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草塘

2016-10-11 06:54许仙
野草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聪反革命野鸭

许仙

七十年代末,我离开美丽又荒凉的外草塘。

我考上萧山四中,即长山中学,读高中,住校。学校距离外草塘约四十里路,我每月底回家一趟,背些米、杂粮和霉干菜。后来,我去外省读书,每学期回家一趟。再后来,我分配在外地工作,就很少回家了。我最近一次回老家,已是两年前的事。印象中的外草塘荡然无存,十多年来对临江地块的开发,使得那里高楼林立,大路朝天,就连当年将内地和外草塘一划为二的仙封河也被填平了,重新挖了一条笔直的大河,砌起大理石护栏,两岸中规中矩的花木,漂亮又虚伪。老爸老妈搬进远离土地的鸽子笼,高得不敢出门;老妈开始大小病不断,那次很严重,我住了五天,也很少出门。

外草塘,原本是江道挪位时涨上来的滩涂,白花花的盐碱地;茅草高过人腰,怪模怪样的杂树不少,天然水沟和小池塘星罗棋布,鱼虾和泥鳅出没其中,是野鸟、野鸭和各种野生小动物的天堂。还有狐狸精,传得有鼻子有眼。听说村里的高蒙,六年前在外草塘迷过路,遇到过狐狸精;他第二天回家,一身狐臭味,经久不散。第二年他老婆生下儿子,胎里有疾,两眼暴突,像是硬往人眼眶里塞了两颗死猪眼珠,闭眼时上下眼皮还差一大截呢。一个人,一辈子,无时无刻都得睁着双眼,连睡觉都得如此;想想也真是可怕!我们都怕了他了,只敢远远地冲他喊:“你妈狐狸精!你妈狐狸精!”他就神经质地朝我们瞪着眼,一动不动,暴突大眼就像一对黯然无光的灯泡。

六十年代末,大队里动员九户赤贫人家(分配新草所,并有现金补助),又责令三户高成份人家(自行拆建),迁徙到外草塘,组成一个生产队,开荒垦地。我家属于三户高成份人家之一。我外公是位善良又勤劳的地主。他生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外加两个干儿子。他带领子女们勤劳致富,把所有挣来的钱置了地,解放后一量,就被定性为地主。我妈以地主之女的身份嫁给我爸,我家穷得叮当响,却成份最高——依旧是地主;拆走老草所时,我爸甚至连块石头都不肯拉下。儿时不知大人们的艰难,对于能搬去外草塘,我欢天喜地得就像断线的风筝,一头扎了进去。

女人们将齐腰的茅草割走,晒干,扎成捆,在生产队仓库前的大道地上堆成垛。男人们将割走茅草的荒地翻耕(捡去茅草根,晒干作柴火),种上庄稼。将荒地开垦成良田,那是一桩艰巨而又持久的事业;大人们起早贪黑,压根儿顾及不上管我们。我、小牛、哭作猫和兔唇儿,都还没有到读书的年龄,成天在外面疯野;我们取一段水沟用泥筑坝拦住,排干水,捉鱼虾,挖泥鳅……天天忙得热火朝天,人比泥猴还要脏,也没人来管。我妈只有见到活蹦乱跳的泥鳅时才会哇哇直叫,非要我去池塘里倒掉不可。我家不吃泥鳅,我妈说像蛇;泥鳅怎么会像蛇呢?我就搞不懂了。我家也不吃河鳗和黄鳝,它们更像蛇,我妈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其他人家倒都是吃的,小牛家连蛇都吃。他爸牛太师精干巴瘦的一个人,脖子却又红又粗,见到蛇就两眼冒光。那个外草塘,荒芜了数十年,蛇多得没数没账。牛太师抓蛇有一套本事。人家抓蛇抓七寸,他不是;他出手如电,捉住蛇尾巴,凌空那么一抖,蛇骨就全散架了。他一脚踩住蛇头,用竹片将蛇的腹部划开(他随身带着锋利的竹片,从不用铁器剖蛇),取出蛇胆,往他嘴巴洞里一塞,就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他剥皮也与众不同,从来不剖皮,而是手撕;右手抓住蛇头连皮的七寸,左手抓住七寸处的蛇身,像拉弹簧一样,用力一撕,就将蛇身从皮里撕出来,痛得蛇尾巴打满了结。他把白花花的蛇肉扔进竹篓里。有时候一天能捉三四条。牛家人喝了蛇汤,夏天不长痱子。我在家里说起此事,我妈就拎我的耳朵,叫我去讨饭好了,好像只有讨饭坯才吃蛇。我爸一听就脸黑,恶狠狠地横了她一眼;我妈吓得脸都白了,赶紧闭嘴。

牛太师是绍兴人。绍兴出师爷,大家都叫他牛太师;其实他大字不识一个,在地主家做长工,解放前夕带了家小逃出来的,讨了百余里路的饭才到我们这儿,总算落了脚。他自己说,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芋艿叶,还高昂起牛头,给人看他那又红又粗的脖子。这个我就不明白了,讨饭怎么会只讨到芋艿叶呢?而且十多年前吃过的芋艿叶,怎么到现在还会痒呢?牛太师现在是生产队长,但到底是长工出身,秉性使然,每天天刚蒙蒙亮,就死吹那只破哨子,把大人们从床上拎起来,赶着出工。

死猪眼是不跟我们一起玩的。他就瞪着一对暴突眼,像个呆子,木头木脑地去找野鸭;就连野鸭都怕他,只要他靠近它们栖息的水沟、池塘或草地,就嘟嘟地张翅飞走了。但它们不会飞远,而是降落在附近。死猪眼就傻不楞登的,吃惊地瞪着一波翅膀如潮地涌向天空,风呼呼地拍到他脸上;野鸭们在低空盘旋,起起落落,最后消失在杂草丛中。

他就又猫腰追了过去。

于是,它们又飞走了。

死猪眼像是跟野鸭玩捉迷藏的游戏,竟没有玩厌的时候。

小牛歪头问我们:“死猪眼想干吗?他想空手捉野鸭吗?”

小牛说:“给他堆屎吃吃还差不多!”

兔唇儿也说:“毛都没一根……”

我们就稀里哗啦地乱笑。

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情。

但死猪眼就只会干这等傻事,他就像一只孤独的野狗,钻在茅草丛中;茅草叶锋利如刀,在他脸上、脖子和手背上肆意割出一道道红来,这个傻逼也不懂痛的,好像割在别人身上。他全神贯注地从草丛中钻过去,悄悄地逼近野鸭喜欢呆的水沟或池塘,潜伏在边上,半天不挪一下窝。有一天,他回家时,我们看到他双手夹着一根鸭毛,双手来回地搓,鸭毛在他手心里急速地旋转;他时而让转动的鸭毛轻拂自己的右脸,时而又轻拂左脸,踌躇满志地从我们面前经过,把我们都看傻了。

半晌,哭作猫说:“捡了根毛稀奇个啥呀?”

兔唇儿马上反驳道:“这是他家的鸭毛,好不好?”

我们都看小牛。小牛他爸是生产队长,小牛说话也颇具他爸那股子横劲儿。

小牛说:“癞蛤蟆!”

于是,我们就都朝死猪眼吼:“癞蛤蟆!癞蛤蟆!”

到了这年冬天,我们只在仓库前的大道地上,玩老鹰捉小鸡和踢房子等游戏,再也不敢去野外瞎玩了;外草塘太辽阔了,无遮无拦的,江风呜呜地刮过来,就是不把你刮走,也冻死你不偿命。但死猪眼却一如既往地追着野鸭,好像他是只落单的还没长全毛的小野鸭,时刻准备着振翅而飞,和野鸭们一起飞走。你是没有看到过他那张破脸,被江风吹得墨墨黑,满面皲裂;双手肿得跟胡萝卜,指关节流着冻疮脓水……高蒙和那个狐狸精妈也不晓得管管他,就任凭他成天孤魂野鬼地到处流荡。我们才不叫他来呢。谁跟他玩呀?让他去捡根鸭毛当扇子扇好了。endprint

但是有一天傍晚,我们从仓库前的大道地上回家,一路推推搡搡的,死猪眼却从我们身边快跑而过,还是兔唇儿眼尖,他大声地问:“癞蛤蟆,你抱的是啥?”死猪眼吓得屁滚尿流,发疯地往他家跑。兔唇儿转过身来,问我们看见没?我们都看见了,但谁都没有吭声。小牛光火了,大骂道:“日他妈的狐狸精。”我们就发疯地追上去。

死猪眼居然捉到了一只野鸭!

他怎么就不一脚跌进钱塘江里淹死冻死呢?

我们呆在他家门口,闷闷不乐,很受打击;我想不通,我们几个都想不通,死猪眼他凭什么居然捉到了野鸭?最后,大家默默地回家。在路上,小牛才说了一句话。他说:“翅膀都断了,还叫啥野鸭呀?”兔唇儿接口道:“就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我和哭作猫都没有响,没心情说话。

这天傍晚,意外发生了。

死猪眼捉到一只半死不活的野鸭这件事,比起随后发生的事来,那是小巫见大巫,完全被人抛在了脑后;我们万般郁闷的心情顿时被大风吹散,又极度兴奋起来,嘴里呵呵地乱叫,在大人堆里窜来窜去凑热闹,人来疯得很。谁叫我们高兴呀。

长脚杆和一个叫老赵的人,背着长枪,拖来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长脚杆是我们大队的民兵队长,那个老赵是公社的,他们俩架着“反革命”,“反革命”脑袋挂在胸口,半死不活的样子;老赵嘴里一直埋怨外草塘太远,走死人了。他们将“反革命”往大道地上一扔,忙不迭地擦汗。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样子蛮好看的女人,左手抱着一个小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大点儿的女孩。女人放下小男孩,跪在“反革命”面前,一声声地叫:“建章,建章……”

老赵向牛太师交代了几句,就和长脚杆掸掸屁股走了。

牛太师一直摸着后脖子,好像痒得不知如何是好?

“反革命”是公社分配到我们大队,大队又转到我们小队里来劳动改造的。

我们队的仓库是一间直通通的新草所,储藏着队里仅有的一辆钢丝车、一些庄稼种子和农药,里面倒是宽敞得很;但这些东西都是集体的重要物资,岂能让给“反革命”住呀?除此之外,三户高成份人家是想都不敢想的,而九户赤贫人家又岂能容忍阶级敌人进家门……牛太师摸了半天后脖子,就让人从草垛上拆下十几捆茅草来,扔到仓库屋檐下;他对女人说,先将就一下吧。女人把儿女抱在怀里,在寒风中索索直抖;她含泪哀求道:“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我爸扫了眼仓库屋檐,拆开一捆茅草,铺在东边屋檐下;其他人见了,也默默地拆开草捆,在屋檐下铺上厚厚一层草。他们把“反革命”架到草垫上,女人见了,就抱起儿女,放到他身边。她又拆了几捆草,铺到他们身上,随后她也钻进草丛里。

我爸他们又去草垛抽了几捆草,挡在两头,避风。

牛太师拍拍手,叫大家走了。

“走吧,走吧……”

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了。

仓库前顿时冷清了下来,只剩下我了;我一声尖叫,赶紧追出去,抓住我妈的手。我妈破天荒地抱起我,我将冰冷的双手塞进她的衣裳里。我妈哆嗦了一下,竟没有骂我。她在黑暗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外草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江风,在我们耳边呜呜地哭泣。

我妈一路唉声叹气的,也不知她哪儿又难过了?而且不是一点点难过,是很难过。

回到家,我爸就说她:“管好你自己,少给我……”

我妈地主之女的大小姐脾气就犯了,嗓门比我爸都大,反问道:“我怎么啦?我说话了吗?”

她说:“刚才看你给人家铺草,我还觉得你有点人心,现在……”

她说:“你长不长眼睛?多少罪过呢!”

我妈点起油灯时,我见她眼睛都红了。

吃过晚饭,我妈从灶肚里扒出两只煨山芋,我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往常我妈会给我一只小的,把另一只大的,掰成两半,分给哥哥和姐姐。但这次我妈却按住我的手,不让我抢。她说:“乖,给他们送去,不要说话,放了就回来。”我赖在我妈身上不肯走。哥哥突然跳出来,他说:“他们都是坏人。”我妈生气了。我妈对他说:“你也是坏人,明天起你就不用吃饭了。”哥哥说:“我不是。”我妈说:“你就是。你外公是地主,你是地主外孙。”哥哥哭了。见哥哥被我妈骂哭了,我高兴地直起身来,撩起胸口的衣襟,兜住两只火火烫的煨山芋;但我一开门就被吓住了。

门外黑天黑地的,黑暗像坚硬的石头砌住了整个夜空;我傻站在门口,啥也看不见,根本无法伸脚。我爸走出来,狠狠地拍了下我的头道:“你还愣着干吗?”他朝黑夜的某处一指。我没头没脑地跑进黑暗中,我闭上眼睛,心里直叫:“鬼呀鬼呀……”我怕鬼,我不敢睁眼看世界。突然,有个缺德鬼把我绊倒了。我跌倒在地时,就听到两只煨山芋飞出去,滚在地上的声音。我摸来摸去,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大概是被饿死鬼抢去吃了;我浑身颤抖,整个人像寒风中的一块冰。想到鬼,我哪敢再找呀,我车转身就往回跑;说来也怪,感觉一下子我就跑回家了。我妈问我给了。我说给了。我偷偷地溜回房里,我和哥哥睡一张床;我上床时,哥哥踢了我一脚道:“离我远点。”

我缩在床的一角,一动不动。

我把冰冷的双手夹在腋下,咬紧牙关,熬过第一阵寒冷,就变得容易忍受了。在外草塘那些令人难熬的冬夜,我都是自己给自己取暖的,先焐暖手,再用手焐暖脚;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往往要到后半夜才全身热过来。哥哥是个坏蛋,他到后半夜就把冰冷的双脚偷偷地伸进我温暖的区域,甚至贴到我身上。我被冷醒了。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突然,我听到外面的叫声。

“汪汪!汪汪!汪……”

是狗叫。

外草塘怎么会有狗叫呢?

我们队里没有人家养狗呀。我们搬来大半年了,也没有见到过外草塘有野狗。

但,就是狗叫。

“汪汪!汪汪!汪……”

第二天下雨了。

哥哥和姐姐早就去读书了,我缩在冰冷的被窝里,被一泡很急的尿闹得心神不宁,但我赖着不肯起床;外面下着大雨,又不能出去玩耍,虽然在床上越缩越冷,但总比外面强。我妈突然冲进来,一把拎起我的耳朵,吓得我差点小便失禁。我妈说:“昨晚你送到哪儿了?”我说仓库呀。拎住我耳朵的手用力一拧,好痛。她又说:“那怎么会在路上的?”我哭了。只有哭,才能平息我妈的怒气。“哭哭,你就知道哭。”我妈说着又旋即出门了。endprint

中午,我妈回家弄饭时,我说我听到狗叫了,昨天夜里。我妈就骂我,做你的大头梦吧。我又问我爸,他说没有,没有狗,外草塘哪来的狗;但我明明听到狗叫了,哥哥也听到了,我当时还踢了他一脚呢。但哥哥姐姐放学回家后,我问哥哥,他却说没有。他骂我是撒谎精。我委屈极了。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今天晚上,对,今天晚上,他们就会听见的,到时候看他们怎么说?

吃晚饭时,我妈先盛了碗山芋粥,夹了两筷乌黑发亮的霉干菜,让我和姐姐送去。我妈让姐姐端碗,让我给姐姐打伞;可是姐姐人高,我打低了,伞骨磕到她头上,又看不见路;打高了,我得踮起脚来,外面雨大风大,伞压根儿就撑不住。姐姐走了几步,就要过伞自己撑了。我抓住姐姐撑伞的手臂,她叫我放手,我不得不改扯她的衣裳,一路小跑到仓库。这时候,天暗下来了,但依稀可见探在草丛外的几双贪婪的眼睛,尤其是那两个孩子,恨不得把姐姐手中的碗也吞下去。姐姐把粥碗伸到他们跟前,但他们一动不动,只是傻呆呆望着。“给。”姐姐又伸了一下碗。他们都没有接,只是回头看父母。“反革命”像是被埋在坟里一般,茅草遮住了他的脸,一动不动。女人也没有吭声。姐姐把粥碗放到地上,拉了我转身就走。

我回头,又回头;我看到那个女孩爬出草丛,端起粥碗……

我说:“姐姐,他们在吃了。”

姐姐叫我别回头看。

这天晚上,我一直醒着,我在等狗叫;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很久,听着江风像无数的冤魂,纷纷爬出钱塘江,在外草塘到处游荡、呜鸣,它们的哭泣声吓得我家的草扇索索发抖;大雨扫在枯叶上和被雨水泡涨的土地上,发出沙沙和咚咚的声响;但在风雨声中,冷不丁地冒出啪啪的振翅声,有什么东西突然飞起来了,朝我扑过来……我害怕极了,缩在被窝里颤抖。

鬼……鬼呀!

他们来捉我了。

我拼命地逃。他们就盘旋在我的头顶上,张牙舞爪,一次次地朝我扑来。

雨下了两天,第三天终于转晴了。

我们再去仓库前的大道地上玩时,都傻眼了。那是什么鬼东西呀?只见大道地东南角上,原先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现在,在差不多两人高的树身上,包着一个茅草尖帽,尖帽底下是草扇搭起的伞形的屋顶,四周围着草扇,形成一个圆鼓隆咚的东西。用现在的话说,这东西就像蒙古包。原来,全队的劳动力在这两个雨天里,在仓库里结草扇,按照“反革命”的提议,给他们造了这个特别的家。

这么漂亮的家,说实话,我也想要一个。

小牛带着我、哭作猫和兔唇儿,大摇大摆地冲进蒙古包。蒙古包外面瞧上去很大,但里面的空间却很小,边缘的地方,连人都站不直;但这不是更有意思吗?我们猫着腰,在蒙古包里窜来窜去。我爸会砌灶,这儿人家的灶,都是他砌的。他正在蒙古包里干活,赶我们出去。小牛冲上去,踢我爸一脚。他说你个坏蛋。只有坏蛋才会帮坏蛋。小牛叫我踢他。我知道不踢的话,他就不会让我和他们一起玩。我冲上去,也踢了我爸一脚。我爸面无表情,继续干他的活。小男孩牵着他姐姐的衣襟,怯怯地朝我们看。我们冲出去,在大道地上追来追去;姐弟俩只是站在边上,眼巴巴地看。

“反革命”和他老婆都不会干啥农活。“反革命”锄了一天地,才锄了两垄地都不到,就双手都是血泡。牛太师让他摊开双手,满意地点点头说:“晚上,让你老婆用针把它挑了。”至于他老婆,那就更可笑了。听我妈说,她走路扭来扭去的,弯着腰在割茅草,割着割着,脑袋就指到地上了。我妈不要看她,说她是个狐狸精。我爸落筷,瞪着我妈;他最忌恨在人后说三道四,他问:“你不是挺可怜她的吗?”我妈说:“可怜归可怜,狐狸精归狐狸精;好不好?”

“胡说。”

“她不就是长得漂亮吗?”

那时候我不懂这些,现在想来,我妈之所以不要看她,不仅仅因为她长得漂亮,更因为她身上有种东西,让地主之女的我妈嫉妒。比如:她走路扭来扭去的,风情万千;说话脆脆的糯糯的,一开口就把其他女人比下去了;她不小心踩到烂泥,竟吓得像掉进沼泽会淹死一般,细声细气地尖叫,惹得人侧目。她身上还有一股别样的气息,走到哪儿,哪儿就飘起淡淡的馨香;就连我妈都觉得好闻,更不要说男人了。你说一个“反革命”老婆,她凭什么让我妈无缘无故就矮她一个头呢?

还有她那个“反革命”老公,活过来之后,乍一看挺英俊的,再看还是那么英俊;就是头发长了些,但脸型和五官都耐看,尤其他朝人微微一笑时,硬是往人心里掺了勺白砂糖,总让人感觉甜丝丝的;他说话也糯糯的,声音很好听,边说边朝人点头,非常有礼貌。他要么不说,说起来,就一是一二是二,很有文化。这样的男人,百里挑一,可怎么会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呢?

我妈想必也知道这样不好,但在家里,她总是忍不住要发点小脾气。

再还有那两个孩子,花骨朵似的;我妈喜欢归喜欢,只恨是那个女人的。

大年三十那天午后,长脚杆背着长枪来到外草塘,他往仓库前一站,我爸、高蒙和杨德志就自觉地报到。我家本来应该是我妈去的,是她成份不好嘛,但这些年都是我爸替她去批斗的。长脚杆白白眼,问还有一个呢?牛太师忙去蒙古包喊人。“反革命”小脚快节奏地跟在他身后。这个男人,连走路都一副女人相。“你叫什么?”长脚杆问。“刘建章。”“反革命”答。“走了,走了。”长脚杆落下长枪,枪口朝他们晃了晃。我爸走在前面,其次是高蒙、杨德志和“反革命”,长脚杆最后。

他们渐渐走远了。

我天天去张我爸,有时候要走到仙封河的化仙桥上,那是从内地通往外草塘的必经之路;到了正月初三下午,我终于把我爸盼回来了。我连忙跑回家去报信,我妈就带着哥哥姐姐去仓库前接人。仓库前聚满了人,除了出门走亲戚的,其余的都在了。那些赤贫人家闲着也是闲着,都出来瞧热闹。那个女人朝我妈笑笑,算是打招呼,但我妈理都不理,她只是横了一眼,就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事后,我妈就对我爸说那个女人,老公被斗得要死要活,她倒好,还穿得花里胡哨的,穿给谁看呀。你没看见她穿的衣裳吗?上面还绣着梅花呢。endprint

我爸说:“大过年的,你就积点口德吧。”

我妈冲我爸也哼了一声。

他们回来时,长脚杆带了另一个大队民兵,叫猫年;为什么他叫猫年,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猫年。长脚杆和猫年架着“反革命”,他和刚来外草塘那回一样,脑袋挂在胸口,被人拖着回来的。我爸也一瘸一拐的,额头上有疤;高蒙和杨德志相对好一点,一眼看不出有伤。我爸回家后,我妈就赶紧端水,绞了毛巾,要给我爸洗脸;我爸一别脸,不让她碰。他自己来。我妈又赶紧烧饭,蒸了两碗剩菜,让我爸先吃饭。

我爸吃饭时,我妈就问他,这三天是怎么过的?我爸说老样子。我妈还想问那个“反革命”是怎么回事?怎么又被打成这样了?我爸冲她白白眼,没有吭声。我爸不想开口时,问也是白问。我妈觉得自己的热心肠受到打击,又犯地主之女的大小姐脾气了,转身回房里。但我妈生了会儿闷气,又和颜悦色地出来,劝我爸去睡;他眼圈乌黑,这几天大概都没合过眼吧。

我爸放下我,又伸手摸了下哥哥和姐姐的脑袋,进去躺下了。

一会儿,我们就听到鼾声如雷。

我妈把哥哥、姐姐和我赶出门去,让我们去外面玩,别吵着我爸睡觉。

我妈忙着洗我爸换下来的衣物。

这天夜里,我再次听到狗叫。哥哥也听到了,不然他不会从黑暗中坐起身来,支起耳朵听。他说还真是狗叫呢。这说明我没有撒谎。我暗中踢了他一脚,他居然没有反抗。他说:“你上回就听到了?”我拒绝回答。他说奇怪了,从上回到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这么久了,有狗的话,怎么会谁也没碰见过呢?难道野狗和狼一样,也是白天潜伏,夜里活动?我虽然看不见哥哥,但我知道他激动地搓着双手,应该对这条稀罕的野狗有所企图吧。

第二天吃早饭时,哥哥就说狗叫的事。他问姐姐你听见了吗?姐姐点点头。他又问我妈,我妈也说听见了。得到姐姐和我妈的肯定,哥哥就手舞足蹈、喋喋不休起来;很显然,昨天夜里他听到狗叫后,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有了一个计划。哥哥说,他今晚去捉狗,他就用这么长这么粗的棍子,对准狗鼻子,那么来一下,狗就死过去了。他说狗是土性的,不能让它躺在地上,要吊在树上……我爸早就皱眉头了,这时候忍无可忍,将筷头往桌上一拍,冲他吼道:“吃你的饭!”但哥哥说到兴奋处,早就得意忘形,嘴里还不停地往外蹦着“狗肉是个好东西,冬天吃了……”我爸突然起身,绕到哥哥身后,一把夺下他的饭碗,又一把将他揪离饭桌;我爸右脚踩在门槛上,把哥哥按在他右腿上,狠命地揍他屁股。哈哈,哥哥连讨饶都来不及了,我爸纷至沓来的巴掌,让他痛得哇哇直叫,转而哭得涕泗横流,一声声地吼着我再也不敢了。

“爸,我不敢了。”

“我再也不敢了。”

我爸放开他时,还警告他,晚上敢出门,就打断他的腿。

我、姐姐和我妈,都深感意外。我妈虽然不主张打狗吃肉,但哥哥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未必真敢去打狗,我爸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他的行为太有别于往常了。但我妈又想,或许是我爸刚刚被批斗回来,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可发,碰巧哥哥这个寿头撞到枪口上了。我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我妈随后就悄悄地叮咛我和姐姐,这段时间别去惹我爸生气。我们都偷偷地伸舌头,有些猫哭耗子之意,也有些心有余悸。

这天晚上,哥哥委屈地躺在床上;让他更委屈的是,竟然没有听到狗叫。

就像上回一样,那条神出鬼没的野狗,只叫了一夜,就悄然失踪了。

春天来了,外草塘格外美丽。无论开垦的土地,还是尚未开垦的土地,都是绿油油的,嫩叶如同花儿般鲜亮;已经种上庄稼的地方,野草比庄稼还茂盛,这足见野的东西更具生命力;而尚未开垦的地方,鲜花次第开放,更是像姐姐这样的女孩子采摘鲜花的圣地。天然水沟和小池塘里,清水就像激荡的鲜血咕咕流淌,活活泼泼的,闪烁着灿烂的阳光。大人们又忙于开荒垦地,除草施肥,无暇顾及我们,而我们早就放弃了在大道地上玩耍,又投身于广阔天地。

比起老鹰捉小鸡、踢房子这些死板的游戏,在水沟和小池塘里捉鱼虾等物就更有意思了。因为鱼虾等都是活的,难捉!而越是难捉的东西,捉到手就越是令人惊喜若狂,更有成就感。你不知道追赶鱼儿时,鱼儿在水里仓皇逃窜,犁出一道道惊喜的水波;你不知道河虾屁股朝前,整个身子猛地一弹就弹出一手远,却不知刚巧弹到候在那儿的手上,那手心里冷不丁儿的触动,让人心儿一揪;你不知道泥鳅逃跑时,扬起一条浊线,它自以为是地钻入沟底,恰恰让它束手就擒……这种感觉,你不知道有多扣人心弦,让人热血沸腾。

我们在野外疯玩时,仍丝毫没有忘记死猪眼,这个傻逼在去年冬天捉到过一只野鸭,至今还让我们鱼刺梗喉;现在他竟然有了小跟班,“反革命”儿子,也和他一样,对野鸭情有独钟,每天像只吃屁狗,跟在他屁股后面,到处转悠;而且,小男孩身边永远跟着他姐姐。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我就觉得他们不应该跟死猪眼在一起,他们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呢?

春天万物复苏,动植物是如此,人心也是如此;就像我们在春天里捉鱼虾,大人们也热衷于类似的游戏。“反革命”和我爸他们,就隔三差五被拉出去批斗;有一次,长脚杆和人拖回来的,竟然不是“反革命”,而是我爸。我爸垂着头,垂着双臂,双脚直直的,左脚有鞋,右脚却连鞋也没了,脚尖划着路面,被人直接拖到家里。我爸在床上躺平时,我看到他脸上都是血,血是从他的右眼角、鼻子和嘴里流出来的,染红了右脸颊、下巴和脖子。我妈流着泪,喊着我爸的名字,但他毫无知觉。我妈绞了湿毛巾,轻轻地给他擦脸和手。我爸的双手结了厚厚一层泥,擦干净后,手掌上伤痕累累;没有穿鞋的右脚,脚趾也都划破了,血出污拉的。我妈边擦边哭,边喊他。

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傍晚,姐姐烧了粥,但我妈没有吃,我们也只是胡乱地吃了点,就像做贼一般,悄悄地回房睡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害怕我爸死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我爸躺在床上的样子,和我见到的外公一模一样;外公死的时候,我见过是这个样子的。后来,外公去了王步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天夜里,我和哥哥都听到了狗叫,我们同时坐起身来。那狗叫声太清晰了,就像是在我们家里一样。endprint

“汪汪,汪汪……”

“宝荣,宝荣,你怎么啦?”

“汪汪,汪汪……”

“宝荣,你别吓我……”

狗叫声夹杂着我妈的叫喊声。哥哥第一个跳下床,我也紧跟着下去;我们前脚后脚来到父母的房门口。随后,姐姐也来了。我们听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错的;狗叫声就是从父母房里传出来的,我们非常震惊,野狗怎么到我家来了?怎么会在父母房里的呢?哥哥急忙敲门,房里安静了,我妈开门出来,问我们干啥?

哥哥说:“狗……”

他说着,奋力撕开房门,抢身而入。

我妈一把揪住他,“给我出去!”我妈命令哥哥。我妈的样子很凶。我从没见过她这么个凶法子。哥哥也愣住了。他有些糊涂地问:“狗……”我妈将房门一关,把我们挡在门外。我妈说:“什么狗?没有狗!”我们都被她骂糊涂了,明明听到房里有狗叫,她却不让我们进去,还说没有狗。我妈警告我们,要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也不许跟任何人说;谁要是说出去,她就撕烂谁的嘴。我妈相比于我爸,我们更怕她。我妈说:“现在都给我滚回去,睡觉!”

我们乖乖地回房,上床,傻傻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我爸苏醒过来。我妈熬了薄粥,喂他喝了半碗。我爸把事情经过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妈。她流着泪,一遍遍地劝慰他:“宝荣,没事的。”“宝荣,就让我去好了。”我爸很内疚,“对不起,”他说,“我也想不到会搞成这样。”

以往,我爸替我妈去批斗,都相安无事;大家都知道这回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人头数不少就行。谁知这回公社里换了人,批斗大会上点名时,报到我妈时,我爸老实地应了声到。新来的葛主任一愣,追问我爸叫什么?我爸答:“赵金凤。”葛主任又问了一遍,我爸依旧答“赵金凤。”葛主任就问我爸是哪个大队的?长脚杆急忙低头上前,哆哆嗦嗦地向葛主任汇报,我爸叫张宝荣,赵金凤是他老婆;又说我爸出身贫农,人挺老实的。葛主任冷笑道:“贫下中农替地主来批斗,你还说他老实?你当阶级斗争是儿戏呀?”

为此,我爸吃死了他的老人苦头。

从此,去批斗的人就是我妈。我妈每次批斗回来,头发像被狗啃过,衣衫凌乱,鞋有一只没一只的。但她总还算是自己走回来的。被拖回来的,又是“反革命”。关于批斗的事,我不甚清楚,我爸和我妈也从不在家里提及此事;即使夜里,他们在房里嘀嘀咕咕的,声音也特别轻,我睡在隔壁压根儿就听不清。记得我爸被斗惨了的那一回,第二天一早,哥哥贼心不死,趁我妈出去,偷偷溜进他们房里,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每次批斗回来的当晚,依旧能听到狗叫声;我们已不像过去那么热衷于此了,我心里虽然有疑团,却无意去搞清楚。姐姐问过哥哥。哥哥说他知道,但不告诉她。当然,他也不会告诉我。我不知道他是真清楚,还是装清楚?这谁知道呢?

有一次葛主任突然又想起我爸,吓得长脚杆直奔外草塘来提人;我爸以为我妈出什么事了,拔脚就跑。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那天傍晚,我爸和我妈灰头土脸地回来;回到家,他们就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整个晚上,他们一句话都没说。我们战战兢兢,感觉天塌下来了。但第二天他们又出工去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大人的事,我永远都搞不懂。

“反革命”改造了很长一段时间,依旧干不了农活;牛太师就叫他干别的,谁知他字写得那么漂亮,完全可以挂到墙上去了。另外,他算账也十分来事,牛太师半天都扳不过来手指头的事,他眨眨眼就算出来了。“妈呀,”牛太师叫道:“你神仙呀。”但他叫出口后,一想不对,就黑下脸来。“反革命”成了队里的会计、出纳和记工员;他身兼数职,上面需要写写弄弄的笔杆子活,也是他包了。至于他老婆柳月,依旧跟着女队员干活;活虽然干得很烂,但人缘不错。她除了干农活不来事,别的手工活却妙得出奇,尤其是刺绣,队里一些年轻妇女和姑娘,都偷偷地跟她来往,在那个年代清一色的服装上,冷不丁地在这儿绣点什么,在那儿绣点什么,臭美得要死。

只有我妈,不跟她来往。我妈就是这个贼脾气;她不要看的人,一辈子都不要看。

我才不关心大人们的鸟事。这年夏天我们又找到了新鲜玩意。水沟和小池塘的岸滩,有些不经意的洞,就是螃蟹老巢。发现这个秘密后,我们对玩腻了的捉鱼虾不再感兴趣,专心致志挖螃蟹。我们先往洞里戽满水,如有水泡冒上来,说明洞里有螃蟹。只有兔唇儿这个傻逼,也不分洞口的扁圆,就往圆洞里戽水,谁想冷不丁地窜出一条蛇来,把他吓得半死;倒是小牛眼尖,一把抓住七寸,远远地摔了出去。我们都觉得可惜了,应该打死它才对。但小牛说它太小,养点大再捉来吃嘛。我妈怕泥鳅、黄鳝和河鳗,唯独对螃蟹情有独钟;她这个人真是奇怪,居然爱吃这种除了壳没啥肉的丑八怪,而且吃得有滋有味,兰花指翘翘,一只螃蟹能吃上半天。见我妈吃得如此开心,我也就信心百倍,挖得可带劲了;多的时候,一天能挖到两三只。最可笑的还是死猪眼,他只跟那些野鸭过不去;但长翅膀的东西,岂是人徒手就能捉住的,他当他是谁呀?就像小牛说的,他以为野鸭都折断了翅膀等着他去捡,做梦!瞧着他每天空手而归,连根毛都没有捞到,我们别提有多开心了。

这年秋天发生了一些事。老天爷就是这样,见不得人过得稍微顺风顺水一些,便无端地生出是非来。第一,我被我妈硬带去原先我们住过的内地,那个围墙破烂不堪、门口有棵大树的村小,让我进了学堂。从此,我每天非得跟着哥哥、姐姐,走上五六里路去读书,没意思得很。第二,就在我上学后不久,有天早晨,破天荒地见到了“反革命”女儿,她叫小聪,她弟弟叫小明,我是听她妈这么叫来着;她居然朝我们笑笑,还尾随着我们走过化仙桥,来到内地那个村小。她到底想干啥?谁知道呢?我们进学堂时,她就趴在那堵破墙上,傻傻地看着我们。

那天中午,我们回家吃中饭时,就听说小明不见了。

小聪回去后,找不到弟弟,就哭着去找她妈。endprint

听说孩子不见了,牛太师死吹破哨子,让全队人分头去找。牛太师带着“反革命”和高蒙,在杂草丛中找到死猪眼;小明不是天天跟他在一起吗?高蒙问他小明在哪儿?死猪眼摇摇头,高蒙一个巴掌劈下去,再问。死猪眼只叫:“野鸭,野鸭。”“什么野鸭?我问你小明在哪儿?”高蒙又一个巴掌劈下去,死猪眼就只知道哇哇大哭。牛太师拦住高蒙,“你干什么?”牛太师蹲下身来,抹去死猪眼的眼泪,说:“乖,你最后看到他是在哪儿?”死猪眼细脖子一抽一抽的,指了指方向。牛太师他们就朝那个方向找去。

“反革命”脸色煞煞白,嘴里嘀嘀咕咕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就像一只骚公鸡,忽儿撇到东,突然停住脚;又忽儿撇到西,没个定数。他不像其他家长,找孩子总是要大声叫喊的,但他一声不吭;跑得倒快,转来转去,却还在老地方。牛太师叫他别急,这么大个孩子,能跑去哪儿呢?会找到的。其实大家都担心,他会不会跑去钱塘江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那些池塘,小归小,水看上去也不深,但塘里全是淤泥,陷进去也不得了。牛太师其实也急得脖子又粗又红,一口一个他奶奶的。

突然,外草塘上传来一片叫喊声。

一个喊找到了,另一个也接着喊找到了;叫喊声一个接着一个,刹那间传遍了整个外草塘。

小明倒在很远的一个小池塘边上,找到他时,已经昏迷不醒了。牛太师当即派出队里仅有的那辆钢丝车,十几个男人轮流拉去公社卫生院;那个速度,简直没法说,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蒙古包里传来女孩的惨叫声。

那个惨呀!

她叫一声,整个外草塘就抖一下。

我妈铁石心肠,她就拿这件事来训我们,说我们不听话,她就是榜样。我那时候就想,要是她弟弟没了,她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好在第二天,小明被接回来了,他和平常没啥两样,又活蹦乱跳地跟在死猪眼的屁股后面;也不知他有啥毛病,会晕倒在那儿。几天后,我才看见小聪,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弟弟;而她那个弟弟,又寸步不离地跟着死猪眼。小聪看上去有些痴痴呆呆的,那双像她妈的大眼睛,常常对着某个地方出神。大家都说,她被狐狸精迷住了,勾去了魂灵。

外草塘真有狐狸精吗?

我妈说有。

一个大活人,岂是寸步不离能守住的。有天下午,小聪在茅草丛里解手,分分钟的工夫,等她钻出草丛时,弟弟又不见了;小聪问死猪眼,弟弟哪去了?死猪眼叫着:“野鸭野鸭……”她又问野鸭在哪儿?死猪眼随手一指,小聪就失魂落魄地跑去了。小聪跑着叫着,一直找到钱塘江边,她站在乱坟成堆的江堤上,被秋日的江风吹得浑身哆嗦。她第一次见到江,那么辽阔,人要是掉进去,还能有吗?她在江上巡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只叫了一声弟弟的名字,眼泪就嗖地涌出来了。

小聪双腿一软,跪倒在江堤上。江风像巨蟒般游过江堤,满堤枯叶被蟒尾扫得哗哗直响。小聪呜呜直哭。她该死。但她死不足惜。弟弟的命才是命,她的命算什么呀?弟弟丢了,她可怎么办?就是打死她,也难解父母的心头之恨。小聪直起身来,双脚软屁屁地沿着江堤,朝西而去。她边走边哭,边扭头朝外草塘张;外草塘在太阳下金光闪闪的,美得要命,却又让她心痛得要死。

她一路扭头盯着荒原上的那棵大树,依稀可见那尖尖的屋顶;突然她转过身去,朝大树吼道:“去死吧!”

“你去死吧!”

其实,小明并没有丢,他见姐姐钻进茅草丛,就朝死猪眼嘘了一声,躲到小池塘那边的芦苇丛后面,他这是跟姐姐闹着玩呢。等小聪出来,只见死猪眼,不见弟弟,顿时吓坏了;她问死猪眼,弟弟哪儿去了?死猪眼盯着芦苇丛,却说野鸭。的确,刚刚被小明惊起了一群野鸭,朝江边飞去。但小聪当时太慌张了,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死猪眼的眼神,也没有想到弟弟会跟她闹着玩的,她想都没有想,就朝江边跑去。小明见姐姐跑远了,从芦苇丛后面出来,要去追姐姐。这时候有一只小野鸭,大概刚学会飞吧,飞了一炮仗路,就落在草地上。死猪眼和小明被它吸引住了,猫腰向它逼近。

小孩子玩性重,被小野鸭这么一闹,小明就把姐姐给忘了。

小明总以为姐姐找不到他,就回家了。太阳偏西,小明回到家,才知姐姐没有回来,就跑去找尚未收工的母亲。柳月抱起儿子,就去找“反革命”。牛太师又死吹破哨子,把全队人集合起来,分头去找;全队人把整个外草塘都找遍了,包括江头江脑,都没有找到她。

这时候都快半夜了,牛太师安慰了柳月几句,就让大家散了,明天再找吧。

第二天找了一天,依旧没有找到小聪。

找不到她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她没了,要么她走了。牛太师找过江里捕鱼的小渔船,都说没有见过她。如果她溺死在江里,一般在哪儿落水,就会在哪儿浮上来。牛太师让渔夫留意,他们都说好的。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过了数日,依旧没有渔夫来报信;想来她曾经到过江边,但不曾落水。牛太师带人去路口和七甲渡口打听,也都说没有。摆渡的老莫告诉牛太师,这儿成天乱哄哄的,或许他疏忽了说不定;“反革命”的家在省城,过江便是,说不定她去城里了。牛太师让“反革命”回家看看,他赶了回去,但街坊邻居都说她没有回来。那时候没有流动人口,只要有陌生人出现,谁都会注意的,更何况是个女孩子,如果有人发现,肯定会送回去的;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如果她还在外草塘,又怎么会找不到呢?

失去女儿后,柳月成天哭哭啼啼的,口口声声怪自己不好。没过多久,她就卧病不起,在家躺了整整一个冬天,第二年春天,我们再见到她时,她就跟从前有些两样了。最明显的是她那双大眼睛,亮的时候特别亮,暗的时候又特别暗,而且忽亮忽暗,没个定数,就像线路接触不好的电灯。傍晚,我们放学回家,经过化仙桥时,经常能看到她,披了一条绣花的床单,站在桥上。有时候,她不呆在化仙桥上,就在钱塘江边,双手举着飘动的床单,在江堤上跑来跑去。

我妈说她脑子有点搭牢了。

我在外地工作后,离开老家的时间越久,梦到外草塘的时候就越多。这样的梦,一般分两类:一类是梦见外草塘的狐狸精,场景是少年的我,游荡在美丽而又荒凉的外草塘,或夕阳如烟,或月光如水,恍惚之间,有东西从荒野中窜过;随后,在我前方的不远处,就会遇见一位漂亮的姑娘。我生活在外草塘时,没有见到过狐狸;但见过不少黄鼠狼,所以梦里的狐狸,多半是黄鼠狼的模样。这着实可笑,却并不妨碍我做那样的梦。黄鼠狼摇身一变,就成了妖艳的姑娘;而妖艳的姑娘,最后往往就成了身披绣花床单的柳月,她不是站在化仙桥上,而是飘在仙封河上,凌波微步,忽儿飘向东,忽儿飘向西,朦朦胧胧的,美得要死。endprint

怎么会是她呢?

但就是她,而且每次都是她。

这足见我从小就渴望遇到狐狸精,而且在我心目中,狐狸精就应该像柳月这样的女人。

另一类是梦见野狗,场景还是少年的我,在荒野上拼命地奔跑,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一只野狗,或一群野狗;它们有着庞大的身躯,蓬松的长毛,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白色黏液从獠牙间挂下来……尤其是月圆之夜,一条野狗冲着月亮呜呜地嚎叫,随即远近的四野上,嚎叫声便此起彼落,非把人吓死不可。但每次惊醒,我都纳闷来自影视作品中的狼,怎么就成了我梦中的野狗呢?

外草塘没有狗,一条都没有;但在那个年代,没有狗的外草塘,却在“反革命”等阶级敌人被批斗后的当晚,就会听到狗叫声。这个谜至今未解。它对小时候的我,影响之深是毋庸置疑的;它让我感到恐惧,并在心底打下深深的烙印。

小聪失踪后,过了两年,“反革命”一家就离开了外草塘。

牛太师让人用钢丝车,将所有的东西都拉走了。柳月牵着小明,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而“反革命”啥话都不说,突然就砰地跪倒在地上,朝大家磕了三个响头。事后我妈就在家里说:“女儿都搞丢了,他还磕头,傻不傻啦?”我爸黑下脸来,骂我妈:“你懂什么!”

那间被搬空的蒙古包,就成了我们最爱玩的地方。但是到了第二年夏天,一场雷雨中,闪电将这棵大树拦腰劈断,仅剩的下半身也被天火烧了,包括那间蒙古包,真是可惜了。不过,大家都说,幸亏“反革命”一家都走了;要不,他们可就遭大殃了。但奇怪的是,被烧成黑炭的大树,竟然没有死透;第二年春天,新芽从根部破土而出,摇摇晃晃地抽出三枝来。

两年后,我去公社读初中。在第一节语文课上,我又见到了“反革命”,方知他在公社中学当了语文老师。我这才知道他姓刘。很显然,他第一眼就认出我来,朝我笑笑。课后,他把我叫去老师办公室,问了一些外草塘的情况。我有些怕他。真的,我站在他面前就特别紧张,连话都不敢说了。他送我出来时,拍拍我的肩,叫我好好读书。

他教语文是一等一的好,公社中学里没有比他更好的语文老师了。我之所以有写作的爱好,能够成为作家,完全得益于他那两年的教育。我的作文,经常被他当作范文,拿到课堂上去朗读。但我在他面前依旧十分紧张。他比在外草塘时消瘦多了,而且抽上了烟;每节课下来,尚未离开讲台,他就先摸出一支烟,点上;重重地吸上一口后,才裹挟着阵阵烟雾姗姗离去。我在学校里,没有看到柳月和小明;我只知道周五下午,他没有课,就背着包离开学校,去乘车回省城了。

我听说柳月离开外草塘后,病就更重了,她被送去省城治疗,就留在城里。她儿子小明也跟她回省城了。我有好多次鼓足勇气想问他,但到了他跟前,就又哑巴了。我真的没用,直到初中毕业,我都开不了这个口,也不知小聪最后有没有找到?

我在长山中学读高二那年,听家在公社中学的同学说,刘老师也回省城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碰到过他。

自从七十年代末,我离开外草塘后,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其间每次回老家,都来去匆匆。两年前老妈病重,我住了五天,才深切地感受到外草塘的变化。说来也怪。以前偶尔还会梦到外草塘,但此后却不曾有过这类梦;而且这些年梦也少了,甚至可以说不做梦了。大概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这样也好,有梦徒添烦恼,现实生活毕竟是个无梦的世界。

很久以来,我都想写一写外草塘,为那些梦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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