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三日

2016-10-24 09:21光盘
中篇小说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炮秘书长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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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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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车离开高速公路收费站几公里后,胡市长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对胡市长的这个手势不明就里。昨晚陪胡市长活动回得太晚,大约到了凌晨三点半。入睡困难,好像是刚睡下去闹钟就响了。早上起来还拉肚子,折腾一阵,司机朱日魁到了楼下。我赶紧下楼钻进车,我们一起去接胡市长。胡市长家静悄悄,等了半小时,胡市长太太才开门出来说,老胡刚起床。我脑子昏沉沉,好想继续睡觉。昨晚胡市长陪他的博士生导师吃饭喝茶,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不仅是胡市长的勤务兵,也是他导师的。胡市长跟他的导师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政治一会儿学术,一会儿官场一会儿世界大事,没完没了。朱日魁倒好,同样为市长服务,他可以在车上睡觉。

现在,我脑子里像养了一群蜜蜂,嗡嗡乱响。

胡市长眼睛瞪着我。他坐在后排,我坐在副驾驶上。好多不懂事的乡镇干部总以为副驾驶上坐着的是领导。我多次被他们当作领导迎下车。胡市长用严厉的目光指责我。我向朱日魁求援,但他在专心地开车,没有注意胡市长的眼神。我和朱日魁是一条战壕里的难兄难弟,平时配合得很好,彼此默契尊重,如果他见到了胡市长的眼神会立即帮我的。

钱呢!胡市长见我一头雾水,拍着座椅吼叫。

钱呢!什么钱?我的天,钱落在家里了!

胡市长说,看你办的什么事!

我说,怎么办?

胡市长说,怎么办,你说呢?

我抬腕看看表,说,回家取怕时间来不及了,现场会定在十点。就现在这个时间我们都很紧张了。

胡市长又吼叫,简直是胡闹!

我问朱日魁身上有多少现金,带卡了没有。朱日魁说,我哪来的卡,老婆从来不让我碰卡。现金没多少,也就万把元。

胡市长气呼呼地继续瞪着我。

掉头回去。我对朱日魁说。

胡市长没表示反对。

十五公里后,我们在一个出口下高速再掉头。上班高峰还没有过去,所有车辆都像蜗牛一样爬行。我使劲叫朱日魁穿插超车,朱日魁的喇叭按得震天响。逆行闯红灯,他什么行为都干了,还是花了许多时间才到达我家。我跑上楼。那个装着二十六万现金的提包就是找不见。打电话给老婆,老婆说,钱我存起来了。我破口大骂,说你这个挨刀剐的!老婆不示弱,说你叫什么叫?天塌下来啦?我把现金存起来错哪儿了?

老婆平时不翻看我的包,这次那包太显眼,老婆就拉开拉链看了看。看到里面的钞票,老婆乐开了花,一数二十六沓。她把这钞票当家里的,认为是我获得的红包或者分红。我曾经一次得过八万现金红包,二十六万元,从来没有过。老婆心里一边表扬我出息了,一边就把包带到车上,银行一开门,第一个冲进去存入我们家的卡上。

我说,你快点把钱取出来,那是公款。

老婆说,没有预约银行一天只能取五万。既然是公款,明天再取出来就会地震?

我说,那是胡市长的,他现在急需。

老婆在电话那头骂我真是市长的一条狗。我说,哪天我连狗都做不成了,你就知道我现在当狗的价值了。老婆着急起来。她一着急就爱哭,一哭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朱日魁在下面打电话催我快点。我说,快不了啦,老婆把钱存进银行了。朱日魁说,你老婆好不懂事!胡市长在下面骂人呢。这样行不行,你叫你老婆通过网上银行把钱转到你带在身上的卡上,到了锦荣县你陪胡市长开会,我再想办法取出来。锦荣县是我老家,银行里有熟人。我堂弟还是行长。我说,可是,我老婆从不信任网上银行,她根本就没注册。朱日魁说,我真是服了你一家了!

朱日魁终究是好兄弟,他叫他老婆通过网上银行转给我二十六万。

我如实告诉胡市长发生的情况。胡市长指着车门说,你下去,滚下去!

我向胡市长道歉,求饶。

朱日魁也替我求情,并且自作主张地把我的车门关上,发动小车。

我给老婆发信息,骂她是猪。

朱日魁开着霸王车冲出市区,交警拦都拦不住。当他们通过交通指挥中心确认那是胡市长的车后,就一路开了绿灯。我们再次回到高速路上。锦荣县是本市辖县最偏远的一个,县城距市区一百八十公里,高速路只能走一百二十公里,还有六十公里的山区公路。陪同市长出行的市政府唐秘书长、宣传部关部长等常委们,还有庞大的工作人员们已经下了高速,他们正打电话来询问我们到哪里了。哪怕是市委专职副书记,也不敢随便直接打电话给胡市长,有什么事都得通过我。我告诉唐秘书长,我们刚上高速。唐秘书长说,怎么这么慢啊,时间来不及了。我说,你们先走吧,我们随后就到。

胡市长的手机通常由我保管,这一路上它响个不停。一个叫“猫”的电话连续响过五次。我知道这个叫“猫”的女人。她原本叫什么来着我一时忘记了,胡市长一直叫她“猫”。我是她跟胡市长的联络员。他俩关系甜蜜那两年,我没少当灯泡甚至没少堵枪眼。“猫”的电话第一遍过来时,我举起手机对胡市长说,是“猫”。胡市长咬了咬牙,仍然气鼓鼓的样子。这时候不能接这个电话。胡市长已经与她交恶,她手头有许多与胡市长胡搞的材料。她以此要挟胡市长,她倒不是要嫁给胡市长,她要权要多种欲望的满足。胡市长根本不尿她,他说你闹到哪里就在哪里被捕。后来两人经长时间的谈判,胡市长答应一次性付给“猫”二十六万,一切了断。这回,就是给她送钱的。胡市长手段高明,二十六万就能把她摆平。胡市长说了,这只是看在她曾经好好服务过他的分上,并非惧怕。说是这么说,我知道的,心底里胡市长还是害怕的,“猫”权力能力虽然有限,但一定是能闹出许多事来的。头上虱子虽然不能要人性命,但有它,你就不得安生。接下来不同号码的电话,也一定是“猫”打来的。胡市长大声说,烦死了!我就按下了接听键。我对“猫”说,少不了你的,别催啦,再催,一分也别想得到!

行走一段,朱日魁叫我打一个电话,那是他在农村合作银行工作的堂弟的。我告诉他堂弟我是朱日魁的朋友,市政府胡市长的秘书。他堂弟说,知道知道,我哥时常提起你。我说,情况紧急,你帮我准备二十六万现金,最好能送到高速路口来,越快越好!他堂弟说,这款太大了。朱日魁抢过我的手机说,啰唆什么,快点办!

朱日魁车速很快,估计每小时都超过二百公里。朱日魁特种兵出身,车技超一流。主要还是我们的车好,速度再快也不轻飘。路边一个叫“漓古”的路牌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这个上了高速公路路标的地名,它有一个全市最贫困的村牛蛇岭,因为胡市长的一个誓言,而让我牢牢地记着。胡市长一定没注意到这个路牌,他全部的注意力用来承受钞票带给他的不快。

朱日魁的堂弟在高速路口等我们。他办事效率很高。此时,我银行卡余额提示说,入账二十六万。我感激地对朱日魁说,关键时候还是弟妹可靠,你堂弟可靠。

唐秘书长、关部长以及庞大队伍的车辆停在路边等我们,他们着急地看着手表。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会议,邻省邻市的市长也来参加,这是一个两省两市合作共赢的现场总结会。今天在这边开,明天拉到对方的地盘去。我们不能迟到,这关系到一个市一个省的声誉问题。一见到我们的车,秘书长他们如释重负而又低声埋怨。唐秘书长和关部长走过来问候,我拦住了他们。胡市长在场的地方,只有市委书记我不敢拦。唐秘书长和关部长知趣地退下。朱日魁摇下车窗,对他堂弟做了一个手势。他堂弟坐进我们的车。我拉开提包,见是一沓沓人民币后,我示意他退下。

我们的车启动。开道车在前面引路。

胡市长摸着钱,轻轻地笑了。

一共三十沓。胡市长说,全给她,然后叫她永远消失!他数钱的能力很强。两只手在提包里三摸两摸就弄清了。胡市长手伸在提包里不挪开。他心情愉快。他跟我们有说有笑,还讲了他的博士生导师讲的一个笑话。那笑话我听过两次,朱日魁一次没听过。胡市长讲完后,我和朱日魁开怀大笑。朱日魁笑得双手摇摆,车也因此左右摇晃。好在这是在普通省道上,速度不快,要是在高速上,这一摆就很可能出事。当然,朱日魁知道这不是在高速路上,他对笑不笑、笑多大幅度很有分寸的。那个笑话不好笑,昨晚我就笑得非常勉强,但今天我笑得很开心,因为钱的大事顺利解决了,胡市长又高兴了。昨晚那钱的事也怪我。朱日魁建议我就放在车上,我说怕不安全。以往很多次钱都搁在车上过夜。这车朱日魁是不开回家的,送完市长回家后,他换成普通小车,有时候送我回家,有时候我自己开车或者打车回家。市长的宝座停在政府大院最安全的车库里,根本不会掉一根针。谁知道我昨晚就那么地一根筋。

我们的车队蛇一样行走在省际公路上。锦荣是个山区县,邻省的白宝县也大同小异,因为离中心城市远,交通不便,自然条件差,都是穷县。鉴于两县各种条件差不多,于是就有了合作共赢的养猪项目。不要小看了这个养猪,这猪叫枇杷香猪,是中国农业部认证的生态猪,肉质细嫩鲜美。但是两县都在争这个品牌,都说自己才是正宗的。其实两县历史上都养这个品种,这是传统品种,生长期长,个头小(最大二百来斤)。过去都是圈养加放养相结合,吃野菜、红薯苗、玉米等自然生长作物。两县合作后,沿袭着传统养殖方法,只是在规模上扩大再扩大。一群母猪配一头公猪,让它们随时过上“性”福生活,产多多的崽。两县每年出栏二十万头,杀后肉价每斤在一百六十八元左右,年产值四十多个亿,市场前景健康而光明。今天是合作共赢后的第一次总结大会,两省来了许多媒体记者,中央媒体也来了好几家。总结会后,有一个记者见面会,胡市长要作重要讲话。我怀里揣着两份讲话稿,一份是总结会的讲话,一份就是媒体见面会的讲话。宣传部关部长的讲话我也起了一个草稿。我很看不起关部长的秘书许日青,每次碰上重要场面都要我帮她打关部长的讲话初稿。要不是她对我很“孝顺”,长得漂亮,我根本不尿她。

按照市领导排名,关部长在唐秘书长前面。关部长是副厅级常委,唐秘书长才是正处,两人差着级别。可是一起出行,关部长基本上对唐秘书长“礼让三先”。唐秘书长领导整个政府机关秘书,我们有好几个秘书科,从一秘到七秘,每个科的职能不尽相同。我在秘书处有很高的地位,唐秘书长都让我三分。我是胡市长的贴身秘书,很多时候代表胡市长说话。我的话真真假假,无论真假,不会有人敢向胡市长验证。车在省道上行进,最后岔于国道。胡市长轻松地跟我们说笑时,别的车辆都在议论猜测胡市长为什么迟到。许日青给我发信息探听情况。我回复说,胡市长临时处理重要公务而耽搁了时间,不要大惊小怪。许日青说,这个我相信。胡市长处理了什么公务呢?我回复说,你无聊不无聊,胡市长处理什么公务是你了解的吗?许日青撒娇说,亲,告诉我嘛,我就想知道。我说,去。她说,你小气鬼。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关键时刻总能化险为夷。我们的车队抵达锦荣县时,邻省邻市的毛市长还没到达。锦荣县的领导见我们车队迟迟不到,着急万分,电话询问唐秘书长询问关部长,得到的是批评的答复。锦荣县领导寄希望于毛市长一行更加迟到。结果他们的祈求成功,毛市长他们比我们晚到三十分钟。我们的荣誉得到了保证,对邻省邻市领导,我们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胡市长到啦!这是锦荣县委左书记见到我们的车队时一声大喊。我们直接到达了枇杷香猪养殖基地栗树脚村,这里是今天的会议现场。到现场开总结大会是一个好主意。十几辆车按指定位置停下,大家都陆续下车。县委书记站在胡市长车前,他想拉胡市长的车门又不敢拉。这家伙上回送香猪肉时少了我一袋,我现在还记着。我偏不帮他开门。车门不开,胡市长就待在车上。左书记向我求援,我鼻孔朝天哼哼两声。左书记既尴尬又羞愧。他不是有意少我一袋香猪肉,是这家伙粗心大意,交代事情不力。本来给我五袋,只给我四袋。我的,朱日魁的,胡市长的放在一起,他们交代了胡市长多少袋,我和朱日魁多少袋。可是回到家,一数,我和朱日魁只有九袋。平时朱日魁对我帮助很大,尽管他只是副科我已经是副处,但我还是让着他。我只有牺牲自己。我只拿四袋,分朱日魁五袋。朱日魁很感动,认为我先人后己、为人厚道。平时我对他好,关键时候就能得到他鼎力的相助。朱日魁也帮我记着仇,他也不下车给胡市长开门。我们在此刻不约而同地产生了报复心。我拉开一点车门,头伸进去轻声对胡市长说,左纯忠这人有时很不是个东西。胡市长说,别当着人家面说坏话。我脑袋缩回来,关上车门。左纯忠竟然偏着脑袋偷看我跟胡市长说话。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左纯忠惧怕我的眼光,他向我作揖。我心里说,哪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唐秘书长见胡市长久不下车,过来探视情况。他对我说,怎么了?我说,反正对方还没到,让胡市长在车里再休息一会儿。胡市长昨晚到今早处理公务繁忙,几乎没休息。唐秘书长说,好,辛苦你照顾了。

我们的话刚说完,胡市长就推开门自行下车。我赶紧去搀扶他。他轻轻推开我,说,没事,我自己来。

左纯忠对胡市长鞠躬后伸出手。胡市长也伸出手与左纯忠相握。左纯忠感动得眼泪在眼眶打转。

左书记你干得漂亮!胡市长说。

谢谢市长亲自栽培,成绩主要还是归功于你领导有方。我们所有步骤都是按你的指示办。左纯忠握着胡市长的手久久不放。我在左纯忠手臂上拍拍,暗示他该松手了。

邻省两市总结会推迟了一个半小时。以胡市长为首的主方,对毛市长他们的迟到表示出极大的慰问和宽容。会议由关部长(他同时又是副市长)主持,两边市长作重要讲话,养殖大户作经验介绍。程序走完,到了中午一点。午饭在枇杷香猪养殖基地吃的,三十多桌。两市厅级领导及锦荣县、白宝县主要领导坐主桌,我们秘书坐主桌旁边。我们当秘书的必须离领导近,随时需要为领导服务。有多少领导就有多少秘书,只要领导默认,我们秘书也会斗酒。许日青坐我身边,她为我服务的举止,被邻省邻市的秘书们误会成我们是情人。他们敬酒总是敬我们一双。许日青表现好,所以我愿意为她写讲话初稿。

邻省邻市的秘书们对我们的胡市长印象挺好,说胡市长为人谦和,从不摆领导架子。这么好的人品,是你们全市人民的福气。我说,毛市长也不错啊。毛市长秘书说,嗯,是不错,但还是不如胡市长。他喝了酒讲的真话,毛市长架子大些,也不苟言笑,时刻都端着。锦荣县的秘书证明说,胡市长给人很温暖的感觉,每次见到他他都要给我打招呼。对方白宝县的县委秘书说,他还记得我呢。我举起杯酒,站起来说,谢谢大家的厚爱,我代表我们市政府秘书们敬大家!

胡市长、毛市长在左纯忠陪同下过来敬酒。胡市长站在我身边,他对我说,下午没有大事,你放开喝吧。胡市长又对大家说,大家都放开喝吧,喝多了下午休息。胡市长话放出来了,但我们绝不能放肆。我们集体回答说,谢谢领导关爱。毛市长也站在一旁,他脸上就没太多表情,脸上的肌肉像蜡像,永远只有一个表情。胡市长他们过去后,在座的又一次议论胡市长。

领导们敬完一圈,回到座位上,这时我们当秘书的就要出面了。我们站在领导身后为领导服务。领导们相互敬酒时,我们都要替领导喝。处级领导的秘书想替喝,没有资格。厅级领导敬酒,就成了我们秘书的斗酒场。我能喝,从小就能,这与遗传与家庭环境有关。我的祖上是酿酒的,到我爷爷这辈,还有酒的实业。我爷爷从国营酒厂厂长位置上退休,我父亲曾当过市委接待办主任,都是些能喝的角色。我从小就在喝酒的环境中长大。我的父辈们碰上过节,一喝就是一天。我们家还有许多窖酒,少量还是曾祖父那代酿造的。我们家的好酒,外人只有胡市长和朱日魁喝过。这两个外人都有资格喝。我的好酒量在全市机关单位是有名的。全市没有一个领导干部敢跟胡市长拼酒,因为最终拼的是我。我们的市委赵书记是东北人,刚过来时不知底细。赵书记自视酒量超群酒胆包天,喝到兴奋处,专找胡市长喝。胡市长酒量一般,也就是一斤左右。赵书记大言不惭地说,小卡秘书你和市长一起算上,我一人就搞定。一路喝下去,赵书记开始找不着北,他的秘书就迎头而上。结果,他们俩醉得一塌糊涂,而我和胡市长精神抖擞。从那以后,赵书记再不敢跟胡市长斗酒。有外地领导来访,感觉对方又能喝时,赵书记就叫上胡市长,其实主要是要叫上我。

枇杷香猪的美味名不虚传。养猪还养出许多附属产品,比如有机蔬菜、土鸡、土鸭。我为胡市长选择猪身上最好的肉提醒他吃。胡市长听我的话,他吃了我为他选的肉、蔬菜,还吃了两小碗我为他舀的米饭。胡市长看我一眼,我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我指着身后让他看。朱日魁站在那里,他身材魁梧,随时都在战斗状态。朱日魁就是这么地让我省心和感动。胡市长轻轻地点头表示出满意。

酒席吃到接近下午三点,主办方建议休息到四点再进行下午的参观活动。双方市领导同意。浩浩荡荡的车队回到县城。县城离栗树脚枇杷香猪养殖基地只有五公里。养成午休习惯对身体有好处,胡市长总是这个观点。只要能睡着,哪怕只有十分钟,都能清除上午的劳顿,养足精神。胡市长的这个好习惯感染了我和朱日魁。每天中午我也能睡上半小时。朱日魁就不用说了,他一般倒头能睡,睡眠质量特别好。市长住套间,我住市长隔壁,朱日魁在我隔壁。我把市长送进去。市长接过装巨款的提包后说,你去休息吧,在外间休息也行。我给市长弄好热毛巾,叫他擦脸。他说,我自己来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去洗手间洗漱,出来时见我还在,就说,你还不去休息?中午喝得不少吧?我说,市长休息了我再休息。中午嘛,喝酒刚塞牙缝。胡市长手指点着我笑着说,你就是一个酒罐车。胡市长进去休息后,我坐在外间沙发上假寐。我睡不踏实,主要是不敢睡踏实。听到胡市长打呼声,我蹑手蹑脚去瞅了瞅。他睡得挺安然。

“猫”的电话从没停过。我估计不会有什么重要事情找胡市长了,我自作主张地把手机关掉。我早暗示胡市长换个号码,他不听,他说不能让一个“猫”给吓住了。当然胡市长不止这一个号,他还有更秘密的号码。我打开手机,主动联系“猫”。我们约了地点,让朱日魁送我去。

“猫”还是那么妖里妖气,显得无半点品位,也不知道胡市长怎么会跟她搞上。我把“钱包”递给她,她把移动硬盘递给我说,全在里面了。我说,你备份也没用。在胡市长面前你不过是一只小蚂蚁,聪明点的,滚得远远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朱日魁早就在晃动他那把银光闪闪的匕首了。“猫”拉开皮包拉链,看了看。我说,多了四万,人家对你够好的了,不要敬酒不吃吃枪子儿!

回到宾馆,我躺下休息。闹铃一响,我就坐起来。而此时,胡市长也起床了。胡市长精神很不错。我陪胡市长出门,朱日魁已经站在走廊。他还跟在部队一样,有良好的战斗作风。在停车场,我们见到了朱日魁的堂弟朱日修。我跟他说,钱的事我回去就转给你。他说,这个不急,也可以不还。我这里有个报告,麻烦你请胡市长批个字。我粗看了一眼,说,你这个报告牵涉到很大的资金,可能不是说批就能批的。他堂弟朱日修说,项目大么,资金自然就大……我相信你卡秘书有办法。

我提包跟在胡市长身后,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胡市长。朱日魁见我忙不过来,他替我提包。包里东西不少,还挺重的。朱日魁爱戴墨镜,站在胡市长身后活像保镖。下午的参观活动走马观花似的,汇报上午会上听过了,最多看看枇杷香猪的活动场地。栗树脚香猪基地占地三四千亩,年出栏总数达到五万头,产值十个多亿。香猪像野猪一样在山坡上行走寻食。我们恰巧碰上一次公母猪的交配。手机、照相机、摄像机都对准了那对交配甚欢的猪。基地老板告诉我们,这种情况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这是一种大好事。猪把红薯地拱得稀巴烂。除了低矮山林,别的地块被分割成多块,分别用来种蔬菜、红薯等作物,成熟前用铁皮隔开,成熟后放猪进去糟蹋,地里作物能满足猪的食欲。用这种方法养出来的猪不天然不野性才怪,肉质不鲜嫩才怪。枇杷香猪肉是贵族产品,平民消费不起,但偌大个中国,偌大个世界,总有消费得起、敢于消费的人。枇杷香猪从来不愁销路。下午参观完毕,回锦荣县城吃晚饭,因为人多,分成两三个大宾馆才把人安排下来。邻省市县领导住的宾馆在我们的对面,晚餐桌上供应的是香猪和来自香猪基地的新鲜蔬菜、土鸡、土鸭。枇杷香猪是奢侈品,不到级别的干部根本尝不到。这回因为两省邻市开总结会,随同的工作人员才有口福。晚饭,大家都没怎么喝酒,场面也没有中午热闹。大家礼节性地敬敬酒,菜也吃得不多,中午都吃得太撑,而且再好的菜重复吃也是会腻的。晚餐结束比较早,稍事休息后,在对方下榻的宾馆会议室召开双方县处级以上干部座谈会。座谈会没什么实际的内容。枇杷香猪养殖基地一切顺利,销售正常,都没什么需要研究解决的。锦荣、白宝两县打同一品牌,有一个联合机构协调,都还顺畅。两市领导主要是闲聊。一个小时后都无话可说,座谈会结束。

朱日修一直在宾馆大堂等候。他想见胡市长。我告诉他不行,想见胡市长的人太多,轮不到你。朱日修说我知道轮不上我,我一个地方小行长没资格见他,但我们不是有一层特别的关系吗?我说这要请示胡市长。胡市长正在听锦荣县委书记左纯忠汇报工作,主要是请胡市长参加下一个娱乐活动。胡市长说不去了,想回宾馆看书。左纯忠死乞白赖地说,胡市长给我介绍一些好书吧,我也想读读好书。胡市长开口说了一大串,有从政的,有励志的,也有文学历史方面的。左纯忠嘴巴跟着念,我知道他一本都没记住。他平时就不喜欢读书,脑中的知识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胡市长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确需要读一批书来充实头脑,光埋头干工作不行,作为领导干部不仅要实践也要有理论。左纯忠点头称是。左纯忠的秘书记住了一两本胡市长提到的书名。他的秘书是个读书人,我曾见他包里带着书。他跟胡市长谈起了一本国学书。胡市长对此话题很感兴趣,说,我们散步聊。左纯忠的秘书说,愿听胡市长教诲。我们在一旁听了一阵,左纯忠的秘书对此书的确读得深,绝非附庸风雅。胡市长很赞赏他。我和左纯忠一行人被晾到一边,干脆把步子放慢,把空间留给他俩。左纯忠对我点头哈腰,问我讨要胡市长的书单。我开口就说,你还欠我一袋枇杷香猪呢!左纯忠一拍脑袋说,对对对,不是欠一袋,是欠三袋,我叫人马上准备。我说,得了,我吃不了那么多。左纯忠笑着说,明白明白。我们混同市民们在县体育馆大操场上散步,散到第二圈时,左纯忠塞给我一个红包,说,请笑纳,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包涵。跟在身边的朱日魁也有份,但按规矩朱日魁的要小得多。朱日魁满意,红包多少他都满意,有时没得到红包他也不生气,最多自嘲一下说,我们一个司机哪有那奢望。红包是左纯忠临时吩咐手下拿来的。左纯忠其实还是挺机灵的。

朱日修仍然在宾馆大堂等我的消息,我生气地发短信说,你急什么,我又不是市长,我能做主吗?

胡市长他们转了三圈。他跟左纯忠的秘书谈得非常投机。左纯忠心里不舒服,一个秘书比自己还风光,这算什么事!

左纯忠送胡市长去宾馆,胡市长热情地邀左纯忠和他的秘书进房间坐坐。我给他们倒了茶,左纯忠的秘书抢着做,我没让,我说到了这里你们就是客人。胡市长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左纯忠趁机赞扬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卡秘书身上有许多胡市长的优秀影子。胡市长说,小卡跟我很多年了,我的优点学不到的话我早就开了他了。左纯忠趁机汇报县里近期工作,提出了一些除继续做好枇杷香猪养殖工作外的工作思路。胡市长不时肯定或者提出完善意见,左纯忠及其秘书在笔记本上记录。我早就在记录了,我有一个习惯,只要胡市长有稍微正式的谈话我就掏出笔记本。

跟随胡市长的市日报政文部记者周正怀打我的电话,请示今晚怎么发稿。我说按常规。周正怀说,按常规,胡市长的报道只能放二条。今晚市委书记没有报道,是不是放头条?我说,我请示一下。我们这里党报安排市委书记、市长的新闻报道非常有讲究,有关书记的报道绝对放头条,如果当天书记活动多,比如说有三条以上,头条二条报眼都必须安排,有关市长活动的报道要往版面下面挪。有时候市长的稿子压在版面最下面。市长活动报道绝不能多于市委书记。市长不敢多言,一个敢与书记抢风头的市长迟早要出事。我打断胡市长跟左纯忠的谈话,将报社的意思转达给市长。头条,肯定放头条!左纯忠的马屁拍得也太快了。胡市长说,我的还是按规矩放二条吧,横二条,头条让给基层。周正怀的稿子要传给我看,我说给唐秘书长看吧。周正怀说唐秘书长正在“海批”,他让你代劳。我打开手机QQ,浏览了一下周正怀的稿子。我给他提出了修改意见,其实这地方可以不改,但如果我不提出一点意见就不能显示我的水平和权威,周正怀心中也不踏实。周正怀修改稿子后就传回报社。

我发现左纯忠老是对我使眼色,后来我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我起身把他的秘书拉出门。我们在走廊里吸烟。过了十来分钟,左纯忠拉开门走出来,他跟我握手道别。

有一个黑色塑料袋搁在胡市长身边。他把它递给我。我知道这是钞票。胡市长总是把得到的红包递给我保管,回到家才转给他的太太。他对我十分放心。凭我的经验,这个塑料袋装着五万到六万左右的现金。我准备把它塞进“钱包”。胡市长阻止说,别动,叫朱日魁过来。

朱日魁很快过来。

塑料袋里装着六万。胡市长分别给我和朱日魁丢过来两万。我们开始玩“跑马”游戏。这个游戏是胡市长发明的,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怎么玩。刚开始我们没经验,输得太快,胡市长感觉很没意思。玩过多次后,我和朱日魁就掌握了节奏,不能总输,要赢得有水平。胡市长说这个游戏是他一次在看一个外国学者写的一本生活随笔集时突然得到灵感而发明创造的,他准备以后在全市机关推广。这个游戏可以不玩钱,完全可以达到娱乐的目的。

胡市长手头拿着写本土历史文化的书,他一边看几页一边跟我们玩。那书写得不太好,至少很浅,只是粗略地介绍了一下,没有深入挖掘下去。胡市长看后很生气,说这个作者沽名钓誉,白拿国家的研究经费。当我告诉他这个作者是本市一所大学的副教授时,胡市长生气地把书丢到地下。我说,关于本土历史文化丛书里也有好的,比如盘教授写的那本。胡市长表示赞同。

胡市长输了第一局,他说,朱日魁你进步很快。

继续来后,胡市长又输了一局。这回我赢。

胡市长说,不可能啊。接下来,他又连输了两局。

到第五局时,我和朱日魁配合默契,暗中放水,胡市长开始赢钱。三人输输赢赢,胡市长手头的钱比我们多一些,就是说总体他赢得多。

许日青给我来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看书。许日青说,真佩服你,你能看进书。她不信,要来探虚实。我说,你不陪关部长你跑出来干什么?她说,关部长早让锦荣县的宣传部长接走了,我正无聊呢。我说,已经脱光睡了。她说,我就想看你脱光睡觉的样子。

胡市长见我半天没进来,不耐烦了,说谁的电话?叽叽歪歪的。我说,关部长秘书许日青的。胡市长说那就让她来吧。

许日青推开门,她站到胡市长背后,两只手为他双肩按摩。胡市长说你手法不错,跟谁学的?她说我自学的,这是扬州按摩法,很有保健功效。

许日青为胡市长按摩一番后,给他倒来一杯温水。胡市长喝了没多久,就犯起困来。我一看时间也不早了,快十二点了。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我扶胡市长上床休息。他太困,顾不上洗澡。

安顿好胡市长,许日青上我房间玩。她在偷笑。我说你傻笑什么?她附着我的耳朵说,我在胡市长的水杯里放了一点安眠药。我说你胆子太大了!你也不跟我商量。她说跟你商量你能答应吗?我们一起出来很多回了,你不是紧贴在胡市长身边就是被主人安排娱乐,我俩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这个办法是我昨天突然想到的。我从我妈那里偷了两片安眠药。许日青曾说,她不是当秘书的料,主要是不会写领导讲话稿。她天生怕写作。领导发言里那些空话套话大话鬼话,她光是看,都犯晕。她从来读不进报纸上长篇大论的领导讲话稿、时政新闻。这些年全靠我的帮忙,没有我,她早已退回到企业。她学的是文秘专业,但企业效益不好,有个当官的亲戚引荐她到宣传部当干事,后来被关部长看上当了他的专职秘书。关部长对她写的讲话稿很满意。她得了许多好处,却苦了我。我不答应她吧,她磨你给你耍嗲。特别是那天她趁我酒醉让我睡她之后,我更是没法推脱。许日青长得自然是漂亮的,但我对她不是太感兴趣。谁知道关部长对她怎么样了呢?

我建议许日青快回去睡觉。她说要跟我睡。我没答应。我们只亲了嘴搂抱了一阵。我说,你放心吧,你的忙我仍然会帮的。许日青说,你讨厌。

许日青离开后,我数了数左纯忠给我的红包。一共8888。我说,操,为什么不是一万?搞什么“发发发发”嘛,一万才是真的“发发发发”。

刚躺下,接到朱日修的电话,他还在宾馆大厅等我的消息。这个可怜的娃啊!

早餐是自助餐。我安排朱日修跟我们坐在一起。胡市长不让我为他取食物他要亲自取,我只好跟在他身边。人们一见胡市长,都自觉地让开。胡市长说,别呀,大家随意,雷公不劈吃饭人,吃饭面前人人平等。大家都笑,但都还是让胡市长先取食。邻省邻市的毛市长就不一样,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的秘书忙上忙下为他取吃的喝的。

胡市长对昨天晚上怎么上的床记不得了。我说,你太累了,突然就来了瞌睡。他想了一下,说,对,我像着魔似的。早上醒来我发现三个人的“扑克”还放在原位上。我接过话说,这叫一局未打完的牌。胡市长说,说得好。

朱日修在一旁傻笑,知道我们昨晚并没有什么正经事时,很委屈的样子。我把朱日修介绍给胡市长,首先强调他是朱日魁的堂弟。胡市长向朱日修伸出手,朱日修站起来双手握着胡市长,不断地摇晃,像昨日左纯忠摇晃胡市长一样。

一个大包搁在一张空座位上,我指着它另有所指地说,朱日修是个不错的行长。胡市长假装没听见,低头喝粥。我继续说,朱行长他们有一个项目,是个大项目,需要得到市领导的支持。他的报告在我包里。胡市长说,报告我就不看了,小朱你简单介绍一下项目。朱日修简明扼要地介绍。朱日修抓住要点,语言简洁有力,胡市长一下子就听进去记住了。胡市长说,这个项目理论上行得通,哪天我们开政府工作会议拿出来讨论一下。朱日修激动地说,感谢胡市长!朱日修以茶代酒敬胡市长。

根据我的经验,只要胡市长当场说拿到会议上讨论,就一定会讨论,而且都能批复。我暗地里给朱日修伸出大拇指,他回我一个“V”。

早餐结束,朱日修送胡市长到车场,左纯忠发现后也跑过来。左纯忠想过来陪胡市长吃早餐的,因为我们的位子放着东西坐着人,满“员”了,周边的桌子也满了,就只能遗恨地坐在远处吃。走过来的左纯忠对胡市长问长问短。

今天上午到邻省邻市的白宝县召开现场会,内容跟昨天一样的。领导讲话,典型发言,基地参观,三大件,老一套。现场会设在庞家田村,这里也有三四千亩的基地。会后午餐。毛市长比昨天兴奋,可能是主人的缘故,他的脸上堆着笑容。午餐后,回宾馆休息。

上午不累,我问胡市长中午还继续“跑马”不?胡市长说,我看看书午休。我还向胡市长汇报说,朱日修行长今晚请我们喝茶。胡市长说,今晚不是住白宝县吗?我说,朱日修在锦荣县安排我们。胡市长说,不去了吧?要给毛市长面子。我说,今晚的论坛据说要取消。晚餐后就可以赶回锦荣县。胡市长说,朱日修想干什么?我说,他给我发信息说,昨天三十万还不够。胡市长说,你处理吧。我有了主意。我跟朱日修说,今晚不回锦荣了,明天我们经过锦荣时你跟我们碰一下头。我是当胡市长面给朱日修打电话的。胡市长表态说,你处理得好。

胡市长躺到床上去,他斜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叫《希腊左巴》的外国书籍。这本书是我介绍给胡市长的。而这本书又是我儿子介绍给我的。儿子说,《希腊左巴》被全球54个国家的100位著名作家评为100部世界最伟大小说之一,作者卡赞扎基相当于中国的鲁迅。我儿子才初三。儿子爱阅读,只要听说有一本好书,他会想方设法搞到手。我听了儿子的话,从书店里购买了两本,一本送给胡市长,一本我自己阅读。胡市长已读了差不多一半。他说这小说真不错。

我躺在外间看闲书。一本谈中国湿地的地理书籍,挺轻松的。没读几页我就睡着了。

下午三点我们集体参观养殖基地。其实会议安排很不科学,参观活动上午完全能够完成。下午天上有乌云,预示着要下雨,天也跟着闷热。枇杷香猪受不了这天气,见到我们参观团,就使劲地跑。钻玉米地,钻小树林,还颓废地打架。有关猪的声音什么样的都有,嚎的,喊的,欢的,惊的,恼的,不一而足。参观团成员在场子外面闲聊,有的人根据猪交配产生灵感说黄段子,相互比作猪开玩笑。

挨够一个半小时,大部队往白宝县城赶。十来公里路程,路又平坦,不一会就回到宾馆。离吃饭时间还早,只有搞搞娱乐活动。我们仨的“跑马”游戏刚刚开始,白宝县的县长就打我的电话。他要见我们的胡市长,我说胡市长在休息。他说,我就不绕弯了,锦荣县给了胡市长多少出场费?我说,八万,不对,十万。他说,哦,我明白了。过了二十来分钟,他叫我出去一下。我们碰头后去我的房间。他把一个塑料袋交给我,说谢谢胡市长。另外,他还给了我和朱日魁各一个红包,据他说是一万和五千。我从塑料袋里抽出两万放入我的包里,提着八万的塑料袋回到胡市长屋里。我说,白宝县也算够意思了,八万,比左纯忠大方。胡市长说,好。我把朱日魁的红包给他,说,你的。朱日魁向我道谢。我说,该谢的人你不谢。朱日魁谢胡市长。胡市长说,你谢白宝县啊,谢我干什么。朱日魁说,谢谢白宝人民。

晚餐大家喝得比较起劲,所有人都到八成以上。双方都对等地对喝。比如毛市长对我们的胡市长,我们的关部长对对方的宣传部长等等。唐秘书长任务倒不重,左纯忠他们帮他顶着。唐秘书长不时过来看看,提醒我注意毛市长,好好保护胡市长,千万别让对方把我们搞翻掉。我说,秘书长请放心,你就瞧好儿吧!毛市长跟胡市长酒量差不多,但毛市长的秘书肯定喝不过我。胡市长让我首先来个“小钢炮”表演给大家看。服务员给我倒了一满杯,我脖子一仰喉结一动,酒全下肚。桌上人鼓掌起哄,要我再来一杯。我又来了一杯。胡市长说,该毛市长那边了。毛市长的秘书不干。看得出毛市长与秘书之间相互都不太满意。就这样,对方输掉了。筵席也结束。

毛市长与胡市长有过不长时间的会晤,四十来分钟吧,礼节性的。随后,他的秘书找到我送来三个红包,胡市长、我、朱日魁各一个。胡市长那个自然是大红包。我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相比之下,我做得太不好了。毛市长秘书说,千万别这样说,你委托左纯忠送过来也是一样的嘛。而且还不少呢。我立即明白,于是哈哈大笑。我们两人一起大笑了好几秒钟。我私下里数了数,毛市长给胡市长的红包有十二万,我又从中抽出两万。

两地市长会见结束后,我们陪胡市长回到宾馆。别的官员们都分别被白宝县接走搞娱乐去了。许日青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们可能会继续“跑马”。许日青说好羡慕你,人人像胡市长一样爱读书爱看报不喜娱乐就好了!她在陪关部长唱歌喝酒,她很厌烦。

我把毛市长送来的礼物交给胡市长。胡市长说,我们表示了没有?我脑子闪出左纯忠说,放心吧,我昨天就表示了。胡市长说,你当我的秘书我就是省心。

果真我们今晚还得玩“跑马”游戏。胡市长还是从他那里抽出钱来分给我们一起玩。我们每人三万,起点一样,机会均等。我和朱日魁好好地掌握节奏,玩到十一点,恰好把钱玩完。九万元又回到胡市长手上。胡市长很开心,九万元散落在他面前,他双手抄来抄去,像和面,像玩地上的树叶。每回胡市长把我和朱日魁征服都非常开心,最后要请我们喝他随身带着的好茶。

我泡好茶后,准备拾掇这九万元散钞。胡市长说,都别动,我亲自来。胡市长一张张地收拾,够一百张后,就递给我。我再把钞票整理整齐,套上橡皮筋。胡市长拾掇得慢,他在品钞票,九百张收拾下来,花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又一沓沓地点,一沓点两遍,确认无误才放到一边。胡市长点钞速度挺快的,像从银行学校毕业的点钞员,技术比较熟练。我们以为可以结束了,可是,胡市长又要点装在大包里的钞票。他先是点沓数,然后一张张点。全点下来,你不要以为胡市长手会抽筋。他一沓点两遍,越点越精神。

告别胡市长回到房间,我也清点整理了这两天得到的红包。我在想,要是我现金能达到二十六万就好了,还了朱日魁回家就不用动用老婆存折上的钱。昨天早上我骂老婆骂得挺过的,现在心里有愧。自从给胡市长当秘书以来(他还是副市长我就跟着了),家里的事全是老婆干的,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为她挣很多的钱,补偿她的辛苦。但我只是幻想,想在这一两天内拿到二十六万,一万个不可能。

许日青喝多了,从歌厅厕所里给我打电话,借酒大哭。我去不去安抚她呢,想了一会,还是狠下心不去。我给她发信息说,你趁机逃走呀!关部长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我把手机调到静音状态,拒绝许日青的来电。

约半小时,我正做着二十六万目标的梦,门打开了。许日青让服务员开的门。她把我从睡梦中拖出来,塞进洗澡间。她让我参观她洗澡。这一夜,她可把我折磨惨了。

早上九点,本次两省两市枇杷香猪现场总结大会全部结束,各自回家。关部长八点多就带着秘书、司机离开,关部长有重要会议。许日青起得早,见我没醒,硬是把我亲醒。她要我亲她说些甜言蜜语才肯离开。我说不出口,也没有亲她的欲望,她不干。她不干也得干,我就是不说甜言蜜语,就是假装也装不出来。我不会对一个不爱的女人说这种话。许日青很失望,她离开时很生气,轻轻打我的脸。唐秘书长回去主持一个会议,也在九点前就赶往市里。今天胡市长没有重要安排,他可以自行安排活动。我提醒胡市长说,朱日修还在锦荣等着呢。胡市长说,那就去他们行里走走。

消息传到朱日修他们银行,他们奔走相告。一个政府主要领导一般不能轻易去一个单位的,一去就意味着发出某种信号。左纯忠的鼻子灵,他知道胡市长要去农村合作银行。他给我发信息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通报给我,对我有意见吗?我回信息说,胡市长没说要你们锦荣县领导作陪,你不要自作聪明。需要你时,我会通知你的。左纯忠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朱日修带领行里领导班子在办公室候着,听到车子入院声,跑下楼来迎接。农村合作银行是地方银行,人事权在市里,市里的政策法规直接影响着地方银行的发展。朱日修代表班子比较详细地汇报他们的工作情况,提出遇到的困难,希望得到市领导的帮助。胡市长认真听着并记下笔记。两位副行长作了一小点补充汇报。朱日修很懂汇报艺术,每句话都在点子上,以很短的时间完成了三四项重要的汇报。不像有的地方领导,胡子眉毛一把抓,重点不突出,想要解决的问题说不到点子上,弱化了它的重要性。结果,汇报成了流水账,领导无从给对方解决实际问题。每个单位都有许多问题等待解决,但领导不可能帮你解决所有的问题。胡市长当场表态解决他们其中的两个问题,另外两个回去研究后解决。关于那个报告的事,胡市长也表示下周开市长办公会,作为其中一个重要内容研究。那个项目做好了,对全市的农村工作有很大的带头作用。胡市长办事高效,全市领导干部有目共睹。

午饭定在河边一个农庄,朱日修说那里今天有野生鱼。胡市长强调说,不能搞得太奢华,填饱肚子就行。胡市长还说,把锦荣县的书记、县长以及分管财税的副县长叫来,趁饭桌,胡市长向他们布置工作,主要是要他们解决农村合作银行的一些实际问题。银行不归县里管,但县里离不开地方银行的合作支持。给地方银行一些政策,地方银行会给地方更多的实惠。

朱日修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提了一个黑包递给我。说,请交给胡市长。我脱口而出说,我的呢?朱日修说,哪少得了你卡大秘书的!我哥的也不会少!先给你六万,等项目批下来,等我们行里所有问题得到解决,你的功劳大大的,到时候就不是用现金,而是往卡里打数字了。我说,胡市长的,你最好给现金。朱日修说,那么大的数量也给现金?我说,当然。朱日修笑着说,我明白。我心里想,你根本不明白。对胡市长来说,现金远比数字振奋人心。我提着包上车。朱日魁没看我。我趁机从包里掏出一万元塞入自己的包里。朱日魁说,胡市长呢?我说,他坐你堂弟他们的车了,可能有些事我们不便听。你堂弟给你红包了。朱日魁接过去说,我还是第一次得到他的红包,他当行长都四年多了。我说,人家凭什么给你红包?想要红包早干什么去了?你得忽悠胡市长上他们行里呀。朱日魁说,我有这个能耐还当司机。我说,你有能耐才能当上胡市长的司机。朱日魁笑着说,也是的,同样是司机,我这个司机地位就明显不同。

左纯忠一行人在农庄里等着了。太阳大,天气热,但农庄比较凉快。它在河边,又在林子里。

鱼果真是野生的。这鱼不是从眼前这条河里捕捞的,是从上游的一条支流里搞来的。鱼叫什么鱼,他们说了一下,我记不得名字了,一共有三四种鱼,都是我们在城里根本见不到的。鱼分成两种做法,一锅黄焖,一锅汆汤。鱼的鲜美我找不到形容词。老板听说是招待市政府一把手,所有得到的活鱼都集中起来,不向外销售。我们九个人因为鱼的鲜美,胃口大开。胡市长没怎么沾酒,他建议大家少喝酒多吃菜。斗酒的习惯很不好。在市里用餐,没有外人时,胡市长甚至反对上酒。很多时候,上好的菜肴,上好的茅台,因为斗酒,都过量了,吐了,伤了身体浪费了好酒好菜。胡市长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他时常在市长办公会议上批评这种现象。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基本上改不掉。人在酒场,气氛一到,对方叫嚣,不尽兴不迎战,觉得对不起谁似的。战争一旦开始,不到你死我活,失去战斗力,谁也别想停下。胡市长总结得对,事实上,喝点酒,很开胃,也很保健。胡市长的宽松环境,大家很赞赏。

大家慢慢地吃慢慢地聊,就到了下午时间。胡市长不午休,我们往市里赶。下午,仍然没什么大的安排。唐秘书长那里没来电话,我不放心,去电话询问。唐秘书长说,没大事你倒着急了,哈哈。你们玩着回来吧。

胡市长要我坐到后排。他叫我拉开朱日修送的提包拉链。胡市长对钱过敏,大钞显现时,他哇地叫了一声。他双手伸进去,不久后说,一共十九沓。咦,怎么是十九沓?应该是二十沓才对呀。我说朱日修说了二十沓?胡市长说那倒没有。我听后就放心了。胡市长不会因为这一沓的事询问朱日修的,胡市长没这么无聊。胡市长说,按理送二十沓嘛。我说,十九,是一个好的寓意。胡市长想了想说,还真是的。今天正好十九号,我跟朱日修他们银行的友谊长长久久。胡市长没全信自己的“盲数”,他一沓沓把钱取出来,仔细点点,还真是十九。我说,胡市长了不起,手一摸就知道是十九沓。胡市长谦虚地说,也有失手的时候。胡市长一张张地数钞票,他不是不相信一沓一万元的数字,而是玩钱。他抚摸着钞票,心里乐滋滋的。

胡市长无意看到了公路边的路牌说,离漓古还有十公里,我们在漓古下,去看看那个贫困村。我说,好啊,胡市长“微服私访”,老百姓一定感动万分。胡市长说的那个贫困村叫牛蛇岭。石头多,田地少,自然条件差,还严重缺水,几届扶贫工作队进驻村里,还是没能把他们脱离贫困。市里扶贫工作会基本都会拿牛蛇岭来议论。原因是什么呢?原因有多种,每届扶不起来的原因不尽相同。胡市长曾经骂人说,那真是见了鬼了,下回我把牛蛇岭当成扶贫联系点。胡市长当众说出的话自然要实现,但是人们并没有把胡市长的话当回事,也没有想过当一回事,领导嘛,说话多事情多,不可能把他的每句话都当回事。胡市长此话说过有三四个月了,中途他偶尔提起过,他一忙就忘掉了。我倒是时常记得,但我不能提醒他。那是一摊不是一般人能扶起来的稀泥巴。人们都在躲着,胡市长偏要向“虎山行”。

车下了高速,唐秘书长来电话,说某省一市长经停我们市,因为飞机晚点原因。唐秘书长希望胡市长回到市里,陪同外地市长吃饭。胡市长听了我的汇报说,只是经停,又不是专程来访,我忙完牛蛇岭的事再说。唐秘书长提醒我说,灵活点,尽快促成胡市长完成调查。

去往牛蛇岭的路是三级水泥路。上届扶贫工作队只在路上做文章。要致富先修路,这个没错,可是光修路是不够的。我们都是第一次来牛蛇岭。不知道还有多远,路越往里面延伸,两边石山就越高大。石头很健壮,像健美运动员的二头肌。山上石头缝里长着些植物,细长细长的。几乎看不到一块田地。公路被大石山挤压成一条带子,蜿蜒曲折。我说,这里的自然条件太恶劣了,不能怪扶贫工作队无能。胡市长没有表态,他认真地看着窗外。为了看得更真切,他摇下玻璃,叫朱日魁放慢车速。行进不远,出现一小块平地,公路边有几小块地。胡市长叫朱日魁停下车,他下到地里查看。

地里种着玉米,才齐人膝高。别处的玉米都已结籽,更早点的已上市。我说山里的气候要寒一些,季节都来得慢。胡市长说,恐怕这个不是主要原因。

继续往前走,不远处有村庄,三五户人家吧。胡市长说,我们去村里看看。朱日魁尽量把车往旁边靠。村里的几条看家狗见我们往村里走,狂吠不停。朱日魁回身从车上拿出方向盘锁,说,来吧,我叫你有来无回。我说,你斗得过武林高手,不见得斗得过一条狗。我们得用智慧,得让村里人迎接。

狗吠了半天,没一个人站出来。我对胡市长说,我们回走吧,这狗挺凶的。胡市长说,决定了就不能打退堂鼓。再等等,总会有人的。那几条狗一步步向我们逼来,但走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打住。狗也是讲规则的,只要不进入它们的领地,它们不会为难你。我们终于耐心地等到了一个人。

很巧,此人正是牛蛇岭村委主任王大炮。他不认识我们,但知道我们不是干部就是企业老板。王大炮骑着摩托经过,见到我们路边的车停下来。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王大炮叫喊。我说,我们是市政府的,来牛蛇岭看看。王大炮向我们走来。不远处的狗还在断断续续地吼叫。王大炮仔细看我们,鼻子吸吸。我说,你能嗅出我们是什么人?王大炮说,你们不像政府的,政府人下来,我们镇长会通知我们,至少镇里有干部陪同。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们就是市政府的,站在这里的是胡市长!王大炮说,我还是省长呢。我说,不跟你开玩笑。胡市长没有惊动地方政府,只是来这里仔细了解情况。你们为什么总是这么穷,知道原因吗?王大炮说,缺水、缺土、缺项目、缺资金呗,扶贫工作队来了一拨又一拨,他们都来吃干饭的。

胡市长笑着说,你说说他们是怎么个吃干饭法?王大炮说,我都懒得说他们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是市政府的,他是胡市长!你没看过电视报纸吗?王大炮说,我从不看市电视台节目,太不好看了,也不看报纸,我看不懂。

我说,你是谁?是牛蛇岭的吗?王大炮拍拍胸膛说,要问我是谁,你进村打听打听!他喝住狗吠,带我们进村。我说,你们村这么穷,你居然还能骑上摩托。王大炮说,是我到广东打工挣钱买的。我们村所有洋楼都是村民进城打工挣钱建的。一座洋楼竖在那里,很壮观。可是你们不能因为见到许多洋楼就说我们富起来了。有人带路,狗们就摇着尾巴跟在我们身后,很友善的样子。

村里没什么人。王大炮敲了两三家大门都没有回应。继续往前走,才在厕所边见到一个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说,王大炮你来干什么?王大炮说,扁豆你告诉这三个人,我是谁?扁豆说,你不是王大炮吗?王大炮说,说我的官职。扁豆说,一个鸟村委主任还拿来说事,你这级别不如包工头下面一个小组长。王大炮说,你别不拿村委主任当干部。扁豆说,你带他们干什么来了?王大炮说,他们自称市政府的,他还是胡市长。你信吗?扁豆说,不信。县长来了都有一伙人陪同,市长身边就只有两个人?王大炮说,我也这么想。我们可能遇上骗子了。我给派出所打电话。

我大声说,王大炮,你敢胡来,我就撤了你主任的职!王大炮说,你敢撤我的职我就给胡市长写信,告你们滥用职权。我说,胡市长就在面前,你告吧。

一直没作声的朱日魁高声叫起来,王大炮你胆子太大了。

胡市长笑着说,大家别吵了,他们不认识我,谨慎是应该的。这年头骗子的确多。

扁豆说,想起来了,我家里有早几天的市日报,上面有胡市长的照片。这张报纸是扁豆在镇里买猪肉时用来包肉的。报纸已经模糊不清,而且照片头像小。照片内容是市委书记、市长陪同省长考察的场景。不是人大、政协两会,市长照片极少能单独上报。这是规矩。虽然从报纸上辨别不出胡市长,但王大炮被朱日魁一吼,老实多了。王大炮嘀咕说,这么大一个领导怎么就没有陪同人员呢?

我说,胡市长是“微服私访”,需要那么多人吗?“突然袭击”才能得到最真实的情况。

胡市长对我说,你带证件没有?

我说带了。我把证件给王大炮看。王大炮推开说,我不看,我相信你们吧,反正你们再骗也骗不了什么,我们没什么让你们骗的。

胡市长说了一大堆扶贫政策和扶贫情况,重点说了他了解的牛蛇岭的情况。胡市长说得到位说得真实,王大炮终于相信眼前的就是市长了。

牛蛇岭村委会所在地还要往前走三四公里。我们让王大炮在前面带路。胡市长一路观察地形地貌,一边感叹说,这地方换了谁也难改变贫穷面貌。得有政府特别大的支持。

村委会设在一幢二层楼里,在一个三岔路口。这幢楼是前面的扶贫工作队筹钱建的。王大炮打开门请我们进去。胡市长说,这楼没什么可看的,你带我到处走走,哪里越穷就去哪里。王大炮说,哪里都穷。但是每座村庄都是洋楼林立。不过,洋楼里是空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有一些六十多岁自认为身体还好的也出去打工。老人们大部分都跟着在城里打工的子女,帮他们看孩子做饭。我说,你为什么不出去?王大炮说,我想啊,但我是村主任,脱不了岗。我一年只能在外面打三四个月工。牛蛇岭没一个人愿当这个主任,我是为了虚名,我祖宗十八代都没人当官,村主任大小也是个官。当了一次官也算祖坟冒了青烟。现在扶贫工作队撤了,我更加没事做。等收完地里的庄稼我准备出去打工,过年费还没着落。我姐姐一家在外面打工,她三头两天来电话让我辞了职跟她一起打工。这个姐姐,头发长见识短,她根本不明白当官的重要意义,也不知道种了庄稼不收获的罪过。

王大炮很能侃。我提醒他少说废话,说说村里的情况。王大炮说,我说的就是村里的情况。石头多,无实业,无劳力,缺水,缺钱,缺地,想干什么都干不成。其实我们这一片有水,但水在地下,能够把地下的水弄到地面,种植就解决了一大部分困难。

我们走访的地方,建造了一个接一个的蓄水池。因为几乎没人用水,水在池里发臭了。建蓄水池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为什么村民还是不用呢?因为村里种农活的人少,就算庄稼不错,不缺吃,但还是缺钱。外出打工一年能挣大好几万,在家一年到头忙,得不到几个钱。这么看来,前面几届扶贫工作队还是干了不少实事的,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村民们没有改变家乡面貌的集体意识和决心。说白了,主要还是人的问题。

胡市长说了自己的思路,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炸山开地。即把不算太高的石山炸开,石头卖给水泥厂,用卖得的钱向周边村庄买土造地。这个想法看似有些荒唐,但还是可行的。胡市长还想一方面打井向地下河要水,一方面搞引水工程,有了水,石头也可以不外卖,可以制造水泥,或者制作建筑材料。有了实业,有了企业,村民们就可能留下来。他们其实并不愿意外出打工,能在家门口上班,何必舍近求远?在城里打工,他们生活在最底层,而在家乡创业,他们就是主人。胡市长还有一个想法,准备引进山羊,建特大的山羊养殖基地。胡市长下了决心,没有做不成的。他可以划拨很多资金,可以引进多家企业。牛蛇岭少地,但不缺山,这里有广阔的面积。

听说市长亲自到村里,我们身边人越聚越多,在家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他们听市长的构想,想象市长为他们描绘的蓝图,他们感到光明的前景就不远了。

唐秘书长电话问我,胡市长到哪里了?我告诉他,胡市长还在牛蛇岭村,正和村民聊得火热。

唐秘长说,你暗示胡市长快点结束,O市市长等着呢。

我悄悄对胡市长说,O市市长还在市里。胡市长说,他是路过的,关系不大。我说,据说是天气原因,飞机迫降我们的机场,他干脆就退了票,在我们这里停一两天。胡市长说,我这里的事重要呢,让秘书长安排常务副市长陪吧。我把胡市长的意思告诉唐秘书长,唐秘书长说,O市市长点名要见胡市长,现在还没见着老不高兴呢。我转达给胡市长,胡市长不高兴地说,我还不高兴呢,我又没请他来。我这里的事比见他重要得多。告诉唐秘书长,不要再来电话。

老百姓被胡市长的行为打动了,他们不由自主地鼓掌。胡市长轻轻地对我说,今天的晚饭就在牛蛇岭解决,要与村民们一道共商发展大计。我们不能白吃,我们出伙食费三百元。

听说胡市长要留下来吃晚饭,王大炮很高兴,说我这辈子还没跟大官吃过饭。我给他递上三百元,说,你安排一下,简单些,能填肚子就行。王大炮看着钱说,这不妥吧?我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我党的光荣传统。王大炮说,好吧,你们这么客气我再客气就对不住你们。我叫人给你们准备。

胡市长跟老百姓很聊得来,他一激动说,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村民一个都不能少,我请客。三百元哪够,卡秘书再给几百,让人买鸡割肉,大家热闹热闹。我又数给王大炮七百元。我说,够了吧?王大炮说,够了。可以摆三五桌了。

王大炮安排了几个人弄晚餐,然后就继续跟我们在田间论道,谈计划。

天黑下来后,晚餐准备好了。晚餐摆在他们的祠堂里。这个祠堂是前面的扶贫工作队帮修复的,原来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修好他们的祠堂,赢得过他们短时间的人心,因为没有后续的有效益的扶贫项目,他们又不听扶贫工作队的了。这个祠堂还算大,可以摆个十来桌。晚餐,一共摆了五桌,在家的所有村民都来赴宴。能吃上市长的饭喝上市长的酒,能跟市长共进晚餐,他们特别地自豪。

唐秘书长又来电话了,这个讨骂的家伙。他问我们到哪里了?我说我们正在牛蛇村吃饭,回去已经很晚。胡市长听出了唐秘书长的声音,他抢过电话将唐秘书长一通好骂。

过后,唐秘书长给我信息,诉说心中的委屈。我理解他的心情,他两头受气。作为秘书长,既是对内也是对外代表着政府的形象。外地来了市长,本地市长除陪同更高级别领导外,必须接见的呀,这是基本礼仪。O市市长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唐秘书长只能说好话,忍着被骂。

胡市长跟村民们打成一片,喝了不少酒。这土酒容易上头,我建议他少喝,他听不进,也不要我替他。

大家喝得很“嗨”,却人人头脑清醒。可能因为太兴奋,又在大声说话,酒精早化作气体跑出去了。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抬手腕点点手表,提醒胡市长早点结束,还得赶路呢。唐秘书长给我打电话,问我胡市长吃得怎么样了?我说快结束了。唐秘书长说,太好了,马上赶回的话还可以接见一下O市市长,请他吃个夜宵。我理解唐秘书长的良苦用心。对方再无道理,到了你的地盘上你总得对人尊重吧。礼不到,传出去不好听。毕竟胡市长还要在“江湖”上混的。

大约胡市长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对我说,是唐秘书长打来的电话吧,那我们就抓时间赶回去。我说好的好的。

胡市长宣布退席,村民们继续喝酒。村民们觉得这饭局离结束时间还早得很。他们集体站起来恭送胡市长出来,一直送到我们的车边。我们身后响起一挂很长的鞭炮。用鞭炮迎送贵客,是当地的风俗。胡市长对大家说,牛蛇岭的经济社会发展就仰仗各位父老乡亲了。王大炮代表村民表态说,有您胡市长的亲自挂帅,我们有百倍的信心,一定会拿出所有的力量!胡市长与村民们无论老少一一握手。村民们不离开,说我们的车离开后才离开。胡市长说,你们离开我们的车才离开。双方推磨了一番后,村民们让了步,一步三回头地回到酒桌。不多时,祠堂又传来村民们的喝酒传令声。

朱日魁发动汽车,刚启动,胡市长说,等等。我们等了几分钟,我说还等谁?胡市长说,等王大炮。我立即反应过来。怪我工作没做好。我跳下车。在村里一个角落,借助月光,我从包里抽出五沓钞票,共五万。从前天见到“漓古”这个地名想起贫困村牛蛇岭开始,我心里就有一个预感,胡市长会去牛蛇岭视察。现在你们知道我抽胡市长红包的真实原因了。虽然我们都贪得无厌,每到一地收不到红包心里会严重计较,可是,对于贫困村,我的良心就有很大的发现。绝不要他们一分钱。当然,主要原因还是想要,要得着吗?对胡市长这么一个准高级干部,红包不可能一两万打发吧。五万元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拿在手上一点不显眼。

村民吃着喝着聊着,他们没注意到我返回。王大炮在跟一个年长的男子猜拳,我拍拍他的身子。见是我,王大炮很吃惊,他站起来笑着说,你们怎么还没离开?我示意他出来。我们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我对王大炮说,胡市长来到你们村是你们的无上光荣。王大炮接过话说,是是是。非常感谢市长。我说,胡市长日理万机,来一趟太不容易了,你们应该有所表示。王大炮面露难色,说,我们村什么也没有,只有石头。要不我们送胡市长一只鸡?我板着脸说,你真会来事,胡市长差你一只鸡吗?王大炮说,那怎么办?实话说吧,我恐怕连只鸡都送不了,我家没养鸡,别家的我得花钱买。我打断他的话说,瞧你们这副穷酸劲。我不为难你,红包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这是五万,你拿去送给胡市长。王大炮大感意外,说这不好吧?我说,当然不好,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喜欢做这样的游戏?五万里面其中有一万还是我的呢!我先走一步,你随后到达,别让胡市长看出来。

我快步走回到车上。我说,王大炮马上就到。刚落座,胡未未打我的手机。胡未未是胡市长的公子,在清华大学硕博连读。这是个好孩子,每周末都要给胡市长打电话。今天正好是周末了。他一般首先打我的电话,如果方便再直接打胡市长的。可以说我是看着胡未未长大的。他成绩一直很好,品德也好,身体素质也好,得过多次省级“三好学生”。身上没有某些高官子弟那种不良习气。小学五年级时就自己联系了一个山区的贫困孩子结对子。每年一到寒暑假他去山区那孩子家里,与孩子一同生活劳动,还把那孩子接到城里来小住。那孩子父母双亡,有一个姐姐,姐姐很小就外出打工挣钱养家。胡市长一家对胡未未的行为十分支持。胡市长还给那个县打招呼,解决孩子姐姐的基本生活,让她重新回到学校。她后来读完了高中考取一所职业学校,学习食品加工,后在胡未未帮助下开了一个小门面,一边烘烤一边卖傻子饼,生意不错。那贫困孩子与胡未未同龄,最后也顺利完成学业,考取本省一所二本学校。那孩子现在已经工作。胡未未的事迹我曾经联系了报社的记者想报道,胡未未坚决反对。他帮人不是为了出名,为了出名的善事他很反对。有一回他对我提起一个做善事的人,很气愤。那人想资助贫困生,但条件是必须考上了“985”大学的应届生。胡未未反感的是那人设条件。对方反驳说,我要让被资助的对象明白,受人帮助也是要有条件的,如果想得到帮助就必须努力。胡未未认为这话没错,但是,努力也是有条件的。如果人人都有努力的条件,也许他们就不需要帮助了。设立条件看上去没错,但是它伤害了更多的人。一下子就把人划分了三六九等。胡未未年纪不大,却有如此鲜明而独特的观点,我着实佩服。我们的市日报发起搞过三届贫困大学生资助活动,他们倒是没设条件,但是潜意识里还是设了条件。他们筛选材料时,有意无意地偏向那些考上重点大学的贫困孩子。一个考上重点,一个只上了二本甚至三本,哪怕二本三本的孩子更穷一点,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一本那孩子作为资助对象。三届之后伤害了许多二本以下的贫困孩子和家庭,到第四届时,报名的人数减少到不足五十人。活动就取消了。好事要办好,办不好不如不办。

胡未未跟胡市长聊着天,我跳下车看看小路,希望能马上在月光下见到王大炮。

胡市长完成了跟胡未未的通话。王大炮还没到来。这小子是不是内急误了时间?我回头去看究竟。

路上,我接到胡市长夫人电话。她问我们现在在哪里?我如实报告。我说,我们在等王大炮,他正在送红包过来的路上。胡太太说,好啊。这趟收获怎么样?我说,还行吧。有个一二十万。胡太太说,也还行。胡太太跟我们一样,特别看重钱,胡市长下去一趟要是得到的红包少,她会很生气,要是没有,会把胡市长赶出家门。我是她的出气筒。胡市长得红包少,她会怪我工作不得力。有一次她甚至打了我的耳光。胡太太一家有两辈子用不完的钱,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光是过我的手,她就有好几百万。还有亲自送她的红包,还有对方直接给胡市长再转给她的,无法统计。钞票就是她的命,见到钞票,她命都可以不要。她隔三岔五地在计算手头的存款。她跟胡市长不一样,她玩钞票数字,胡市长则要见现钞。关于胡市长的办公室,我没有完全介绍。现在我且就钞票问题作一个简介。胡市长的办公桌是特制的,这是我的主意。坐在办公桌上他一低头就能随时见到钞票,钞票的身影是他的精神支柱,工作的动力。他办公桌最下面的左右抽屉里分别放着美金和欧元。他不太喜欢外国钞票,偶尔看看,只是调节一下,外国钞票像一桌酒席上的配菜,没它也不行。胡市长左侧是衣柜,上面挂着他的多套西服、休闲服和一排不同花色的领带。但玄机在衣柜后面。衣柜有两层,拉开外层,里面就是钱架。什么叫钱架?就是一格格用来摆放钞票的。搁的全是百元人民币,一沓沓的,整整齐齐,十分简洁美观。无人的时候,胡市长就拉开外层欣赏他的人民币,每次看得入神。胡市长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经常让我来与他同赏钞票带给他的欢乐。这个秘密只有我俩知道,朱日魁都不知。如果没有我的帮忙,胡市长弄不了这么个钱柜。这个钱柜是胡市长多年经营的结果,也有我很大的贡献,这话胡市长常说的。胡市长得的红包,大部分由我处理,我时常按照胡市长的指示截留一部分,用于“建设”钱柜。但又不能截留太多,这需要艺术和胆识。要知道胡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她有很强的洞察力。好在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胡太太一次也没发现。这当然是废话,要是发现了,胡市长的钱柜早就不存在了。那次胡市长空手而归被赶出来很可怜,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只能打钱柜的主意了。胡市长想了想忍痛割爱地说,那就动吧。他眼睁睁地看着我从钱柜上取出六万。我立即交到胡太太手上。她还是不满意,说为什么现在才交出来?难道你想贪污不成?难道胡长辉想存私房钱不成?我一句话不说,由她指责出气。终究见到了钱,她在大骂我一通之后气消了。我心里说,你们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两辈子都花不完呀。不像我,我差钱,老婆告诉我,我们户头上只有二百多万,离一千万元远得很呢!老婆时常点着我的鼻子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

王大炮不在酒桌上。村民的酒席基本散了。我问村民说,见到王大炮了吗?他们说,他出去了呀。我走到室外,目光搜索王大炮的身影。月光不错,任何一个不远的移动目标都能捕捉到。找了一圈不见人,我在人的指引下去到王大炮的家。王大炮,你磨蹭什么,快点去呀!胡市长都等不及了!我对他叫喊。王大炮平静地说,去干什么?我怒气立即蹿上来,说,你说什么?我的话说得还不清楚吗?他说,你说什么了,我一句也不知道。我说,红包,给胡市长送红包,那红包是我为你准备的!王大炮摊开双手说,有吗?我什么时候拿过你送来的红包?

从房里走出一个女人,大约是王大炮老婆。她说,你不要对我们泼脏水,我们什么时候拿过你的红包!我说,你不在场,你不知道的。一共五万,我亲手交到王大炮手上。王大炮说,根本没有的事。你还没睡觉就做起梦来了!做梦不要紧,不能诬陷好人!

王大炮明显地在耍赖。我说,我马上报警。王大炮说,你报呀,天地良心,我没拿你的红包,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能报警吗?报了警我该怎么说?我有证人吗?报警后的后果是什么?

我沮丧地回到车上。

王大炮呢?胡市长问我。

我说,他不是东西!他是个丧心病狂的狗东西!

唐秘书长此时打我的电话,问我们到哪里了?我对着电话吼叫,到你妈的头。唐秘书长生气了,说,我忍你好几年了,你不要狗仗人势,你以为我在求你吗?你们爱回不回!去死吧,你们!

胡市长说,唐秘书长想干什么?起义了?

我说,王大炮才是真正的起义了!

阴沟翻船,我心如刀割,又感觉全身奇痒难耐,双手抓狂。受我的感染,胡市长也抓起狂来。

次日,胡市长“微服私访”的故事流传到了漓古镇。牛蛇岭的村民们仍然在自豪,他们集体地期待着光明的前景。镇长不相信,但所有村民告诉他,这是真的。镇长打电话到县里,县里打电话问市里。唐秘书长问我。我跟唐秘书长已经交恶,我很后悔。但我当时根本控制不了情绪。唐秘书长是我的直接领导,他还可能当市委办主任进常委的。我对唐秘书长说,这个你要问胡市长。胡市长反问唐秘书长说,你说呢?唐秘书长说,我不知道啊。胡市长说,我什么时候去过牛蛇岭?!

信息反馈到漓古镇。镇长笑了,说村民们真是没见识。被三个大骗子骗了还自鸣得意到处宣扬。但是又倍感费解,镇长说,这三个骗子用这种方式行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选自《长城》2015年第六期]

原刊责任编辑张雅丽

本刊责任编辑廖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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