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孔雀东南飞》中焦母的悲剧性命运

2016-10-21 16:09马英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6年4期
关键词:焦母焦仲卿封建礼教

马英

在解读《孔雀东南飞》一诗时,一般会将同情的目光投向刘兰芝,认为“焦仲卿、刘兰芝的婚姻悲剧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礼教、封建家长制的罪恶”[1],《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的“孔雀东南飞”条目称“它通过焦仲卿、刘兰芝这对恩爱夫妻的悲剧遭遇,控诉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家长统治和门第观念的罪恶。”这些批判的矛头都直指焦母,焦母被认为是刘兰芝悲剧命运的制造者之一,是典型的恶婆婆,也有研究者指出焦母深受封建礼教和特殊环境影响而形成了病态人格[2],对儿子充满了变态的占有欲。本文认为,年老色衰的焦母本身就是封建男权社会的悲剧性人物。在《孔雀东南飞》的字里行间,有声或无声处,均萦绕着焦母的声声叹息。

一叹,中年丧夫,辛苦持家

焦母年轻即守寡,这可从刘兰芝辞别婆家时推断出来。刘兰芝首先是“上堂拜阿母”,而后“却与小姑别”,唯独没有与公公告别的情景,在讲究封建礼法的南朝时期,刘兰芝辞别不与公公告别是说不过去的。因此,唯一的理由就是公公已经不在人世,且文中连太守、媒人都写到了,却从未出现有关焦仲卿父亲的文字,在此我们可以推断出焦母是个寡妇。关于这一点,应基本达成共识。有研究者还进一步指出:“焦母就是一位45岁左右的寡妇。”[3]或许焦母到底是多少岁还值得进一步推敲,但是其寡妇的身份应该是非常确切的。带着一双儿女的新寡的焦母当时有两种选择,要么再嫁,要么养家。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注定是一个沉重的人生。焦母选择带着两个孩子自立门户,因而,焦母绝对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女性,她一定是一个可以担当的并且有一定能力的女性。我们尽可以想像寡母在养育儿女过程中的种种痛苦与艰难,不管过程怎样,她最终超越了苦难,将儿女养育成人。也正因此,相对一般家庭来说,焦母在家庭中的地位应该更重要,她一度应该也必须是家庭的绝对权威。寡母持家的特殊经历造就了焦母坚毅、专断的性格特点,因此在儿子为儿媳求情时,她才会非常决断地告诉儿子“便可速遣之,遣去甚莫留”,才会命令儿子“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在丈夫去世后漫长的年月里,焦母过着非常寡淡的生活,她几乎是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女人性,放弃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所必有的一切需求,而放大或彰显了自己的母性。从此以后,她以一个母亲而非女性的身份生存于世。作为一名封建男权社会的弱女子,中年丧夫的她独立承担起养儿育女的重任,并且让儿子走上了“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社会正统道路。我们看到最后的结果是儿子成了一名“府吏”,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她是一位成功的母亲,她在儿子身上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在儿子仕途稳定之后,又为儿子娶了“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的刘兰芝,刘兰芝一身的才艺,而且家境也还不错:“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香帘六七十,碧绿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封建社会,虽然焦家曾为“大家”,但到底中道败落,然而焦母一心想光耀门庭,为了娶回这位贤良的女子,焦母还准备了丰厚的聘礼(“受母钱帛多”),办了体面的婚礼。从这些细节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焦母是一个聪明能干、坚毅顽强的女性,在封建男权社会她凭借一己的力量支撑门户并让这个一度濒临绝境的家庭重获新生。

二叹,“自专由”:家庭权力旁落

问题出现在儿子结婚之后。儿媳刘兰芝家庭教育好,知书达理,而且也勤劳能干(“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并且“精妙世无双”,我们有理由认为刘兰芝也并非是等闲之辈。刘兰芝的到来,为焦家注入了新鲜血液。并且很快就俘获了焦仲卿的心,和焦仲卿的妹妹相处也非常好,家庭格局或者说家庭权力关系似乎就要发生变化,这让焦母感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受到威胁。刘兰芝不光年轻漂亮、勤劳肯干,而且“三日断五匹”,可谓相当能干,不排除超过年轻时候的焦母的可能。对于焦母来说,可谓棋逢对手,一向独立自主且能干独断的她怎么能够容忍这么一个稚嫩的不到二十岁的丫头竟然比自己强呢,因此“大人故嫌迟”,决不能让她得意忘形。

刘兰芝当然不能容忍焦母对自己的无端指责,所以焦仲卿回来之后,刘兰芝就忍不住对丈夫诉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这最后的自遣之词是对焦母极大的挑战。从最一般的意义上来说,休妻应该是婆家的主动行为,而在焦仲卿家情况发生了变化——焦母没有发话,刘兰芝竟然自己主动要求“遣归”,这让做婆婆的颜面何在。前面已交代“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焦仲卿在家的日子稀少,那么,刘兰芝待不下去的原因显然在焦母这里。刘兰芝竟然在焦家待不下去了,这是怎样一个恶婆婆——焦母有可能面对来自社会的各种道德谴责。儿子也质问她“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焦母的回答是“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

由此可见,焦母是非常在乎“自专由”的。如果刘兰芝“自专由”,显然会危及焦母的“自专由”。实际上,刘兰芝对“自专由”的问题也非常在意,所以她专门强调“事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甚至在回到娘家之后,刘兰芝面对哥哥说的也是“处分适兄意,哪得自任专”。从刘兰芝反复口头强调自己不敢“自专由”来看,这其实也是一个内心非常渴望自己能够做主,而不是一味依从他人观点的有思想的女性。然而,她身处的社会没有给予这样一个聪明、能干、有头脑的女性”自专由”的权力,且她毕竟从小就受到了许多封建礼教的训练,知道“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理,所以只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遵从这些封建礼教。对于一个能力特别强又特别有思想的女性来说,不能“自专由”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必须依從他人的观点行事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从长诗有限的文字里,我们还是能够窥见刘兰芝在封建礼教约束下某些有关“自专由”的挣扎,比如她要求遣归,这在当时绝对是惊世骇俗的;再比如被遣回家还要精心打扮,这更是异于常人的;还有被遣回家后要求母亲拒绝媒人说媒,这都表现了不一样的胆略。

而这一切对于焦母来说是不能接受的,作为封建男权社会的受害者,她也是封建礼教的维护者,她不能接受自己含辛茹苦建立起来的家庭任由一个外姓女子摆布。她必须巩固自己在这个封建家庭中的地位,在这个家庭中能够”自专由”的只能是焦母,因此刘兰芝和焦母的矛盾其实也包含了对家庭权力的争夺。如果说她不能太过于操纵儿子的话,媳妇是应该听从她“驱使”的。而刘兰芝竟然告诉她“不堪母驱使”,让她非常生气。在她看来,一旦刘兰芝树立了家庭中的权威,她的处境将非常艰难,所以她非常焦虑,并坚决地要求儿子“便可速遣之,遣去甚莫留”,才会对儿子大发雷霆——“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三叹,“薄禄相”:一生心血白废

听完刘兰芝的哭诉,焦仲卿就“堂上启阿母”,一开口就和母亲对着干:“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对于焦母来说,人生中最大的成功就是将儿子培养成了公务员——“仕宦于台阁”,这是焦母漫长而清苦的守寡岁月里最可圈可点的一笔。而焦仲卿一上来就直击要害,告知没有做高官的福相,这简直是对焦母的当头一棒,也是对她半生辛苦的无情嘲讽。焦母年轻守寡,最大的动力就是希望儿子能够光耀门庭,这也是她能够忍受一切困苦的最深层的原因,而焦仲卿居然说自己“薄禄相”,这简直是对焦母所有付出的巨大侮辱,几乎要将她的整个人生颠覆。焦仲卿接下来又继续伤害焦母:“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丝毫不念及母亲的养育之恩,随后质问母亲“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对于焦母来说,儿子的话字字锥心。

尽管如此,焦母此时并没有发火,只是批评他过于愚拙,指出刘兰芝“自专由”,并承诺“东家有贤女,自名为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所以要求他将刘兰芝遣送回家。然而焦仲卿一意孤行:“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儿子的这种决绝让焦母非常失望,辛苦养育的儿子在短短的两三年之内就可以对一个女子言听计从并且置母亲于不顾,这让焦母非常伤心,可以想见她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看到刘兰芝“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做细步,精妙世无双”地来拜别她,其光彩照人与自己的焦灼憔悴迥然相异!焦母完全可以把这看做是她对自己的挑衅:你以为遣我回家,对我是灭顶之灾吗?你看我好着呢!所以,焦母看到刘兰芝打扮得这么美时“阿母怒不止”,源源不断的怒气从心中涌出,那是相当发怒的样子。儿子儿媳竟然联合起来对付自己,这让焦母情何以堪!就是这个漂亮的女人让儿子认为自己“薄禄相”,小小年纪就不求上进,让母亲一生心血白费;她这光彩照人的形象同时也照见焦母作为一个老年女性的灰暗;而“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的彬彬有礼的告白更是要将自己置于无地自容之境。刘兰芝越是有礼,焦母越是生气,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焦母看来都绝对的不怀好意,焦仲卿对她的沉迷更是让焦母心急上火。

四叹,“常别离”:晚景凄凉

刘兰芝被遣之后,焦母并未像她早先承诺的那样,给儿子找东家贤女,反倒到刘家提亲的人一个又一个,焦家的安静与刘家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当得知刘兰芝要改嫁的时候,焦仲卿才慌忙请假来相见,才会酸溜溜地说“贺卿得高迁”。当两人约定“黄泉下相见”之后,焦仲卿告诉母亲“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为了刘兰芝,他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而置辛苦养育他的母亲于不顾。个性要强的焦母此时“零泪应声落”,儿子的话音刚落,焦母就落泪了,这也是焦母在诗中唯一一次落泪,情之所至,伤心至极,她拼尽一生去追求的东西在此就要全部化为齑粉,于是她不停地劝慰自己的孩子,要他考虑自己的事业,并再一次承诺为他去求东家贤女,然而已经于事无补,在刘兰芝投水后,焦仲卿“自挂东南枝”,焦母最终晚年丧子,无比凄凉。

综上,焦母也是封建男权社会的一个牺牲品,她过早地成为一个没有性别的人,生命中的有限欢乐不过是母性角色所赋予她的,她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寄托在孱弱的儿子身上,所得不过是一个空无,为了生存的家庭权力之争换来的不过是家庭的分崩离析。她深受封建教条毒害并在无意识中成为封建教条的传承者,她用封建教条来约束自己的晚辈,想用这样的枷锁来锁住她们的人生,却不料换来更为凄凉的结局。

注释:

[1]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98.

[2]陈晓云.焦母的病态人格[J].漳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1):22.

[3]汤斌.《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与父系社会家庭结构的瓦解[J].文学遗产,1989(6):50.

[本文系湖北省教育科学规划2015年度课题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5GB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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