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神明垂目在天
——评《夜长梦多》

2016-08-24 06:48
长江丛刊 2016年19期
关键词:南塘女娲神话

严 优



此刻,神明垂目在天
——评《夜长梦多》

严优

《夜长梦多》营造出了一个怪力乱神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万物有灵,牛为鬼,蛇为神,举头三尺有神明。

《夜长梦多》也刻画出了一个疯狂而孤独的时代。那个时代中,人昧于疯狂,神便孤独了。

一个重铸了传统叙事的神话主义文本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我的眼中,此书隐隐蕴含着一个“神话主义的文本”。南塘虽然是在故事的开端作为“献礼”被挖掘出来的,可是它一经诞生,就立刻散发出原始蛮荒的气息,具有了神话发生、发展、演化的场景意义。我们在文中见到的所有神奇形象或片段—一再出现的妖艳红鲤鱼、鬼魅般飘来荡去的绿灯笼、伸出手臂讨要头颅的无头鬼、白天黑夜不停叫春的猫群、顶着一头星星坐在老窑顶上的女娲、漆黑的大龟与雪白的麒麟、有着年轻与年老两张面孔的会治病的女人、吞没砖窑的黄色旋风等等,都依托于这个充满神性的舞台而出没。

可是,如果它们仅仅作为神话元素外挂在本书的文字中,本书就只是“援引”了传统构件的神话主义文本。但事实上,本书不仅是“援引”,而是“重铸”。那些神话构件浸入了本书的肌理中。“女娲在时光中永恒,不再被时光所消灭。……南塘,是女娲生活过的地方,是女娲生命存在过的地方。她曾在这儿斩除怪兽炼石补天,曾在这儿抟泥造人。千百年来女娲都活在这片地层下,没有谁惊扰过她神圣的宁静。女娲的孩子们,你们听清,是你们手中的工具,你们的铁锹与锸锨,掘毁了你们祖先的居所。从此永恒在这个时间里的母亲被迫走出了住室,被迫进入了生命周期,……也开始了不断地向死亡挺进。”作为人类的大母神,女娲在书中以地母的姿态出现,与南塘构成一对互为表里的概念。女娲可以有许多形象、许多现身,在本书中,端坐老窑顶的女人、能出产丰富红鱼的南塘都可看成是她的示现。所以,南塘即地母,地母即女娲。书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南塘的“成长”(“她像一位坐在新房里的新嫁娘”,“南塘,这个丰产的女子”,“南塘成熟了”,“凋蔽枯萎,悄然老去”……),呼应了上文女娲被迫进入“生命周期”的说法。本书的第一主角南塘由此获得了与大母神比肩的神圣性,本书也由此获得了被以神话主义视角观照的可能性。结构主义者会喜欢这样的文本。

我不会将以上所言及的部分叫做“魔幻现实主义”,虽然二者看起来很像。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中国文化中固有的神话记忆,本书唤醒并重构了它。

南塘位于作者的故乡河南。河南,正处在“中原”这个文化地理概念的核心地带。对于女娲的信仰内化在当地人的血液中,具有求子功能的泥泥狗就是这种集体记忆的具象化。神话学者吕微说,“(神话信仰中)叙事是人的本原的存在”。本书作者身当其中,对于当地暗流隐约、泥沙俱下的神话传承情况有着亲历实感,对于残酷的政治现实如何将传统叙事中美好的部分湮没有着切肤之痛。因此反映到本书的叙述中,找回人的本原、找回精神故园的心情似乎就显得尤为迫切。

隐喻的矩阵

与以上神性叙事相关,本书的隐喻是矩阵式的,自成系统而精妙。丛生的诡异意象,交织成一张象征之网,引领读者去试探南塘那个小宇宙光怪陆离表象下的坚硬内核。

有些意象象征生存。比如猫群。“它们为了转移饥饿带来的痛楚……随处都要叫春。……整整有八九天的时间里……大大小小各种花色的猫简直是成疙瘩联蛋子……它们的叫声不分白天黑夜地此起彼伏,村子整个成了个大养猫场。”猫所暗示的阴郁与猫群所明示的淫荡,在缺衣少食的艰难环境的压榨下,爆发出野蛮的生命力,让人悚然而惊。我们还能联想到夏目漱石笔下那只暗恋邻居家猫姑娘的、极有思想的日本大公猫,以及斑衣吹笛人故事中侵扰德国小镇哈默林的那群老鼠。猫群的放浪是对生存的执着、对秩序的反抗,猫群的放浪代言了人类的疯狂(尤其是性欲在长期压抑下的疯狂)。

有些意象是死亡意象。比如绿灯笼。“那灯笼并不大,比夭折的五岁孩子的髑髅大不了多少;也不是十分的亮,但中心部分却绿得让人头晕,好像那里的绿光是一团漩涡,在不停地高速旋转,而且咋看咋像一只什么眼睛。”幽灵般的绿灯笼的出现,预告了爱偷鸡吃的年轻人楼蜂和项雨的死亡。

有些意象同时象征生存和死亡。比如鱼。“(大红鱼)头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的头颅那么大,眼睛死死盯着人,就像两片会说话的大拇指甲。它满身通红,分叉的尾巴像溅射的鲜血。”少年翅膀抱着它睡着了,几乎为自己引来灭顶之灾。另一方面,“嘘水南队没破费过一分钱放养鱼苗,可到了每年的腊月二十几,南塘……总能准时拿出一条条三斤五斤重的大鱼送给人们过年”。这些顽强丰硕的鱼,来历不明却又生生不息,与人的食欲相对应,正如猫群与人的性欲相对应。又比如蛇。蛇一方面是女娲形貌的另一种示现(在中国神话系统中女娲是蛇系神,人首蛇身),另一方面又独立于女娲而存在。并且,书中还专门描写了蛇蜕:“人们发现窑里缝缝隙隙塞满白色的蛇蜕,就像出土的古代的白布作坊。人们断定这座土窑已经成了蛇窝,从那些比棉裤腿还要宽胖的蛇蜕推测,这还是窑大蛇,大得甚至超过想象。”在神话的象征体系中,蛇蜕皮等于死而复生。蛇与女娲、与南塘一体,蛇死而复生,则女娲死而复生,则南塘亦应如是-虽然书末“南塘早已不复存在”,但焉知它又不会以另一种方式重生呢?

书中还常以不同喻体指向同一本体。比如,如果说以女子形象出现的女娲是这个大母神的本体的话,那么南塘、老窑、大蛇、红伞、壮硕且形如女阴的麦粒等等,就是对她的一系列补充设譬。它们以南塘为主,以其它形象辅助支撑,构成对书中最大的神圣形象的近义复指,这让人联想到老子所说的宇宙的“玄牝之门”。

与此相对,书中写在大地上打井取水时,用到了一种工具大锅锥,“大锅锥像一支无往不胜的雄性生殖器,穿过粘土层,穿过砂礓盘,穿过流沙,直指大地充盈旺盛水液的核心。”有了这个相反的隐喻,以上所有对大母神的隐喻就变得落地生根、稳固而扎实了。我对于本书隐喻矩阵的推想或发现,也因此显得不是那么一厢情愿。

书中的同一本体,又可以导向不同喻体。回到南塘这个本书第一主角,关于它的隐喻方式是复杂的,象征覆盖着象征,意义叠加着意义。除了隐喻大母神,在书中,南塘还被比拟为一个小宇宙,或者“世界的轴心”。那场卷走了老窑的龙卷风,“歪歪扭扭径自伸进了天心的纵深……像一条巨大的浑黄脐带连系着天和地”,正好呼应着“世界之脐”的神话母题。

此外,南塘还可以视为某人(比如翅膀)心中的乐园,狂烈而甜蜜、隐秘而苦涩。少年翅膀被诬为“社会主义淡水鱼强奸犯”,是被逐出乐园;翅膀成年后重返故乡,是试图找回乐园;南塘的消失,是翅膀的“失乐园”。“于是我站到了南塘上,一次又一次走进我梦里的波光粼粼的南塘。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一滴水,只是一片司空见惯的略微低洼的田地,但我仍然明确地知道我是站在了南塘上,……它们一齐向我拥来,我看见绿浪起伏着向我翻滚,我被湮没。我有点窒息,闭上眼睛……我好好地站着,并没有葬身水底。”乐园失去了,和解与新生反而成为可能。作者在书末的描写,想来含有这样的隐义。

我曾经问过作者,这种系统性的隐喻是否刻意为之,回答是:“没有,写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我想,对于写作而言,这也许是更自然更好的过程。无心的构建,似乎比有意的营造更耐玩味。

细节的折叠与展开

本书的阅读体验是既愉悦又痛苦的。连珠般的新奇比喻、富含诗性的语言、对细节的极致描写,都带给人强烈的审美愉悦;而时不常飞扬跳脱的情节、偶尔陌生化的语言,又往往会让你在酣畅淋漓时猛然停顿,一噎,一愣,再重新咂摸回味。

作者曾经多次与我们几个朋友聊到小说写作中对细节的处理问题,我们使用了两个词:“展开”与“折叠”。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作者认为小说本身的文学属性高于其它一切属性,而文学性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细节真实-通过对细节的全方位描写,让读者对书中所要表达的心理真实、场景真实、人性真实等一切真实感同身受。因此,要“展开”,要往深往高往远了写,一句话,往丰富了写。而“折叠”,则借自一个网络术语,是“展开”的反面。我以为,“折叠”与“展开”的关系,好比中国书画中“藏”与“露”的关系。“折叠”与“展开”巧妙地相辅相成,小说的格局就好看了。

在本书中,我们就能看到作者对于细节的极致展开。比如这一段,写一个人的血如何滴入水中:“正义手上的鲜血一进了水中马上扩展弥漫,迅速演变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红色怪兽并立马占山为王——水面上的波浪像是猛然间听到了命令的召唤,它们顾不上再悠闲地东张西望,纷纷争先恐后向着这边围簇奔突;因为过于匆忙,它们平素弯弯曲曲的身体都在一瞬间被速度抻直,像是突然强加了磁场的铁粉,有一段波浪甚至从水面跳起一尺多高,奔跑了至少有五米远的距离差点撞到正义脸上时才又落回水中……”你仿佛看到一个用高速摄影拍下的镜头,缓慢地在你眼前呈现血与水碰撞时各自性状的变化。然而它又不是纯客观的描写,它带着拟人化的视角,带着调皮的想象力,简直将这极微小的事件描摹成了一次战斗。张扬饱满的细节冲击力让人心折。

本书中的“展开”,呈现为一种推土机似的、斩草除根般的“场景剿杀”-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去撕开表象的薄膜,往里面扎上几针。这是作者的文学和美学追求,类似“极繁主义”,但又不完全等同于这个概念。

作者说:“我试图写出一个村庄的历史和一个人的心灵历史,让两者共同构建历史真相。但我明白这种努力也是徒劳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史,不可能以蠡测海,繁盛茂密的真相是永远无法穷尽的。”

文学终究是秩序和意图的游戏。秩序越坚硬,意图越清晰,“繁盛茂密的真相”被道破得越多,被遮蔽得也就越多。文学只能永远走在接近真相和真实的路上。真实性是神圣的,神圣性是真实的。

只要神圣性不被消解,诗就不退场;只要人不彻底堕落,神就不孤独。此刻,神明垂目在天。敬神如神在,救赎尚有可能。

严优,作家、专栏作者、文艺时评者和民间文艺研究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获《中国作家》新人奖。著有历史传奇《小妹挂帅》《华丽之伤》和当代中短篇小说、杂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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