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友
——次仁

文/杨德超



我的病友
——次仁

文/杨德超

“嘭！”窗外的烟花次第炸裂开来，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作为医生，逢年过节都会收到无数的祝福短信，这也是我最大的成就感所在。闲下来的时候，翻翻短信，回忆一下与患者之间的事情，是我空闲时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翻着翻着，突然一个名字跳入眼帘：次仁。我心里一动，拨通了次仁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在鞭炮声的映衬之下显得无比冷清，良久，无人接听。几天后，已关机……次仁，你还好吗？

初见次仁

那时我还是一名实习医生，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我和上肢科王主任在门诊即将结束一天的工作。这时，门诊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位憨厚、朴实的少数民族汉子。我下意识地打量了他。约摸四十出头，个头不高但很壮实，手上还拿着自己的片子。在与我们交流的过程中有一些微微的拘谨。这样的患者，并不鲜见，没有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于是，按照以往一样，我刷了就诊卡之后就仔细观察了他的片子。片子显示他的肘关节被一根金属针从肩膀处穿过也就是右肱骨外科颈骨折髓内钉术后。之后，王主任开始详细地询问病史。从他的叙述中我得知，这名叫次仁的患者是一位来自四川省阿坝州黑水县的藏民。十年前，给自家盖房子不小心摔了下来，由于黑水县当地条件不足，就来骨科医院做了手术。“为什么事隔十年之久，又想要取出钢针呢？”我很不解。原来在次仁的族里有规矩人去世的时候体内不能有异物，所以他打算取出右臂上的内固定。

接诊之后，由于新伤患者过多，取内固定的只能排队，次仁则排到了一个月以后，我们便让次仁回去等手术通知。送走次仁，我被安排到病案室去调取十年前次仁的病案。可是遗憾的是，事隔十年，当时医院的技术设备有限再加上年代久远，并没有留下太多有用的资料。经过一系列的研究讨论之后，王主任决定把医院当时所有的供材厂家都叫来准备次仁的手术。虽然与王主任所做的许多复杂的大手术相比，这是一个小手术，但是面对患者，任何病情都是不分大小的。特别是次仁这样的患者，我们更多了一份从医者的恻隐之心，更加想要用我们的专业为他解决病痛。

再见次仁

在忙碌中，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终于轮到次仁手术了，我早早的用科室电话联系了次仁，通知他来医院准备做手术，并保持手机畅通。接电话的次仁十分热情，我听得出他很高兴。那是一种中年人沉默的兴奋，不张扬，但很动人。通知完第二天下午次仁就赶来了，考虑到他之前的身体并没有大碍以及经济状况不佳，我和王主任商量决定安排次仁住在外面，安心准备第二天的手术。第二天，按例做完检查的次仁显得格外开朗，之前的拘谨和焦虑都不见了踪影，这样的他我第一次见，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情绪感染。对啊，一切都在变好，生活多么神奇，我连日来因为工作上的事紧绷的心情都缓了下来。我们聊了一会儿闲嗑儿，甚至互相开玩笑，次仁非常热情地邀请我有空去他家里玩，那片遥远的闭塞土地，在次仁的描述中显得神圣而令人向往。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的邀请，就有人来通知：检查结果回来了。

血常规、便常规、心电图、胸片一切正常。正当我们都打算通知准备手术时，却发现腹部彩超提示肝脏有占位性病变！什么？我不敢相信。为了确诊，科室赶紧加急安排他做了一个腹部的增强CT。很快的，结果下来了，与彩超结果一样。

癌症！作为一名医生，我应该保持职业素养，但是，不可抑制的，我感到极度的无助和沮丧。这是我从医以来第一次接诊患有癌症的患者，这个医学书上常见的冷冰冰的名词如今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我有些手足无措。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积极准备手术的次仁，不知如何面对突然降临的灾难，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邀请。可是，医生的责任感驱使我必须要将这个结果告诉次仁。从CT室到病房的那一段路似乎比以往要长了许多，仿佛走了许久许久，才走到终点。我站在病房门口，次仁坐在床边看着一张照片，脸上弥漫着淡淡的笑容。我的心揪了起来，“不要去！”“快进去！”“不要去！”“快进去！”我脑海里两个小人撕扯着。最终，理智让我推开了病房门。

次仁见我进来，立即起身，问我，“小杨医生，手术可以开始了吗？”

“我……”我一时语塞，不敢看他的眼睛，“照片里是谁啊？”我赶紧转移话题。

次仁拿起照片，“这个？这是我的三个娃，这是老大，这是老二，这是老幺。老大都能帮我干活了。”边说边给我指着看。照片上三个孩子显得有些拘谨，但都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哦，那真好，孩子孝顺多省心。”“哎，那省啥心啊，家里还有个老母亲，七十多了，身体不太好，几个孩子也还小，我做完手术就得赶紧回去，家里还有一堆事儿呢，放心不下啊。”边说边摩挲着照片。

“次仁，来，咱们坐着说。”我几乎要哽咽了。

“杨医生，咋了，是结果不好么？”次仁望着我，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暗下来。

我点了点头，“肝脏出现了占位性病变”，停顿了很久， “也就是肝癌，手术……我们的建议是还是别做了。”说完这一番话，我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怕次仁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但出乎意料的，得知结果的他显得异常平静，他只是望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啊，不能做了么？”似乎是在问我，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一句话里到底有多少无奈有多少绝望又有多少不舍，我不敢细想。次仁的头脑很清楚，虽然族里有规矩，但他还是接受了我们的意见离开了。离开前，还托病房的人转告我让我有空去他家乡。他还惦记着！哦，善良的次仁。我不由地再一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和悲伤，作为医生，还有什么比看着病人生命流逝更让人感到痛苦的呢？

不见次仁

他走后，我专门查了他名字的意思：长命百岁。那个叫长命百岁的汉子，我还欠他一个回答，欠他一份盛情邀请的允诺。自从他离开到2015年春节前，每到大小节日他都会给我发信息，无论我回复还是不回复，下一个节日依然会给我祝福，其他什么内容都没有。2015年春节，我没有收到他的短信，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事情回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人的一生不知会有多少遗憾，不知会遇到多少震动你生命的过客，不知会经历多少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次仁，他已经永远的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了，除了短信，我已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无奈，什么是隐忍，什么是生命的韧性。而我带给了他什么呢？大概只有那一个午后分享的喜悦吧。有一句话说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离别的过程，遗憾的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说再见。生活哪会给我们机会郑重地告别呢？有的不过是不断的离别罢了，有的不过是看别人的故事过自己的日子罢了，但我还是要说：次仁，再见。

作者单位/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官庄镇中心卫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