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2016-10-24 09:21荆永鸣
中篇小说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淑芬院长患者

荆永鸣



较量

荆永鸣

这天上午,钟志林很郁闷。早晨上班他迟到了十分钟。按说这没什么,甚至很正常。普通人的生活琐琐碎碎,一地鸡毛,两眼一睁,谁家还不许有个大事小情?即使家里没事,也保不准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现在的马路就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多乱啊,任何一种突发事件都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节奏。作为城市里的上班一族,谁敢保证不迟到?迟到就迟到了,只要领导不给你难堪,又不扣发你的奖金,大可不必为此而郁闷。

问题是,钟志林的迟到不是家里有事,也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情况,而是在一些常态化的生活细节上,他把自己搞乱了。早晨,他像往常一样,六点钟准时起床,依次处理了几项自身问题之后,开始做饭。通常情况下,家里的早餐都是由妻子做,妻子值夜班的时候,他就得亲自下厨。其实下厨也简单。这天早晨,他给自己做的是一碗热汤挂面,面里揪了几叶小油菜,同时还卧了个荷包蛋。

挺好。一清二白,吃吧。

刚吃一口,便皱起了眉头:咸了!

这时他想起煮面的时候曾打过一个愣儿:加盐了还是没加?当时他是觉得没加。现在他可以断定,这盐无疑是加重了。他只好把那碗面进行二次处理:滗出一部分汤,再加入一点老陈醋,这样就可以减轻面的咸度了。不料却恰恰相反,尝了一口,比原来更咸了!这时他才发现,加到面里的不是什么陈醋,而是老抽儿!如此的错上加错,把钟志林的情绪彻底搞坏了。结果,这顿早餐他只吃了一个荷包蛋,剩下的面,则一赌气倒进了马桶里。心烦了一会儿之后,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便赶紧收拾自己,出门,上班。

走到楼下,他突然觉得不对,是不是还烧着水呢?反身爬上五楼,进门一看,水壶正在燃气灶上喷着白色的水蒸气,吱吱啸叫。幸亏想起了这事,否则麻烦就大了!他关掉燃气,把开水灌入暖瓶,以便给值夜班的妻子备用。然后转身出门,下楼。到了底楼,有个邻居正背着身子锁门。他心里又生出个疑问:锁门了没有?想了想,没印象。他再次返回五楼,用手一试,像昨天的情况一样,门锁了。这扯不扯!

第三次走下楼梯,钟志林脑门上已经沁出一层细汗。走出小区,马路上满是车辆和急匆匆的行人。他下意识地一摸兜,竟然没带手机。说起来奇怪,过去没手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现在不带手机就像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系。人就是这样,不能逆转,有许多东西你可以一直没有,不能有了之后再失去。钟志林返回小区,正要上楼,屁股上突儿地一振,响起了熟悉的铃声,这时他才知道手机装在了屁兜里。

电话是赵淑芬打来的,问他中午吃什么菜,下班后她顺路到菜市场买回去。

随便!钟志林只说了两个字便挂断了电话。知道时间紧了,他只好加快步伐。走到小区外边的那条狭长的胡同里,见前后没有行人,他甚至不顾自己的年龄与身份,很不自重地小跑了几步。尽管这样,到了单位,他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一进办公室,他便撞上了苏丽娅略显吃惊的眼睛:

咦,主任没去开会啊?

钟志林一怔,恍然想起昨天的通知,他竟把科室负责人例会的日子给忘了!

会议已经开始,谈生正在讲话。钟志林来到自己平时的位置坐下。平时,虽然他认为这种每月一次的工作例会很无聊,还是每次必到。坐在会议室里,他总是无奈地想:人的一生,有多少时间是在各式各样的会场里浪费掉的呢。

谈生讲话的声音很洪亮,依然是那种令人生厌的老生常谈。无非是增强紧迫意识,提高竞争水平,千方百计地争取各项经济指标和全员效益的最大化。听起来,他好像不是一所公立医院的院长,而是一个雄心勃勃唯利是图的企业家。可环视左右,所有的人都似乎听得聚精会神,有人深受鼓舞的样子看着谈生,脸上呈现出一种献媚般的虚伪激情,有的还装模作样地做着笔记。钟志林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他神色安静地坐在那里,思绪却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OCD属于焦虑障碍的一种类型,是以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为主要临床表现的神经性精神疾病。其特点为:有意识的强迫和反强迫并存。在生活中,一些毫无意义甚至违背自己意愿的想法或冲动,反反复复侵入患者的日常生活。患者虽体验到这些想法或冲动是来源于自身,极力抵抗,但始终无法控制,二者强烈的冲突会使患者感到巨大的焦虑和痛苦……

正是为解决这种“焦虑和痛苦”,钟志林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为此付出了几十年的心血和努力。现在,出于职业经验与敏感,从近期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连串的事情上看,他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虽不能说就是OCD或是强迫症,至少也是一种神经质了。一个曾经治愈过无数患者的精神科专家,自己却遭遇了神经质,这简直就是讽刺!

散会后,钟志林回到病房,查房时间已经结束,几个医生正在给各自的患者下着医嘱。作为科主任和主任医师,钟志林还是去查看了昨天新入院的两个患者,一个是脑梗死,一个是癫痫。还好,各自的病情均有所稳定和缓解。他又翻看了几个医生的医嘱,对个别患者的用药与用量进行了适度的调整。一天中最为紧张忙碌的时间过去之后,钟志林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像往常一样,他首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茶不错,是信阳毛尖,翠绿的芽叶在透明的水杯里舒张开来,根根倒立,又慢慢沉入杯底。这时他却发现杯子没有洗净。他来到盥洗室,把茶水倒掉,冲洗了两遍。回到办公室重新泡了一杯,还是不对。只见杯子里浮起一层淡淡的油脂,仔细一看,似乎仍然漂着一些微小的浮尘。钟志林渐渐皱起了眉头。他没再把茶水倒掉,而是把杯子放在一边,强制自己不去看它。他知道,注意力越是集中在某个地方,感觉就越是敏锐,强迫性的思维也就越是严重,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追求完美,对自己和他人高标准、严要求……过分谨小慎微,责任感太强,凡事都希望尽善尽美……处理不良生活事件时缺乏弹性,内心矛盾、焦虑……在近三十年的从医生涯中,钟志林总是用以上的推论帮助患者寻找病因。

心情放松,不要紧张,顺其自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总是这么告诉患者。

大学期间,钟志林曾系统地研究过森田正马的理论体系。那位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日本医科大学教授认为:神经质症状属于主观范畴,而非客观产物。造成这种症状的根本原因是,患者总想以主观愿望控制客观事实,愿望越是迫切,由此引起的精神拮抗就越是加强,最后只能通过强迫性的症状表现出来。因此,这位教授在当时曾创立了一种“森田疗法”:凡事做到顺其自然,不要刻意去矫正,强迫观念就会自然消失。

多年来,钟志林一直把“森田疗法”用于最基本的诊疗实践,确有疗效。现在,同样的症状落到自己头上,他对这一理论第一次产生了怀疑。他承认自己的性格中有完美主义倾向;同时作为神经质患者的其他人格因素,他也几乎全都具备……可是,森田正马所说的“纯属主观问题,而非客观产物”——这一结论,似乎值得商榷。至于“凡事做到顺其自然”,在很多时候也并非完全由主观说了算。事实上,钟志林医生比谁都清楚,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神经质症状,完全是由外部因素所造成——说白了,就是被谈生给折磨出来的。

谈生的绰号“谈大拿”,也叫谈“一刀”。作为他的手下,钟志林曾和他在同一个科室工作过三年。记忆中的谈生,是个热情饱满的人,他性格豪爽,人也有趣。虽是科主任,但没架子。在男女同事之间,爱开性方面的玩笑。口才也好,随便扯出个话题便可以滔滔不绝,偶尔还能迸出一两句充满哲理的警句。业务能力也不错,主要是雷厉风行,胆子大,敢动刀。钟志林刚参加工作时,医院实行医疗下乡,由卫生局组织医护人员定期深入到偏远地区,为村民送医看病。在一个叫葫芦嘴儿的村子里,钟志林第一次见识了谈生的胆儿大。当时有个五十多岁的村民,背上长了个瘤子,小馒头似的,把上衣支起一个很大的包。在场的医生,包括一个妇科主任全看了,也摸了,视觉和手感都一样,肉肉的,很柔软。当时谁都不敢断言那个瘤子是恶性还是良性的,只有谈生一口咬定是个脂肪瘤,并建议患者,趁这个机会赶紧把它做掉。

能做吗?

废话!

现在就做?

谈生不高兴了:不做你就背着它,比别人多一块肉倒也挺好。

那位农民被众人笑得满脸羞涩,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或许是想象了一下挨刀的情景,到底有些害怕。他看着谈生,想说什么,只是脸一红,却扑哧乐了。谈生恨铁不成钢地端详着这个农民,像问一个执拗的孩子似的,做还是不做。那个农民扭捏着,觉得事情不好办了。不做,就会错过眼前的机会;做呢,又确实有些是害怕。纠结了半天他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那就做吧!

从专业上讲,这种手术本该由皮肤科医生来做,随行的一个年轻女医生有些踌躇。不是因为年轻,而是谈生的诊断有些粗暴说,眼前的手术条件也不靠谱,她没有在村委会里做手术的经验,没法做。结果是谈生一边生气,一边亲自动手,做皮试,打麻药,一阵子忙活,不到二十分钟,把那个馒头大小的瘤体完整地分离出来,并缝好了切口。谈生淡定地洗了自己的手。他告诉患者,七天后到乡卫生所拆线,又扔下两包APC,便收拾家伙,打道回府。也就是在那次回城的面包车上,同事们说说笑笑,谈生有了“谈大拿”和“谈一刀”的绰号。

不管怎么说,谈生的那次手术很成功。大约过了半年,有个农民到医院来找谈大夫,一张褶皱横生的老脸笑得像花朵,一进门就转给谈大夫一个平展展的后背。同时还给他背来了自产的十斤绿豆和十斤小米,以表谢意。这件事曾给钟志林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三年后,科室分家,由统称的神经科分成了神经内科和神经外科。谈生擅长动刀,自然挂帅外科;钟志林在神经病症和精神疾病研究与治疗方面颇有经验,被提拔为内科主任。此二人可谓一刚一柔,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一时间把市医院的神经科搞得风生水起。

那时候,钟志林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也就是现在,他和谈生会成为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

如果你当了院长,谈生就个是孙子,而不像现在,处处找你的别扭。

钟志林不同意赵淑芬这种假设的逻辑,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况且,他也始终不认为自己不当那个院长有什么不对,否则他就不会在竞聘院长和出国深造之间而选择了后者。

当初我就说,咱不出那个国,你就是不听。

赵淑芬和钟志林在同一家医院工作。这个有着“黑牡丹”之称的女人既是一位出色的妇产科医生,也是个贤妻良母。平时在钟志林面前百依百顺,但在钟志林决定出国的时候,她却是极力反对的。这倒不是出于一个妻子的眷恋或其他方面的考虑。对于赵淑芬而言,钟志林其实是个没什么情调的人。他只爱工作,不爱生活,为了医学上的权威与声誉,几乎放弃了所有的乐趣。他每天在单位里忙忙碌碌,晚上还要一头扎进书房,不是查阅资料就是撰写论文。夜里,常常是她已经睡醒一觉了,身边的床铺还是空的。那种全神贯注、孜孜不倦的劲头,甚至恨不得钻进患者的脑袋里跟病魔较量个高低。在赵淑芬看来,在一个地市级医院,作为科主任和主任医师,钟志林已经是首屈一指的专家,很权威了,可以了。医生就是医生,水平再高也有治不了的病。再说,已经五十岁的人了,还深造什么呀深造!

钟志林却不那么看,他甚至都不解释。虽说他是个神经医学的专家,但在许多时候,他自己的脑袋里却总是一根筋,只要他认定想做的事,就会一犟到底。结果,不仅赵淑芬的反对无效,就连老院长也没能把他拦住。

那是个上午。 在宽大明亮的院长办公室里,当钟志林把出国深造的想法和盘端出的时候,老院长坐在一张高靠背转椅里,一声不发,目光深邃地看着窗外,从侧面看过去,如同一尊雕像。

半晌之后,他们才有了下面的对话。

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儿子刚上大学,家里离得开了。

你不觉得有点晚了吗?

五十岁,还算年富力强吧。

我可是老了,用不了一年就该退休了。

所以,我得趁这个机会找你。

你是个人才。

院长过奖,我觉得有必要再深造一下。

我是说,我退休后,总得有人来接这个职务。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院长缓缓旋动转椅,同时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钟志林心有所悟,他明白了。

谢谢院长!不过,我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说说理由。

我觉得,一个医生应该在职业上有所作为。

你是在影射我吗?

不是,绝对不是!

其实,不是也是。老院长原是一位出色的显微外科专家,曾成功地做过两例断指再植手术,在医学界名声大震。为此,他还获得过由省长亲自颁发的“五一劳动奖章”。可自从十年前当上院长之后,整天陷于行政事务之中,已经没有时间临床看病,久而久之,便渐渐地荒废了自己的专业。有一次,有个副市长指名让他给一个亲戚做个普通的接骨手术。没想到,拿起手术刀,刚做切口,他的手就发抖,哆嗦。没办法,只好换了别的医生。不仅如此,最近几年他还整天被人告来告去。说他贪污,说他受贿,说他在购买药品上吃拿回扣……因此,动不动就被上级纪委叫去谈话。有一次还被检察院收进去好几天,出来的时候,本来很有风度的“博士头”竟然白了一半。只是不管怎么折腾,他毕竟还是院长,那种有权在握的感觉,让这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儿依然很是受用。在钟志林看来,这简直就是个谜。

实话实说,你的业务能力已经可以了。

我知道自己的不足,还需要学习。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只能自费了。

一定要去?

一定。

那年秋天,在北京的一位大学同学的帮助下,钟志林终于接到了美国圣约瑟夫医疗中心的邀请函,准许他赴贝洛神经医学研究所进行为期一年的访问学习。临行前,老院长慷慨地为他举办了一场送行晚宴,在市里最豪华的酒店摆了三桌酒席。院领导和中层干部悉数到场,气氛热烈。作为主宾,钟志林被安排在老院长和当时已是副院长的谈生中间。钟志林不抽烟,不喝酒,是一个讨厌各种娱乐活动的人,虽然是宴会的主角,人却显得有些木讷。其他同事则群情欢乐。不管心里是羡慕,还是嫉妒,都说了许多祝福的话。特别是谈生,酒桌上尤其活跃,他不时地搂着钟志林的肩膀交谈上几句,同时还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到了美国之后放心学习,家里有什么事,只管让赵淑芬吱声,他绝对帮忙,并特别强调,包括任何事!一句话,让几个会意的男女哈哈大笑。在整个宴席上,还是老院长最真诚,他白发苍苍地凝视着他:今天我以院长的名义给你饯行,至于你回国的时候,谁给你接风,我就不知道了。一语感慨,意味深长。

一年后,给钟志林接风的人是谈生。当时谈生已经当了三个多月的院长。在酒桌上,他欢迎钟志林学成归来,并语重心长地提醒钟志林:院里拿出十几万派他出国深造,回来可得多拉几个粪蛋啦!听语气,好像他钟志林以前没有好好工作,好像派他出国学习的不是老院长,而是他谈生。

有意思的是,院里的一些同事也好像早就盼着钟志林回国似的。一见面,就有了倾诉的愿望,又是惋惜又是埋怨,说他本来就不该出什么国,如果他不出国,他谈生算个屁呀!好像谈生当上院长,钟志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起来也怪,此前一直盼着老院长赶紧下台滚蛋的人,仅仅过了几个月,对谈生这个新院长开始失望了。他们甚至怀念老院长,回忆他的种种好处,说谈生不能和老院长相提并论的人也有。

对于人们七长八短的议论,钟志林只报以平静的一笑。他不愿参与这样的话题,没兴趣,也没有时间。通过在美国一年的访问学习,贝洛神经医学研究所多项最新的研究成果和诊疗技术,令他踌躇满志,他只想把学到的新知识投入到自己的诊疗实践,同时继续做他已经确立好的研究课题。至于谁当那个院长,对他来说都无所谓。谁当那个院长,他不都得用人?

钟志林想得没错。他回国之后,谈生对他是不错的。毕竟曾在同一科室里工作过,而且曾做过他的下属。过去他一直管钟志林叫“伙计”,随着年龄的增长,又称他“老伙计”。他不仅把科主任的职位一直保留到了钟志林回国,没多久,便想提他当副院长,让“老伙计”做他的左膀右臂。当时钟志林婉言谢绝了他,就像他当初谢绝老院长的理由一样。这件事让谈生很不高兴,但也仅仅是不高兴,并未因为钟志林的不给面子,不领情,或不识抬举而上升为矛盾。

两个人的真正矛盾起源于改革。谈生喜欢改革。上任后,他先是按部就班,不动声色,也不作为。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稳定之后,才抓住人们的“求变”心理,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当然,改革没有错。不改革,你就会被认为和前任一样平庸无能;不改革,你就会被人说成“去了个朽木,换了个柳木”,没有新鲜感,让人看不到希望。但关键看你怎么改,改什么。在钟志林看来,谈生的所谓改革其实就是胡改。比如,他在全院实行绩效工资的同时,还要和“返诊率”挂钩。所谓的“返诊率”就是让病人重复就诊,次数越多越好,说到底就是让病人多花钱。这怎么行呢,公立医院历来就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谈生不但把它的公益性质改了,他还改药价。区区的一个市级医院,有的药品价格竟然比美国都贵。再说,现在看病已经够难的了,每天到医院看病的人比去商场的人都多,他还一个劲地强调经济效益,提高“返诊率”,“返诊率”越高,拿的奖金就越多。钱多当然好。钟志林不是不爱钱,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总觉得这种在病人身上刮金揩油的行为,不仅违背医德,欺骗生命,也有愧于做人的基本道德与良知。可你不按着他的改革思路来,他就会立刻给你眼罩戴。中秋节,医院发过节费,别的科室每人发五百,而钟志林所在的神经内(含精神)科,每人只发二百元,结果科里的人对钟志林这个科主任很有意见。于是借科室负责人例会,特别是在一次全院的职代会上,钟志林对院里的一些改革措施与方案,提出过许多不同意见,为此惹得谈生大为不满。有一次,他甚至用一种非常疑惑的眼神看着他:钟主任,我发现你去了一趟美国之后,怎么变得这么多事儿呢!

就这样,“老伙计”变成了“钟主任”。两人的关系由最初的随随便便,到后来的相敬如宾,再到后来的越整越拧,摩擦不断,乃至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样一种上下级关系,既消耗着钟志林的心力与精力,同时也极大地挫伤了他的工作积极性。一晃三年过去了,钟志林不但在专业上没搞出什么名堂,反而把自己弄得焦虑重重,神经兮兮。

你找三根橡皮筋儿,套在右手腕上,一旦出现不可克制的强迫现象时,就立即拉弹它。记住,要反复拉!拉弹力度以手腕皮肤稍有疼痛感为宜,同时数着拉弹次数。一般情况下,拉弹二十到三十次,你的强迫现象就可以减弱,甚至会消失。

俗话说,医生治不了自己的病。但为了对付自己的强迫意念,钟志林还是在苏丽娅那里找到三根橡皮筋儿。他用平时教给患者的方法,把皮筋套到自己的手腕上。一旦有了强迫意念,便不断拉弹。经过一周时间的反复实践,卓有成效。

上午十点,查完病房后,钟志林回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很正常。那种没有洗净杯子的感觉消失了。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品上一口,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是院里的纪委书记刘然,告诉他局纪委找他,让他下午抽个时间到卫生局去一趟。

放下电话,钟志林突然想起了那封举报信。

两个多月前,钟志林和谈生之间曾发生过一次不快。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一个患者因为小脑损伤,走路没有平衡感,老是栽愣,跑偏。据小伙子自己描述,最初是往左偏,在北京一家医院做了神经阻断术。出院不久,又开始往右歪。平时上街,走着走着就上了马路牙子,特别是拐弯,经常往墙角上撞,而且越来越严重,每次出门,只好在手腕上系一根小绳,让妻子牵着走,不时地往正道上拉一下,很麻烦,也很痛苦,为此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抑郁症状。了解到这种情况之后,钟志林建议患者到第一次手术的医院进行二次治疗,并开了转院手续,但谈生不予签字。

去就去呗,我签什么字?

现在这里不是医保定点医院了吗,没有转院手续,回来不给报销。

既然是定点,为什么要转院呢?

是钟叔建议我转院的。

谁是你钟叔?

就是钟主任,钟志林。

谈生接过转院单,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一个电话把钟志林叫到了院长室。

钟主任,这个患者有必要转院吗?

必须转。

本院不能治?

谈院长,这个不是能不能治的问题。多年前,科里住进一个年轻的患者,得的是精神分裂症,从症状上看,倒也不怎么严重,就是思维奔逸,说大话,吹牛皮,说得口干舌燥、嘴角起沫也毫无倦意。那时候神经科还没分什么内科外科,包括精神方面的疾病全都是一勺烩。经过会诊,钟志林和谈生一致认为患者属于躁狂型的精神分裂症。但在治疗方案上,两个人的意见却产生了分歧。在钟志林看来,导致小伙子精神分裂的直接诱因是失恋,应该保守治疗,以心理疏导为主。谈生却不那么看,他认为诱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病灶已经形成,如果不把病灶做掉,就有可能导致病情越来越严重,其后果不堪设想。为此他还讲了个例子,说几年前他治疗过一个同样的病人,当时他的方案是必须手术,可家属死活不同意,住了几天院就回家了。结果怎么着,养虎为患!回家之后,患者的病情越来越重,不仅出现了冲动和攻击行为,见人就打,还乱性,有一次竟差点把自己的亲妹妹强奸了。说完,他让家属好好想想,自己看着办。这是多大的教训!结果几番权衡之下,患者和家属经过商量,最后还是同意了谈生的治疗方案,并由谈生亲自操刀,对患者实施了前额叶脑白质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那个躁狂的小伙子立马就老实了,既不狂言乱语,也不声嘶力竭了,老实了,安安静静地在病房里住了几天,便办了出院手续。没想到,一个月后,他的父母连同好几个亲属一起又把小伙子带到了医院,说你们怎么把人给治傻了呢?

这也正是钟志林所担心的。实际上,这种手术就是用一种破坏的方式,切断患者的一部分脑组织,中断它们之间的某些联系通道,起到调整脑功能的作用,达到清除精神症状的目的。钟志林知道这种手术有一定的风险,做不好,就会矫枉过正,使病人变得过于温顺,感情淡漠,对外界的刺激没有反应,甚至造成精神障碍,出现记忆力和智力下降等等。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医学界已经基本上停止了这种手术。后来,随着医学技术的进步与发展,虽说这种手术又悄悄在回到了临床实践中,但不到万不得已,却很少使用。当时谈生却不管那一套。他认为所谓“万不得已”,无非是因为之前就错失了良机,医生最可贵的就是三个字:快、准、狠!

其实,谈生的学历很一般,他是“七·二一”毕业的。那种大学,作为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葩,其目的是“学以致用”,为本单位培养急需人才,学员从工人中选拔,入学和毕业施行开卷考试,没有正规学历,基础课水平也不高。但谈生是个上进之人,毕业后,他深感自己的不足,在钢铁厂职工医院工作期间,又读了一个本科函授,边工作边学习。期间人际关系搞得也不错,函授没毕业,人便调到了市医院。当钟志林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神经科工作的时候,谈生已经当了一年的科主任了。

作为科主任,当时谈生如此坚持自己的方案,钟志林只好保留意见。他只希望手术能够成功。可结果,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面对患者家属七嘴八舌的质问,谈生开始还半信半疑,甚至还烦了,他严肃地提醒那几个家属,别嚷嚷!在医院要保持肃静,这是常识知道不?然后他友好地拍拍小小伙子的肩膀,试探性地问这问那,不管咋问,小伙子只是温顺地看着他,咧着嘴,光是乐。可不是傻了咋的!

这下麻烦大了。几个家属拉着那个傻小子,像示众一样,在医院里一连闹腾了好几天。讨不到说法,后来,就去了卫生局。根据当时医学界对这种手术的保守规定,局里认定医院确有过度治疗之嫌,应该对患者负有一定责任。好在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患者又是来自偏远的山区,胃口不大,更主要的是那时候的医患关系还不像现在那么尖锐。最后,医院对患者支付了五万元赔偿金,总算把事情摆平了。

在钟志林看来,谈生过去的行医和现在的执政风格差不多,就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听不进半点不同意见。特别是实行医改之后,作为院长,他总是强调“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抓住个患者就不放手。

我觉得应该转院。

钟主任,我知道你和患者可能有亲属关系,但对于转院这件事,不管谁,院里都是有严格的规定的。

钟志林哭笑不得。他和患者哪有什么亲属关系,他们只是一栋楼上的邻居,因为年龄上的差别,又出于礼貌,小伙子才一直叫他钟叔。

钟志林解释说,他和患者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考虑到他的具体情况才同意他转院的。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前期手术是在北京做的,他认为必须回到那家医院去治疗……他还想说下去,谈生用一个果断的手势制止了他。

行了行了,没有那么多的“必须”!现在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把患者转到神经外科去,至于怎么治疗,你可以不参与,由外科决定,你看好不好?

从职称上说,谈生比钟志林的主任医师低一级,但院长的权力却把他架到了另一种高度,让他仍然处于上位。

你是院长,你说了算吧。

可院长说的,患者不同意。那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在财政局工作,是一位副局长的司机。由于在一次车祸中小脑受了伤,司机当不成了,走路还老是跑偏,本来就够糟心的了,没想到转个医院治病都不行。其实这也是谈生有失策略的地方。经验告诉我们,不能把所有的病人都视为弱者。恰恰相反,有许多人因为忍受着某种病症的困扰与折磨,他们反而会比正常人更偏激,更暴躁。结果那个小伙子一怒之下,情绪突然失控。他不仅掀翻了谈生的茶几,混乱中,又一个耳光打在了谈生的左脸上,特别响亮。

就是那个耳光,把谈生打恼了。后来,在对方几乎要拼命的情况下,为避免真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虽然不得不在转院单上签了字——事后,却把那一记耳光之辱,记在了钟志林的账上。

大家知道,现在的医患关系很不好。作为医护人员,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化解这种紧张的关系而不能像有的人那样,故意挑唆和激化医患矛盾,除非是别有用心!

此后,谈生不止一次地在一些公开场合旁敲侧击。更气人的是,谁都知道他指的是钟志林,可他就是不把名字说出来,而是说“有的人”。有几次,在众人斜瞟过来的目光中,钟志林都是差一点拍案而起。但他忍住了。既然谈生不指名道姓,就说明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就像泼妇骂大街,明明骂的是你,你一旦搭茬儿,人家却说我没骂你!这岂不是自取其辱,自讨没趣?可面对谈生的指桑骂槐,钟志林又咽不下那口气:你不明说,我也暗来。不信你谈大拿还真是一手遮天了不成!结果他一封举报信把谈生告到了市纪委。

钟志林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一种无奈,倒不如说是一时冲动。事实上,当他把那封举报信投进邮筒之后,就开始后悔了,他意识到这种事情根本就是扯淡,没用,弄不好,还会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老院长就是个例子。他在位时有人说他以权谋私,拿药品回扣,好几个人曾联名告他,可直到退休他都是安然无恙。倒是那几个告他的人,有的被免去了科主任,有的被调到了行政部门,再没有得到好果子吃。钟志林后悔不该写那封信。而等待结果的过程更是难挨,乃至构成了一种折磨。前思后想,各种推测。在一种难以摆脱的焦虑中,他甚至希望那封信没落到纪委人员手里,而是被那种不负责任的临时工投递员弄丢了,扔了,或者烧掉了更好(这样的投递员不是没有,报纸上就曾经报道过)。果真如此,就等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事实却不是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就在钟志林几乎把那封信忘掉的时候,卫生局纪委却通知他去一趟。

下午,钟志林来到了卫生局。找他的是一位姓王的纪委的同志,长得粗糙,一脸皱纹,看不出准确年龄。人倒是挺逗的,喜欢眨眼,常被人误认为是一种含意不明的暗示。确定了钟志林的身份之后,他从一个文件夹里拿出了那封举报信,眨着眼睛告诉钟志林,说市纪委转来的举报信他们看了。首先,他的动机是好的,是值得肯定的。但信里反映的问题,都是一些原则性问题,而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比如说,王纪检看着手里的举报材料:“独断专行,一手遮天,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这应该是组织部门的事。再看这条:“医院本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作为院长,谈生却总是强调利益最大化,在奖金分配上,实行什么绩效考核,用收入减去成本再乘以提成的百分比的办法,确定各科室的奖金,由此引导医护人员有意提高返诊率。本属一次看好的病,却让患者两次三次往医院跑,也就是说,能一百块钱能治好的病,非得让患者花上一千块……”王纪检快速地眨了眨了眼睛说,这么做,确实有点不太合适……然后,他抬起头,微笑地看着钟志林,可话得说回来,自从医改之后,所有医院不都是这样吗?

一个在专业上卓有成就的人,在别的方面则往往不太机灵。钟志林坐在那里,听着王纪检一条一条地点评他的举报信,他窘迫得就像个做错了作业的小学生,可他又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按你的意思,这些事,纪委都不管吗?

也可以这么说。

那经济上的问题管不管?

当然管。但是你反映问题必须有证据,光嘴上说不行,否则对方一旦说你诬告,你得承担责任。

钟志林顿时蔫了。平时他常听院里的同事背后议论,说谈生当上院长之后,看起来很正直,很廉洁,其实比老院长还要贪,只不过是他更狡猾,更高明。就拿采购药品这件事来说吧,过去老院长总是亲自出马,用哪个厂家的药品他说了算;谈生上台之后没那么做,他改革了。所有的药品采购,都一律招标。明知道他和中标的药品商之间有猫腻,可你上哪去找王纪检所说的证据?至此钟志林才知道告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某种角度上说,甚至比治疗一种疑难病症还要难。

从卫生局出来,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钟志林没再去单位,而是直接回到家里。这让赵淑芬有些吃惊,问他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到街上办了点事,就直接回来了。

办什么事啊?

……修修表,最近老是不走点儿。

他撒了谎。他不想把举报信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妻子。他守住了这个秘密。

他想扭转话题,问赵淑芬晚上做什么饭。

你想吃什么?

那就吃饺子吧。

赵淑芬快乐起来。其实在吃的问题上,钟志林向来都是很随便。她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很少有过自己的建议。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有时候让赵淑芬觉得做什么都特没劲。

包饺子的过程中,钟志林也上了手。他擀皮儿,她包馅。在一种默契的配合中,两个人同时感到了一种少有的温馨。

还记得第一次在我们家吃饺子吗?

当然记得。

他下乡后的第三个春节。作为点长,他一个人留在了青年点。除夕夜,他和老支书一家五口守着火炉说闲话,嗑瓜子。老支书一生没儿子,但三个女儿都很俊。大女儿赵淑芬已经高中毕业,在村里小学当老师。包饺子的时候,钟志林也动了手,擀皮儿,包馅,他居然样样都行。支书的老伴啧啧称赞,对着他包好的饺子左看右看,说一个人包的饺子上有几个褶儿,将来就会有几个儿子。说得钟志林很不好意思。吃饭时,他给老两口敬了酒,又象征性地和三个女儿碰了杯。其乐融融,如同一家人似的温馨。离开老支书家的时候,他竟忘了那顶心爱的棉军帽。走出大门外,赵淑芬叫着“林哥”追出来,她没把帽子递给他,而是用双手戴到了他头上。就在那一瞬间——突然,他拥抱了她,吻了一下。非常突兀,毫无道理——在人家的家门口,在这个寒冷寂静的除夕夜。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拳头在他胸上无力地捶了一下,扭身便走。几个月后,他实在想见到她,便借故到她的学校去。见办公室里没别人,他又一次吻了她。这次她回应了他,并紧紧搂住了他的腰。那种贴心贴肺的感觉,就像是要融化进他的身体里去。也就是在那一刻,他觉得找到了可以终生相伴的妻子。

许多年以后,赵淑芬曾问过钟志林,他上了大学之后,如果不是她尾随其后也考入了卫校,他会不会甩了她?钟志林想象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他说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们会有另外的家庭,生活可能幸福,也可能相反。

吃完了饺子,钟志林主动收拾碗筷,让赵淑芬赶紧上班,她是夜班。赵淑芬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你放心,我一夜不去,那个小王八都会替我顶着。新官上任,劲头足着呢!

赵淑芬说的“新官”叫孙驰,是妇产科里唯一的男医生。他四十多岁,长得胖,胖得喘气的声音都很粗。平时说话总是嘟嘟囔囔,甚至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很胆怯,很羞涩。就是这么个二货,前不久竟然当上了科主任。

在方老太太退休之前,科里所有的人都说过,无论讲资历、论水平,接替方老太太最合适的人选就是赵淑芬。当时就连赵淑芬自己也觉得非她莫属,她甚至还问过钟志林,如果让她当科主任,她干呢还是不干。

让干就干呗。

钟志林的态度很明朗。在他看来,赵淑芬的情况和自己略有不同,她是妇产科医生。在他看来,那个专业其实就是个熟练工种,二十多年的临床经验,她对助产接生那一套早已了如指掌,用不着再去搞什么高深的研究,当一个科主任,协调一下科里的行政事务而又不离开临床,这没什么不好。

没想到,后来接替方老太太的却不是赵淑芬,而是孙驰。经过反思,钟志林知道赵淑芬是吃了自己的挂落儿——他和院长整得那么僵,作为他的妻子,赵淑芬怎么可能当上科主任呢。他只能安慰赵淑芬:爱谁当谁当吧。就孙驰那个样的,他当了科主任,也没人觉得他高一截,你不当科主任,照样没人小瞧你。

对此赵淑芬也是心知肚明,她没有埋怨钟志林。只是一旦说到工作上的事,她就会借机贬低上几句孙驰,孙驰这样,孙驰那样……这次,她连孙驰都不叫了,干脆叫他小王八。

钟志林不喜欢这种耿耿于怀,不仅没用,还特别庸俗。

他告诉赵淑芬,这种外号不能随便叫。

我没随便叫。你知道他是怎么当上科主任的吗?

领导决定的事,我哪知道。

我听人说了,人家是用老婆换来的!

大约十年前,钟志林和谈生分别在神经内科和神经外科当主任的时候,老院长曾给他们调换过两个护士。调过去的是个老护士,业务平庸,不爱言语,是个丢了几天也不会有人想起来找的人。换过来的人叫苏丽娅,三十岁出头,眉眼清秀,长脖颈,眼睛漂亮。初次交谈,钟志林便发现了她的直率。

为什么要调到内科来?

想换个环境。

护士的工作性质不是一样么?

人可不一样呢……直说吧,我讨厌那边的领导。

谈主任挺好的啊。

我受不了他的好,烦人。

谈话至此,钟志林已基本上明白了什么。

苏丽娅是个整齐干净的女人,也是个优秀的女护士。她声音柔软,体形窈窕,极具白衣天使的审美特征。专业技术也可以,打针啊,输液啊,都很娴熟。交接班日志、护理表格都写得好,详细工整,字体清秀有力,不像出自一位女性之手。总之苏丽娅是一个很聪明、有教养并带有一点艺术气质的年轻女护士。他后来了解到,上卫校的时候,苏丽娅曾一度迷恋过文学。她喜欢托尔斯泰,喜欢泰戈尔,也喜欢琼瑶,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连读过三遍。她还写过诗,并因此陷入过痛苦,走路的时候经常会咯噔一下站住,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想一个句子。结婚后,她渐渐打消了想当女诗人的念头,只是在没意思的时候,读读诗歌,或看一点闲书。不须说,能用诗歌和闲书作为消遣的人,自然有着不一般的气质。钟志林还记得,那年护士节,在全院举办的联欢晚会上,苏丽娅曾亮丽登场,声情并茂地朗诵了泰戈尔的一首诗:《爱之灯》。

灯火,灯火在哪儿?

用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点燃它吧!

这儿有灯,

但没有一丝火焰——这就是你的命运,我的心啊!

还不如死了的好!

悲痛在扣你的门,她带来口信,说你的主醒着呢,

他召唤你穿越慢慢黑夜,奔赴爱的约会。

乌云漫天,雨下个不停。

我不知道心里激荡着什么——我不懂它意味着什么。

电光一闪,我进入黑暗的深渊。

我的心摸索着前行,前往那夜之音召唤我的地方。

灯火,灯火在哪里呢?

用熊熊的欲望之火点燃它吧!

雷声在响,狂风在啸。

夜像黑岩一般黑。

不要让时光在黑暗中逝去。

用你的生命点燃爱之灯。

苏丽娅非常敬佩钟志林的修养与学识。他身材挺拔,风度翩翩,成熟,稳健,是个儒雅而有学问的人。他说话从不带脏字,不吸烟,不喝酒,身上永远带着一种新鲜健康的药味。这一切都被苏丽娅当成一种“迷人的魅力”。工作上有什么事,她都喜欢和钟志林沟通,交流,哪怕属于个人隐私,也毫不避讳。

有天晚上,钟志林值夜班。半夜时分,他正在阅读一本医学杂志。她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说想跟主任聊点私事。他们聊起来,就在那天晚上,苏丽娅向钟志林坦率地表达了她内心里的痛苦。

说起来都难以启齿。当然了,除了主任,我和谁也没说过。孙驰知道吧?对了,是我老公。不怕主任笑话,我和他一点都不和谐,他对那事儿特冷淡。他身体倒是没问题。怎么说呢,你知道,他一直在妇产科工作,对女人的身体和生理肯定都了如指掌了,可能都麻木了。他自己也说对夫妻生活有影响。我曾建议他换个科室,但他不换。他说他喜欢妇产科的工作,说是观察胎儿的生长,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可我们俩,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让主任说说,什么人呀这是!不瞒主任说,有时候我都想跟他离婚,就是觉得太丢人了,说不出口。主任,你想想,说到底,人生不就是那么点事儿吗?我是个女人,才三十多岁啊。

说着,苏丽娅流泪了。钟志林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有说服力。 他只是从职业的角度告诉她,造成男人性冷淡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所有严重的全身性疾病、慢性疾病、过度疲劳,都可能会导致性欲低下。他建议苏丽娅,最好让孙大夫查一查身体,如果没什么病因,就注意从心理上调节。说了半天,苏丽娅只说了一句“他胖得像个猪似的,有什么病 ”,然后坐在沙发上继续流泪。

作为医生,他曾无数次遇见过患者流泪,可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患者,是他的下属,是同事,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在哭泣自己的男人性冷淡——这种情况,让钟志林感到很为难。用一句庸俗的话说,就是“爱莫能助”。

他站起身来,递给她一条毛巾的同时,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这样的肢体语言,似乎含有同情的意思,也有一种类似于“好了好了”的劝慰。她接过毛巾,站起身来,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用双臂搂住他了的脖子,同时像撒娇似的用头抵住了他的前胸。一种洗发香波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有了男人的反应,却慌乱不知所措。但他马上就稳住了身体里的情绪,一面用两只手去拆解她的双臂,一面用很低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告诉她“别这样”,“这样不好”……她惊讶地看着他,喃喃地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那个晚上,让钟志林不明白的是,当苏丽娅掩门而去之后,他为什么会怔怔地立在那里,怅然若失。

此事之后,两个人之间便有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秘密。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为彼此守住了那个秘密而感到比过去多出了几分亲近,但在平时的接触中,却更加小心翼翼。

周三是主任查房日。钟志林提前十分钟来到单位。头天夜里遭遇了失眠,在查房过程中,他两眼发红,浑身疲惫,精力老是集中不起来。主管医生向他报告病人的病历摘要,生命体征和实验室的检查结果,他听得心不在焉,却几次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瞟向苏丽娅。从美国圣约瑟夫医学研究中心回来之后,为提高临床护理质量,激发护士学习专业理论知识的积极性,钟志林要求责任护士在班时必须参与医生查房。苏丽娅站在病历车旁边,肃然听着主管医生的报告,无意中发现主任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不知何故。查房结束,钟志林对医疗和护理做简要评介和指导时,苏丽娅再次察觉到了他扫过来的目光不似以往。

上午十点,钟志林接待完最后一位询问患者病情的家属。苏丽娅敲门进来,问了一点业务上的事之后,微笑地看着他。

主任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

何以见得?

我感觉。

医务工作缜密周到,探幽入微,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大都天性敏感,但能说出“主任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的,却只有苏丽娅一个人。不知道是她格外注意他,还是另有原因,无论如何,钟志林都不可能实话实说。于是他豁然一笑,告诉苏丽娅他什么事都没有,并诚心诚意地表示,谢谢她的关心。

那我走了啊。

他颔首示意。

苏丽娅转身离去的时候,钟志林仔细端详着她的背影,端详着她束紧的腰肢和浑圆隆起的翘臀,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谈生,并由此调动起了各种想象,他们拥抱,他们接吻,眼前甚至出现了谈生和苏丽娅赤裸纠缠的动感画面……但很快,他就对这种恶趣味的臆想感到羞愧,恶心,同时又觉得有点对不住苏丽娅。

他和苏丽娅一起工作差不多已经十年。春来秋往,四季运行。做了母亲的苏丽娅还是那么年轻、漂亮,除了体态上稍加丰腴,几乎看不出她有别的变化。虽说她写过诗,却并不轻狂,不傲慢,作风上也不豪放。可贵的是,明知道他和院长之间有矛盾,她却一如既往地尊敬他,说起医院某些不合理的地方,她还往往会说上几句贬低谈生的话。我半个眼珠都看不上他。她贬低谈生,其实也是对钟志林示好。对此他心知肚明。有一次,苏丽娅甚至用一种怨艾的口吻和他开玩笑,说主任哪样都好,就是不会生活,不善于爱。他明白苏丽娅话里的含意,并始终保持一种警惕。从内心深处讲,他一点不讨厌苏丽娅,但也只需保持一种暧昧不明的关系就够了,绝不能为一个护士而毁掉自己的名誉。至于谈生和苏丽娅的传言,他也不相信他们会真的扯在了一起,而宁愿相信那个“小王八”的科主任“是用老婆换来的”——纯属捕风捉影,无稽之谈!

钟志林拉开抽屉。人在不知道想做什么的时候,往往习惯于拉开抽屉。在抽屉里,他发现了那几根用来分散自己的强迫意识的橡皮筋儿。试了试,它们的弹性仍然很好。接着他又拿起一个笔记本,翻了翻,最后一页,已经是两年前留下的笔迹。只有一行字:非常规突发事件下产生的情绪对神经生理的干扰与影响。

想了半天,他才记起这是他回国后拟写的一篇论文题目。多年来,他致力于神经医学的临床实践与研究,特别是晋升为主任医师之后,他规定自己要每半年撰写一篇学术论文。如今快两年了,这篇拟好题目的论文却被搁在了时间的那边,一字没动。他已经记不起当初要写这篇论文的学理动机和依据是什么。

这两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触及这个问题,还是无法绕开谈生。谈生是院长,也是钟志林的一个噩梦。许多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他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着开满鲜花的山顶攀登,总会出现一条恶犬拦住他的去路,他怎么躲也躲不开。这种反复出现的梦境,让他在惊醒之后还愤愤不平,同时也总是让他联想到谈生。在和谈生的不断摩擦中,他曾暗自检讨自己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对,但是没有。想当初,他总认为一个医生就要凭借自己的能力有所作为,为此他甚至蔑视权力。正因为蔑视权力,他和谈生之间的矛盾才越来越深。假如谈生只是个普通医生,说不定他早就妥协退步,和他化干戈为玉帛也不是不可能。可谈生是院长,总是用院长的权力卡他,压他,他不可能跟他妥协,向权力俯首。

有段时间,他真想一走了之。无奈的是,他出国前曾和院里签过协议,学习期满后,五年之内不得调出本院。不能调走,又无法消除和院长之间的矛盾,正是在这样的两难之中,让他萎靡不振,烦躁不安。虽然每天照常上班,却体会不到工作的乐趣,感受力越发迟钝。几天前,在一个家庭式的饭局上,有人问起他的年龄,他明明已经五十五岁了,却被他顺口说成了四十五!要不是赵淑芬当场予以纠正,他自己还浑然不觉……现在想起来,他心里仍然是五味杂陈。身体一天天老去,意识却停留在时间那边。这不是什么心理上的年轻,而是迟钝,是迷失,是一种浑浑噩噩的沉沦与陷落……钟志林惊讶地意识到,这恰恰是他所不愿意成为的那种人。

情绪是一种社会现象。作为个体生命的人,是以和他人或客观事物相互作用的形式而存在。人在与他人交往或参与接触客观事物时,在认知上的肯定或否定的心理体验中产生情绪。从生理上说,大脑皮层对于调节情绪有着重要的作用。生物学研究发现:在间脑水平以上切除大脑皮层的猫和狗,往往会对一些微弱的刺激表现出强烈的愤怒。相反,不同的情绪,也可通过大脑皮层对中枢神经及丘脑下部——脑垂体而产生不同的影响……

一天下午,钟志林在电脑上聚精会神地敲打着他的论文。这些不断跳跃的文字,在他心里激发出了一种久违的力量,让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吓得他像痉挛似的一抖。

电话是刘然打来的,说有件事儿想跟他谈谈。

刘然是院里的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钟志林突然想到了那封举报信。在卫生局的那天下,姓王的纪委同志跟他谈完话之后,他本想收回那封信,把事情就此做个了断。可王纪检不同意,说即使做了回复处理,材料也必要保存、备案。离开纪委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似乎没有结束——果然,不到一个月,刘然又找上门来。市纪委转给卫生局,卫生局转给医院,没想到一封举报信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既然刘然要找他谈谈,那就谈呗。我敢实名举报,还怕你“谈谈”?

没想到,一谈就崩了。

愤怒的钟志林第一次拍了桌子。

其实刘然很客气。作为一个不懂医学的行政干部,在医院这种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特别是在钟志林这样的医学专家面前,他也不可能表现得牛皮烘烘。让钟志林愤怒的不是刘然的态度,而是刘然的谈话完全出乎钟志林的意料。

有封举报信,是卫生局纪委转回来的。

我知道。

谈书记让我找您谈一谈,了解一下情况。

谈书记就是谈生。一年前,一个从部队转业过来的团政委,因为和谈生尿不到一壶,不到半年就调走了。空下来的党委书记便由谈生兼任,两个职务一肩挑。

你说吧,他什么意思。

谈书记的意思,就是让核实一下举报信里的情况。

核实什么,你说得具体点。

具体说,其实也就是两个事儿。一个是说您收受患者的红包,再一个就是反映您到社会某医院走穴看病的问题。今天请您来,就是了解一下这些情况存在不存在。

钟志林蒙了。至此,他才知道刘然要谈的不是谈生的问题,而是自己遭到了举报!人有两个最容易被戳中的地方:最喜欢的和最厌恶的。这猝然而来的当头一棒,把钟志林打得目瞪口呆,接着,情绪突然失控,他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质问刘然举报信是谁写的,他要当面对质!

刘然很淡定。他和蔼地解释说,那是一封匿名信,即使实名举报,也不可能把当事人叫出来对质,纪委有自己的原则和纪律,不像法院。刘然开始安慰钟志林让他冷静点,用不着生气,现在的人就是这样,捕风捉影,想说啥就说啥。特别是在咱们单位,你知道,历来就有喜欢告状的传统,别当回事。谈书记说了,跟你了解一下情况,有则改之,没有就算了。

情况是这样的:过去在这个不大的地级市区里,只有两所公立医院。后来民营医院、私人医院应运而生,先后冒出了十几家, 规模大小不一,等级良莠不齐。有的几乎就是东拉西扯拼凑起来的草台班子。其中有一家民生医院算是不错的,虽说服务好,费用低,医疗水平却跟上不去。有一次他们院里遇到一个怪异的患者,好好的一个人,全身上下,不痛不痒,也没有别的症状,就是烦躁不安,说不定啥时候,就突然烦得不行,严重的时候会用脑袋去撞墙。家里人不可思议,觉得不是真病,先后请过两个大仙儿,用过非常复杂可笑的各种办法进行扼制,没用,还是往墙上撞。没办法,只好到民生医院去就医。可医院也诊断不出这是什么病。有个叫刘之焕的医生几次打来电话,恳请钟志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刘之焕原是钟志林手下的一个年轻医生,两年前跳槽到民生医院之后便当上神经科主任。过去他非常敬重钟志林,两个的人关系一直不错。钟志林能不去吗?说是疑难,其实也就是和患者简单地聊了几句,就找到了病因。

做什么工作的?

开卡车的。

开多长时间了?

快三十年了。

平时开车的时候,有没有用嘴去吸油管这种情况?

太有啦!油管堵了的时候经常吸。

钟志林点点头。他退出病房之后只说了三个字:铅中毒。

后来经过多项化验,果然如此。结果是对症下药,那个患者几天后就出院了。

还有一次,也是刘之焕找他。那次是他父亲脑出血,需要做手术,他自己下不了手,便向钟志林求助。钟志林没有推辞,为刘之焕的父亲亲自做了一台手术。

就这么两次。第一次钟志林是下班后去的。第二次正好是星期天。他没接受民生医院和患者一分钱,能说是走穴吗?

关于收取患者红包的说法,就更是扯淡!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收了谁的红包,只管去查,如果有,我可以承担任何责任!

刘然点点头,表示没必要再去做什么调查,这件事就算到此结束。他安慰钟志林,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别往心里去就是。

钟志林不可能不往心里去。一个洁身自好的人突然被人泼了一身的脏水——你却不知道泼脏水的人是谁。那段时间,钟志林把全科二十三个医护人员都想遍了,觉得谁都有可能,又觉得谁都不是。他的思绪完全混乱了。赵淑芬却言之凿凿,一口咬定,说肯定是那个小狐狸精干的!她说一个敢跟院长上床的人,啥事儿干不出来?

而且,她还明知道你跟谈生不对付。

钟志林不以为然,却不好解释。这期间,他和苏丽娅曾有过两次肢体性的接触。一次是他和苏丽娅要一个患者的病历。当苏丽娅递给他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无意地碰到了一起,就在那短暂的一瞬,他意会到了苏丽娅的手有一种磁力,有点黏糊。还有一次是两天前,他去护士站查阅一个患者的化验单,苏丽娅站在他旁边,他没注意自己的腿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后来有了意识,是因为苏丽娅的腿不但没有移开,甚至略微有些贴近……这样的心理体验,钟志林当然难以启齿。

他对赵淑芬说,爱谁谁吧,身正不怕影子歪。

又是讨厌的工作例会。像往常一样,分管经营的副院长通报了上月全院经济指标完成情况,之后由谈生做了总结。按惯例,当谈生做完总结,再提三点要求,会议就该结束了。可这一次他却伸出两只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不要动,说有个事儿跟大家通报一下。

最近,有人向上级举报钟志林主任,说他收受患者的红包,到社会某医院去看病,走穴。在这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经过纪委调查,纯属扯淡,是子虚乌有!谈生停了停,声音低沉下来,当然,还不仅如此。前段时间也有人告我。我知道,医院是个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表面一团和气,其实背后的关系非常复杂。不过,在这里我还是要提醒大家,无论是谁,有意见请拿到桌面上来,我有错,你骂祖宗我都可以接受,最好是不要背后捅刀子。那是小人做的事,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心术不正,没什么意思,不客气地说,那就是一种极其下流的卑鄙和无耻!

谈生的嘴里至少有三颗假牙,但假牙却毫不影响他的口才。他言语尖刻,竭尽讽刺与挖苦,声音铿锵有力,把麦克风震得嗡嗡直响,只是越讲越庸俗,甚至掺杂着一些非常情绪化的婆婆妈妈。

个别人总以为自己很高明,了不起。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什么专家不专家,浅水养不住大鱼,你可以走。实话实说,我还真是不缺你那盘菜。否则,别管你有多大本事,你也就是个医生,我是院长我说了算,有能耐你就把我整下去,你来当!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钟志林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开始他还以为谈生是在为自己伸张正义呢,没想到他会突然回马一枪,而且简直就是夺刀杀人!钟志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作为一位医学专家,他熟知人的大脑约由一百四十亿个细胞组成,其储存信息的容量之大,可相当于一万个藏书一千万册的图书馆。可此时的钟志林却突然觉得一百四十亿个脑细胞不够用了。他意识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要爆发,但理智告诉他,面对这样的羞辱,即使咬碎牙齿,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那次会议之后,有关举报信的事仿佛成了一个事件,一时间在全院里传得无人不晓。奇怪的是,钟志林被人举报的事几乎无人提起,大多数人都在背后议论:有人把谈院长告了。同时反复猜测举报谈生的人到底是谁。这一切,钟志林毫无察觉。要不是在同一单位有自己的妻子,他可能会永远蒙在鼓里。有一天,赵淑芬一进家门就告诉他,在医院听说个事儿,没把她气死!

他问什么事儿。

有人说你写举报信,告院长。

谁说的?

我们科一个小护士。她说院里的人都这么议论,还有更难听的,说你告谈生就是想把人家整下去,你当那个院长,冤不冤呀你!

不仅是冤,分明是一种侮辱。钟志林没料到有人这么看他。他想不想当那个院长,除了妻子赵淑芬,只有老院长最知情,可老院长退休不久就得了心梗,死了。这个世界就这么奇怪,一件事可以生出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而这种事,即使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钟志林医生的情绪又坏了。作为科主任,过去他总是强调医护人员要保持一种稳定、愉快的情绪投入工作,因为医护人员的情绪会直接传染给患者。为此他还从精神学的角度写过一篇论文,认为“乐趣和欢笑,有时候比药品更能让病人觉得活着之振奋”。可现在钟志林自己却做不到了。上班的时候,连领带都不打了。他脸色阴沉,甚至挂着几分庄严的忧伤。无论是医生和护士,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一句多余的话。在患者面前,也全然失去了往日的耐心与笑脸。闲下来的时候,他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想事儿。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了王德军。

一个月前,有位患者需要做脑CT,前后做了两次,片子还是看不清。钟志林有些恼火。他从美国回来不久就打过报告,建议院里上一台彩色TCD,也就是经颅多普勒超声检测仪。作为研究颅内血管流动力学不可或缺的现代技术设备,在美国早就普遍应用了。有了这种先进的设备,可以更加科学有效地提高诊断的准确率。为此,他还多次找过谈生。而谈生却一回一个态度,一会说那就上吧,一会又表示等等再说。老是变卦。最后一次他还有点烦了,他告诉钟志林,别老是拿美国说事儿!咱区区一个市级的小鸡巴医院,能跟美国比吗?别说国情不同,医院也有个院情对不对?实话告诉你,我倒是早就想买,没钱是真的。说到这里,虽然谈生笑了,但还是把钟志林闹了个实实在在的大红脸。后来他就再也不提这事了。直到现在,检测脑血管所依靠的还是脑电图和CT片。

那天,钟志林只好亲自去找CT室的王德军,问他这片子是怎么照的。王德军却无奈地一笑,说是“家伙儿不行”。

不是新上的设备吗?

戴花的寡妇,怎么打扮也是用过的。

王德军讥讽地一笑。他告诉钟志林,那台新买的CT其实是一台翻新的旧货,当时他还找过谈院长,可谈院长说绝对不可能,也只能这么用了。最后王德军叮嘱他:钟主任,这事儿咱们可哪儿说哪儿了,不要外传。

钟志林重新想起这事,他竟然有些激动。他决定去找王德军,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想只要有人做证,不信你纪委再说我“捕风捉影”!

钟志林是个正直的人,却不是个聪明的人。谈生毕竟是谈生,是“谈大拿”,虽说在医院他一手遮天,独断专行,却有一套控制手下人的技巧。在医务人员面前,他和蔼可亲,甚至能称兄道弟,同时又用小小的“改革红利”让许多人尝到了甜头。因此在许多人眼里,谈生并不是一个很坏的领导。钟志林没有意识到,自己举报谈生的事在医院传开之后,为了不想扯进他和院长之间的矛盾,一些人已经开始有意躲避他。结果,王德军不但矢口否认他说过的话,还双手抱拳给钟志林作了一个揖说,求求钟主任,您千万别陷害老弟!

钟志林潜心研究了几十年的人脑组织,现在他发现最琢磨不透的,是人的灵魂,人的心。

没事的时候,钟志林喜欢站在窗前长时间盯着一棵树,以此缓解和矫正越来越差的视力。正是夏天,三楼外的一棵老槐树显得生机蓬勃。树上有一只什么鸟,叫声婉转,十分悦耳。像是听到了召唤,不一会又飞过来一只,快速地扇动着翅膀,像个微型的直升机,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才降落到树上。他饶有兴趣地观赏这两只小鸟。两只小鸟也歪着头,审视着对方,彼此欣赏。突然,一只鸟在树枝上不安地跳动起来,并伴以急促的鸣叫。另一只伏下身体,则不停地摆尾。紧接着两只鸟便摞在一起,快速地进行了一次完美的交配。

在苏丽娅的推荐下,钟志林看过一本书。书里介绍,生物学家原以为百分之九十四的鸟类是一夫一妻制,当他们利用基因技术确定其后代的父系时,却发现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小鸟,不是同一巢里那只雄鸟的后裔。这一生物界的趣闻给钟志林留下了很特别的记忆。眼前这两只鸟是不是夫妻,他无法判断。但至少它们活得充实、自在,是健康的,快乐的。他甚至突然生出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在鸟的世界里,该不会有什么神经病或强迫症吧?

钟志林想起了什么。他给护士站打电话,要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病历。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在县委办当秘书,最近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就在昨天夜里竟差点跳了楼。

苏丽娅敲门进来,把病历递给钟志林。她站在那里,像是等候什么吩咐。

没事了,你去吧。钟志林研究着病历说。

苏丽娅走出去之后,他突然嗅到一种味道。他赶紧打开窗子,让外边的新鲜空气吹进来。前段时间,谈生曾陪同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市长去欧洲考察,记得谈生回来之后的第二天,苏丽娅身上就有了一种外国女人的味道。当时钟志林就告诉苏丽娅,上班的时候不可以用香水。没想到没过几天,她的身上又有了那种外国女人的味道。钟志林把病历送回护士站,再次提醒了苏丽娅。苏丽娅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知道主任,昨天我休班,在家里用过。旁边一个护士笑着说,丽娅姐用的是法国香水,劲儿大。

当天晚上,钟志林值班。他是科主任和主任医师,按院里的规定没有值班义务。但如果值班的医生临时有事,又调换不开的情况下,他偶尔会替上一次。十点半钟,整个病房渐渐安静下来。钟志林去了一次洗手间,然后又到护士站,去询问值班护士病房有没有什么情况。在护士站,他又一次闻到一股香水味,鼻子一酸,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钟志林患有过敏性鼻炎,对国外香水尤为敏感。在美国学习期间,他每次上街都要戴上防护口罩。他问两个护士谁用了香水。回说她们谁也没用,是苏丽娅用过。并且解释说,她刚喝酒回来,说她身上全是酒味和烟味。

和谁喝酒?

不知道,可能有谈院长吧。

医院里的人都知道,谈院长是个喜欢喝酒的人。他当科主任的时候就喜欢,几天遇不到做手术的患者家属请客,他就会让科里的人凑份子,自己喝自己。当上院长之后,自然用不着AA制了。每天请客的人多得是,得排队。一般的人请,他还得掂量掂量,给不给面子,去还是不去。不过,只要是去了,他就会放下架子,与人同乐。往往是几杯酒下肚,他便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他还喜欢“塑像”——用筷子在桌上一敲,啪的一声,把酒桌上所有人瞬间的举止言谈都“定”住,全场立刻哑然无声:有人张着嘴,有人闲着眼,有人伸着手,有人手指插在鼻孔里……你可以想象,一大桌男女,无论如何,都得保持着那种古怪的姿态一动不动,实在是困难。但是如果谁动了,笑了,说话了,哪怕眼球间或一轮,谁就得被罚酒。作为这种游戏的发起人,谈生首先坐庄。由他发号施令并做场外监督。规则是:如果两分钟之内没人违规,就由庄家自己喝。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几乎都坚持不了两分钟。在这一过程中,坐庄的谈生有权使用各种方式,引诱或挑逗任何一个人违规。比如,他会对所有的人发出警示:请注意,有的人马上就要憋不住了,他要动,他要说话了,他脖子上落了个苍蝇,他痒痒了,他要挠……结果总会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其实即使不想笑,也总会有人假装憋不住地笑起来。反过来,如果是别人坐庄,谈生也基本是不会挨罚。无论你怎么说,怎么逗,他都像没听见似的,保持着自己的神态,无动于衷。由此看来,喜欢喝酒的谈生,喜欢“塑像”的谈生,喜欢与人同乐的谈生,他毕竟还是个院长!

钟志林问那个护士,苏丽娅在不在?

回答说,她回家了,刚走,也就是一分钟。

回到值班室,钟志林在套间里的床上躺下。他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苏丽娅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记起几天前的一个星期日,赵淑芬拉着他去商场买衣服,他们在街上碰到了苏丽娅。彼此搭话的时候,她的身上不仅有一种浓郁的外国女人的味道,他还不好意思地发现,平时总是一身护士服的苏丽娅,竟然换了一件挑逗性的黑色衬衫,没袖子,低开领,露出了太多的乳沟,刺眼的白……为此,赵淑芬仿佛有了进一步的证据:我早说她是个小狐狸精,你还不信呢。钟志林没像以往那样予以否定。当时他觉得,也许自己并不了解真实的苏丽娅。现在,想到刚才两个护士的话,更是让钟志林浮想联翩。苏丽娅为什么要和谈生去喝酒?喝酒之后,为什么不回家却回到单位来喷香水?钟志林迷迷糊糊地想着,头脑里突然闪出一种灵感: 刚刚离去的苏丽娅,她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谈生的办公室。这种灵感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于是一种大胆想法被激发出来。尽管这种想法是可耻的,是邪恶的,但在一种特定的情形下,也是符合人性的。他要捉奸!

院长室位于行政楼的最顶层。那座独立的三层小楼,属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洋式建筑,其设计,不知道是因为笨拙而刁钻,还是因为刁钻而笨拙, 每层的结构都不一样,走廊不在同一个平面,而且老是拐弯。小楼的右侧,是八十年代建的一座门诊楼;门诊楼北侧,是两年前才投入使用的住院部。这三个独立的单元楼,分别通过第二层和第三层两条空中通道拼接起来,连成一体,前前后后,上下错落,整个医院就像一座庞大的迷宫,常常把许多患者整得晕头转向。

钟志林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门诊楼通往行政楼的通道。他侧着头,往三层的院长室看了看,窗帘的缝隙处果然透着激动人心的光亮!他迟疑了一下,顺着栈道走进了行政楼。走廊里悄无声息,只有一点昏暗的灯光。他心里突然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惧,如同历险。他害怕自己会放弃进一步探索的行动,但他挺住了。他继续向走廊的深处走去。走廊的两边全是门。在通向上层的楼梯拐角处,墙壁上的灯坏了一只,楼道里的光线更加昏暗。他摸索着走,像个幽灵似的来到三楼。他知道,向左手转,第二个门就是院长办公室。一种神秘的紧张令他浑身颤抖,就像小时候捅马蜂窝时的感觉一样,虽然害怕,可一种破坏的乐趣却使他血液沸腾,他非要捅出个乱子不可。他站在门外,屏住呼吸,热切地听着。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呻吟,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他壮着胆子敲了敲门。奇怪的是,他的手就像敲在棉花上,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再敲,这一次用力大了些。门突然响了。他被吓了一跳,仿佛仰面摔了一跤,他一个机灵坐起来。

当当当。敲门的声音在继续。

主任,有情况。

他听出是一个值班护士的声音。

这不是做梦吧?他转身下床,迷迷糊糊地把门打开。一个女护士站在门外,急切地告诉他:主任,有个患者倒在了卫生间,昏迷不醒。

至此,钟成林已彻底清醒过来。他跟着护士来到了卫生间,只见一个女性患者躺在地上,旁边围着几个手足无措的护士和患者的一个亲属。他问陪护的亲属,患者有没有出现痉挛或抽搐,回答说没有。他确定这是一种排尿性昏厥,由于膀胱突然排空,导致血压突然下降所致,并无大碍,通常一两分钟便可以自行苏醒。说话间,地上的患者果然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周围,像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地上。钟志林让护士把患者扶回病房,测了血压,量了体温,体征已基本正常,又开了相应的药品,让护士去取。事情就此平息。

重新躺回床上,钟志林关上灯。他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感受着墙壁和天花板的寂静,神思恍惚,竟分不清这个晚上的经历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时间已是零点,病房里一派安静。但他知道,此时仍然有人没睡,他们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默默地忍受着各种病痛的折磨,甚至终夜不能入眠的人也有。窗外偶尔有几声发情的猫叫,那种怪异的叫声特别夸张,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伤痛,又像是模仿着婴儿在哭。狭长的走廊里响起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通过值班室门外,谨慎而有节奏地渐行渐远,把深夜带向更远的深处。整个病房在短时间里变成了一种虚空。

突然,窗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他意识到,可能有什么人病逝了,正被送往太平间。太平间位于住院楼的北侧,是一排平房。闲置的时候,小院里特别安静,甚至显得荒凉。灿烂的阳光下,总有几只喜鹊和一些麻雀在两棵蓊郁的老榆树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鸣叫。太平间的西北方,隔着一条狭窄的小街,有一座幼儿园,经常传来孩子们的歌声。不过,遇到有死者停尸的时候,孩子们的歌声就听不见了,树上所有的鸟也都被惊吓得无影无踪。只有一阵阵哭声钻过老榆树的枝隙,一直飙升到七层住院大楼的顶端。住在北侧病房的患者,听到太平间传来的哀哭,往往会兔死狐悲地发几句感慨兴叹,心里涌出各种消极悲观的想法。考虑到环境对患者的精神影响,两年前, 钟志林曾建议院里把太平间换个地方,或者干脆取消,直接把死亡的患者放到殡仪馆去。只是,对于钟志林的建议,无论是谈生,还是其他副院长,个个心不在焉,甚至有些反感,好像这是一个很无聊的话题。直到现在,太平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人理会。

窗外,被深夜放大的哭声还在继续,忽高忽低。先是一个女人在哭,后来又有什么人加入进来,互相感染,高潮迭起的哭声,像是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听起来撕心裂肺。钟志林不知道死去的是什么人,是因为什么而死去的。在这个深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别人的哭声,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高考那一年,母亲得了脑出血,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他从母亲面部每一个微小的变化中,揪心地感受着母亲的痛苦。那种生命弥留之际的挣扎状态,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当医生无奈地告诉他和大哥为母亲准备后事的时候,为恳求医生尽最大努力挽留住母亲的生命,他跪在水泥地上,竟一连给医生磕了三个响头。但医生已经无能为力,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停地测量母亲的血压;或撑开她紧闭的眼皮,仔细观察她的眼球的变化;或用一根棉球上的竹签去刺激她的脚心,而母亲总是毫无反应。那天深夜,他最后一次听到母亲从喉咙里发出的喉鸣,如同一声叹息,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都突然静止。他的血液一下子停住,怔在那里,屏声静气,试图听到母亲的再一次呼吸。而大哥大嫂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一边呼喊着母亲,同时像炸了锅似的哭起来。

一个人,应该凭借自己的能力有所作为。

这是母亲一生中留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母亲是中学教员,她经常用这句话教育自己的学生,也教育自己的孩子。同时要求他们要讲真话,勤劳,正直,虔诚,不自私,富有牺牲精神。钟志林接受并顺从着母亲的教育,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二十岁那年,他从煤矿中学飞向了“广阔天地”,在那里差一点“大有作为”。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当地很有名气的知青代表,经常应邀参加市县级的各种先进人物大会。他原本是想在农村“扎根奋斗六十年”来着。可到了拨乱反正全国恢复高考的时候,母亲却一封电报把他催了回去,让他抓紧复习,备战高考。钟志林理解母亲。她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家里能不能出个大学生,他是母亲唯一的希望。父亲是煤矿的一名工程师,他四十八岁那年死于井下的一次落顶事故。大哥高中没毕业就顶替父亲当了矿工,并且娶妻生子,已不可能再参加什么高考。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望,钟志林便一头扎进了数理化,而毕业于南开大学的母亲,自然就成了他的辅导老师。那天晚上,他遇上一道该死的数学题,怎么也解不开,当时母亲已经睡了,可他不想把问题留到明天,想了想,还是去敲了母亲的屋门。母亲从炕上坐起来,没等看明白那道方程式,突然身体一歪,倒在了炕上。

母亲身体很好,一生没有住过一次医院。她的猝然而逝,深深地刺痛了钟志林。他总认为母亲的死与自己有直接的联系,并为此背上了一种难以解脱的负罪感。在后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化悲痛为力量,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夜以继日的复习。他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第一年差几分没有考中,第二年,他成功地等来了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从此成了一名虔诚的医学朝圣者——他是因为母亲而朝圣。

大学五年,他以优异的成绩学完所有的课程。毕业后,他被分配到老家这所顶级的医院里。出于对生命的热爱,以及由医生这个职业带来的神圣感,他每天都工作得全神贯注,废寝忘食。随着时间的不断推进,他个人声誉不断攀升:从主治医生,到副主任医师,再到科主任和主任医师,一步步成了著名的医学专家。患者赠送的“妙手仁心”、“良医有情解病,神术无声除疾”等大大小小的锦旗,更是耀眼夺目地挂满了办公室的墙壁。但是,他没有满足于自己已经掌握的经验与知识。作为一名医生,他觉得,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比自己知道的东西更重要。到了五十岁,他放弃竞聘院长的机会,毅然去美国圣约瑟夫医疗中心,进行了为期一年的学习和深造。回国后,他只想有个安安静静的环境,搞临床,搞他的医学研究,没想到,后来的一切都事与愿违。

这一夜,钟志林的脑海里万水千山,直到天亮,他再也没能入睡。

第二天是周六。上午钟志林正在家里补觉,迷迷糊糊中他接到电话,一个高中同学告诉他,常刚出事了。这一意外的消息,让钟志林目瞪口呆。

常刚是他中学时期的同学。上学的时候学习一般,长得五大三粗,一直是班长。毕业后他和钟志林下乡在一个青年点,回城后在煤矿当了一名外线工,每天抱着电线杆子爬上爬下。四十五岁那年,他遭遇了下岗,先后做过一些小买卖,倒过服装,卖过水果。后来得了糖尿病,就啥也不做了,每天赋闲在家,成了一个自由人。毕业后,钟志林和中学同学多年疏于往来,两年前有人牵头搞了一次同学聚会,此后才有了往来热络的联系。

半年前,常刚到医院来找钟志林,自称得了一种怪病,平时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去市场看卖的,一看就是一个上午。后来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总想用刀子解剖点什么。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过两个下手的目标,一个是他当年的队长,另一个就是整天对着他磨磨叽叽的老婆。尤其是后一个念头,把他吓坏了。他让老婆把家里菜刀藏起来,晚上让她单独住在另一间卧室里,把门锁死。有天半夜,他想跟妻子亲热了,却怎么也敲不开妻子的门,当时他由焦急到恼怒,真想把她杀了……

他问钟志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当时钟志林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他是吃饱撑的。接着他才认真地告诉常刚,这是一种轻微的精神疾病。不可忽视,但也不必紧张,并讲了一些心理干预的办法,告诉他尽量不用药物,在精神上自我调节、放松。此后很长时间没有常刚的消息,大约过了一个月,常刚又来了。他告诉钟志林,说他整天胡思乱想,被各种念头所困扰,怎么也摆脱不了,而且越来越厉害。特别是最近,他总想把原来的队长给解剖了。

为什么要解剖他呢?

当年是他让我下的岗。

他不让你下岗,你现在不是也退休了吗?

那不一样,他让我后半生都变成了一个废人!

常刚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因消瘦而变大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后来的行为更是令人吃惊:他让钟志林给他开个诊断,证明他精神上出了毛病,一旦他杀了人,有了诊断,就可以证明他不是故意杀人,而是脑子出了毛病。钟志林并没给他开什么诊断证明,而是开了一张住院单,让他立刻接受治疗。但常刚却执意不肯。他说志林,你这是想宰我呀?现在的医院和杀人有什么区别?你快饶了我吧!结果弄得钟志林哭笑不得。没办法,他只好开了两样药品,让常刚到街上的药店去买,说外边的药品要比医院便宜。常刚谢过老同学,拿着药方走了。那一次,成了两个人最后的一次见面。

钟志林万万没想到,常刚会真的走上了极端。只是,他没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去解剖他当年的领导,也没有解剖自己的老婆,而是在昨天夜里,他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常刚家在煤矿,离市区只有十几公里。钟志林打车赶到了常刚家里。他掀开被单的一角,看了看被安放在地上的常刚。钟志林流泪了。他想起和常刚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有一种揪心的疼痛。那次之后,如果他能给常刚打个电话,不时地了解一下他的精神状况,对他在精神调节上做一些指导,哪怕仅仅是一种心理安慰,常刚也许就不会这么快就出事了。但是没有,他不曾给抑郁中的常刚打过一个电话。事实上,他每天深陷于自己的琐事中,很快就把常刚的事情遗忘了。这是钟志林不仅作为医生,更是作为老同学最为愧疚的地方。

许多同学都到了,有男有女,他们开始张罗常刚的后事。在这些中学同学当中,钟志林算得上最有身份最有成就的人。以往每次聚会,他都会被众星捧月般拉到上位,这是职业给他带来的尊重。但此刻,在一个死人面前,显得最没用、最尴尬的人就是医生。钟志林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因为对许多事情不太明白,他只能站在一旁,感受着作为一个医生的无能为力。

有人买回了寿衣,在场的同学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靠前。有的说不忍去看常刚的表情;有的则从来没给死人穿过衣服,想想就头皮发麻,确实不敢。记得一年前,另一个同学去世的时候,是常刚给他穿的寿衣。常刚是个胆大的人,他什么也不怕。

当然钟志林也不怕。大学期间,他就开始接触尸体。第一次上解剖课,惨白的日光灯照着实验台上一具男性尸体,当时的情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为更好显示不同的部位而不翻动尸体,老师竟把尸体的一条腿用绳子拴起来,吊在了房梁上!当时他那种惊恐感觉,是真正的毛骨悚然。时间久了,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到了期末考试的前夕,他像其他同学一样,有时会把头颅的标本偷偷地拿回寝室,对照骨骼标本,背诵神经和血管进出的孔穴。直到睡意渐浓,懒得把它送回标本室,就放在枕头边上,与之共眠。夜里照样可以梦见家乡的山花、儿时的伙伴。

钟志林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被单。他一只手亲切地托着常刚的头,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让死了的常刚坐起来。同时念念有词地和他说着话:别害怕,老同学,我给你穿上新衣服……那声音听起来即亲切,又悲凉。躲在一边的同学无不落泪。

后来,在几次抬放尸体的环节中,钟志林都是主动靠前,亲自动手。好像只有为死去的老同学多做点什么,他才会减轻内心里的愧疚。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物体都不能永久保持它原有的形状。在火葬场,作为一个把延续他人生命作为职业的人,钟志林又一次目睹了一个生命变成磷酸钙的全部过程。人是会死掉的,是会化成灰烬的。什么崇高、伟大、权利乃至于钩心斗角,尽是虚妄,最后,都会消失在一片尘埃之中。令人疑惑的是,就在这死亡的现场,在一种绝对真理的时刻,参加葬礼的人们远远站在一边,望着从高高烟囱里冲天而上的青烟,他们一面感叹着生命的短暂,一边谈论着彼此生活中的琐琐碎碎。有几个女同学则围着钟志林,问他老是失眠是怎么回事,女人是不是必须得补钙,那个安利产品对人体到底有没有作用,以及用什么办法才能预防小脑萎缩……人们对死亡的悲观和对生命的渴望,如此鲜明地并存着——难道,这就是人类的本真?

第二天傍晚,钟志林刚要下班,病房里送来一个脑干出血的患者。由于出血量过大,突发昏迷,呼吸停止,情况万分危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突然跪在钟志林的脚下,一边叩头一边哭喊着:叔叔,请救救我妈妈……看着眼前的女孩,钟志林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人生中的不幸竟然如此相似,让钟志林又一次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他立即组织医护人员启用呼吸机和所有的措施,紧急抢救。一小时之后,他从抢救室退出来,告诉守在门外的女孩,她妈妈已暂时脱离危险,马上转到ICU。等情况稳定之后,再考虑是否需要手术。他没等说完,女孩便紧紧地拥抱了他,一迭声地说了好几个“谢谢”。

那一天,钟志林一夜没有回家。

后来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那位患者已基本康复。出院那天,母女俩对钟志林千恩万谢。女孩还悄悄地放到他办公桌上一个红包,被钟志林执意拒绝之后,女孩再次拥抱了他,就像女儿拥抱父亲。这个细节,让钟志林对生命充满了感动——同时也是因为患者的感动而感动——他的眼眶湿润了。

钟志林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面对患者的病痛与呻吟,他似乎听到了一种呼唤般的暗示,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对于人类疾病的研究和探索之中。工作着,的确是一件美丽而又快乐的事。那段时间,钟志林的情绪特别高涨。

十月十日,是世界精神卫生日。作为本地区的著名专家,市卫生局要求钟志林为社会做一次公益演讲。他愉快接受了这个任务。没想到,可容纳近千人的礼堂竟然座无虚席,人们对精神疾病的关注度超出了钟志林的意料,同时也激发了他的演讲情绪。围绕“精神健康,从了解开始”这一世界性的主题,他有条不紊地展开报告,纵览古今,横贯中外,一些烂熟于心的数据,更是信手拈来,浑厚的嗓音极富感染力。

——事实上,我们人类自从摆脱了动物王国的黑暗时代,就一直忍受着精神疾病的困扰与煎熬。我国传统医学经典著作《黄帝内经》上早有记载:“病甚则弃衣而走,登高而歌,或至不食数日,逾垣上屋,所上之处,皆非其素所能为也。”再比如:“妄言骂詈,不避亲疏而歌,洒洒振寒,善呻数欠,颜黑,病人至则恶人与火,闻木声则惕然而惊,心欲动,独闭户塞窗而处。”这些症候,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迫害妄想”与“幻觉症状”。到了现代社会,这种情况尤为严重。据联合国卫生组织统计,目前全世界共约有四点五亿人患有各类精神和脑部疾病,也就是说,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人在某个时段产生过某种精神障碍。大家不要惊讶,这绝不是耸人听闻,具体到我国,据卫生部门数据显示,目前,精神疾病在所有疾病中已经排名居首,约占总数的百分之二十。

钟志林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大厅里继续回荡:女士们,先生们,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我们已经无情地进入到了一个精神疾病的时代。生活节奏不断加快,贪污,腐败,道德滑坡,人性沦丧,升学,就业,失恋,职场竞争,生存压力,人际关系紧张复杂等等,各种冲突,各种刺激,可以说是处处存在。这对于每个不同文化、不同经济地位的人都构成了不同程度的挑战和折磨。从医学角度上说,这种挑战一旦超出人的心理承受极限,大脑神经系统功能就会紊乱, 大脑疾病的发病率就会越来越高。面对这种严峻的挑战,如何减少和预防各类不良心理及行为问题的发生,这已经不仅仅是医院和医生的责任,而是全社会要承担的责任!

钟志林的演讲,不仅感动着听众,同时也感动着自己。他是因为听众的感动而感动。于是他越讲越来劲儿,时而如微风细雨,时而慷慨激昂。两个小时的演讲,几乎无人退场,并不时地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散场后,许多人围上来,咨询各种问题。也许是为了将来看病方便,还有一些人索要他的电话或名片。他像个影视明星似的,被围得迟迟走不出会场。

人一旦获得某种成功,这种成功就会给他带来喜悦。有天早晨,赵淑芬难得的发现,钟志林在拖地的时候,竟然哼起了歌曲。

我听你唱歌,怎么还有点不太适应了呢?

钟志林一下子顿住。真是奇怪,他竟然没意识到自己在哼歌!

其实,把光阴的磁带往前倒——在做知青的时候,钟志林曾喜欢过唱歌,而且与众不同。别的知青总是爱唱“离别了家乡,告别父母,使我多心酸”之类,他一曲“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能把所有的声音都震住。当时,就连赵淑芬都从内心里感到骄傲和自豪。尽管那一切都伴随逝去的岁月留给了遥远的记忆。

到了在单位,钟志林的情绪也相当不错。他在门诊楼见到了谈生时,还冲着他友好地打了一个招呼。以至于让谈生有点错愕,人都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用警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他的微笑中隐含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意味。事实上,这时候的钟志林,已经从一种世俗的仇恨中净化出来,抛掉了和谈生因摩擦、争斗而产生的恩怨与烦恼, 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平衡与力量。

然而,钟志林的“平衡”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再一次陷入了与谈生的纠葛中。春节后的第一次全院中层干部会议上,谈生以党委书记的名义通报,没有经过院党委批准,任何人不得以私人名义到社会上去从事学术交流,更不能打着学术交流的幌子,去泄露医院的商业秘密,甚至挑拨医患关系,煽动社会情绪!否则,一经发现,无论是谁,都必将严肃处理。像往常一样,谈生在讲话中仍然只说现象不说人,其矛头所指,却众人皆知。

那次演讲之后,钟志林曾应邀到区县医院作过好几场不同主题的学术报告。在涉及医院职责和医患关系时,他确实谈到过当前医疗部门所存在的一些令人担忧的现象。我们人类,是因为爱才有了医疗和医院。医生的职业本来是救死扶伤,现在有许多白衣天使已经变成黑心魔鬼……有的医院为追求经济效益,要求医生千方百计地提高返诊率。这说明我们的医疗改革完全背离了原有的人文精神,而且越走越远……无论什么样的时代,病人都是人群中的弱者,是最不幸的人。人们评价一个社会,就是要看这个社会如何对待人群中最不幸的人……医疗部门的存在,是为了延续人的生命,为了让人活得更健康,更美好,而不是让人为治好身体的疾病,而背负上沉重的经济与精神负担……在美国,医生让病人感到的是爱;在中国,医生让病人感觉到的是“宰”……这些话,钟志林的确是说过。难道他说的不对吗?

泄露商业秘密,挑拨医患关系,煽动社会情绪……再说下去可能就是否定改革,抺黑中国也未可知了吧?总之,谈生就是用这样的大棒来封杀他。

坦率地说,过去他没把谈生手中的权力当回事。你当你的院长,我做我的医生。你用当官满足你的欲望,我用医术追求我的成功。两不干涉,咱井水不犯河水。其实他错了。他不知道权力是无边的,有时候还是邪恶的。从某种意义上,最单纯、最正直和最优秀的人,就越容易成为宅的祭品。

钟志林没有抗拒。封杀就封杀。我又不是什么影视明星,我是个医生,没想靠嘴皮子去出名,去捞取外快,更没想用一把手术刀去解剖社会,我没有那个野心,也没有那个能力。我只是出于一个医生的人格与良心说了我应该说的话。此后,钟志林再也没去做过什么学术交流或专题报告。奇怪的是,他也没再接到过任何部门的邀请。

钟志林平静了自己的心态。只是没过多久,他的平静就被一个患者给搅乱了。他叫王二甲,是个农民,住进医院的时候的人事不懂,经过治疗,刚刚有所好转,他却不辞而别,趁着夜深人静,来了个凉锅贴饼子——溜了。一查账,他住院七天,全部费用一万八千六百多一点,扣除已交押金三千,余额一分未结。这无疑是个事故。院长谈生听说之后大发雷霆,下令必须找到患者,追回所欠全部医疗费用。

作为科主任,钟志林只好带领一个年轻医生和苏丽娅(他们是患者的责任医生和责任护士)去寻找患者。找一个得了脑血栓的患者,总比找一个杀人越货的逃犯容易得多。终于在距离市区五十公里的一个偏远山村找到了王二甲的家。只是,一进门,几个人就全愣了,他们没想到这户人家会这么穷。两间土房,屋角上破了个洞,家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两个木板箱和两口用来存放粮食的大缸。王二甲得的是脑血栓,尚未痊愈,嘴歪眼斜地躺在炕上,人已失语,见到钟志林几个人,干张嘴,说不出话,丑陋地哭着,同时还伸出一只还能动弹的手来一个劲地抓挠。他四十岁多的妻子站在地上,身边靠着两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闪着黑亮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几个不速之客。女人羞愧地告诉钟志林,不是他们想赖账,而是他们没想到看个病会用这么多的钱……面对眼前的情景,苏丽娅眼泪汪汪地看着钟志林,问他怎么办。结果,他们不但没向患者讨回一分钱,倒是每个人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凑了两千块钱,全部留给了患者。

第二天,钟志林向院长交差。谈生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大发慈悲却立刻把眉头皱起个疙瘩。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医院不是慈善机构”,“看病付钱天经地义”,不但婆婆妈妈,还义愤填膺的样子。

钟志林当时就烦了。

这么大个医院,就不能同情一下一个交不起医疗费的患者?

今天同情了王二甲,明天就会出个李二甲。

这钱必须得要?

必须。

他没钱,你说咋办?

别问我咋办,你是责任人。

我无能为力,你爱咋办就咋办吧。

钟志林突然变色,甩门而去。

谈生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按章办事。几天后,院里便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对王二甲拖欠医疗费事件进行了处理,决定分别扣发钟志林和责任医生、护士三个月奖金,并在全院通报。

钟志林没感到意外,却受到了打击。他觉得不公,觉得冤枉,而这一切,都是用一个人最基本的善良和同情心换来的。同时他也觉得有愧于受牵连的医生和护士,毕竟是自己是科主任,是他许可王二甲欠费治疗,手下的人不可能不执行。尽管责任医生和苏丽娅表示责任共担,接受处罚,可钟志林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为此,他和谈生发生过几次面对面的争执,但没能达到预期目的。钟志林觉得被谈生和他手中的权力压垮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安置自己。不知道是想反向操作,还是破罐子破摔,他决定辞去科主任的职务。意外的是,谈生没说一句挽留或做任何挽留却立刻批准了他的辞呈。从此钟志林便离开病房,专坐门诊。

在这个世界上,有伟大事业的殉道者,也有为一些小坏、小恶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牺牲品。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钟志林决定和谈生一斗到底!

十一

门诊工作较之于病房并不轻松。院里有规定,每个医生每天要看三十个病人,是正常的工作指标。此外多看一个病人,将会按比例给医生提成。有的医生为了多拿提成,便拼命加大自己的工作量。院里有个刚毕业不久的小伙子,是儿科医生,曾连续一周,每天看一百多个患儿,结果猝死在了厕所里。这件事在院里反响很大,并给许多医生敲响了警钟。其实没有这件事发生,钟志林也不会因为多拿提成而去拼命。每天他只完成业务上规定的指标,再不多看一例病人。他要给自己空出时间,做一点别的事情。结束了在美国贝洛神经医学研究所为期一年的访问学习之后,他给自己确立的主攻方向,是深度研究神经元特殊的细胞和分子生物特征,寻找神经系统的病发原因,从而探索新的治疗手段。如今几年过去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一具有国际前沿性的研究课题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现在,他的课题已经改了,就是研究谈生这个人,他是如何从一个当年还算不错的人变成了今天这种样子的。结论很简单:是权力加利益,把他变成了一个随心所欲、可以用各种办法整人的人,变成了一个“能让人得病”的医院院长。

这样的院长他不服!

他先是写信给卫生局,详细叙述了那个拖欠医药费的患者家庭是如何困难,医院对他本人和另两位医护人员的处罚是如何不公,必须予以纠正云云。在得不到任何答复的情况下,他只好亲自出马,直接去找分管医院工作的副局长。在听完了他对谈生的“控诉”之后,年轻的副局长安静地笑了。

老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您请问。

如果你是院长,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这算什么问题!钟志林讨厌这种倒过来说事儿的方式。他给不出这个结论。其实也不是给不出这个结论,他只想为此事讨个说法,这本身就是结论。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毕竟不是院长。你这个“如果”有什么意义呢?岂不是等于放屁吗?

钟志林还是不服!这是一种被逼出来的不服。他开始搜集谈生的各种信息,当然是“坏的”的信息。在与那个副局长的谈话中,他悟出一个道理,要想对谈生的攻击变得有力量,就不能单拿自己的私利去说事,于是他利用一切机会和同事闲聊,一旦聊到谈生的方方面面,哪怕对方流露出一个不屑的眼神,都会调动起钟志林的兴趣,希望顺藤摸瓜,挖掘出一点对谈生不利的东西。奇怪的是,平时有许多人对院长谈生议论纷纷,一旦察觉到钟志林要刨根问底,却又集体性地选择了沉默,以至于像躲避一种危险似的躲着他。

多年来,钟志林专心致志地沉湎于自己的世界,以至于远离了现实生活。如今真正回到与常人的交往中,他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天外来客,已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晚上,钟志林又做梦了。作为一个医学专家,钟志林并不讨厌做梦。他知道做梦是健康的一种标志。医学研究发现,人在做梦时,脑血流量和葡萄糖代谢水平都比不做梦时要高,同时还会产生一种来自骨髓和淋巴结的物质和催眠肽,它有让人延年益寿的功效。相反,一个人如果总不做梦,这倒不是一件好事。有许多时候,可能是右脑出了问题,甚至有轻度的脑出血或长有脑瘤。比如植物人和痴呆症患者,都是从不做梦的。问题是,钟志林的梦总是没边没沿,特别蹊跷。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楼顶上,下面是个很大的院子,院里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但是看不到那些人的面孔。从头顶上俯视下去,每个人的步子都迈得很大,两条长腿夸张地拉动着矮小的身体,像幽灵似的走来走去,无声无息。他抬起头来,突然发现眼前是一座山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站在了一个孤零零的悬崖上,俯身向下,深不见底,极度的恐惧中,他脚下一滑,突然从悬崖掉了下去!在一种自由落体的过程中,脚心酥地一软……他醒了。

钟志林的性格变了。过去他一向不喜欢参加各种饭局,讨厌所有娱乐,认为那是低级趣味,甚至是一种堕落。现在他开始喜欢热闹,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有天晚上,他手下的一些人搞聚会,出于对老主任的尊重,新主任委托苏丽娅象征性地打个电话,问他去不去。他不但欣然前往,还让在场的人第一次惊讶地见识了他的酒量:半两的小酒杯,一口一个,连喝了十一杯!吓得苏丽娅一个劲地去抢他的酒杯。主任,你可从来不喝酒啊。钟志林微微一笑,不喝不等于不能喝,那不是一个概念。那天晚上,他不仅喝得痛快淋漓,后来还自告奋勇地要唱一段京剧,为大家助兴。他唱的是《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几句唱腔拖出来,让所有的人惊愕不已,谁也没想到,以前从来不苟言笑的钟志林,竟然能吼出这么洪亮而准确的唱腔!特别是苏丽娅,被感动得差一点流出泪来,她在心里赞叹地想:这个老家伙,他的底气可真足啊!遗憾的是,没唱出几句,钟志林却突然卡住,词儿忘了。众人却有一种被吊在空中的感觉,不依不饶,便一边拍掌一边叫好:

钟主任,来一个!

钟主任,来一个!

钟志林没有再唱。他抱歉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说,这记性,算了算了,不唱了。

看着钟志林有些尴尬的样子,苏丽娅想打个圆场。她说有个段子,不知道大家想听不想听。当时酒桌上流行讲段子,在场的人都表示愿意听。有人还要求苏丽娅讲得黄一点儿。

苏丽娅的段子并不黄,而且很简单:说是有两个人,晚饭后到附近的树林去散步,突然碰上了一只熊,两个人吓得撒腿就跑,熊就在后边追,眼看着要追上了,跑在前边的那个人灵机一动,三下两蹿到一棵大树上。后边的那个人来不及上树,突然发现眼前有个树洞,便一头钻了进去。这时候熊已经扑到跟前,看看树上,又看看树洞,不停地吼。突然,躲进树洞的那个人冲了出来,和那只熊拳打脚踢地搏斗,眼看招架不住了,便赶紧钻进了树洞里。不一会儿,他又从树洞里钻出来,和熊继续搏斗,实在招架不住了,又钻进了树洞……就这样,出来进去,再出来再进去,不停地折腾……有人小声说,有点黄了。没想到,苏丽娅却抖了个意外的包袱:这时候树上的人急了,冲着下面直喊,你躲在树洞里别动不行吗?跑出来干啥?下边的人也急了,你知道个屁,洞里还有一只呢!

一阵哄堂大笑。当时,唯有钟志林没笑,而且一声不语。那种忧郁悲伤的样子,好像在洞里洞外来回搏斗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有一天,苏丽娅到门诊来找钟志林。最近她老是丢三落四,这还不算,就在昨天早晨,她竟然把家里的垃圾袋一直拎到了单位,真让人恶心!

主任,我是不是得了强迫症啦?

钟志林笑了笑,认真地告诉她,单凭这一点也不能说就是强迫症。有时候也属于思想溜号,比如说出门的时候正想着别的事,也就忘记了手上的活儿。

放心吧,你不可能被强迫。

说完这话,钟志林意识到有点不妥。

没想到苏丽娅却将错就错地说,就是!

两个人对视一下,那一瞬间所感觉到的一切,好像彼此都全明白。他们会意地笑了。在钟志林的眼睛里,苏丽娅还是那么漂亮,凸凹有致的体形充满着迷人的魅力。过去他完全有机会把她变成情人,可他没那么做……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钟志林便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个事儿,一直不好意思问你。

有啥不好意思的,尽管问。

我听人说,你和谈院长怎么怎么着……有这事吗?

苏丽娅一点没显出意外,好像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她歪着头,妩媚地看着他,你说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吧。

苏丽娅笑了,我还以为你说“一切皆有可能”呢。

苏丽娅走后,钟志林怔了好久,想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神秘了。

十二

还有个问题让钟志林想不明白:一个拥有近千名医护人员的市级医院,每年几亿元的药品招标、设备采购、基建工程以及人员调动,职称评定,干部提拔等等,可是作为院长的谈生,不但经济上没问题,作风上也没有。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老狐狸!

再狡猾的狐狸也藏不住自己的尾巴。经过多方面的搜集、挖掘,钟志林还是掌握了谈生的一些问题。比如,为了经济效益,他要求医生给患者用新药,用贵药,多开药,谁开出的药品越多,谁的奖金就越高;比如,新盖的住院楼验收不合格,作为甲方的法人代表,他竟然跑到监理部门去通融,就因为施工方是他小舅子的小舅子……钟志林一面向上反映他已经掌握到的问题,同时又不断补充他挖掘出的新材料。他的举报信越写越长,从而扳倒谈生的期望值也越来越高。一个以治病救人为天职的医学专家,完全变成了斗士。写信不见回音,他便开始登门上访。卫生局不理睬,就去市政府;政府不管,他便一次次地去找信访局。在这场与谈生公开化的较量中,有人善意地劝他放下,也有人认为他过于较真。有一次苏丽娅则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

主任,你看过《堂·吉诃德》吗?

也不知这个娘们儿是什么意思!

在单位,钟志林与周围的人越来越格格不入。在许多人眼里,他不再是一位权威的主任医师,而是一个喜欢告状的人。在信访局,他仍然是一个异类。在这里,没有一个上访者像他那样,穿着一身讲究的西装,并优雅地系着领带;没有一个上访者像他那样温文尔雅,甚至像个领导。因此,他一旦出现在上访的人群里,就会立即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以致让一个初次上访的老太太闹了个天大的误会,一见到钟志林,竟然抱住他的大腿哇哇大哭。

最初,信访人员对钟志林也是肃然起敬的。他毕竟是个谁都有可能用得上的医生。可“敬”过几次之后,他还来,总是唠唠叨叨地讲他那点事,这个医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的价值就贬值了。结果,没多久,信访工作人员谁见到他都烦。

钟大夫,你怎么又来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有结果我们会向你反馈。

以往听到工作人员这些话时,钟志林没什么可说的,他会顺从地点点头说,那我回去等。可等了一次又一次,不但没等到任何“反馈”,他们还用一种厌烦的口气开导他:

不就那么点事儿么,有工夫多看几个病人多好!

钟志林生气了,他是因为对方的厌烦而生气。

这个社会都病了,我看得过来么?

他用讥讽的语气说出了他的真实感受。通过上访,钟志林发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这里,每天都聚集着一些形形色色的上访的人。他们有男有女,有初次上访者,也有一些老上访户。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已经见怪不怪,或者说已经麻木不仁,但为防止个别人闹事,他们还是安排了保安,叫来了警察。不予受理的一些老上访户,都被保安和警察拦在了外边。他们就在候访大厅或门外,相互诉说自己的苦恼和遭遇。

有个干巴老头,告他当包工头儿子在外边养了两个小三,却不养家,说得眼泪汪汪。一对老两口被强拆了房子,便在信访局门外的街角做了个临时的家,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像是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此外,有的人索要征地赔偿,有人讨要拖欠的工资,有告法院不公的,有被村主任打瞎眼的……有的拖儿拉女,有的孤苦伶仃。以前,钟志林总认为医院是人类最不幸的地方,在这里,他却惊讶地发现了另一个苦难的世界。在这些难以尽述的上访者中,钟志林吃惊地发现许多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有的颠三倒四,有的魔魔怔怔,有的傲慢骄横,有的破罐子破摔,甚至自残。

一个外号叫“尿壶”的上访者,简直就是个活宝。他坐着轮椅,轮椅上挂着一个古铜色的大肚子陶瓷尿壶,就像一个造型怪异的老式茶壶一样。据他自己介绍,他在矿井里砸断了腰椎,家伙不能用了。他在网上给老婆买了个全自动仿真男性生殖器,那是一款新产品,设计逼真,外形美观,感触刺激,主要是安全。可矿长不但不给他报销,还扇了他一个耳光子……说到这里,他背过一只手,从尿壶旁边的另一个挂钩上,准确地摘下一个塑料水杯,喝了一口水,像是重新提振了精神,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远方,愤然骂道,王宝合,你个王八蛋,天天搞破鞋,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这个叫尿壶的人,如此惊人地介绍他想要报销的物品,并严肃而有力地骂着矿长,把一些旁听者包括两名保安,逗得哈哈大笑。

正乐着,眼前又出现了另外一幕:一个乡下模样的中年妇女闯进大厅,被两个保安及时拦住之后,她一屁股蹲坐到地上,号啕大哭。没哭几声,突然脖子一挺,两腿一伸昏了过去。两个保安立刻被吓成了两只木鸡,不知所措。幸亏钟志林在场,立刻上前施救,好半天,才使那个中年妇女缓过气来。或许,也就是在这次意外的施救中,让钟志林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说起来像个笑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偶尔会在信访大厅或门外给人看病。这个人就是钟志林。不知道他背景的人,还以为他是由信访部门安排的一个保健医生呢。在这里,他愿意接受上访者的各种病症咨询,并采用简单的物理方式为他们诊断。有些上访者常常围着他,问这问那:大脑短路是怎么回事呀,心疼是不是病呀……无论问到哪一类疾病,他都会一一解答。他不再限于精神方面疾病,而是变成了一个“全科”大夫。有时候,他会让人掀开上衣,露出皱皱巴巴的肚皮,把一个冰凉的听诊器按在对方的胸堂上,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对方腹腔里奇怪的喧嚣,然后做出诊断。有时候,他还扒开对方的眼皮,或让对方伸出舌头,告诉对方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最后他会从上衣兜里掏出个小处方本,用医生特有的字体流畅地开出一两剂药品,告诉对方药品的价格大致是多少,并指导你如何吃药。这时候的钟志林,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工作状态。在没人靠前的时候,他会用一双敏锐的目光去观察视线之内的人,从他们的面部表情上,去揣测哪个人可能潜伏着哪一类疾病,哪个“有病”的人其实没病,而是在装病,都判断得八九不离十。当然也有不灵的时候。有一次,他注意到有个胖警察站在门口自言自语,老是嘟哝着什么“二饼、六万”……他竟然凑过去,一针见血地告诉人家,弄得对方突然一愣,然后急扯白脸地瞪着他,你才有病呢!

没几天,钟志林的行为便受到了阻止。先是信访的工作人员劝他离开。后来是医院一次次用救护车来接人。最后一次接他的是赵淑芬。那时候赵淑芬早已退休,她接受了一家民营医院的聘请,继续从事妇产工作,并当上了科主任,每天忙忙碌碌,比原来还忙。要不是接到市医院领导的电话,恳求她好好做做丈夫的工作,她还不知道,同样“很忙”的钟志林,原来每天都是在信访局里“忙乎”。

那天上午,赵淑芬在信访等候大厅里发现钟志林的时候,他正双手捧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脑袋,给人做三叉神经穴位按摩。他哈着腰,叉开两腿,平稳而有力地站在那里,做双目半合状。那种专注沉迷的神态,仿佛不是他在按摩着别人,而是在享受着别人的按摩。赵淑芬站在那里,凝神地看着钟志林,像是看了他一辈子那么久,最后她差一点哭出来。在离开信访局的时候,她像个初恋的情人似的挽着丈夫的手臂。

此后,在信访局,再没有人看见过那个医生模样的人。

十三

钟志林病了。在许多人的感觉中,医生似乎是从来不生病的。但钟志林确实病了。作为医生,他仿佛注定要在病床上接受一次别人的治疗。许多同事听说后,以为他是精神方面出了毛病。但不是,是小脑梗死。主要症状是头晕,身上无力,并出现过两次比较厉害的头痛,像有刀子在脑子里绞动。他只好住院。

说起来奇怪,病了的钟志林反而变回到了正常人。住院后,他谨慎地看了自己的MR片,梗死面积很小,从经验上说,如果治疗及时,很快便会康复。他心里有这个把握。而且,医护人员都是他的同事,是他过去的下属。老主任病了,自然会得到他们精心的呵护。特别是苏丽娅,作为责任护士,对他更是关爱有加,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来一次病房,量体温,测血压,察看一下埋进他血管的输液针头,是否出现了回血……没什么事儿便闲聊几句。时间催人老。年轻漂亮的苏丽娅,已然失去了旧日的神采与风韵。她胖了,而且不是一般的胖。有一次,为了让钟志林开心,她讲了个很庸俗的笑话,钟志林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她自己却笑得身上好几个部位都在打战。

从医三十多年来,钟志林医治过的病人无数,并常常揣摩患者的痛苦,这时他却意外地发现,如果没什么大碍,被人看病的感觉其实挺好的。住院期间,有许多同事前来探望,其中也包括谈生。尽管两个人一直矛盾重重,甚至闹得不可交,但这并不影响谈生来探望一个负病在身的下属。矛盾归矛盾。横眉冷对,剑拔弩张,面对面指着鼻子骂祖宗,早就是小儿科了。真正的高手总是那么沉稳、老练,即使与彼此不共戴天,见了面却仍然能微笑,握手,甚至干杯。总之,谈生不但亲自来看望钟志林,他还背着手,淡定的神态中浮现出亲切的笑容。仿佛他们彼此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矛盾,或者有过矛盾也已经达成了谅解。至此钟志林才发现,他和谈生的摩擦与较量,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比赛,只是赛场上却只有他一个人在跑——他跑得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而对手却只是站在原点,以微笑的姿态等着他。这是一件多么滑稽可悲的事情!

钟志林正打着吊针,谈生就用右手很别扭地握住了他的左手背。他询问了钟志林的病情,嘱咐他啥也别想,好好养病,并恢复了原有的称呼:“老伙计”。一时间,两个人的内心里竟有了一点真实的温情。他们谨慎而愚蠢地微笑着,又极力装出并不愚蠢的样子。因为好久没有打过照面,更没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两个人都在对方的脸上发现了陌生与衰老,虽说尚未老态龙钟,可眼角上都有了细密的皱纹,彼此的头发都脱掉了许多,也花白了许多。不同的是,钟志林就那么花白着,而谈生却把它们染黑了。

两个星期后,钟志林康复出院。紧接着,他和谈生差不多同时办理了退休手续。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是同年同月生,都属龙。至此,两个人在职场上长达数年的较量,最终以不分胜负的方式宣告结束。

他们各回各家。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钟志林心里空空落落,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遗忘在单位,没收拾回来,同时又满脑子想着突然而来的退休。多年来他沉迷地研究人的大脑和人体机能,它们是那么的复杂!现在他却感悟到复杂的人体不过就是个简单的计时器,就像沙漏,一点儿点儿地漏尽属于你生命的时间,你却不能像在桑拿房里那样,把它颠倒过来,重新计时。那天夜里,在一种忧郁安宁的情绪中,钟志林回忆了自己的全部生活。

各种惋惜。

各种遗憾。

也许是想得太多,也许是出现了幻觉,也许是他睡着了在做梦——他看见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他跪在父母的坟前——那是一面荒芜的陡坡,就像他每次给父母上坟时的情形一样,他几乎是趴伏在地上,才不致因身体失衡而滚下山去。不同的是,这次他竟然看到了母亲!母亲站在坟的左上方,就像观音菩萨站在虚空里。只是她怀里抱着一大束像扫帚一样的枯草。他问那是什么草,母亲告诉他不是草,是花。说着,她怀里的草,果然变成了一束紫红色的花,一穗一穗的,无比鲜艳!他认出了那是家乡的柳兰。小时候,每当夏天母亲总让哥哥和他到山里采回一束柳兰花,插在水瓶里,紫红色的花穗非常好看。母亲说,这种花没毒,可以入药,主治乳汁不足,气虚浮肿等……梦中的母亲还是当年的模样:美丽,慈祥。儿子,祝贺你,带着它上路吧!母亲把怀里的柳兰花向他轻轻一抛,他伸手去接,发现落在手里的却是一张纸。他惊愕地抬起头来,却看不到了母亲。

儿子,你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有所作为。

母亲的声音在山野里回荡,响彻云霄。

他焦急地呼喊着母亲,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环顾四周,只见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紫云一样盛开的柳兰花……这时他低头一看,手里那张纸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意识到了这是母亲在冥冥之中的馈赠。他两只手举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在花海里穿行,脚步越走越快,向着山下飞奔。有一会,他竟然飞了起来,并在空中兴奋地喊着,我考上大学了,我成功啦!蒙眬中,他听到了妻子的声音:你喊什么呀,吓我一跳!

他睁开眼睛,一个富有色彩的梦境突然消失,无可挽回地远去了。他想把这个奇异的梦复述给妻子。

我梦见了柳兰开花……

开什么花,快睡吧,梦是反的。

赵淑芬迷迷糊糊地说道。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串舒畅的鼾声。这时他才发现妻子也老了——作为女人,她竟然打起了呼噜。

[选自《人民文学》2015年第十期]

原刊责任编辑马小淘

本刊责任编辑刘晓闽

猜你喜欢
淑芬院长患者
怎样和老年痴呆患者相处
王振义 放弃专利为患者
痛风患者怎么吃才健康
捡到十块钱
我要读一年级了
下课时间
我妈这个人,总想找我说说话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ourtesy Expressions
恐高患者
院长的葡萄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