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物种丧失的能源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清洁

2016-09-02 18:59蒋高明
中国周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怒江水电鱼类

蒋高明,博士,博士生导师,现任中科院植物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计划城市组委员、联合国大学SUMAMAD计划国际咨询专家、中国环境文化促进会理事、中国植物学会植物生态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植物学会常务理事;《植物生态学报》《生态学报》编委,《植物学报》副主编。

进入本世纪以来,我国西南江河梯级开发实际上过于饱和,已造成金沙江、岷江、雅砻江、嘉陵江、乌江、澜沧江、红水河、大渡河等激流,变成了一串串高坝平湖。在这一系列“高峡出平湖”过程中,造成重要物种的生境被岛屿化和片断化,洄游鱼类多样性丧失,土地被淹没、农民丧失家园,自然景观破坏、水体富营养化、滑坡与塌陷、下游断流、局地微气候循环中断、生态移民演变为生态难民等。怒江水电开发务必要吸取教训,对水电开发的影响及其减缓措施要反复论证、科学规划,避免重大损失。

能否确保珍稀濒危鱼类栖身怒江?

大型水电站是淡水物种灭绝的主要原因之一。怒江中上游规划的大坝将改变怒江水生态环境,使怒江鱼类面临巨大的潜在威胁。不能以牺牲物种为代价发展所谓的清洁能源,如果因水电开发造成物种丧失,其能源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清洁的。

怒江是中国西南地区重要的淡水生态系统,鱼类资源丰富。根据研究表明,怒江一共有鱼类12科62种,包括13个外来种。特有种(包括怒江特有、云南特有、中国特有)比例非常高,占到土著种总数的40.8%,达到20个,具有非常重要的保护和科研价值。其中,扎那纹胸鮡、怒江角鱼、须盆唇鱼、东方墨头鱼等是怒江珍稀淡水鱼类,缺须盆唇鱼和角鱼已被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

怒江水电开发威胁之一,就是对鱼类栖息地的破坏,而造成鱼类生物多样性的减少。大坝拦截使库内水流流速降低,流态趋于稳定。随着水深增加,库内淤积的泥沙增加,有机悬浮物富集使库区成为新的鱼类觅食场所,改变了鱼类的栖息环境。另外,水库使原有河道失去急流、浅滩和较大的弯曲度,喜急流性鱼类的栖息环境发生变化,该鱼类数目有所减少。相反,水库静水区面积增大,静水性鱼类数目也会相应增加。

大坝建设对洄游性鱼类的繁衍会产生重大影响,严重时造成物种灭绝。2010年经国家农业部审核批准,在怒江流域成立了怒江中上游特有鱼类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保护区范围包含了怒江州境内怒江干流316公里江段及部分支流,确定怒江裂腹鱼、贡山裂腹鱼、半刺结鱼、缺须盆唇鱼、云纹鳗鲡、角鱼、贡山鮡7种鱼类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另外还包括15种怒江土著鱼种。

修建大坝要阻断河流,这使得一些需要洄游到上游产卵的鱼类,因无法产卵而数量明显下降。如云纹鳗鲡的洄游距离长达2000公里,它们在印度洋产卵,幼鱼要沿河迁徙2000多公里到怒江中上游成长,在丙中洛就有发现云纹鳗鲡的记录。大坝建成后,将阻断云纹鳗鲡等鱼类的洄游通道,造成生境片段化,阻断基因交流,最终可能导致怒江区域洄游鱼类的绝迹。

大坝切断鱼类洄游通道导致洄游鱼类绝迹,这种影响是不可逆的。长江中华鲟的悲剧或将在怒江重现。物种是大自然的杰作,水电尚有替代方案,但物种消失了,是没有办法恢复的。

近年来,怒江鱼类的数量明显减少。很多江河鱼类都共有的一个特点是,在支流产卵,幼鱼长大后再回到干流生活。在怒江州内,共有118条支流如蛛网般汇入怒江,这些支流上小水电密布,大部分已经建成发电,还有一些正在建设,可以利用的支流水资源已基本被开发殆尽。根据2010年怒江州电网地理接线图显示,怒江州共有82座小水电站,其中怒江流域67座,超过50%的怒江支流遭受小水电的开发。还有新的水电站正在建设,水电站数量和被开发的支流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小水电阻断了支流与干流的自然连通,彻底破坏了怒江流域的生境,使具有洄游特性的鱼类丧失了产卵环境,后代繁衍被中断,鱼类数量的减少甚至灭绝。虽然现在还没有充分的研究证明怒江到底有哪些鱼类具有这样的习性,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支流小水电的开发对怒江鱼类的减少有直接的关系。

水电开发,使流动的河流大坝林立、“河流变平湖”,河流湿地丧失进化功能。奔腾的河流在流动过程中增加空气中的氧气。弯曲、起伏、自然状况的河流,尤其激流,使得河水处于奔腾状态,这个作用相当于污水处理厂的曝气过程;即使那些相对平缓的河段,也会因河床沙子、鹅卵石的存在而呈现一些波纹,再加上风的作用,河水与空气也会发生自然气体交换,将空气中的氧气溶于水体,供水生生物生长需要。如将急流变平湖,则水流动变得平缓起来,河流增氧的功能就大为减弱,这样的水体容易造成水体污染。长江三峡修建后,水体污染问题严重影响了水电功能发挥。微生物是对污染物起吸收与降解作用的主要生物群体。甲烷菌能将碳酸盐转变成甲烷,真菌通过与水生植物根表形成菌根吸收养分。除此之外,微生物还给水生动物提供食物,将捕获溶解的成分分解,并与其它动物、植物共生体利用。河流变平湖以后,水生生物群落或因微生物群落结构变化发生巨大的变化。

怒江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价值

主张在怒江修建大型水电站的一方通常认为怒江河谷2000米以下的低海拔地带因受人类刀耕火种、陡坡耕种等活动干扰,生态系统已被严重破坏,生物多样性已基本消失,没有保护价值,而水库建成,最高只会淹没1950米以下的河谷地区,不会对生物多样性带来损失。难道怒江河谷就真的没有生物多样性保护价值了吗?

2015年的一项野外调查表明,怒江河谷低海拔地区的植物多样性非常丰富,地方特有种出现频度很高。植物学家在离六库以北约20公里的河谷地区发现一种豆科植物,推测可能是怒江干热河谷所特有的物种;在丙中洛发现的一种靠珠芽繁殖的虎耳草科植物甚至可能是新种。短短几天的野外观察中,就发现了10多种怒江或云南特有植物物种。在河流的消落带是最易受河流水位变化影响的区域,考察过程中发现了消落带的主要植物有伏托榕,陀螺果栒子,齿叶铁仔,福贡石楠等,其中福贡石楠是怒江的特有种。

这些都表明,怒江河谷海拔2000米以下的地区,尽管森林退化,但是生物多样性非常丰富,甚至包括一些具有较高研究价值、分布狭窄的植物物种。植物考察中还发现,海拔较低的山坡上的物种要比高海拔地区的物种丰富,充分体现了怒江河谷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重要性。

大坝修建后随着蓄水的进行, 浅水河流岸边生长的大量植被尤其天然植被将消失,消落带形成。怒江高山峡谷发育良好的植被,虽然因人为活动造成的生态退化,但只要停止干扰,恢复也很快。怒江山高谷深,河谷底像热带一样终年温暖,而山顶终年积雪,不同高度的植物形成了明显的垂直分布,因此生物多样性非常丰富。大坝修建后改变了基带的生物多样性,淹没植被将造成绿地面积减少,且被淹没的植被在长期浸泡过程中,释放甲烷,其温室效应远大于二氧化碳。

怒江上密集建设的小水电也破坏着怒江河谷的生境。小水电的建设过程中修建拦水坝、引水渠和引水隧道,改变了河道,使得原河道水坝以下的河段断流,直接导致原有河道中的迁移能力差和对小生境有依赖的植物等物种消失。水电开发也会改变流域内的小气候,影响支流流域的动植物生境,例如利用支流来补充水分的动物将无处饮水。在山上修建拦水坝和隧道的压力管的过程中会对周边的植被带来直接破坏,如材料上山的道路,土方的挖掘等。

水电开发对陆生动物也将产生不利影响。动物的发源地各不相同,海洋、沙漠和山脉把它们互相隔绝,生物学家把动物分成了不同区域。古北界包括欧亚大陆的大部分和北非,东洋界则包括南亚和东南亚。横贯南北的怒江、澜沧江和高黎贡山、碧罗雪山等是东洋界和古北界两大动物区系的通道。怒江水电开发对这些动物迁徙和生存将产生不利影响。

自然界的动物有各自的地盘,即生态位,河流变湖泊,淹没陆地,肯定缩小原生物种的地盘。调蓄水库形成后将淹没大面积河滩、湿地和农田,会对以农田和湿地为生的鸟类觅食地和停歇地产生影响,滩涂湿地的消失和食物资源的大量减少将使鸟类迁往支流流域或集中地分布于有限的滩涂或者农田之中,在这个过程中必然造成与其他群体争夺栖息空间的战争,再加上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可能导致部分动物群体面临死亡危险。

在怒江水电开发工程中,土壤的损失是很大的。梯级开发将使怒江峡谷200多平方公里土地淹没在水下,人地矛盾更加突出。

怒江处于横断山褶皱的断裂地带,地质环境复杂且极不稳定,滑坡、崩塌、泥石流频繁,在这样的环境下发育的土壤更加宝贵,这些土壤养育了怒江流域的主要人群。怒江如开发后,外来人口会大量涌入,预计人口会在50年里增长3倍。建坝后会迫使修建水库淹没后的移民失去土地,沿谷坡向上迁移,对原本脆弱的生态环境构成更严峻的威胁。近年来,怒江地区增加的人口开始把高处的坡地辟为农田,并且挖山开矿,陆续发生过多起因植被破坏后的山体滑坡事故。

在怒江沿岸,常能看到一片片扇状的田地突出江面,而紧邻的河面则是险滩,这就是泥石流扇。大峡谷段的怒江为羽状水系,几乎见不到有大一点的支流,支流短小,但是溪谷陡峭,常会爆发泥石流。怒江流域很多宝贵的平整耕地都是泥石流带来的,这些耕地的生态代价很大,如遭淹没损失不可估量。

在自然界中,土壤是极其重要的资源。土壤兼具有碳库、微生物库、种子库等多种功能,同时还是人类的食物库。土壤是从岩石风化开始,这个过程非常漫长,有人估计每形成1厘米土壤需要2000多年的时间。没有土壤,就没有植被,也没有动物和微生物,更不能养育人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怒江高山峡谷不缺水,但严重缺土壤,以牺牲土壤换水电是否合算还需要进行认真的科学评估。

水电开发将引发新的“资源战争”

几年前,怒江水电开发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替代东部煤电,但放在今天就已经不符合实际了。事实上,全国产能已严重过剩,包括电力。由于怒江州电力资源过剩,一些高耗能产业迅速进入“抢占资源”。当地政府提出的“矿电经济强州”战略,促使一批工业项目相继抢滩怒江州。如福贡县上帕镇建起了1.5万吨高氯酸钾工厂,并计划在贡山县再建设一个6万吨的化工厂;某矿业一期10万吨电锌项目已投产,二期筹备10万吨电锌、3万吨碳酸锶、16万吨尾气制酸项目和180万吨干法水泥项目;某工业园区10万吨工业硅项目考虑在怒江州发展;某钢、某铜等大型企业集团也已进入该州谋求发展机遇。这些利用水电能源的工业项目,其实本身就是对“水电东输”极大的讽刺,其解决国家能源危机多半是个幌子。如因消耗过剩能源上工矿重污染项目,其自然属性将大大降低,怒江自然资源开发连翻身的本钱都没有了。

除了“抢夺的资源”,这些陆续上马的项目同时将给怒江带来这个地区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另一大隐患——环境污染。一旦发生化学品污染,不仅危害当地人身体健康,并且对当地的生态环境造成污染和破坏。另外,怒江公路沿江修建,泥石流和滑坡时有发生,如果化学品在运输途中发生车祸翻入江中,怒江水体将遭受污染,后果相当严重。

其实,作为资源,怒江不仅仅拥有水利资源,还拥有生态、文化、自然遗产与旅游等多种资源,在新能源开发成本不断下降的今天,靠牺牲生态环境换取水电的成本也将不断提高。“留下最后一条没有被水电开发的河”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看点,可以吸引中外游客。

优美的生态环境本身就是财富,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随着互联网的不断普及,加上交通条件的改善,中国将成为互联网第一大国、高铁第一大国、高速公路第一大国、生态旅游第一大国、生态农业第一大国。那些保留较好的具有良好生态环境的古村落、少数民族传统居住区,将是重要的生态旅游与文化旅游资源,合理开发利用将直接可以变现,间接带动二三产业发展。四川九寨沟原来是南平县森林工业局,后来随着生态保护的需求,停止砍伐,优美的生态环境带来的直接经济效益,已远远超过对森林的直接砍伐,仅门票的收入,过去5年小小的九个寨子就达到32亿元人民币,如果折算到每个寨子上,村村都是亿元村,户户都是百万元户。如果再将交通、食宿、购物、广告的收入计算进去,效益还要不止翻几倍。

怒江流域几乎保持了生态的原本色,没有工业污染,且有大量的优质劳动力,人与自然高度和谐,再在农业生产方式上改革,如能停止农药、化肥、除草剂、农膜、人工合成与转基因,配合大量的客流,以中国唯一没有建设大型水电站的河流为旅游招牌,以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为突破口,当地少数民族在吃、住、行、游、购、娱方面,提供优质服务,将一产、二产和三产实现联动,政府加大投资力度,在不破坏怒江自然资源方面,当地老百姓的收入恐怕要比单纯发电效益更高得多。

2016年5月16日,云南省政府批复原则上同意建立独龙江、怒江大峡谷国家公园。其中,怒江大峡谷国家公园将重点建设丙中洛片区、石月亮片区、知子罗片区和姚家坪片区4个核心区。云南省希望以此为契机,将怒江打造成世界级旅游目的地。如果在怒江建造大型水电站,肯定会影响怒江大峡谷国家公园建设,对本地生态旅游产业造成重创。

开发必须考虑自然、社会、生态、物种、经济等诸多方面的目标,对受损群体要考虑给予足够的考虑。要实现这些,必须尽快改变当前封闭的水电开发决策程序,让公众尤其是当地老百姓有效地知情和参与,在全面考虑之后,再决定怒江的未来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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