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抗美援朝大后方

2016-10-22 16:34罗信善
中外书摘 2016年11期
关键词:伤病员护理员志愿军

罗信善,1936年出生,湖北黄陂人。曾在中南军区第五预备医院(187医院前身)任护理员、护士、护士长、助理军医、主治军医,303医院主任医师等。师从吴孟超教授。

上“前线”

1951年3月参军那天,我们新兵发军装了,新军装与我去年在邹家湾看到解放军穿的衣服一模一样。没想到,时隔半年之后,我参了军,竟然也穿上了套筒服,实现了儿时参军的梦想。一打听,老同志说这是苏联哥萨克式的套筒服装。领到新军装后,大家非常高兴,赶快拿回宿舍试穿。将衣服往身上一套,天哪!这根本不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又宽又长,穿起来活像唱大戏的,怎么看也不顺眼,而且这套筒服穿脱很不方便。新兵蛋子第一次穿上新军装,相互觑视,大家不禁都傻笑了。女兵们则穿上苏联的“布拉吉”裙子,戴上大檐帽,穿起枣红色皮鞋,既威风,又神气,比我们男兵潇洒多了,但她们却有点不会走路,显得很别扭。

一天下午,班长开会回来对大家说:“从现在开始,大家准备待命,不得请假外出,还要轻装,随时准备出发。”这简短的几句话,老兵们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我们新兵听了有点儿茫然,也不知该如何准备和轻装。这时,有个叫塔明学的老兵,主动来到我跟前,热情地对我说:“阿(俺)们部队可能有行动,阿(俺)们各个要做好准备,干哈(啥)都要给班长请假,心里不要紧张,也不要想家,更不要‘哭鼻子。”我问什么叫待命,他说:“待命,就是部队要做好随时开走的意思。”接着,班长叫大家打背包,只见老兵们个个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铺开雨布,叠好被子,很快将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打好了,最后将鞋子别在背包后面,拿起来结结实实,背起来精精神神。可是我看到我的一堆东西发了愁,真是“狗咬刺猬——不知从何下口”。还是那个老兵塔明学过来了,说:“小罗,俺来帮你!”他一边示范一边讲解,很快就把背包打好了。他接着说:“小罗,你来一遍!”我说“好”。将背包拆开,按照老兵说的要领,一步一步地将背包重新打好了,虽然不如老兵打得那么标准,但他看了后鼓励我说:“不错,只是动作慢些,还不够熟练,多练几次就好了。”听老兵这么一说,我心里充满了信心。

塔明学是东北人,因为文化程度不高,说话带有浓厚的东北味,有些土旮旯话我还听不懂,但他热情、诚恳,使我第一次深受感动,体会到战友亲如兄弟和革命大家庭的温暖。

又过了几天,4月12日刚吃过早饭,班长回来说:“大家马上做好准备,听哨音集合。”只见大家马上紧张地忙碌起来,打背包、灌开水……不大一会儿,集合哨响了,大家背起背包,挂上水壶,扎上腰带,每个班还配有一条枪由副班长负责背着,紧急向集合地点跑去,按班、排、所集合站好队,并报名清点人数。

按医院直属机关和一、二、三所顺序列队,全院人员几乎站满了一条大街。我们第一所有医生班、护士排、护理排、勤务班和炊事班等,等待出发命令。

随着总指挥的一声“立正,向右转”和“齐步走”的命令,大部队排成三列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威风凛凛,精神焕发,一路高歌猛进地行进在武昌的大街上。首先是我们一所的“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的歌声还未落,二所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的歌声又响了起来。三所也不甘落后,唱起“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这嘹亮的歌声,在队伍中此起彼伏,回荡在武昌的大街小巷,响彻云霄。人民群众以惊奇的目光注视着这支有男有女,年轻、朝气蓬勃的队伍,都投以赞叹、羡慕而信赖的目光,又寄托着无限的希望。

临近中午,大部队来到长江边,分乘多艘轮渡,从武昌抵达汉口,然后又排着队,朝汉口的循礼门火车站前进。到了火车站,大部队几乎占满了整个站台。吃完自带的晚餐后,大家就在站台上互相拉歌、跳舞、讲战斗故事,说说笑笑非常热闹。晚上9点多,我们登上一列敞篷列车。这时,在人群中的骆教导员叫我:“罗信善,你家有人来看你!”我心中猜想,在这关键时刻有谁来看我?于是我赶紧挤到车厢旁边,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是大哥来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我们要开走的消息,也来不及说更多的话,他递给我一个小包,打开一看,竟是几件新汗衫短裤,并问我:“你们去哪里?什么时候走?”我说:“不知道。”他又叮嘱:“不管到哪里,都要来信。”我“嗯”了一声,他就走了。

这趟列车,原是一列拉煤的敞篷车厢,车厢四壁和地板都是黑乎乎的,又是在夜里,谁也看不清谁的模样。大约晚上10点,只听火车头“嘟”的一声,这声音划破了武汉宁静的夜空,火车慢慢地启动了。随着火车的加速发出有节奏的铿锵声,我们的列车离开了大武汉,飞速地向着北方开去……

列车在黑夜中向前飞奔,伴随着飕飕的凉风。开始车厢里的男男女女都很兴奋,叽叽喳喳,不时传出阵阵欢笑,气氛非常活跃。快到武胜关时,因为这段铁路有一个坡度,火车头加煤后喘着粗气,铆足劲向上奔爬。这时从火车头烟囱里喷出的煤烟灰夹杂着水蒸气,不断地洒向列车后的每个车厢上空,然后又像雨点般落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面部和身上,眼睛都睁不开,大家只好面朝列车的尾部,簇拥和蜷曲在上无遮盖的车厢里。当火车进入武胜关隧道时,煤烟灰、煤气味加上水蒸气更加浓烈,简直是铺天盖地。这种强烈的刺激,足令我们有一种窒息和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等出了武胜关,大家才舒了一口长气,幸好武胜关隧道不算长,否则真要憋死人。

列车进入河南境内,东方开始发白,天亮了,本来十分困倦的男男女女,这时又活跃了起来。借着初升的太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个个活像从锅底钻出来的灰老鼠。用手一拍打,身上灰烟四起,脸上像涂了一层黑脂膏,鼻孔变成两个黑洞,一颦一笑一眨眼,只见露出两个白眼珠子和一口的大白牙,把大家活脱脱变成一群“非洲兄弟”。

河南不像湖北的丘陵地带,而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田野里的麦苗,在微风吹动下,展现出一派滚滚绿浪,预示着今年的丰收景象。我们的专列继续向着北方前进,看来没有停下的迹象。于是领导告诉大家,就在车上开早餐,吃自己带的干粮和水。中午过后,专列到达河南漯河,火车终于停下了,领导叫大家背好背包准备下车。于是,我们在站台上列队走出了火车站。

院部和一所的人马,排着队在漯河唯一的一条大街上朝西头行进。院部人员向街边一座耶稣教堂大院内走去,一所人员则开进附近的一所中学大院,二所人员开向火车站东面的农村,三所人员则开往郾城县。

后来听说,我们医院原本是准备去朝鲜的,但因为朝鲜战场第一次停战,大批志愿军伤病员乘专列回到国内,于是上级命令我们医院就在漯河市安营扎寨,并准备收容志愿军伤病员。因此,我们就在祖国的大后方,展开了一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救死扶伤的战斗。

后方战斗

漯河市由于刚刚解放不久,在连接火车站的那条主要街道上,除了一间平房式的火车站,还有一间小百货商店、一家储蓄所、一个邮局、一家书店和一座四面漏光的木板电影院外,其他大都是低矮的泥土小瓦房和草房,显得破旧而萧条,百废待兴。但漯河市的人民淳朴善良,热烈欢迎解放军,并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和帮助。就在祖国的大后方,军民共同打响一场收治志愿军伤病员的战斗。

与此同时,武汉、长沙和广州地区的医疗队也陆续到达。他们中有主任医师、主治医生、年轻的医生、护士长和护士,都是富有临床经验的医疗护理骨干。他们的到来,无疑给医院增添了新的技术力量。

在我们医院到来之前,地方政府和人民群众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将指定的房屋全部腾空并打扫干净。上级命令医院迅速做好收容治疗志愿军伤病员的准备工作。在有限的时间内,全院人员积极行动起来,以各所各连为单位,日夜奋战,建立病房、医护办公室、手术室、药房、化验室、供应室、治疗室、绷带交换室和伤病员伙房及厕所等,并迅速搬运物资和摆设病房床铺,铺上崭新的被褥及生活用的水缸、水桶、脸盆、小水壶、碗筷等。一所1500张床位的野战医院准备就绪,并随时迎接志愿军伤病员的到来。

几天之后,我们一所住的大院出现供水不足的大问题,虽说有河流从漯河市旁经过,但“远水不解近渴”呀。当时漯河市没有自来水,院子里的井水很快被掏干,于是所里决定,将男护士排和男护理排搬出大院,这样,就减轻了水井用水的压力,保证了所部机关、医生班、女护士班和炊事班的生活用水需要。因此,每天早操时,我们就带着毛巾和牙具,排队跑步到西城门外的沙河边,在清澈的河水里刷牙洗脸和洗衣。

这天,上级通知:志愿军伤病员专列即将到来。一场“军民联合”救治志愿军伤病员的战斗,就在祖国的大后方打响了。在院部的统一组织下,各所各连严密分工,车站迎接组、伤病员分类组、民工担架运送组等在有关人员的指挥下,奔赴各个战斗岗位。

当时,我分配在一所五连当护理员(也叫看护)。在所部和各连领导指挥下,只见医生、护士身穿白大褂,戴着听诊器,端着换药盘等候在各连病区前。我们护理员在班长的带领下,将病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床铺铺得整整齐齐,热水瓶、小茶壶灌满开水,碗筷和勺子一应俱全,崭新的脸盆摆放在洗脸架上排成一溜,并备好冷热水,大小便器干干净净整齐地摆放在新建的厕所里,各连伙房热气腾腾,饭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中午时分,第一列满载志愿军伤病员的专列开进了漯河车站,早已等候在站台上的医护人员和民工担架队,迅速进入闷罐车厢,热情地迎接志愿军伤病员,并小心地将他们抬下专列。他们的伤势都很重,加上在列车上几天几夜的饥渴劳累,多数伤病员不能自理,经医生分类后,由民工担架队迅速将伤病员送至各所和各连病房。在祖国的大后方,开展一场声势浩大、救死扶伤的“人民战争”。

收治伤病员

伤病员进入病房后,医生、护士马上进行检诊、换药,并拟定治疗方案。我们护理人员则尽快地将伤病员安置在病床上,端来开水让其解渴,并给每位伤病员洗脸、擦澡、更换衣服。接着,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让每位伤病员吃饱吃好,对双手残缺的伤病员我们就喂水喂饭。然后,让伤病员好好休息,消除连日乘车的伤痛和疲劳。三天后,第二批志愿军伤病员乘专列从朝鲜下来了,同样被迅速收治到各所各连病房。

前后两批共一千多名志愿军伤病员,将一、二、三所住得满当当的。这些伤病员的伤情都非常重,不少伤病员缺胳膊少腿,有的严重烧伤面目全非,成了无耳、无鼻的伤残病人,有的成了无眼的盲人。大部分伤病员不能活动和自理,除了繁重的治疗任务外,其护理工作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每个伤病员的一切生活,刷牙、洗脸、吃、喝、拉、撒、睡都得要人护理照顾。一会儿这个叫“看护,我要大便”,一会儿那个喊“看护,我要尿壶”。当时,在护理员中流行着“饭碗菜碗,护理员管”和“大便器,小便器,护理员的好武器”等顺口溜。有的伤病员不习惯在床上大小便,我们就将他抱着或背着去厕所,并为他擦屁股。这些又脏又臭的工作,我们都细心、耐心、热情地做好。这对一个从未接触过这种工作的青少年来说,开始非常不适应,心想还不如去前方冲锋陷阵痛快呢。但一想到,这是在为志愿军伤病员服务,是在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做贡献时,又感到无上光荣。因此,我们这帮“新兵蛋子”在革命熔炉里,得到了锻炼和成长。

为了改善伤病员的生活,除了一日三餐普食和重伤病员的流汁外,还规定每个星期吃两顿饺子。伤病员大多是北方人,一听说吃饺子都非常高兴,可是他们大多手脚不健全,无法包饺子啊。因此,包饺子的重任就落在我们护理员身上。

饺子,对我们南方人来说,不但没吃过,也没见过,更不知道是如何包的。开始,班长和老同志手把手地教我们和面、揪剂子、擀皮和包饺子等,因此,每次包饺子如同一场战斗,我们护理员自然也就成了“包饺子战斗”的组织者和指挥者了。包饺子擀皮是关键,我决心以边战斗、边学习的精神,去迎接包饺子和擀皮的重任。开始学着擀饺子皮时供不上包,在提高擀饺子皮质量的基础上,加快擀饺子皮的速度,于是试着一次擀两张,后来一次擀三张皮都成功了,不但质量很好,而且可供五六个人包。因此,我管的病房和伤病员往往是最先包完,除此之外,我还学会了下(煮)饺子,使伤病员最先吃上热气腾腾的饺子而感到高兴。这就是从不会到会,从外行变内行,在“后方战斗”中显示出我们护理员的风采。

那时,漯河市电力奇缺,每当夜幕降临,我们的病房、医护办公室就靠煤油灯来照亮。因此,值夜班的护理员在上夜班之前,将马灯和几十盏煤油灯灌满煤油,用盘子端着将煤油灯送到办公室和每个病房,并询问伤病员的情况,处理好大小便事宜及晚间护理工作,给伤病员放好被子、掖好蚊帐,安排好他们的睡眠,并定时巡视病房。天快亮时,除了做好病房内外卫生工作,洗刷痰盂、大小便器外,还要为伤病员做好洗脸、漱口等晨间护理工作。

我们男护理员除了做好病房护理工作外,还经常轮流去抬担架,负责抬送伤病员去手术室做手术或去X光室拍片检查。那时一所各连病房离手术室和X光室都很远,手术室在所部大院内,X光室在院部大院内。我们常是四个人用肩抬着躺着伤病员的担架,一去二三里,来回奔跑在漯河的大街小巷。

志愿军伤病员在回国住院期间,保持和发扬我军的光荣传统,处处遵纪守法,遵守院规,服从治疗,尊重医护人员。尽管医院条件很差,但他们都给予充分理解和配合。有的伤病员高兴之时,就在病床上来一段滑稽的“二人转”、评剧或家乡小调,把大家逗得前合后仰。有的伤病员虽说伤情已愈,但肢体残缺仍给生活带来不便,为了不增加医护人员的麻烦,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量自己去做。如有的双手残缺的伤病员,就将钢笔绑在伤残的手臂上,以顽强的毅力,坚持学习写字写信;有的双下肢残缺的伤病员,就将鞋子绑在膝盖上,跪在地上锻炼走路。每当人们排着队步行去街上电影院看电影时,这些膝部缠着鞋子的伤病员就跟在队伍后面跪着走路。虽说很吃力,汗流浃背,但他们从不掉队,表现出身残志更坚的革命精神。当我们上前去帮扶时,他们总是笑脸相拒、婉言谢绝,此情此景让我们深受感动。他们在前方战斗不愧是英雄,在后方养伤也是模范。这种身残志不残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受到全体医护人员和人民群众的敬佩和爱戴。

志愿军伤病员在住院期间,受到漯河市党政机关、人民团体和学校的大力支持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当地政府经常组织慰问团前来慰问,并送来鸡、鸭、猪、羊、水果,以及毛巾、香皂、牙膏、牙刷等大量慰问品。此外,还带着河南豫剧、梆子、坠子和杂技等文艺团体来到各所各连病区慰问演出。特别是常香玉儿童豫剧团的一出《穆桂英挂帅》,深受志愿军伤病员的热烈欢迎。

1951年5月,医院番号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65预备医院,隶属于河南军区。

转眼间已是秋天,志愿军伤病员在全院医护人员精心治疗护理下,大部分得以治愈,并将已治愈的伤病员集中到健康连,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治疗后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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