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6-10-11 06:50Shep
野草 2016年5期
关键词:母亲

Shep

没有黑暗也没有光

赵德海在被送进监护病房前,一直都住在B栋的六楼,朝西面的一侧。那是省人民医院去年刚刚修好的一座住院楼。

他搬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

赵德海被诊断出肝有毛病。这可是二进宫了。因为十年前,他就被查出有酒精肝。而这一回则更糟。他被抬进医院时就已经处于昏迷之中了。

唔,看起来不妙哇。

赵德海是属于在省城里拿干禄,而不用起早贪黑的那一类人。他本人出生在附近的县城。他的父母都是干部,他的父亲是县教育局的科员,母亲则是医院的副院长有正式的编制。

虽说,赵德海出生在一个混乱的年代里,但具体到他那个县的情况,却还算是比较稳定的。父亲那时是小有名气的积极分子,而母亲,则待字闺中,刚从省医校提前毕业回家。于是,没过多久,父母就光荣地当上了革命夫妻,两年后母亲就怀上了他。

赵德海童年是幸福的。无忧无虑。既没有约束,也没有管教。因为,他的父母要经常参加学习班;听报告、演讲,回家后通宵写作心得感想。根本没有时间去管他。于是,他整天在外面游荡、玩耍,认识这座不大的城镇和住在这里的人、认识就在城镇边上的自然界:自然形成的浅浅的溪流、自然拱起的山峦土包以及人工修造的公路、电线杆、解放牌汽车和压路机。是的,是压路机。那东西就停在新修建的一条公路的上面。一看到那东西冒出白色的蒸汽,他就撒腿便跑。一路跑回到家门口,才停下来。

说来也奇怪。赵德海尽管缺少关爱,但一直都在健康地生长着。从娃娃变成少年;从挎着书包的少年进到市里的寄宿中学;最后到从省财专顺利毕业为止。一切都顺顺当当——用他父亲的话说,就是不用操心。然而,做父母的怎么会不替子女操心的呢?应当说是操碎了心才对——准确地讲,是他母亲操碎了心。

孩子大了,上学了,懂事了。这一切都看在做母亲的眼里。但那时她仍没有多少闲暇来亲自教育儿子。她正在为竞聘医务处的副处长职位而埋头苦干。而,越往上走就越停不下来,一直到她牢牢地把副院长的位子坐稳,并终于停了下来之后。她这才发现,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在市里财政局谋到一职,并且正在和同单位的一位领导的女儿处对象。

这怎么行呢?做母亲的终于从百忙之中,回过神儿来。随即,便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她坚决反对儿子这么早就谈恋爱。“他还年轻哪。”这是母亲的口头禅。而在这件事上,父亲显然毫无发言权,因此,也就默然不吱一声,全凭孩子他妈一人做主。

“你得调到省里去。”每当赵德海一回到家中,母亲就这般说道。而且说这话的语气越来越强横和冰冷。可是,对于才尝到爱情滋味儿的儿子——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这也太不近人情啦。

“我们已经……已经、接过、吻了!”儿子摆出一个事实来反驳母亲。

但这无效。

“就算你们现在就生孩子,也不行!”这吼声在宽绰的大客厅里回荡着,交相碰撞,引起共振,形成涟漪。

“亲一下,也死不了人哪。”做父亲的难得说了句话。只见他从里屋冒出头来,闪着呼哧呼哧的一对小眼睛,望望太太又望了望儿子,最后还是把眼神定在太太弯曲的小腿上面。

和他那个时代失恋的青年男女一样。赵德海在“失恋”后,把自己关在单位的宿舍里。半个多月不吃不喝。整日躺在床上看诗歌和小说,主要是新发表的诗歌。

到了晚间,饥饿感迫使他从破旧的单人宿舍里,走了出来,走到街上。

可是,街上漆黑一团——那会儿市里的路灯还没有完全安好——再说,他在市里的熟人不多,除了……

然而,饥饿能改变一切。

赵德海眯缝着眼睛,在黑暗中寻摸着。他寻摸着光,因为光不仅带来温暖、热,也还带来香气,食物的香气。于是,他在街上走啊走啊,不放过哪怕一丝的光线。终于,他走到了电影院的大门前。这儿亮着光,油黄黄的、昏暗不明的和直叫人晕眩的光。还有气味儿,食物的气味。馒头和肉包子的麦香味在晚上的空气里缓缓飘荡。

可真叫人受不了啊,他想。然后抬头,看着外墙上新贴出来的通知:新上映爱情故事片,票价八角。红底黑字,就像……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就是说,赵德海的初恋很快就被新的感情所替代。那是包含着崇高爱情的憧憬和一份儿对艺术的热爱。他爱上一位女文工团员。

这事发生在他被单位同事硬拉去看的一场演出结束之后。

本来,人家只是拉他去散散心、解解闷。可没想到,他竟时来运转,又恋爱了。

他所爱恋的新对象,是省文工团的一位舞蹈演员。这姑娘身材匀称,模样也俏。最重要的是,她的出现重又点燃了赵德海原本已冰凉了的心,使之再度燃烧起来,并且越烧越旺,不可遏止。至于原因呢,是因为她在演出时看了他一眼。

但也可能,只是他个人的错觉而已。把舞蹈演员无意间的一瞥,误以为是看上了自己。哼。黑压压的观众席上,谁都会有这样的错觉。毕竟,不可把舞台上发生的事当真哪。

然而,赵德海还是主动找上门去了。而结果,可想而知。人家婉言回绝了他。在回家的路上,他木然发呆,机械地回忆着这次失败经历中的每一幕。然后,等他到了家,一脚迈进父母在县城的家门后,他只能记住舞蹈演员对他说的一句话了:“你不在省里上班吗?”

“妈,”他冲着坐在客厅里正在看报纸的母亲,说道:“我要到省里去。”

赵德海的优点之一,便是一旦定下了目标。他就会努力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如同孩童时期,他一口气从城东跑到城西的那一次相仿。他所以要跑是只因为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能跑多远。因此,凡是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他就一定能实现。这是因为他知道并且深信,他的目标单纯、无杂质,只是一个目标而已,舍此其外,别无其他目的。所以,他相信不会受到目标之外的种种诱惑。而只要目标纯洁无瑕,那么就能成功。反之,则肯定失败。endprint

就这样,他带着一个纯洁的心愿,开始了努力前进,向着目标进发。结果便是没过多久,他如愿以偿调进了省里。

当然,这一变动的代价也不低。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应当说,代价是高昂的。

他与母亲同学的女儿结了婚。新婚夫妻一同住在一座环境幽静的机关大院里。又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和这个翻鼻孔满脸粉刺的姑娘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一个女孩。长到三岁左右的时候,夫妻俩都觉得这孩子的脸庞很像奶奶。

于是,赵德海不得不一边养家,一边工作。两头忙碌。从单位到家,从家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到省委礼堂参加学习,进修,评职称,再学习,出席女儿班上的家长会,回家然后早上去单位上班……十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甚至都没有留下多少回忆。

其实,在他脑海里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老母亲的形象。

她在孙女上中学的时候,便搬来和他们起在一起。那时节,恰逢父亲去世一周年。老太太一人很孤单。再说,赵德海一家也从原先的幽静但有些狭小的老房子里,搬到了采光更好、空间也更宽敞的新房里。这座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新住房只有一个让人感到缺憾的地方:绿化太少。楼上楼下全是大理石,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因此,赵德海自己动手,在阳台上铺满了花草。

这一举动,可以说是赢得了全家人的欢迎。当然,也包括奶奶。

事实上,在他们夫妻白天不在家,孩子上学的当儿,浇花修草已成了奶奶排解日常生活中无聊和烦闷的主要途径。

只不过,家里人得忍受老太太喜欢颐指气使的说话口气——或许应当更确切地说,是儿媳妇需要时常容忍婆婆的唠叨。这情况,当然一开始并不太好过,做儿子的甚至不得不为了周全母亲的脾性,而接连请走了三位做家务的阿姨。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家务活总得有人来干吧。因此,夫妻俩在商量了几个晚上之后决定,还得再请阿姨,只不过,要求阿姨在他俩下班回家以后再来打扫卫生。

另外,让这对夫妇感到忧虑的是,老太太越来越关注孙女的学习情况。照母亲开门见山的话来说,就是希望孙女能仿效她自己的经验:做一名医生。

“去上海念医科的话,将来才有出息。”

“那么,去成都军医大学也很好。”

每逢谈到这个话题,老太太那日渐干瘪的脸上,就会显现出一层光彩来。只是,儿子和儿媳妇都不愿意让女儿离开自己。

“四五年的时间,晶晶会变成啥样?”妻子在楼下自己的卧室里,一边埋怨地说着,一边走来走去。这时候,坐在床头准备睡觉的赵德海也只好用一声“唔”去回应。接着,便倒在床上,一声不吭了。

赵德海如今特别容易感到疲惫。不论是在单位清闲的办公室内,还是在家里,他常常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眼袋耷拉着,脸色土黑,嘴唇儿酱紫。

他怕是身体不舒服吧,妻子以及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时,偶尔会如此推想。但没有人对他说:“你休息一下吧。”没有人。就连女儿都从没说过。

女儿年纪大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因此在心理上还有生理上,也就越来越远离父母。特别是父亲。她自打上高中后便改了作息,昼伏夜出……早上天刚亮便出了门,直到晚上点上灯才回到家。除了吃饭,父亲基本就看不到她的影子。即便是家里极偶然的情况下,父女俩碰上,女儿也只会低沉地支吾几声,随即就跑进在二层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那么她愿不愿意去学医呢?”此时的赵德海,会望着空空的楼梯,静静站着,这样想。然后,他又走到好似温室一般的大阳台里去了。

日子过得挺快,赵德海养的月季花,开了谢,谢了开,如此反复已经换四五个品种了。随后,他又添置了一株万年青,三盆君子兰、一盆萱草和一盆水仙。只有水仙很难伺候,已经死了两回,但他并不气馁,仍然换水、保温、施肥除虫。正是靠着这份耐心,他如今已经成了一位在单位里名气颇高的花艺家。无论是退休的局长、在职的处长还是扫楼道的老头儿,凡是当他面请教起养花的人,他从来是一视同仁,并且从来都是倾囊相助绝不吝惜。

“老赵,你该调到园林局去,那样,整天都能跟花花草草打交道。”

“喏,这你们就不懂了。去那里摆弄花草呢,就是工作啦。性质就不一样啦,是不是啊,老赵。”

“唔。”赵德海含着微笑,点了点头。

确实,赵德海将主要的精力都投入在修枝换土上了。同时,他也把这项乐趣作为一种体力上的锻炼。他静坐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太久了。他需要一些弯腰踮脚的动作来使自己的身体运动运动,而且花香还能刺激他的嗅觉和味蕾。尤其是在他喝了太多的酒之后。只需闻一闻香喷喷的水仙花,他就感到自己从天上又回到了地上。虽说,这个时候,他还只能半躺在沙发上,岔开两腿、仰着脖子。但那熏天的酒气和扑鼻的臭味,早已把家中的三个女人,推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了。

他一个人躺在沙发里,一直到酒醒过来,扭头望望窗外漆黑的夜晚再瞅瞅同样黑黢黢的主客厅。他感到口干舌燥,仿佛从口腔到喉管都被吸水海绵吸干了一般。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迈出一步,两步,三步……扑通一声,他脚下打滑,瞬即便一个趔趄,脸朝下,重重地摔倒了。

那一瞬间,赵德海突然失去了意识。他完全没有了感觉。

过了一会儿,等他恢复了知觉后,他才注意到,自己被一团漆黑包裹着,完全无法分辨出方向。就连自己的手和脚在哪儿,他一时间也搞不清楚了。

所以,他便安心地趴在地板上,等。因为他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等。他所需要的是恢复体力和感觉,需要保持原状趴在地上养精蓄锐。至少,需要一动不动五分钟,来凝聚精神。然后,等他有了力气和精神,他就可以从地板上爬起来,到卫生间拾掇一下,接着去喝几杯浓茶,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安然入睡。

这不过是这十多年来,他所经历过的,无数次解决醉酒的操作程序而已。

一切都得靠他自己,他这样想。“因为家里人不喜欢我喝得烂醉,”他接着想,“可有什么法子呢?左右都喝到躺地上为止。”endprint

“再说,这是工作需要呀,”他在心底摇了摇头,“领导都是海量,同事劝酒也不能不喝吧。”“怎么没人理解我呢?”

怎么就没人理解他呢?

只是,这一回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头。

他还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当然想动一下。可是,他动不了。

他又尝试活动活动手指或脚趾,哪怕只是略微动弹一下,但是不行。他心底慌了。

怎么?动不了了吗?怎么回事?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会一动也不动了呢?难道这就是……赵德海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两分钟后,主客厅的灯全亮了。

他被扶到了床上。祖孙俩站在他的两侧。妻子走到客厅去打电话。他就这么躺着,低声呻吟着。他知道自己正在发出呻吟声。他本不想这样,可,没奈何,他控制不了自己。于是,他把头扭向枕头一侧,不去看女儿和母亲,尽量把脸埋下去。

一刻钟后,他已置身于人满为患的急诊病房里了。人们把他安放在一张很硬的钢丝床上,是那种临时安置的钢丝床,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他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只是,他难以开口诉说自己的不适。一方面,是因为他口干到要裂开了一般,难以张嘴。另一方面,病房里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压根就不会有人能听到他。

因此,赵德海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呻吟了。只是这么忍着……虽说,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忍着什么,但是,他觉得痛苦。就像头一次失恋时那样。

诊断终于出来了:急性酒精中毒,外加中度酒精肝。“你要戒酒啊。”主治大夫戴着白色大口罩,发出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来,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一般。

“唔。”赵德海点了点头,听从了善意的劝告。

第二天早上,他被家人接了回去。躺在家里,修养了半个月。

自此以后又过了十年,一切安然无恙。

这十年如白驹过隙,眨眼就过去了。期间省里修了高速公路,第一座综合性大学开了张,股民多了起来,城市改造石油液化气管道,车船税上调,西班牙首相来访,渤海水质污染,高铁通车,宽带网普及……一开始,赵德海还很在意自己的健康,每天多喝茶叶少喝酒,下班立即回家陪母亲聊天看电视,过问女儿的学习成绩,参加高考班家长会和班主任费尽了口舌。感到口干舌燥,喝一点小酒,跟同事发发牢骚,聚在一起喝一喝……

其实,也没有什么嘛,在喝完酒后,他这样想。只要少喝一点,有节制地喝,就不会有问题。看看,电视里也说,少量饮酒有益健康。对吧,妈妈的胃病又犯了,妈妈已经七十多啦,她跟儿子住了快二十年啦,上次院长是怎么说的来着?

赵德海想,他将自己的思考放在家庭上头,想着母亲的病、妻子的关节炎和女儿时好时坏的成绩,想着关于喝酒的逸闻趣事,想着上个月刚买的铃兰。哦,他的铃兰哪,这又触动了他的心。那些铃铛状的花儿,可真美啊。

于是,他带着喜悦之情,下到他的阳台里——这一二年母亲也不再替他代管他心爱的花花草草了——妻子呢,虽然说是一个女人,但愚蠢得很,连浇个花都办不好,不是涝就是干。真是不行啊。每每想到这儿,他的心底就会升起一股懊悔的情绪,如烟似雾,翻腾弥漫,最后,弄得自己也没精打采,非常的抑郁。

唉,可有什么法子呢?赵德海望了望眼前一盆已经凋谢了的金百合,它只剩下棕黄的、干巴巴的枝茎和萎缩了的花蕾,“唉,得换掉了。”他脱口念出了声。

“你少喝点吧。”太太伫立在阳台门口,刚开口轻声说了半句,就被赵德海突发而至的雷霆大怒给打断了:“你少管!”

说着,他扭头,看着阳台里面那一小片洁白的满天星,把后背后脑勺对准了老婆。

于是,他又开始喝酒了。像是赌气似的,喝五粮液,喝古井贡,喝汾酒。与此同时,家里的女儿考上了医学院,老犯胃疼的母亲也被送进了病房里。

呵——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家里只剩下老婆子一个人了。

赵德海把酒拎回来到家里喝。一小盅儿,两小碟凉菜。

啊……啧啧,他咂上一口酒,眯起眼睛,咧开嘴。啧啧,再来一口。

这酒是苦和涩的,喝到口里胃里不舒服。但也只有这苦和涩的酒,才能陪伴他度过这越来越漫长的时光。

时间的确发生了变化,他想。过去时间快得很,一会儿是上学啦,一会儿是毕业考试啦,一会儿又要开会啦,一会儿又要谈恋爱啦,一会儿……一会儿,仿佛自己一直都在忙忙碌碌。不错,自己的确是一直忙碌着。忙着去上班,忙着参加学习班,忙着调动工作,忙着评职称,忙着浇花忙着上肥,忙着劝处长喝酒,忙着喝别人劝的酒,忙着……赵德海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的日子太过忙碌,时间太短。

可是,难道女儿不也已经顺利读上了医科学院么?再说,老娘不也及时送到了人民医院了吗?

一想到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大成就,赵德海的神经就不由自主地兴奋了起来。

如果非要用什么词来概括他这一生的话,那么他本人和所有认识他的人,一定都会同意用这样一个简洁有力同时又稍微带有一点夸张的词语的:两个女人。

当然咯,如此来概括他——赵德海的一生,的确是有些夸大其词。然而,这又的的确确是实情啊。他——赵德海的一生就是围绕这“两个女人”逐渐成型的。如同两条曲线。不断地盘绕,上升,旋转,旋转着上升。就像是……就像——晶晶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是核苷酸多核苷酸——反正就是这样,他——赵德海在中间蹲下来,老太太和女儿踩着他从两边窜上去。哦,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那么,既然如今这两个女人已经纷纷窜了上去了,那么,他——赵德海也就尽到了职责,那么,他就可以休息一下了,那么,他大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干他想干的事儿了,那么……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呢?

第一项,也是最主要的是一项,自然是修草弄花。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赵德海发觉,自己的花儿越长越旺了。首先是牡丹,粉嘟嘟的花骨朵已经争相开放了。接着是春石斛的白花,芯儿里透着紫蓝,只可惜上礼拜水浇多了,要不……唉唉,赵德海忽然挺起了腰,靠在一旁的花架上,一手按着头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唉,唉!”赵德海连连叫了两下。endprint

他立即就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次了。

怎么,这回是复发了吗?酒精肝?大夫诊断的是酒精肝吗?

他感到右腹部隐隐作痛,但并不剧烈。他的手还放在肚子上。

或许是别的地方难受。他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舒服。可是,又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头也痛,刚才是眼前发黑了,他按在头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脑壳。

得休息一下了。要不,明天去医院看一看。

哦——当赵德海打算挪动一下的时候,他又叫了起来:“唉,唉!”

这一次,叫声更像是干嚎。他觉得肚子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很疼。疼得他两眼发黑。

“唉哟!”

赵德海被送到人民医院时,天已经全黑了。

是家里的阿姨,叫来的救护车。

赵德海醒来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坐在床头。周围没有其他人。

母亲穿着医院的号衣,脸和手都干瘦干瘦的,形如一副骨架。但看得出,老太太的精神很好。

儿子叫了声娘。

母亲只是坐着,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母子间几乎已没有太多可说的话,因此,俩人看看彼此后,也就不再说话。就这样保持着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打开了。老婆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张纸条。

母亲立刻站了起来,两步跨到媳妇的跟前,把她又推了出去。

怎么,下死亡通知书啦?赵德海突然一激灵,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疲态、苦痛和昏昏沉沉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赵德海半坐了起来,腰板儿挺着,下巴探出来,直愣愣地望着病房的门。

不,不,不会的。过了一会儿,赵德海全身又松懈下来,倒卧在病床上。不会的,他在心里重复着,断然否决了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

“我才五十三岁啊。”

“这眨眼就要接替老刘的位子啦。”

“妈妈都还没……再说,女儿都还没有毕业呢。”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只有五十岁呀。”

他的这间病房里,还有一张床,靠近窗台。但,上面没有人。整间屋子里,空悠悠的,只有黑暗——只有他头顶上的一盏灯亮着——除此之外,一片幽暗。那种被黯淡的散射光线所侵染成阴翳般的暗影,漂浮在整个房间的墙面上。仿佛有一群人,一群看不清楚脸也看不清身体的人,围着他。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老婆呢,妈呢,晶晶呢,人都去哪啦?怎么能把我一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问!他瞪着眼,望着天棚,眼球飞速转动着。

病房门再度打了开来。

病人从床上费力地抬起头来,使劲儿盯住门口看。

母亲和妻子一前一后踱了进来。

母亲手中攥着那张纸条,朝病床上的赵德海,挥了一下,可并没有说什么。

“没啥。你安心休养一两个月就好了。”这时,长着一副翻鼻孔,满脸痤疮的妻子从后面走到了病床前。她一只手轻搭在丈夫的枕头边上,安慰道。

听到这话,赵德海那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重又躺下。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他已经在医院里待了三个礼拜了。

每天都要往身体里打进两袋药。还有一日四次的口服药。每挂一次点滴至少要花掉一个半小时的光阴,甚至更多一些。因此,赵德海一天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不得不半卧在床上度过。

每隔一两天,妻子就会带午饭来陪他。而同在一家医院的母亲则每天上午都走过来瞧上他一眼。老太太说,她这是锻炼身体,爬爬楼道顺道来望望他。母亲每次要么只说上一句“下床披上衣服别着凉”或者类似的话,要么就只是站在病房门口,默默地看一小会儿,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这期间,女儿回来过一次。赵德海拉着女儿的手坐在床上。父女俩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发愣。一直到探视时间将过,俩人才笨拙地相互说了几句什么安心养病和不必惦记之类的话来。随后,女儿又马不停蹄地直接从医院上火车赶回到学校。

又过了一个星期。赵德海住院满一个月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多了。身上时有时无的隐痛发生的频度少了。每天三餐后,他也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并下到地上走两圈了。还有,他觉得自己正在变瘦,特别是手腕下头,血管、静脉或者是青筋,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自己的眼前。这或许是康复的征兆吧,他一面端详着自己的手脖子,一面在心底里放出一两个填满希望和快乐的气泡儿来。这两个孤零零的气泡,就这样从赵德海昏暗的胸腔内,慢慢地、晃晃荡荡地,经过左心室、心脏瓣膜和毛细血管再穿过呼吸道、咽喉,直达他的口腔。

他打了两个出声的嗝儿。

他突然全身摇晃起来。他站不稳了。他正站在病房中间,离自己的床还有三四步之遥。他想要呼叫或者走到床头按按钮,但他办不到。他只得赶快伸手撑住墙壁。他也无法呼叫,他无力喊叫因为他的全部气力都应用在呼吸上。他喘着气,越来越急,越来越短。他再次感到眼前发黑了。

不消说,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

赵德海感到了恐惧。这是他平生头一遭感到无助和害怕。他猛地想起了儿时的愉快经历——他整日在外玩耍,从城镇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再无忧无虑地跑回来。还有那些浅浅的溪流、山包以及公路、电线杆、汽车和压路机,是的,是压路机。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庞大的机器,好像一座山。哦……这是怎么啦?怎么又想起以前的事儿啦?

他摇摇头,想把这些久远的记忆从脑海中清理出去。

可是没用。他越是不愿意去想自己过往的经历,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面就越是直接印在自己的脑子里。真是生动啊。这一幕幕的情景:他的初恋,他第一次参加小学数学测验,他领到人生第一笔奖励自己工作的薪金,第一次进省城看电影……一切都是新的,都是第一回,都是那么新鲜。自己也那么年轻,哦,真太年轻了。看着这样年轻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今天这副模样的。我会生病?我也会生病啊?映在脑袋里的那个自己——那个穿着白衬衫,一只手插着腰,快活地笑着的、露出牙齿大笑着的自己,如此问道。endprint

可该如何是好呢?

赵德海无法站稳,整个身躯都贴靠在墙上,接着缓慢地滑了下去。

再一次醒来时,赵德海全身已经无法活动。他知道——他能看见自己嘴上戴着呼吸面罩,身上插满了导线和塑料管儿。而且大夫也站在一旁,戴着口罩,鼻梁上架着眼镜,冷冷的目光扫视着远处。母亲和妻子全都坐在他的左手边上,看上去,她们脸上只有呆滞和疲倦。唉,没必要把她们都找来啊。

过了会儿,他才注意到站在右边的大夫的口罩,正在蠕动着。是在嘱咐家属什么后事吗?哦,哦,对了——他想起来了:妻子不是曾经拿着一张纸么,就在他刚被弄到医院来的时候。那,一定就是病危通知书肯定没错了。唉,居然还能挺了一个月,唉,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得知足了……可是,真的要死了吗?!想到这里,赵德海忽然觉得有一股暖流从身子里淌了出来。这时妻子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又蹲下,好像在床底下找着什么而大夫却侧身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怎么?

赵德海失禁了。

赵德海躺进监护病房,有四天的光景了。雇工也请了,一共请了两位,分别白天晚上过来。被请来的雇工是表姐弟,就住在郊区。男的不嫌脏不怕苦,女的也能给病人打打饭。

整个监护病房里有六张床位,可只有三个病人。

新来的赵德海被夹在中间。他的两边分别躺着两个老年人,都是无法动弹一下,闭眼等死罢了。

只有他还有稍微活动一下的特权,转一下脖颈以及眨一眨睁开的眼睛。于是,赵德海决定使用他的特权。他虽然已丧失了判断时间的能力,但他从男女雇工的换班中读懂了日夜交替的规律。到了晚上,他就一个劲的眨眼,转脖子以及大小便。他看着男雇工忙前忙后,他看着他左边的老头子阖着眼一脸死灰,除了氧气管上端微白的哈气外,老家伙早就没有明显的生命体征了。还活个什么劲?啊——他为自己这可怕的想法给骇倒了。旁的人也会这么看自己吧。说不定,就连家里人也……晶晶不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么,她不关心我。孩子她妈也不关心我。就算是咱妈也……他被这个推论吓得僵在床上。此时,一股尿液从他腿间冒了出来,浸湿了衣裤,也浸湿了床。

哼。我就要死了。不能这么便宜,这么无声无息。早知道我会死,就应当……唉,死到底是什么呀?想着这些个恼人的问题,赵德海不知不觉渐渐闭上了眼帘。思考起来可真费力劳神。什么都不想才好,才好。

第五天上午,赵德海醒了过来。男雇工已经换成了胖女人。这女雇工长着一张宽脸,鼻子扁平,一对老鼠眼睛黑溜溜地转来转去,正瞅着自己呢。哦!真够讨厌的,清醒过来的赵德海自觉浑身一紧,不受控制的肛门和输尿管似乎在这一刻被一根麻绳给死死地栓了起来。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了。

摆在赵德海头顶的机器“突突突”地猛响了起来。

一个护士轻盈地飘了过来,迅捷而姿势优雅。她看了看机器上的指数,又探出手指按了几个按钮,接着低头看了眼已陷入昏迷的病人,最后,才从容不迫地跨出病房。不一会儿工夫,两个戴口罩的大夫在护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是的。住进监护室第五天,赵德海便陷入了昏迷状态。

这,是第一回。但,不是最后一回。

因为快到中午的时候,赵德海就又被拉了回来。拉回到现实世界——监护病房的中央。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母亲。母亲站在床前头,木然地望着他。那么,做媳妇的也肯定在场。赵德海把眼珠子转到左侧。但出乎其意料的是,妻子不在那儿。他的病床左边是空的。

她上哪儿去啦?为什么没有来?是没有人通知她还是她有什么事?怎么回事,她去哪啦?

赵德海想着,但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已不怎么清醒,脑子也很难做出判断。那么说来,他要死了!

恐惧感袭来,但这回已不像上次那么突然而令人难以招架——事实是,他的脑袋一团混乱,根本无法处理什么恐惧感啦、什么死啦……这些个概念。这些概念对他来说,全然已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不。是毫无意义了。

就这样,他戴着呼吸面罩,再度回望自己的母亲。这,这是自己的妈妈。是妈妈!唉,居然要死在她前头啦。

赵德海的胸脯突然剧烈地抖动几下,像是呼吸困难造成的痉挛。母亲倏地从麻木中恢复过来,大声喊着医生。

那么,到底死是什么呢?病人无动于衷地看着赶过来的医生和护士。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看着他们熟练地操纵着各种监视仪器和急救用的用具。这是什么?这个白白的塑料管子……他们怎么扒开自己的胸膛啦?赵德海的胸脯被冰凉的手指戳了几戳后,站在最外圈的大夫忽然抬起手挥动了一下,其余的人马上闪开身,让他靠到床前。那个医生仔细地看了看机器又捏了捏赵德海的胳膊和脖子后,摇了下头,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对面的大夫……但是,病人此时又昏了过去,再也看不到此后发生的事了。

赵德海还没有死。

他居然熬过了第五天,并且又以惊人的毅力熬过了第六天和第七天。尽管,他有时会陷入昏迷乃至垂危状态,但,他总算挺过来了。

这两天里,发生了不少事。赵德海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相继来慰问他,探望他的病情——又或者说是,与患者见最后一面。他家的亲戚——还住在县城里的父亲家的几个亲戚——也来过医院了。风尘仆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接着是女儿晶晶再次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跟她同校的男孩。当然,这些,他都没有看到。因为他不是在昏睡就是处于昏迷之中。即便他睁开了眼睛,也不代表他此刻就能够思考,清晰地辨识出站在他床边的人到底是谁。他已经分辨不出人了。代替他思考和识人的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已回到他身边,陪着他度过了整整两天,48个钟头里几乎没有阖过眼。

这,就是最后的时光了。

主治医生已经打过招呼了:赵德海很难挺过第八天,如果他再一次陷入垂危状态,那么,也不必再抢救了。当然,大夫同时也用带着专业性的口吻,称赞病患是自己所见过的,生命力最为顽强的人。为此,赵德海年老的母亲,愉快地点了点头。他的母亲也实在没有精力再陪床了,因此在大夫的一再劝慰下,母亲回到自己的病房里休息去了。endprint

情形就是这样。大家,每一个人包括亲人和不怎么亲的人,大家都尽力了。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医生不也说了么,不必再抢救了……就是说,即使抢救过来,他——赵德海,也不会再康复。他已经没有任何恢复的希望了。他——赵德海,已经从医学角度上,不再被看作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简单说来,就一句话,他就要死了。

然而,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像很多快要死去的人,最后都会经历神秘莫测的回光返照一样。赵德海,这个被医生宣判了死亡了人,又活过来了。

他于第七天夜晚十一点多钟,清醒了过来,恢复了神智。

他睁开了眼睛,并且能够微微抬起头来。他清楚地看到了趴在自己床脚上小憩的妻子。看到了监护室内寂静到令他恐慌的景致:原先右边的床铺已经空了,左边的那个老头子,如干尸一般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都听不到最轻微的呼吸声。安置在室内的各种仪器有规律地发出清脆的哔哔声,像在计时又像在发送着警报。

一切都安静极了。仿佛是在为了让他能够更加清醒地思考,而将整个世界所发出的背景杂音关掉了一样。

赵德海觉得自己的身子变轻了。于是他用力抬起头,抬起脖子和半个肩膀来。他一边看着病房里的人和物,一边想着……

他想到的,还是小时候自己在县城里飞快地奔跑,那些自然形成的浅浅的溪流、山峦还有电线杆、解放牌的大卡车。偶尔,自己初恋时的情景以及女儿出生时滑稽又可爱的脸庞,会稍稍闪现一下。但,也仅仅是转瞬即逝。主要呈现的,还是在他小的时候,那个没有父母管束的时候所发生的种种……可是,这些景象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了。

赵德海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床脚上妻子的后脑勺。

他的视线完全模糊了。伴随着他上半身的抖动,赵德海重又倒在病床上。他望着天棚。那白色的天花板黯淡了下来,变成了灰色。最后,完全变成了无法识别的颜色,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昏暗一团无法分辨。

唔——死,就要来了。但,似乎来得不够快。

死是一点点挪过来的。

没有黑暗,但也没有光。

赵德海在自己的病床上挣扎了起来。扭动着脖子,眨巴着眼帘。呼吸面罩被白色的哈气完全覆盖住。他嗫嚅着,呻吟着。可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只不过,他不断地试图在床上制造出窸窣的响动。

两三分钟后,值班护士最先走到赵德海的身旁。然后是值班医生。最后是醒过来的妻子。三个人都盯着他——赵德海,盯着他在床上无谓地挣过来挣过去。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试图去安抚他。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左右,赵德海才完全死了过去。躺在床上,不再动弹一下。

奔向伟大事物的边界

树叶落下的那一刹,将是最美好的季节的开始。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以至于再也不能按捺住焦躁的心情。当看到窗外第一片叶子飘落的飒爽之姿时,我就急匆匆地钻到了街上。我住在这条街上已十多年了,但它始终保持着它那不会变更的相貌。真的,说起来真是难得。这条街就像是镶嵌在我记忆中的一粒玻璃球……沿着大学路从东到西,两排相对的杨树植立在中间干道的两侧,装点着这条街道,将天空与人分割开来,将建筑物与人分割开来。我还能想起当初刚走上这条街时的感觉,那还是涵彧教导我不要每次都急匆匆写完一首诗的那个冬天。彼时,我为了印自己的第一本诗集而掏空了口袋。梁虹也还跟我住在一起,她当年还没有今天这么胖,也还没有今天这么爱唠叨。虽然兜里没了钱,可当时一切都还如此美好,就像生活理应展现出它丰富多姿的那一面。

涵彧带着我穿过路南西侧的小巷,绕过几栋两层小楼转到了毗邻马路的十六号楼前,陈旧的六层楼房尽管旧了些,却因为楼前插满的月季花而显得相当静谧怡人。“蛮好的环境。”比我大八岁的诗人指了指楼顶说道。“是啊,很安静。”我附和着,随即仰起头望着那被路边杨树侵占的天空。因为这里多是退休老人居住,前辈解释着然后拉开楼道的防盗门,领我走了进去。我们一口气爬到了三楼。“到了,你看看。”涵彧掏出钥匙打开了302室的房门。“两室一厅,北边的屋子正好可以做书房。你瞧啊,就是厕所小了一点。”他笑呵呵地径直走到被他称作“厅”的过道中间,摊开手瞅着就要压到他头顶的天棚。

这位比我年长八岁的诗人,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即便是现在,我也经常能回想起他。他那缄默的薄嘴唇只到必要的时刻才会张开,自然,从他嘴里流淌出来的绝不是绿中带黑的毒汁,虽然现如今我对他早年的作品不再敬佩有加了,但他是那种超越了自身作品并能长久伫立于所有认识他的朋友心中的那种人。而且毫不谄媚地说,他仍在写作,仍能有所创作。按照刘博的说法,即使陆涵彧现在写作的速度非常缓慢以至于两三年间才能完成一首诗,可是,这毕竟比“绝经”要强得多,哪怕其写作过程的度量异常的缓慢。相反,梁虹就属于后者,她早已“绝经”了。她跟一个福建人住到一块儿并养了两个孩子。

“事情常常就是这样。”刘博掐灭了手中的香烟,直起腰靠在我对面的沙发椅上。这只橘红色、带扶手的沙发椅还是梁虹搬进来时跟我去商店挑选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我走上了大学路的便道,看着这熟悉的场景。一对情侣正在我的前方拍照,那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笑吟吟地把一只手搭在杨树上,她的男朋友则半蹲着,举着相机,距离她有十来步的样子……我心中想着,已经到了拍照留念的时节了,抬起头来。

树叶才泛了些许的黄,那些黄并未彻底浸透叶枝。只有那些少数的、过早眷恋土地的激进分子才挣脱了亲属们的约束,飘落下来,纷纷落到柏油路或铺着砖石的人行道上。可惜。他们太容易被风、水分和气候以及走在他们身下的人群的衣着所欺骗。这些急于离开家的孩子早早地,就没了母亲。树干或树枝坚硬的容貌与他们是那样的迥异,这些叶虽然构成了整个树的一部分,且是最为重要的吸取阳光的那一部分,却与枝干并无关联。这不同表现在他们的微不足道上,表现在他们轻盈扁平的身躯和他们那无知无觉蜿蜒伸展的管脉上。但也不必太为他们难过,因为他们是唯一能从那固定不变的旋律中改变自己命运的分子。他们固然会落到地上被人乃至狗践踏到稀烂,不过他们仍然能回归土壤,分解粉碎,成为生命一环中不可缺少的小小一段弧。这时,人们最不该做的遐思,就是将这反视作他们的另一种宿命。哪里,哪里。落回到地面是他们渴望脱离母体的意志结晶,凭着这意志他们宣告了冬天的临近。而这,不正是值得赞美的么。endprint

男孩伸出右脚,在人行道上划出一条曲线接着便站牢。我走近了,看到他那微微抖动着的手指紧紧抚在快门上,却迟迟不能按下去。这多像涵彧的现任妻子在给我们合影时的动作。哼哼,一道微笑从眼前飞过。他是幸福和幸运的人,只要一想到他能有这样一个妻子,我就不能不羡慕他。他太太怯怯地站在我们面前,举起相机,一副厚厚的眼镜后面是一对小而黑的瞳孔。她摆弄着相机调整角度,但迟迟不按下快门以至于我眯起眼睛打了两个哈欠。涵彧始终保持着浅笑双手背在身后,这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的脾气太好了。他甚至不会冲人发火。可是,越是这样的人偏偏就要先走一遍炼狱才能超升天堂,他的第一个老婆呀……我总结为,这一类女人的存在就是为给某些男人找麻烦,减少寿命、损伤智力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是没有见识过。”陈树峰摘下眼镜,一边掏出手绢擦拭着一边对我讲。

“我还坐在那里呢,当着他面,‘你妈逼的随口出来了。”

“老陆就坐在那儿低着头,听任那女人在他面前詈骂。简直就是从嘴里往外排污。”

“我的血压都高上去了。哎哟!”

“所以说,不能找学音乐的娘们儿,尤其是半途而废的。你想想,她们是练声乐的。”

“怎么?你还不知道呀?他老婆是学黑管的出身。那底气叫一个足,欸哟,要不说……”

“我血压都上去了,啊,我二话不说直接就从他家跑出去了。”

“真受不了……不是,他俩从上学时就住在一起了。”

“据说一开始是老陆主动追求对方,后来他去搞诗社忙得大半个月没露面。”

“再后来那个女的又主动跑来找他。”

“哦,我也是听人说的。”

“你知道虞珊的大哥吧,他跟老陆是一届……他,我听说前年还待在新加坡。”

“嗨,他们都是被女人害死的那种人。你就说虞光史傍着一个开饭店的新加坡人,去当面首……哦,就是小白脸嘛!”

“老陆跟他的情况差不了多少,无非一个是富婆一个是黄脸婆。都是婆,怎么讲呢,女上一个波涛汹涌的波字。”

“你不要笑,你是脱离苦海了。”

收住了笑,我低头不得不承认,这话倒不假哩。我跟梁虹分开有三年整了。无论从哪方面讲,她均算不上波涛汹涌。她是我师妹,比我晚一年读化学系。加上她,我们学校里一共有九个写诗的。这在一个理工科学校里大概也算一个奇迹了。不是说那种地方就没有才思敏捷、语感丰沛的人,我指的是那里的诗歌精神已经超过了一般大学的玩票性质。直至余迟五年前离开学校,诗社才落下了它的最后一层纱帘。他是衔接最初和最后的关键。我还记得,当初,诗社便是在余迟和辛晓东的提议下发起的,后来辛晓东又把我拉了进来。再往后是自动化系的几个人,以及机电系的刁延乐、孙洋和梁虹。其实,说句老实话,我一直觉得,除了余迟和我外,其他人的水平都很一般,主要是没完没了的重复,这意味着缺乏创造力。即使是我的好朋友辛晓东——那位已经供职于“史蒂文斯公司”首席分析师的前诗人——他到现在还会偶尔给我打打电话。在电话里他也还会说上一说陈年往事。只是,这些对他来说已成了回忆、没什么味道、且愈来愈苍白的影像、人与人的气味和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搅成一团只可远观而不可靠近的东西。他的才能,还是在离散数学方面,写诗对他来说仅仅是娱乐。这高尚的娱乐在十年前就已经对大伙儿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当然主要是因为余迟。他才是我应该感激一辈子的人。恰是他,将我引入到语言的伊奥尼亚海中,并轻轻从背后再推了一把。透过余迟,我认识了陆涵彧,认识了刘博,还有陈树峰。这三个人都先后到我们诗社做过讲座。自然,所谓讲座也不过就是我们这九个人。孙洋、刁延乐只听了两回便失去了耐性,辛晓东不是打瞌睡就是借口去看女朋友,从此一去不返。真正坚持到最后的就是余迟,还有我。巧合的是,我俩也是唯一从来不戴眼镜的九诗人中的成员。九诗人成名甚早——这样说并不是自己抬自己——从一开始我们就有自己的刊物,用打印纸的背面写上每个人的处女作,贴在各个宿舍楼的外墙上,余迟用四个晚自习时间写的《论晚年的伊凡·哥尔》则一直从数学楼贴到了他自己的宿舍门口,辛晓东更是把最后一篇从余迟的门前撕下,转手贴到了厕所里。他笑嘻嘻地拍打我的胳膊说,等那些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女书呆子摸到这儿以后,他就领着她们去厕所瞻仰谜底。这些活动(当然不包括辛晓东的恶作剧)引起了校园的沸腾。三、四年级的老人们纷纷攥着一张打印纸跟女友一起坐在操场上调侃着。教务主任按图索骥敲开了余迟宿舍的房门。三个一丝不挂的男生望着他们尊敬的领导,但余迟不在。余迟被叫到校长室(只有他的那篇大作上署了名而且是本人),诗人领袖经不起折磨或者诱惑,终于供出了我们。系主任训示我们要用功学习。九诗人从废弃的纸篓子里登上了校内网。真个神经蹦跳而不知疲劳的年纪,只过了区区三个昼夜。

我已经经过了那对拍照的男女,我发现,我已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我正站在路口。T型路口繁忙如故。行人短促、慌张左右环顾投射出不信任的目光彼此交错,谨慎而心事重重猛地回首。只是高耸的杨树再往前就将湮灭无踪影,于是我决定往前走。过路口走到路北,向着那些在风中自由摇摆的树继续前进,毕竟,那儿才是我要去的地方。大学路的北侧一片荒原,洁净如初的商店橱窗,装饰着霓虹灯的单峰驼、啤酒罐眼镜和香蕉,一排排的小轿车塞满了便道。可即便荒芜到了这种地步,也还是有人存在。那么多的影子——人的影子、叠着影子的人——我走下马路牙子沿着紧贴在路边一侧的下水井盖前行。

“你要当心陷阱。”余迟告诫我说,“不管是跳跃还是彳亍,因为路上充满了你意料不到的艰难险阻。”他的忠告仍在我耳边回荡,尤其是当我遇到那些意外并慌了手脚心跳加速的时候。可惜的是,余迟也离开了。他距离我已经太过遥远。此刻,此地,我所能仰赖的,只剩下他留下的那些只言片语。这些言语支离破碎但却顽强地扎根于我心底,我时时能从它们那里汲取到我生存所必需的能量。我浇灌它们,让它们生长,伴随着我一齐生长。endprint

这一侧的树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同时为岔路口遮挡风雨。他们与对面的伙伴们截然不同,因为他们彼此挤在一起。不大的间隙中,树与树的每条枝桠彼此问候,而叶与叶之间完全不再有任何个人的隐私,形成一角小范围的伞盖,沙沙作响。只是风微微拂几下,而后喧闹声从上到下,从苍穹一直落下。猝不及防。说着话的人儿会不自禁地仰头,中断交谈,迷惑懵懂心不在焉,一瞬间返璞归了真似的,继而马上从容叹着气,再度说着那些话儿。

即使是树也会沾染上浮华的,我心想。我想到我生命中那几个重要的人。他们接二连三地从我不曾注意到的地方鱼贯走出,然后直接走到我面前。这种戏剧性有如即视感般,再现出一幕幕的布景。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妥当了的,无需我去操心。那么是否是因为我太过顺利地按照我自以为是的方式,滑行至此。至今,我仍然不能做出正确的回答。我一度向刘博求教可他只说了句:没什么,顺其自然最好。自然,与我面前的树一样,是经过刻意修剪的。人们将自然安置在漫不经心的构想中,这些树沿着道路被种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暴晒在日光下,叶面油绿叶底焦黄,这一边的树叶承受着太多蹂躏但却比另一边的更晚脱落。他们在展示倔强的生命力。一种不屈和一种坚忍。他们的耐受性同时也是他们的固执和保守。他们似乎已远离了自然与生命的本意。

“好,好,我待会来接你。”我身旁的男人如是说道。这人站在车前,挥着手,向着一间商铺的玻璃门挥手,深褐色的玻璃不反射出一丝光。我站在窨井盖上停住,侧脸望着,回味着那两个字:好,好。如今我真的很难再对什么人这样去敷衍。好,好——难以启齿是因为这个字意味着欲念。通常,人们会在怎样的情景下才会这么说呢?我问自己。当梁虹从我这里拿走米沃什时我曾这样说过;当梁虹要我帮忙加入诗社时我也这样说过;当梁虹说要搬到十六号楼302室时我还这样说过;当梁虹把我的第一本诗集全部处理掉时我仍这样说过——好,好。梁虹更像是某种或者某些艺术趣味的集合体,一个化身。她并非真的将创作视作一件严肃的事。她所希冀的只是从这种严肃中收获欢乐。也许这本身并不说明什么。我们在写的同时获得愉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如果仅仅以愉悦为目的的话,那么,整个写的过程必然会受到损害。“也就是不可避免地导致世俗化。”陈树峰点着头,他紧跟着补充道,“且是不可逆转的。”对此,我深表赞同。这当然是真理……创作,即是从日常语言中提炼超凡之物,无论人们如何不能理解,如何加以诋毁和嘲讽,都不能改变这一事实。因为世俗世界是软弱无力的,是缺乏自我保护的,也就是说:不堪一击。关于这一点,我如今已完全领悟了。而且,我越是深入地了解这一点我就越是会感到自身的虚弱和卑微。诚如涵彧早年间用过的一个比喻:每一叶落下时的哀叹,恰如大地发出的欢笑。这欢笑声或许震耳欲聋,如同成千辆汽车一起鸣笛,但也可能,这欢笑声空寂如尘,纵使耳蜗不会传导震动,可它会与心跳共鸣,让人喘不过气来。

啊——我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呼吸更加匀畅。我现在需要新鲜的空气以便保持健康。于是,我加快了步伐,越过了路边的汽车和井盖,越过了拥挤推搡的杨树,一直走到了那道长长的矮墙之下。从这里开始,路北将进入清冷寂寞的时光隧道。喧嚣即止。便道上行人寥寥。基础物理研究所的围墙将这座三栋相连的小楼悄悄包裹起来,朝南的铁门紧闭,只留下虚掩着的侧门和看守它的守门人。这一回遇到的,是那个戴眼镜的青年。他略低着头,两只手垂在裤线上左脚朝外侧撇开,弯着腰。物以类聚,每次在路上看到他,我都会暗暗联想,真匹配。他的形象简直就是专门为了镇守这座深灰色小宫殿而诞生的。集安宁迟滞与扎实晦涩于一身。我写过这座建筑不止一次,而每一次都会在守门人那里戛然而止。这座宫殿以及它统治的那些最简单也最枯燥同时最接近真理的事物,总会在流经守门人的脚下时,凝结住。这是我的问题。我无力将那些富于活力的复杂概念融汇于一个单一形象之内。这是我的问题。因此,我必须长时间地抓住不放。我必须凝视着难题,直到解决它通过它,消融和消化分解它,直到完全吸收掉它。但这,真难哪。

虚弱卑微之感涌上心头。涵彧在这种情况会怎么办?他当然会保持着微笑,拍一拍肩头说一句,不要急。“不要着急。”陈树峰在看过我今年的新诗后闭上了眼睛。他在过烟瘾时也是同一副模样。“你现在惟一的问题是,”他停顿了下来,眨着眼,看着我说,“焦虑。”是的,他这样解释。虽然任何诗人都会有焦虑但具体到我身上,这份焦虑则更多意味着我的雄心壮志。我企图不断攀越,不顾及任何困难和危险。这自然是应该赞许的,然而这焦虑一面催促着我奋力向上,一面在暗地里啃食着我的健康。

“就是说它有可能带来精神上的负担。”

“而任何负担则一定会拖住你的腿向下拽你。”

“在不知不觉中,你会因为这种负担而耗费自己的气力,因为你不得不与沉坠的力量相抗衡。”陈树峰双手抱在脑后,他习惯以这样的姿势后仰在椅子里。

“想一想看,为了抗衡下坠力,你自身力量的上限就会缩短一截啊。”

唔,这一番话令我猛然间看到了陆涵彧那张恬静的脸。那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变化所留下的印迹,反而是长时间地保持着一丝淡淡的笑。他对自己生活状态感到满意么,对自己的经历还有自己越来越慢的写作过程满意么?人以群分,分离总是不可避免的。先是余迟。他在九诗人瓦解后仍主持诗社的日常运作,哪怕他早已毕了业。他投入热情,孜孜不倦受到老校长的称许。进而被通报全校,诗社于是又苟活了几年。他走得是那么匆忙,我们都没能与他道别。后来有谣传说他是因为和一年级的新生谈恋爱失败,才出走的。但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诗人是不会被恋爱这种小事所击倒的。要么他本质上不是诗人。没有第三种可能。在这条直通地平线的道路上,黑暗就在我们身后,每一个走上这条路的人都需小心,因为我们身后紧跟着地狱,所以首先不要走回头路,其次最好也不要回头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我们必须走下去。

接着涵彧也离开了。他携新婚妻子去了南方,去太太的老家。他们走的那天,我们都去送行。奇怪的是,在那样的场合下,大家说得最多的话却是注意身体保持健康,好似赴寿宴般没完没了地祝愿着长寿吉祥。涵彧与我相距遥远了,一年中至多问讯三两回,但我仍为他感到高兴,为他新获得的幸福的事业基础而高兴。他人的福祉便是我的福祉,不过他人的苦痛却非我的痛苦。应当承认,刚与梁虹分开时我心里的确并不好受。事实上一俟躺在她身旁,这种隐痛就已经发作。起先是一种神秘感的丧失,一旦失去这层面纱,丑恶的形象即展现无遗。多么可憎的东西。这厌恶,进而刺穿了我过去曾经的迷恋,说到底,迷恋本身就是脆弱和不健康的表现。当我沉浸其中,我便褪去了当初我为自己打造的那件保护衣——一层透亮的薄膜。就像蛇蜕皮,长大长粗,我从生活中学着老练沉稳。嗯。而今我不再困扰亦毫无抱怨,这些都不能挽回什么更不能换来新的东西。所有的新,都需自己去找寻,依凭着自己的意愿,从迷失和焦灼的琐碎中,走出来。一条崭新的道路在身后形成,可这也没有什么,因为身后之路是不能返回去的,即使回去了它无非就是一条老路,而在一条过于熟悉的老路上往来奔走,有何价值?

欸,我竟已走到了尽头!?一片开朗的十字街上,人们穿梭于汽车与汽车之间。树木全被砍掉,露出洋灰色的简陋和破败。现代建筑、红灯和斑马线太易被磨损消耗,以至于它们会轻而易举被归类于陈旧与腐坏的定义内。这正是当代一切(人造的)事物的本来面貌。我又将目光投向路南的树,遮蔽成阴,连接成排,在秋日骄阳下,翩翩翻卷着自己的舞裙,墨绿色交织的经纬下,是一根根尽显疲态的腿,上面伤痕累累,诉说着往日诸种的不幸,可依旧挺拔。还未到屈服倾倒的时刻,故而坚持着固定不变的步伐。往前,往后,每一步慎重的选择都会带来迥然不同的结果,好、坏、好,重复着这样的话语。不过,这些已不重要,因为每一个舞台都肩并肩地款款而来,只要演出仍在继续,那么每一个世界都敞开自己的大门,静待惠顾……我应当往何处去?我时时问着自己,于是,各种奇思妙想和假设及可能性,便组成一副牌,数学家们相信牌面数值可供他们计算出答案,然而这仍还不够,不妨展开一串无限的序列,不妨直视无垠的边缘。这边界线影影绰绰似乎可见,只是那不过是某种人定的幻觉。既然已经无限,又何来可视的边际?最后,心底生出一个声音反复呼号:不要望着尽头处想入非非!不,这声音理应是:不要望着尽头而停下脚步。我再次睁开眼,绿灯亮起,不容迟疑,必须穿过这隘口。看吧,对面就是我钟爱的那些杨树,它们迎着秋天哗哗作响,像是一场招待我的音乐会正拉开自己的序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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