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旅游攻略的地方:特莱津

2016-10-10 05:46陆晓娅撰文摄影
环境与生活 2016年9期
关键词:囚徒犹太捷克

◎陆晓娅 撰文/摄影

找不到旅游攻略的地方:特莱津

◎陆晓娅撰文/摄影

583号墓碑上的鲜花

特莱津是“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在捷克关押犹太人的一处集中营,在十四五万囚徒中,有15000多名儿童,他们留下了4000多幅画作,显示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人们心存的希望。7月27日,笔者与朋友去捷克自由行,我们寻索到了这里。

是从林达翻译的《汉娜的手提箱》和她写的《像自由一样美丽》的书中,知道特莱津的。这个小镇离布拉格60多公里,原来只有5000左右居民。1941年10月,占领捷克的德国人将居民强行迁走,特莱津变成了德语的“特莱西恩施塔特”,成为关押、转运犹太人的集中营。特莱津前后关押过十四五万犹太人,其中包括15000多名儿童,他们当中只有100多个孩子活了下来。

但让我想去看看特莱津的,不仅因为它曾经是集中营,还因为特莱津被解放后,人们在煤堆下、阁楼里,找到了4000多幅犹太儿童的画和一些诗歌,那是关押在这里的犹太艺术家、学者、老师带领孩子们创作的。其中有一幅我最喜欢的画:在无边的黑暗中,月亮与星光仍在闪亮;在风暴肆虐的大海上,帆船仍在骄傲地前行;在时光之剑指向的未来,有永不熄灭的烛光。

去一个找不到旅游攻略的地方

到了捷克,花4天时间游览了布拉格,一天去了人骨教堂所在的库特纳霍拉,剩下的一天,我和同伴本可以去卡罗维发利喝温泉,也可以去皮尔森喝啤酒,但我们决定去看这个人类的黑暗与伤痛之地。

特莱津从来就不是旅游热点,更不是中国游客向往的地方。我从网上没有找到任何攻略。我们选择坐火车,提前到布拉格中央火车站买票,告诉窗口我们要去Terezín,递出来的票却是去Bohusovice的(车票190捷克克朗,约合52元人民币)。问售票员,说火车不到Terezín,到Bohusovice下车再换汽车,而且不是在布拉格中央火车站上车,要去Praha Masarykovo火车站上车。

那天一早,根据谷歌地图的提示和路人指点,坐有轨电车、换车再步行,就看到了Praha Masarykovo火车站。这个躲藏在城市中间的迷你火车站,有点像北京的前门火车站。

8:53的火车,9:50就到了Bohusovice。下了火车特意看了看,发现站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加上出站后碰到一对加拿大夫妻,貌似对特莱津感兴趣的人不多。

从这个火车站到特莱津,有三四公里的路程。犹太人当年被火车送到这里,是提着行李走过去的。据说,一些到特莱津参观的人,为了体验当年犹太人的感受,也会走过去。但为了把时间多留给特莱津,我们选择坐公交过去。

不到10分钟,我们就下车了。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集中营在哪里呢?根据经验,这里应该会有一个博物馆吧?看到一个老者蹒跚而来,我迎上去用英语问:“Museum?(博物馆)”他一脸茫然,显然不懂英语。不过,他大概猜出我们是来看集中营的,说了句:“Jews?(犹太人)”我点点头,他比画着告诉我直走再左转。

特莱津的哭泣

犹太艺术家画的特莱津 

两排小牢房

果然,我们看到了画着黄色大卫星的牌子:MUZEUM GHETTA(凯塔博物馆)。

“模范集中营”的背后

这所集中营博物馆是一座黄色的三层楼,我们在一楼花215捷克克朗(约60元人民币)买了特莱津的全票后,工作人员告诉我们,10点半会播出当年纳粹拍的宣传片。

当年纳粹为了迷惑世人,应对国际舆论和国际红十字会的视察,谎称特莱津是“模范集中营”,是犹太人自治的小镇,还拍了这部叫做《一个作为礼物送给犹太人的城市》纪录片。镜头中,我们看到了孩子们在踢球,老奶奶在织毛衣,妇女们在种菜,甚至还有男人在演奏音乐,即便做了如此粉饰,仍能看到营区的住宿是如此拥挤,看到人们木然的表情和绝望的眼神。环境可以造假,人们也可以在被逼迫下做假,但是谁能为那么多人造出眼眸中的光亮呢?

楼上的展品,比我想象中还要丰富。除了孩子们的画、诗歌,还有他们做的布偶,以及自制的演出服装。哦,不要以为这里展出的是歌舞升平。那些被关在这里的犹太艺术家们,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抱希望,但是他们相信总有孩子能活下来,他们利用一切可能偷偷地给孩子们上课,抓住一切机会(比如国际红十字会来视察时)让孩子们可以画画、写作、唱歌和演出。囚徒21855号、作曲家汉斯·克拉萨,就让孩子们排演了自己进入集中营前写的最后一部作品,儿童歌剧《布伦迪巴》。《布伦迪巴》在特莱津一共演出了55场,其间,一些孩子被送往了奥斯维辛,别的孩子再替补上来。1944年10月16日,汉斯·克拉萨也被送走了,死在毒气室中。

孩子们的作品为何能保存下来?原来,有个孩子的父亲是铁匠,是集中营中唯一会打马掌的人,这个孩子后来被允许住到父亲的铁匠铺子里。他们就把画埋在了铁匠铺的煤堆下面……

特莱津墓地上的十字架

583号,我放一束鲜花在你这里

离开集中营博物馆,我们去了奥里河对面的The Small Fortress,即小要塞。

大门上的铁丝网

特莱津始建于1780年,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约瑟夫二世为了防御北面的普鲁士人而建的,历时10年建成后,国王以母亲的名字命名。1882年,人们又在河对岸修建了一个小要塞,叫做“克莱·费斯屯”。后来要塞变成了监狱,因枪杀奥地利大公而引发一战的加夫里若·普林西普就死在这里。

在小要塞停车场,停了许多大小车辆,不少大巴上贴着美国的地名,我猜,那是美国的犹太人专门到此凭吊吧。当我们进入小要塞之后,才感觉到特莱津的人真不少。

过河后,出现一片政府设立的公墓,墓地上树立着高高的十字架和大卫星,墓碑上有编号。墓碑不是竖立的,而是略微倾斜地躺在地面上,一块又一块,一行又一行,形成一个无声的阵仗。每一块墓碑旁,都有一丛玫瑰,鲜红的花朵绽放着。许多墓碑上放着小石头,那是前来祭奠的人们放下的。

我把同伴采的那捧野花,放在583号墓碑上,那是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我不知道它代表的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老人;是死于饥饿、疾病还是酷刑;是1942年1月被绞死的16个犹太人之一,还是在1943年11月17日,那群从清晨站到深夜,不能吃不能喝不能上厕所的“点名”之后倒地的300多囚徒中的一个……

我们在特莱津参观的最后两个地方,是太平间、葬礼大厅和骨灰堂。当我们冒雨来到这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壮起胆子走进深深的隧道,骤然间看到大厅深处被灯光照亮的巨大犹太烛台时,真的是被震撼到了。

沉思的女人

没想到在特莱津会有这样一个充满犹太宗教与文化习俗的殡仪之所。在这个半地下的建筑中,有一条拱形走廊,廊壁上的文字大概是犹太教的经文,两侧的房间很像陕北的窑洞,里面分别停放着当年运输遗体的车子、整理遗体用的床、简陋的棺木和一些似乎是石灰制成的骨灰盒。一间屋子的墙边,有红砖和石灰砌的墓,上面的墙上有逝者的名字,我注意到,他们很多并没有生年,只有逝年,如1942,或者1944。

我猜想,这个犹太殡仪馆应是特莱津最初改建时犹太人建的。最开始,德国人还不敢把许多国际知名的犹太人都杀了,但又需要把他们都控制起来,于是德国人对捷克的犹太领袖说,要为他们建立一个犹太人自我管理的城镇,只要他们“不制造麻烦”,就可以正常生活。于是,300多位犹太建筑家和艺术家来到这里。那时,虽然希特勒的“最后解决”方案还没有出台,但法西斯已经在苏联等地屠杀了近80万犹太人。来到特莱津的犹太人并不知道,他们是在自投罗网,他们仍然希望在这个只有犹太人的小镇上,尽可能地保留犹太人的传统宗教与文化。

但这个小小的犹太殡仪馆何以能处理后来大量的死亡呢?短短3年,就有33430个囚徒死在特莱津。犹太作家克里玛曾说:“尸体的搬运贯穿了我的童年。”最开始,死者还有一个木箱子入殓,后来就只能集体掩埋。据说纳粹最后修了一个一昼夜可以处理190具遗体的焚尸炉。

我将鲜花放在其上的583号——死于特莱津的33430个囚徒之一。583号,我放一束鲜花在你这里。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曾经是一个和我一样,向往自由、安宁生活的人。

囚徒们自制的演出服装

小要塞的“自由”

小要塞有高高的围墙,黑白相间的粗条纹大门口,竟有一种很强的现代风格的装饰感。但里面一道门上的铁丝网,将人们迅速地带回当年。门上的德语“ARBEIT MACHT FREI”,意思竟然是“工作给你自由”。

小要塞是集中营中的监狱,任何人违反了“纪律”都会被送到小要塞。没有一个犹太人能活着走出小要塞。

最里面的院落中,一间间编着号的囚室排列着,有的里面还有当年的床铺、马桶、洗脸盆。几十个囚徒只有一个洗脸盆,几百个囚徒只有两个马桶。那些床铺虽然已经空了,但从床边的编号不难看出,那并不宽敞的床铺上至少要睡3个人。

最令人奇怪的是,在一间大屋子里,我们看到整整一排白瓷洗脸池,看上去比大学宿舍中常见的还讲究。原来,那是为了应付国际红十字会视察而临时安装的,那条管道根本就没有接通。

最让我不寒而栗的,是两排关押特殊囚犯的小牢房,它们的宽度似乎不足一米,有些连窗户也没有。

窗户,对这些囚犯来说意味着什么?

特莱津的幸存者,后来成为作家的克里玛,在《一个如此不同寻常的童年》中说:“我意识到自由的匮乏远甚于食物的匮乏。从集中营的窗户我只能看到遥远的山,我不能走出集中营的大门,这一事实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让我感到压抑。”

离开之前,我回望一间间囚室,看到一个银白头发的女人站在12号囚室外低头沉思。她似乎是这里的讲解员,我曾看到她带领一些年轻人进入囚室。也许,她只是需要让自己重新回到阳光底下,就如同我一样。

塞在视察者手中的画作

循着特莱津的地图,我们来到一座很大的房子,这是一个由三层楼房合围的封闭空间,里面有两个院子。这是一个过去叫马尔格德堡的兵营。过去的要塞与兵营,用来关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特莱津的犹太人自治委员会就在这个楼房里。在这里的展览中,我们看到了很多成年艺术家的作品,这些作品更直接地反映了集中营的残酷现实,而不像孩子们的画那样,仍然有鲜花和阳光。当国际红十字会来视察的时候,他们悄悄地把一些画塞在了视察者的手中,让外界了解特莱津的真相。

据说,孩子最开始画画的时候,也画了很多集中营的情景和灰暗绝望的感受。但他们的老师让孩子们闭上眼睛,想象过去平和宁静的生活,想象看过的美丽风景,让幻想自由飞翔。她还带孩子到阁楼窗口,去看蔚蓝的天空和远处的山脉。

在一间复建的囚室,我发现底层的床铺上扔着一本书,上边还放了一副眼镜。我相信它是一个象征:都说犹太民族重视教育,这本书见证了他们即使在囚禁中也没有放弃阅读。当时只有10岁的克里玛就是其中一个。他把3本书塞进了自己的皮箱:改编的荷马史诗、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和儒勒·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儿女们》。他说:“这3本书在后来的3年半中成了我的精神食粮。”

特莱津孩子的画

特莱津的烛光

衣服上的大卫星

后来的德裔囚徒

离开特莱津时,天在下雨,只好放弃了去特莱津城外的犹太人墓地和苏军战士墓地。而我们无从知道的是,特莱津是否还有另外一处德裔墓地——在捷克被解放之后,曾经生活在捷克的大量德国人(在当时划定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版图之内,居住着上百万德国人)被剥夺与驱逐,特莱津立即变身为关押德国人的地方。在10多万被关押的德国人中,只有极少数是纳粹分子和冲锋队员,大多数仅仅因为他们是德裔,其中16000多名是15岁以下的儿童。零星的记载表明,特莱津拘押德裔人口的初期,死亡率极高。

1948年2月,在德裔人口被驱逐之后,特莱津集中营终于关闭了。但这一段“特莱津后传”却被隐藏了40多年,直到1989年天鹅绒革命之后,捷克政府才解禁了官方资料。1991年,捷克斯洛伐克总统哈维尔代表捷克人民向在大驱逐行动中被屠杀的德裔捷克人表示道歉。1997年,特莱津集中营的展览终于添加了关押德裔人士的记录。

(原文8000字,因版面原因本刊有删节。)

本栏目责编/廖素冰 houlai@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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