惕,他们敏感而多疑,缺乏安全感。在群里接近半年的时间里,我们曾多次被怀疑是卫计委派到群里摸底的,是“卧底”。其他新加入的成员也偶有被质疑的情况。

在提及敏感词汇例如“警察”,他们会用“jc”代替,这是他们在磨合过程中形成的一套内部默契的话语体系,不懂这种游戏规则的成员也容易招致怀疑。

户籍制度的核心功能是掌握人口信息,而“黑户”的存在必然带来人口底数的不清,这不仅影响政府决策,同时对经济社会发展也会带来很多不利影响。在人口流动日益加速的现代社会,数量庞大的“黑户”为城市流动人口的管理带来了挑战。

深圳坂田的一位基层民警向我们透露,一般情况下,民警会对辖区内的“黑户”有一定的掌控,但由于深圳是一个移民城市,流动人口数量庞大,很可能这些“黑户”今天在辖区内而明天就离开了,这种不能及时管理的难题是潜藏着的治安隐患。

“黑户”溯源:户籍管理与计生政策的“捆绑搭车”

户籍制度的设计初衷是为了管理人口,而户籍所捆绑的种种利益,却让户籍制度成了“拿户籍说事”的制度。在万海远看来,户籍管理与计生管理的“捆绑搭车”,已经成了“黑户”问题长期以来难以根本解决的最大根源。

2004年,王长德的二女儿睿睿出生了。依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这个孩子属于“超生”。她的中国公民身份,需要花费20余万元的社会抚养费“赎买”。因为根据《深圳经济特区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第五十条规定:超生一个子女的,对男女双方分别按计征基数一次性征收三倍社会抚养费。

这并非个例,根据我们向深圳二孩父母派发的问卷调查结果,社会抚养费需缴金额在20万元~26万元的超过51%。

由于家里有两个孩子要照料,在超过8成的二孩家庭中,夫妻只有一方有正式工作。经计算,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要存够这笔社会抚养费,需要不吃不喝5.8年。

“我现在每天都过得难受,天天睡不好。昨天梦见计生办的人来家里,骗不识字的公婆交钱给孩子上户口,我当时就吓醒了,浑身都是汗。”一位网名为“千寻”的二孩家长向我们透露心声。

该问卷结果还显示,有79.88%的受调查者表示因为孩子没有上户感到非常焦虑。在“一点都不焦虑”至“非常焦虑”5个等级区间内,每5人就有4人选择“非常焦虑”。

这种焦虑不仅来自对孩子成长发展的担忧,还有对社会抚养费的惶恐。

尽管早在1988年,国家计生委、公安部就联合下文,禁止将计生证明、超生罚款与户口登记捆绑。但现实却是,各地为了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普遍采取了将计生与上户口等权益搭车捆绑的“土政策”。作为改革前沿阵地的深圳,2015年12月修改的《深圳市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仍规定了“上户时公安部门应查验社会抚养费收据和计划生育证明”。

从2014年10月开始,为了给女儿上户口,王长德多次往返奔波于深圳市公安局罗湖分局和深圳市卫计委,都被以“缺少《计划生育证明》、《社会抚养费缴纳凭据》等材料”为由拒绝办理上户手续。

户籍制度的本义是管理人口,但制度设计的漏洞和不规范的基层执法,却引发了违背伦理纲常的社会乱象。

我们在调查中发现,部分计划外生育的孩子,会被亲生父母送给他人,或者流入网络送婴、卖婴的人贩手里。甚至有些“黑户”孩子被拐走后,父母却不愿意报案。因为孩子纵然找回来了,计生委的“罚单”也就随之而来了,很多父母都选择了沉默。

2016年3月,16岁的未婚妈妈周燕在Q群里发布信息,想将自己未婚生的孩子送给QQ群里认识的网民。信息发出不久,就有两个网友当即表示“真心求领养”,其中一位网友还愿意给周燕提供“经济补偿”。

事实上,类似的“网络送婴”事件并不是个案。追溯这些孩子父母送婴、甚至卖婴的行为动机,无力缴纳巨额的社会抚养费,无法给孩子合法的身份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知易行难的“黑户”洗白之路

王长德所期待的二审仍遥遥无期。

按理说,行政案件必须在6个月内审结,可现在已经远超过这个期限了。

新政策的出台给王长德带来了希望,历史或许会将“黑户”定格在2016年1月14日,国务院办公厅公布了《意见》,禁止设立不符合户口登记规定的任何前置条件,切实保障每个公民依法登记一个常住户口。

据新华社报道,公安部在随后的答问环节,表示他们已经部署各地公安机关,开展全面摸底排查,摸清本辖区无户口人员底数及有关情况。在户口办理过程中,公安机关还要开辟绿色通道。

一场由上而下清理“黑户”的战役正在进行。

2月2日,睿睿终于等来了那张可以证明她身份的小卡片。落户手续办理得很顺利,过去上户必须的与计生政策相关的材料,如社会抚养费缴费证明,现在都不需要了。

2016年1月21日,我们走访了关外6个基层派出所,从宝岗派出所户籍工作人员处得知,《意见》发布后前去上户的人数明显增多。近期,辖区内新增的上户人数就有80余人。

但许多超生及未婚家长依然心有余悸,担心一旦孩子上了户,孩子的户籍就成了计生委征收社会抚养费的证明。

因此,如果孩子不是已届学龄,没户口无法入学,家长一般不会选择在这个敏感时期给孩子上户,而是选择观望。

“现在政策虽然开放了,我们不是不想去上户,而是实在不敢。深圳的计生细则还没出台,上了户口之后谁知道卫计委会不会上门收钱。”家有4岁二孩的小米妈妈在QQ群上说道。

修改后的计生条例说明,2016年后出生的二孩和未婚生育的第一个孩子将不再征收社会抚养费。然而对于此前出生的二孩,国家还没有出台具体的规定,处理方法只是要求各地政府机关自行决定。

深圳坂田派出所给出的回答是:“我们只负责上户口,超生罚款那是计生部门的事,和我们无关。”坂田街道办基层计生办工作人员则透露:“目前深圳市已经暂停缴纳社会抚养费了,下一步收不收我们还不清楚,还在等上面的通知。”

此外,还有不少二孩父母,尤其是公职人员,因为担心上户口会暴露,最后会被追缴社会抚养费,甚至被开除公职,所以迟迟不敢去落户。

宝安的吴姓妈妈对我们透露,现在孩子需要马上登记入学,但户口一直没敢去办,在等细则出台。“像我这种情况的家长很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也没办法。”她说道。

《意见》的出台不仅让二孩家长看到上户希望,“老黑户”们更是充满期待。

3月24日,在前往广东省公安厅上访一个多月后,郑元峰欣喜地接到了原户籍地陆丰派出所工作人员的电话,让他过去配合调查。

25号早晨,他刚通宵上完班,就坐上了前往陆丰的班车。在大巴上,他告诉我们,他没敢跟女朋友提起这件事,担心又是空欢喜一场。

到达陆丰后,当地民警带他在他奶奶生前生活的村子里转了一圈,让他辨认村子里是否还有其他亲人。但他是个孤儿,从小在外面流浪,这个村子只是他办身份证前夕,落脚一晚的地方。用十几分钟时间追溯近30年前的回忆,显然是没有结果的。

民警记录下他在村里徘徊的身影,回到派出所后,把他对这个村子的回忆写入档案,并作出回应:“上面非常重视你的案子,我们会继续调查,把资料往上递,你回去等答复。”

从新政出台至今,郑元峰在等待了3个月后,得到的唯一一个明确答复还是等。

上户的政策条件虽然放开了,但具体的执行结果还不尽如人意。无论是深圳市卫计委还是陆丰派出所,对如何落实“全面上户”工作部署的问题,给出的回应都是“等上面的指示”。

没有人知道“黑户”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但我们都期望“黑户”时代尽快终结。

小组成员:黄灵灵 魏晞 蓝月 蔡广进 杨晟

指导老师:辜晓进 周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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