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界奇人刘振强

2016-11-04 04:28李昕
长江文艺 2016年11期
关键词:李泽厚书局刘先生

李昕

如果有人问我,在当今活跃于两岸三地的中国出版家中,你最钦佩的是哪一位?我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名字:刘振强。

刘振强先生,现年85岁,是台湾三民书局的董事长,一位从事出版业六十二年的老出版家。他的名字,似乎并不响亮,不仅在大陆,即使是在台湾,普通百姓恐怕也不曾听说。这是因为他內敛、低调,极少抛头露面,从不参与公众活动,更不在媒体曝光。但是,了解他的人,包括两岸学术文化界的众多德高望重的学者,对他一致推崇,翘大拇指,交口称赞,以为他是二十世纪中国出版史上的奇人,他的胆识、气魄和业绩,他所构筑的出版理想王国,是业内人士津津乐道的话题。

他身居台湾,出版社名为“三民书局”,这一点极易引起误会,连官方人士也难幸免。2013年7月10日,三民书局举办成立六十年庆典活动,当时的“副总统”吴敦义应邀出席并致辞,称“三民书局把三民主义的精神用出版的形式落实”。此语一出,紧接着就被另一位上台致词的嘉宾抢白一通,说吴敦义望文生义,根本没搞清楚状况,三民书局的“三民”是“三个小民”合办书店之意,与国民党的“三民主义”无关。弄得吴敦义下不来台,狼狈不堪,他的“副总统办公室”事后不得不发文解释澄清。

由此说来,关于刘振强的故事,真要从“三个小民”创业说起。

刘振强先生是江浙人士。祖父曾入京为官,因性格耿直,看不惯官场的龌龊,便挂冠而去,且嘱后人勿入仕途。于是其父终身在家乡当教师,长期担任一所中学的校长。刘先生的青少年时代,战乱频仍,生活动荡。国共内战时期,父亲为使儿子躲避战火,买了一张船票,送刘先生远赴台湾,那时他还不满二十岁。

临行前,父亲告诉他,自己在台湾的朋友和学生虽然很多,但“你一个也不许找”。凡事要靠自己。于是,他开始了独立奋斗的人生。

刘先生和那个时代的许多有志青年一样,早早就抱定了教育救国的理想。但他同时认识到,要昌明教育,必须有良好的出版事业作为后盾。所以,做了几年学徒以后,当他开始考虑自己创业的时候,他首先想到了要开书店。

当时有两个伙伴与他志同道合。1953年7月,“三个小人物”每人出资五千元,开始经营图书零售。他们与卖文具、卖邮票的其他商家一起,共同租下了台北衡阳路上一间仅六十平米的店面。他们的书架只占一面墙,而且在店铺最里面的角落。由于资金捉襟见肘,进货很少,常常是卖了一本书才有钱再进一本书。幸好遇到了一些愿意将作品寄卖的作者,使他们的资金得以流转。这样,他们的货架充实起来,生意渐渐红火。

刘先生归根到底是要做出版。从哪里起步,这让他颇费心思。他独具慧眼地注意到,台湾经过日本人五十年的统治,实行的政经制度,颁布的法令章程,和国民党政府的一套大有不同。1949年国民党政府迁台以后,需要对典章制度做些改革,乃至重起炉灶。新制度下,需要大批与之适应的行政人员,也需要大批专业人员如会计师、律师等。当时的大学一时不可能提供如此大量的人才,解决的途径必然是在社会上选拔。要选拔,只能是通过各种专业考试,包括职场考试和高考。于是,刘先生开始根据现实的需要,组织出版了一批考试参考书。

当时,台北重庆南路和衡阳路,已经有不少间书店和出版机构。然而,只有三民书局一家,成批推出考试用书。正可谓春江水暖鸭先知,三民得了风气之先,盈利自然可观。

继而刘先生又观察到,市场上,不少出版社都在争抢出版中小学教材,因为这是一块肥肉。然而,大学教材却无人问津,一般人会认为,这个市场太小。他考察了台湾的大学,发现理工科和外文图书都自国外进口,价格高昂,而文科学生基本没有教材,绝大多数学生只能在课堂上听讲,记录笔记权当文本。刘先生凭借他的特殊敏感判断,这个小众的市场其实天地很宽。他毅然决定,陆续刊行大学用书。于是他遍访知名大学教授,邀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教材书稿。此举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极富远见卓识,不仅实践了“传播学术思想,延续文化发展”的理念,而且为三民书局赚到了第一桶金。后来的六十年中,无论大学用书,还是考试参考书出版,始终是三民书局的重要产品线。

接下来,三民书局走了由专到博的路,在其间,刘先生的大手笔连连不断。六十年代起借鉴日本《岩波文库》的经验,以《三民文库》的形式出版文史哲和艺术方面的普及读物;同时为“保留传统经典,更为让现代学子了解古籍内容”,又组织名家学者编著《古籍今注新译丛书》。1975年,刘先生在三民旗下增设东大图书公司,用以强化学术出版。他在两个出版品牌下组织了《中国古典名著丛书》、《世界哲学家丛书》、《音乐丛书》、《沧海丛刊》等丛书以及各种大型的汉语词典、英汉词典、英英词典。其中几套丛书长期经营,都坚持了五十年之久,分别出版200-300种,阵容庞大不说,难得的是本本精品,品质一流,堪可夸耀。到如今,六十年过去,三个小民中另外两人均已离去,而刘先生一直在勉力坚持。他所创办的三民书局,已成为海内外瞩目的出版重镇,总共出书一万多种,包括几十种大型丛书和若干大型出版项目。

我问过三民书局的朋友,这些丛书和大型项目的出版,刘先生都要过问吗?他们告诉我,那当然!刘先生可谓第一策划人,每套书无一例外地从规划、选题、组织论证,到编校、印制、推广的全过程,都融入了他本人的心血和辛劳。刘先生曾说,这些都是他“十月怀胎”的孩子,寄托着他的殷殷期盼。他期盼这些图书可以影响社会,改变现实,进而达成学术传承、文化嬗递的责任。令他欣慰的是,这些目的都达到了。

作为旁观者,人们不能不钦佩的是,刘先生执着地承担的这些大型丛书和出版项目本身都是重量级的工程,其中相当一部分,费时费力却回报无多,而所耗之巨资,累计为天文数字。但刘先生为了出好书,为了文化建设,投资时从未有过一秒钟的犹豫,哪怕是让他血本无归的生意,只要他认为有益,表示支持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他是那种认准了一件事就拼命硬干的人。他的胸怀和气魄,常常让人想起历史上商务印书馆的老板王云五。

刘振强先生是从开办书店起步的,如此必会追求出版和书店两翼齐飞。

他的书店开始是租铺面,稍有经济实力以后,他决定买楼开店。他是那种看好了店面就不惜重金的人。1967年,他在重庆南路发现一间200平米左右的底层商铺,位置很好,立即拍板,以高于市价30-40%的价格將其买下。几年后,在此基础上翻盖大楼,1975年落成,此后又两次扩大翻建,使之成为重庆南路上雄踞一方的三民书局大厦。

七十年代末期,时任台北市长的李登辉承诺要致力于市政改造。政府贴出告示,要地处市郊的一些破旧民房的业主在一定期限内自建新楼,逾期未建者,政府将会对其民房作统一收购,然后拆建。刘先生看中了今天复兴北路一带地块的发展前景。他知道有些民房的业主缺少资金无力盖楼,又不甘心房产被政府低价收购,正处在纠结之中,便去和这些业主商量,按照高于政府收购价格的标准,将这些民房的产权购置到他的名下。但是当时,他也没有足够资金起高楼。作为缓兵之计,他在这里首先盖起了过渡性的两层简易楼,这便躲过政策规定的统一拆建。据说李登辉闻知此事,气急败坏,大骂刘先生是“刁民”,扬言要强制征收刘先生此地的房产。刘先生不慌不忙,他研究过法律,知道自己并非理亏。他找到台湾“立法院”一位元老级的人物和李登辉打招呼,警告说,“台湾是讲法制的地方,刘振强没有犯法,你不能胡来。”李登辉方才作罢。

就是在这里,若干年后的1993年,刘先生盖起了两座商业大厦。一座用于出租,另一座就是复兴北路的三民书局总部,十几层楼面,宽敞明亮。上面是编辑部,下面四层是书店。这样,三民同时拥有两家可以容纳二十万个以上品种图书的书店,这在台北的出版商中,已是无人能及。

大陆的读书人,大多都听说过台湾的诚品书店。很多人去台北旅游,都把诚品当做一个旅游景点,在他们心目中,似乎诚品代表了台湾的书业。其实了解情况的学者和文化人都知道,诚品自然是观光的去处,但是它经营的主要是热门书和时尚书,书种缺东少西是一望而知的。要买书,特别是买专业书,必须去三民书局。三民经营的图书品种之全,在台湾首屈一指。1998年我第一次到台湾,进入三民书局门市店,看到它的书架对于人文图书的分类,竟然是按照“经、史、子、集”四部来划分的,顿时目瞪口呆。我以为这种分类方法,表明它的店主是把书店当作图书馆来经营的,仅此一举,就令人肃然起敬。而在查找图书时,我发现无论多么冷僻的图书,只要有研究者需要,书店就有备货。所以,当有人告诉我说,“如果一本书在三民书局找不到,那么在台湾就别想买到了”,我相信。

这样开书店,代表着刘先生的一个理想。他的与众不同,在于强调书店不一定要赚钱。他说赚钱的书要卖,不赚钱的书也要经营,因为这是文化的事业,不能单纯以钱来量度。他年轻的时候家贫,买不起书,就常常站在书店里读书。现在他自己开了书店,也要尽可能给读者提供阅读空间。所以他强调,除了“绝不取不义之财,不经营与书本不相干的业务,不出版贩卖对身心有害之黄、黑及偏激政论性的图书杂志”以外,其他图书品种多多益善。历史学家许倬云说,对于很多没有条件上学的人和一些穷学生来说,逛三民书局就类似于进图书馆。他们在书架前一呆一整天,只看不买,三民的员工绝对不会给他们脸色看。许倬云年轻时的一些同学,后来都读了硕士博士,做了执业律师和会计师,那些人多年后与他见面,还念念不忘当年三民书局提供给他们多少知识。

刘振强先生(2013年)

人们或许会问,刘先生何来这么大的气魄,为实现文化理想而不计代价?这里的秘密就在于他的以“副”养书。前面提到刘先生在复兴北路盖了两座大楼,有一座是出租给银行等商业机构的,这算是三民书局的“副业”。刘先生多年来一直采取对学术出版乃至书店经营加以补贴的办法。他不指望政府拨款,更不依赖其他企业的资助,而自行在公司内部以丰补欠。这种做法,给了三民书局沉稳的底气和游刃有余的从容,使它能对社会文化积累和发展承担更多的责任。

我与刘振强先生的交往,源于三联书店和三民书局两家的合作。

大约是1988年,刘先生为了扩大三民图书的香港市场,专程赴港寻求合作。

那时的香港三联,不仅做出版业务,同时也是图书发行代理商。刘先生亲自前来考察,他推开香港三联一间零售店的大门,见沿墙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马列主义著作,心头一惊。由于在台湾长期接受国民党政治宣传的缘故,他很担心三联是不是和共产党有什么联系?那时他对共产党是很有些戒备的。但是见到时任香港三联书店总经理董秀玉,只经过简短的谈话,他就相信三联是一家可以信赖的机构,于是便将三民图书在香港的总发行权交给三联书店。

1996年以后,我到香港三联工作。为了打开三联图书的台湾市场,我也曾委托三民书局作为香港三联图书在台湾的总代理。

于是我们两家成了联系密切的商业伙伴。

刘先生身处商海,却是一个极重感情之人。他对合作伙伴,包括作者,首先是真情实意地交朋友,其次才是业务上的合作。

我多次到过台北,每次都受到刘先生盛情款待。他以诚待人,以情相交,令我如沐春风。他是谦谦君子,也是忠厚长者,每每与我促膝长谈,既谈业务,也拉家常,待我亲如家人。所以在我心中,他始终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辈。然而他永远是礼贤下士的,总是礼貌周到,对朋友嘘寒问暖,关爱备至。近二十年来,每年春节之前,我都会早早就收到他寄自台北的贺卡,而且落款一律是“刘振强鞠躬”。

2004年底,我接到调令,将要从香港回北京工作。临行前,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刘先生打来的。他来了香港,约我到尖沙咀一间酒店会面。我奇怪深居简出、极少离开台北的刘先生怎么会突然而至?见面时看到他手里提了两大盒台湾特产凤梨酥,才知道他是专程从台北飞到香港来为我送行的。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对我这样一个后生晚辈的离别竟然如此隆重其事,立时感动得我热泪盈眶。但后来我听说,这事对他并不是头一次。当年董秀玉离开香港三联回北京时,他也是坐飞机前来香港道别的。

至于善待作者的故事,对刘先生来说可就太多了。

大家都知道,出好书是刘先生的终生理想,也是他所追求的核心价值。为了出好书,他求贤若渴。在台湾,他只要得知哪里有学术专精的作者,往往会亲自登门造访,请求赐稿;而在大陆,他专门委派两位版权经理,每年春季和秋季两次天南地北地寻访名家,上门约稿。久而久之,精诚所至,两岸的学术耆宿、文化大家,多对三民鼎力支持。在台湾和海外,钱穆、吴经熊、陈立夫、萨孟武、周世辅、谢冰莹、余英时、许倬云等名流都是三民的作者;在大陆,周祖谟、任继愈、汤一介、裘锡圭、程千帆、周勋初、卞孝萱、姜亮夫、萧萐父、章培恒、陆谷孙等专家也都为三民编书写书。刘先生对作者,无论长幼,无论尊卑,都恭敬有礼,百般谦让。他是真把作者当作衣食父母的。

台湾老作家彭歌,对刘先生的“一诺千金”印象深刻。他说:

有人说笑话,“刘先生和人一见如故,十分钟就讲定一部书稿的合约。当场签赠支票,有的书三五年未必交得了卷。可是你看他那份豪气,好像中央银行就装在他口袋里。”

其实在彭歌看来,这“豪气”只是胆识和勇气的表现。因为那张支票,很可能就是刘先生当时的全部财产。不过是为了文化理想,他肯于孤注一掷。

这是赌博吗?公平地说,在五六十年前,一个二十几岁初出茅庐无恒产无名望的年轻人向名家约稿,如果不是这样“豪气”地办事,人家怎么会相信你的诚意?

我们看到的事实是,这“豪气”帮助刘先生赢得了市场,更赢得了作者,因为它同时意味着出版社对作者的信任、尊重和期待。

凭着这“豪气”,有多少作者对三民心存敬意,心怀感激?我们在《三民书局60年》一书上百位作者的文章中可以找到答案。

著名古文字学家裘锡圭撰文,题为《一个违约作者感受的宽容和礼遇》,讲的是1996年他接受了三民的约稿和定金,至今(2013年)已十七年仍未交稿,自觉惭愧不已,而刘先生不追不逼,对他一如既往,待之以礼。台湾历史学家邢义田讲述的故事更有些离奇:他1981年春答应为三民写一本《秦汉史》,接受十万元台币的定金早已花销一空,但此书稿历经三十多年仍未完成。而刘先生每逢春节前后,仍要亲自带着礼物,登门看望。作者惭愧之余,提出拿自己的另一部著作顶替,出版后稿费分文不取。而出乎作者意料的是,刘先生当即表示,这本新著三民另行出版,稿费照付,仍然期待尚未完成的《秦汉史》,这使作者感激莫名。

至于更多的作者,忆及与三民的合作,常谈到他们的著作出版后,收到的稿费超出预期。一位作者预估稿费20-30万,竟然收到130万元的支票,当即决定买一辆沃尔沃轿车奖励自己;一位作者说,收到支票一看钱款是个整数,就知道刘先生又给自己的稿费加了花红;有人谈到自己的某著作明明早就向三民卖断了版权,但刘先生去拜年,还是要送上三万、五万的红包,作为版税的补偿。大家都说,刘先生总怕作者吃亏,总是主动向作者让利。

如此“豪气”地善待作者,自然使刘先生和作者的交情非同一般。

余英时先生曾说过,他与三民的合作,“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我对于振强兄的欣赏。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我和三民的关系从最早开始,便超越了著作人和出版家之间的契约关系。后来我的多种专书和文集在三民(东大)印行,至少就我这一方面考虑,也是私交重于契约。”

所以,余英时甚至可以将著作交给刘先生先行出版,暂不签约。“因为振强兄和我个人之间因私交而发展出来的互信”,可以使人完全放心。

刘先生与作者的互信,使三民受益,并不仅仅在稿源方面。众多作者和刘先生成了交谊深厚的朋友,他们支持三民的事业,也常常会给刘先生各种帮助。三民做了几十种丛书和大型出版项目,出版后有些符合刘先生的预期,而有些未如理想,刘先生需要总结和调整,这时朋友的意见就非常重要。他经常会和作者朋友、也和自己的下属讨论选题,广为吸纳有益的建议。在这方面,他虽是老板,却也从善如流。例如有人指出三民某一本书涉及的某些知识不正确,哪怕这本书是畅销书,哪怕它的续集都已经在制作之中,哪怕合同早已签订,定金早已预付,刘先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决定,立即停印,因为质量第一,这对他是永恒不变的原则。当然,这也和他从小养成的性格有关。他与我聊天,曾回顾年幼时母亲对他的教育。母亲问他,“人有三种,你知道吗?”他回答:“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母亲说:“不对,三种人是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上等人有错,别人说一遍就行了;中等人需要时时提醒;而下等人屡教不改,不可救药。”所以他从小立志,要做“上等人”。

刘先生告诉我,几十年来,他牢记这句话,他今天的成功,与此有关。

说刘振强先生是书界奇人,不能不提及他所做的两件大事。这两件事,用“惊世骇俗”来形容,并不过分。

刘先生做出版十几年后,他意识到三民书局需要有一件“镇店之宝”。他想,这应该是一部实用工具书。因为市面上销售的《辞海》是中华书局几十年前出版的,许多新词没有收入,已然不能满足今天的读者需求。市场缺少一部超越《辞海》而能容纳当代词语的新辞典。

他那时不知编辞典有多难。这一次他没有听从台大教授萨孟武的劝告。萨孟武对他说:“千万不要编字典,不然,你会跳海的。”他不信邪。当然,他起初也沒打算在一本辞典中陷得太深。

开始,他设想中的辞书只是一本既内容精准又合乎时代需要的中型工具书。但是征求了各方专家意见以后,许多新的建议被吸纳进来,未免遗珠之憾,词条一再扩充,而刘先生“务求周到、完美”的性格又促使他一再调整全书的结构体例,竟使这部辞书由中型而大型,由大型而超大型,最后变为厚厚三大册的煌煌巨著,计收单字15106字,词条127430条,内容涵盖古今中外,收集包括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各领域的词汇条目,总字数超过1600万字,名之为《大辞典》,是当时两岸三地最为翔实完备的华文辞典。

这样一套百科全书型的大辞典,自1971年开始编纂,至1985年出版,历时十四年,总投资达一亿六千万元。参与人数之众,难以尽数,仅为之撰稿的大学教授就多达一百多人。为查证参校词条,编辑部特地购置了上万种参考书,其中包括《百部丛书集成》、《四库全书》、《四部备要》等大型古籍,即使如此,仍不能满足编纂的实际需求,又专门派出二十多人到各大图书馆查找珍罕资料。专家学者们对每一个词条都字斟句酌,反复推敲,因为刘先生强调,这是传承文化的大事,务必精益求精。

精益求精不仅表现在编纂上。刘先生的惊人之举还在后面。他在印制《大辞典》前,发现当时台湾印刷厂排铅字版使用的汉字铜模都来自于日本,不仅收字不全,不够用,而且许多字型不规范。例如“德”字,右下部的“心”上面就缺少一“横”。刘先生觉得,用这样的汉字是误人子弟,于是决定找人重新刻制整套的铸字铜模。这一下可给自己惹来大麻烦。要知道,这种另起炉灶的工程,原本是不该出版家承担的。然而刘先生说干就干。他先是到处求人去写字,分宋体、楷体、黑体写出标准汉字,然后把写好的字交到“华文铜模厂”去雕刻铜模,最后让印刷厂依照铜模铸成铅字。全部完工时,所有新铸的铅字排在一起,竟然排出6200页的版面!因为铸造铅字太多,印刷厂自备的铅材根本不够用,刘先生说没关系,包在他身上。于是自购七十吨铅材交给印刷厂。排版时,印刷厂又说,这部书规模太大,排出的活版太多,工厂放置活版的空间不够用,于是刘先生又帮助工厂在后院增盖厂房,才算把事情搞定。

总算要开印了。刘先生发现,当时台北的平版印刷技术还不够纯熟,无法将油墨浓淡控制到完全一致的水平。于是他到东京寻求合作,找到“大日本印刷廠”。开始时,对方营业主管傲慢自大,面谈时甚至把脚跷到咖啡桌上,提出苛刻合作条件,对刘先生百般刁难。然而交付《大辞典》样稿以后,印刷厂聘请的一位汉学家看到此书内容,大为惊叹,极口称赞,于是对方的态度陡变。刘先生再次造访时,那业务主管不仅派了多名员工在门口迎接,而且在请他去享用高级料理之时,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将版权页上的印刷厂署名改为汉字印刷的“大日本印刷厂”,为此,他们甚至愿意优惠10%的费用。刘先生看到这些日本人前倨后恭的丑态,以为自己该为中国人争一口气,于是一口回绝了他们的要求。

《大辞典》出版了,叫好之声不绝于耳,但这并不等于能赚钱。毕竟书的成本和定价都太高,而市场有限。三民书局会计吴云卿最清楚这本账,她说这套书根本就是赔本生意,几乎耗去了公司多年积累的所有资金。原来,刘先生是以不惜倾家荡产的气魄,在勉力支撑着。众人都觉得他的执着近乎迂腐,但刘先生不在意,他觉得自己做成了一件别人没有做过的大事,这令他满足。

当然他也有些遗憾,甚至为这套书还承担了另一种风险。

有一次和我谈天,他说起当年有关这套书的吊诡往事,说得很平淡,就像是讲笑话,但我听了,却心情沉重,一时无语。

他说,《大辞典》出版后,不久就被大陆一家出版社拿去翻印了。“我没有赚到钱,但他们可能赚了不少钱吧。”因为当时中国还没有加入世界版权公约,所以翻印还算不上盗版,但是书中涉及对一些中国现代历史和人物的解释,被大陆出版社当作“敏感词条”,“开了天窗”,“这样就把我好好一套精品书给毁了”,他抱以苦笑。

说罢,他又告诉我,“这套书在台湾,也让我受到警察局的传讯,险些吃上官司。”我忙问原因。他说就因为在书中,他坚持不将中共称为“共匪”。那时还在“戒严”时期,“为匪张目”是大罪。但警察盘问他,他的回答倒也干脆,说从未见过坚持几十年和官府作对最后掌握政权的“匪”。那警察听了很愤怒,以为他胆大包天,当然最终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他说,由此看来,他做这件事,这可真是两边不讨好呢。

作为出版家,刘振强先生除了拼尽全力编辑《大辞典》之外,另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是他实施了二十年的“造字工程”。

九十年代中期,台湾出版业进入电脑时代。当时流行的电脑排版系统,使用的汉字字库,与过去铅版时代的汉字铜模一样,多为日本人开发,不仅缺字少字,字型不规范,讹误颇多,而且字型不美观,刘先生极不喜欢。过去编纂《大辞典》时,他自刻铜模,铸造了一套铅字,曾解决了三民图书排版之需,然而现在排版技术更新,原已制成的数万铜模毫无用武之地,三民需要的是另外一套电脑排版字库。

此时,刘先生再次横下一条心。他要制作一套真正由中国人一笔一划写出的包含各种字体的电脑字库。不仅汉字要齐全,要规范,而且要美观,看上去好看,舒服,具有中国书法的美感。他觉得,以我们泱泱大国,五千年文化传承,怎么能没有一个让我们自己喜欢,感到满意的汉字系统?如果书中印出的汉字都没有美感,我们又如何能够夸耀自己灿烂的民族文化?

于是他招聘美工,成立造字部门,从授课培训开始,请专家指导美工写字。先把字的框架写在网格纸上,然后用毛笔描黑,再扫描输入电脑,最后在电脑上修改。需要写出的汉字字体包括宋体、楷体、黑体、小篆等六种,每种包含六万到九万个汉字不等,这样大的字库,将目前在各种珍稀版本图书中能够搜罗到的汉字都包罗进去,使之再无缺字可言。如此造字,工作量大到不可想象,因为按照书法的要求写字,每位美工一天只能写几页纸,每页纸上只有九个字。所以三民不得不大量招人,写字的美工最多时曾经达到八十多人。

然而最难的不在于字多,而在于字型要美。刘先生对美感要求极为严格,总是对写好的字反复审核,与美工再三讨论。譬如,一个“好”字,“女”字旁和右边的“子”字位置应该如何摆放,这两者的间架和比例,可以有不同分配方案;而“女”字上面的那一撇,也可以有不同的撇法。所以刘先生就会要求美工写出不同的款式,以供选择。对于已经完成的字稿,刘先生会逐一审核,将需要修改的字一一标出,退给美工重写。有时退回的,不是几个字,而是一大批。一个美工大半年干的活儿,一夜之间被刘先生否定,这在美工们看来,是稀松平常的事,大家都已习惯了。黑体字组的美工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刘先生发现,他们写的笔形太过花俏轻佻,与黑体字稳重厚实的特点不符,于是紧急开会讨论。结果是刘先生在会上决定,将已经完成的四万二千多个黑体字全部淘汰,请美工们从头再来。美工们看到自己多年的心血顿时化为乌有,心痛之极,很想不通。但刘先生说:“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否则就不要做。”他强调,这是一项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工程,说:“海会枯,石会烂,但是我们创造的美观大方的中国汉字,是可以永远流传的,所以一定要有使命感。”为此,他要求美工们不仅要“动脑写字”,“用心看字”,而且要用自己的心灵去和汉字对话,说这样才能创造出有灵魂的字体字型。

在实施造字工程的同时,刘先生又发现,现有的电脑排版软件,对于驾驭他所开发的超大型字库来说,效能不足。于是他另行组织团队,重新开发三民自己的自动化排版系统,使字库与排版系统相匹配。这样,造字和软件开发两个团队在三民内部,开始了马拉松式的协同运作,累计长达二十年之久。之所以需要这么长时间,大抵是因为刘先生追求完美的缘故。一次次重写,一遍遍修改,使字库工程一再延期。已经有很多年,刘先生在公司年终聚会上,表达自己对来年的最大心愿时,都是讲要“完成造字工程”,但是因为他要交出的必须是一个无可挑剔,完美无瑕的大型字库,他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为此,二十年来,刘先生所耗资财、人力大到难以计数。光是两个团队成员的工资开销,就是一笔大账。有人估计他花了十几亿台币。2013年我到台北,和刘先生聊起这件事,他说账不好算,至少投在这里的钱,用来买几栋三民书局的大楼是够用的。

我对他说,这种事情,按理说,不该是民营机构所为。开发汉字字库,功在民族,利在国家,应是政府行为。你这是以一己之力,在承当一项政府工程呀。但刘先生说,钱总是要花的,花在有用的地方,我愿意。

至于刘先生所创造的汉字字型到底如何,是否真有美感?读者可以看看三民书局出版的图书。因为字库是可以边开发边使用的,三民的图书中早已用上他们自己独有的字型。刘先生给我讲过一个小故事,也颇能说明问题。

他告诉我,近年来两岸交流多起来,三民书局常有大陆访问团前来参观。有一天,刘先生接待了一个大陆中学教师的代表团。为了互动发言方便,他给每位教师打印了一张桌牌,放在他们面前。会上,他介绍了三民书局发展的情况,许多教师向他提问,他一一作答。会议结束前,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教师站起来发言,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和你要一样纪念品。”他正诧异之间,那老教师拿起面前的桌牌说,他要把这东西带回去做个纪念,接着又说:“我是中学语文教师,教了一辈子汉字,也写了一辈子汉字,还从来没有人把我的名字写得这样好看,所以我想收藏它。”

刘先生对我说,他听了这话,很有几分满足,也颇觉欣慰,几乎流出了眼泪。他觉得自己在造字工程中多年所付出的辛劳,真的没有白费。

前面说到刘振强先生购买版权有股“一诺千金”的豪气,恐怕需要做一点解释。我以为,这与他的版权观念有关。在他的心目中,中文图书只有一个版权,是不能分割成繁体字版和简体字版、港台版和大陆版的。所以他与作者签订的版权合同,都会以明显较高的报酬,取得作者对于全部中文版权的授权,有时甚至采取的是“买断”的形式。

所谓“买断”,是国际通行的一种版权交易方式。这意味着双方把版权理解为一种物权,也就是财产权,可以由拥有者无期限、永久性地转让给他人,就像买卖房子一样。中国大陆的著作权法不支持这种做法,但是港台的著作权法都支持。很多作者或许是因为不了解此中区别,在将版权卖断给台湾三民书局以后,又另行在中国大陆授权出书,于是和三民引起版权纠纷。

在法律上,这些重复授权的作者,自然是对三民构成侵权。这个原则,刘先生定然要讲,所以近些年来,三民书局多次向一些侵权作者讨要说法。但因为刘先生宅心仁厚,善待作者,所以即使遇到侵权,他一般也只是要求作者表示歉意,知过就改,而不会深究其法律责任。

但是也有例外,例如哲学家李泽厚先生,便吃了三民书局的官司。

刘先生和李泽厚,是通过余英时认识的。九十年代初期,李泽厚赴美国定居,因为缺少经济来源,生活有一定困难。这时余英时打电话给刘先生,问他能不能帮一帮李泽厚?刘先生仗义,慨然允诺,决定出版李泽厚著作集,以稿费相支持。为此他做了市場调查,发现李泽厚的几部著作的单行本在台湾原本已有别人出版。为了清理版权,他一家家协商,将别人印制的李泽厚作品(累计上万本书)全部买下来统统销毁,为此先已投入了上百万台币。

1994年8月20日,双方签订协议,李泽厚将自己早期作品十种著作的全部财产权一次性转让给台湾三民书局董事长刘振强,获得十万美金。

十万美金,在今天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在当时,相对于其他著作版权的价格,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同一天双方签署了三份合约,合约规定财产权转让后,李泽厚在任何地方都无权用中文繁体或简体字自行出版或授权他人出版上述著作的“全部”或“一部”。也就是说,李泽厚把他早期十种作品版权“卖断”了。

可是此后,李泽厚没有遵守合约规定,从九十年代中后期起,便委托一位代理人多次授权安徽文艺出版社和天津社科出版社在中国大陆出版上述著作中的若干品种。

刘先生很快闻知此事,但考虑到自己与李泽厚的情谊,他多年一直默默隐忍。只是在朋友之间,他才会说些抱怨李泽厚的话。刘再复与他相熟,有一次到台北,被刘先生拉着去台湾大学的操场。他们看到那里正在摆摊销售中国大陆出版的简体字版图书,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等赫然在目,刘先生憋得满脸通红,连说:“你看看,你看看,他们是这样欺负人的!”

1998年以后,我也曾多次在台北与刘先生会面,每次谈论的话题,总是少不了李泽厚。这情景令我联想起祥林嫂讲阿毛的故事。

如此的忍耐一直到2009年夏天,李泽厚的侵权还在继续。刘先生以为忍无可忍,他开始和李泽厚交涉。中间人是他的三个朋友,余英时、刘再复和我。他提的要求其实也简单,就是一句话,立即停止侵权。只要李停下来,道个歉,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为此,余英时多次给李泽厚打电话,刘再复在美国与李整日长谈,我则到李北京的家里专门商讨此事。大家都想和解,谁都不希望这两位令文化界敬重的老人最终对簿公堂。我登门的时候,李泽厚先生也很客气,一再表示自己一直非常感激刘振强在他经济困难的时候给予他的支持,他说当时有了这十万美金,他在美国的生活就踏实了,尽管这十万美金,到今天他连一分钱也没有动过。他的解决方案是,退回这十万美金,买回他的全部版权或在中国大陆出版简体字图书的权利。

我将李泽厚的意见转告,刘先生很不以为然,他说:“李泽厚太小看我了吧。这十万美金算什么?我会为钱打官司吗?我只是要讲一个道理,想弄清楚一个女儿可不可以同时嫁给两个男人?”他还是强调,不必谈钱。李泽厚如果能停下来,过去那些不愉快不必再提,但若不停止侵权,恐怕要打官司。

李泽厚闻知刘先生的态度,曾对我说,“停下来也可以,让出版社以后不再印就是了。”但我告诉他,刘先生希望他写书面承诺,他不肯。我想从中和稀泥,对他说,你和刘先生是老朋友,你给他打个电话,口头上表达歉意,然后叙叙旧,不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吗?李泽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刘先生静候李泽厚的答复,从夏天等到当年年底。一天,他打电话对我说,现在李泽厚必须表一个态,停止侵权,是YES还是NO。我知道这是最后通牒了。刘先生说,如果答案是NO,他会立即起诉。但这句话怎样告诉李泽厚?他考虑再三,觉得余英时、刘再复因为和李泽厚同是学界中人,恐怕不方便开这个口,所以还是请我把这句话转达给李。

我随即与李泽厚先生通了电话,劝他慎重考虑此事。他情绪有些激动,表示自己不怕打官司。我感到他似有难言之隐,但他没有讲,我也无法说服他。

于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2010年,三民书局在中国大陆委托律师,分别在上海和北京两地起诉天津社科出版社和安徽文艺出版社侵权出版李泽厚一系列作品,后来由于三民和李泽厚的出版合约条款的解释权在台北地方法院,三民还在台北将李泽厚告上法庭。

2013年年底,我到台北参加书展,顺便拜访刘先生。见面后我问及此事,刘先生告诉我,这个官司,已经在台北和北京两地经过二审判决,三民都胜诉了。李泽厚必须停止侵权,而且要做出经济赔偿。说到这里,刘先生长舒一口气,但是脸上仍然没有笑容。

他不无遗憾地说,原本,是不必弄到这个地步的。

刘振强先生年轻时只身闯荡台湾,打拼几十年,当他事业成功以后,他最想报答的,自然是他的父母。

但是自从在上海黄浦江码头与父母挥手作别,他与父母便永远隔离在海峡两岸。

起初,他与父母通信,未久,母亲信中说,以后别再来信了,免得给家人惹麻烦。他知道这是由于两岸的政治对立造成的。

他深爱自己的父母。虽然不通音信,但心底的思念与日俱增。他始终有一个期待,一个热切的盼望,想有一天能与父母团聚,尽一个孝子的赡养之责。

八十年代后期,台湾“解严”,两岸恢复交流。此时他已是台湾著名的出版家。他购置了一套宽敞的新居,装修布置停当,准备将父母从大陆接来养老。

然而几经打探,得到的消息令他痛心疾首:他的父母均已在“文革”中离世。父亲是中学校长,“文革”中不免遭受运动冲击,父母在那种环境中心情压抑,不思茶饭,郁郁成疾。身与心的双重病痛终将二老击垮。

刘先生闻讯大悲数日,不能自已。从此,家乡成了他的伤心之地。原本,两岸开通,他很想回家乡看看;汪道涵先生担任海协会会长期间,也曾专门托人邀请他回大陆观光。但是想起父母,他不敢回,也不忍回,正所谓近乡情怯。

儿子刘仲杰了解父亲的内心。他告诉我,自己曾回过父亲的老家,其实就是想代父亲回去看看。他照了不少相,洗好照片交给父亲。夜深人静时,他曾见到父亲独自一人对着照片落泪。

无论怎样,他还是爱着家乡,他的心始终是中国心,这从他给孙子取名“一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父母走了,刘先生自幼成长的家庭没有了,但是三民书局已然是他的大家庭。他把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愛都献给了这里。

近几年,刘先生虽已八十多岁高龄,但他仍是企业第一线的管理者。他早已习惯,每天要在公司大楼里转转,看看那些追随他多年的老员工,了解一下公司业务上的新情况,及时处理遇到的各种大大小小的问题。作为老板,他其实更像一个通常的职业经理人,一天到晚繁忙、紧张,小事要过问,大事要拍板。不过,他和通常的职业经理人又有不同,表现在三点上:

第一是他不拿高薪,六十年来只是象征性地拿三民的工资,至今的工资标准才是每月三万五千元台币,比他家的保姆挣得还少;

第二是他不享受职业经理人的待遇,自己连专车也不配置,出门就坐出租车。我记得他曾多次和我一起乘出租车外出。大约是八十年代,公司买来第一辆有空调的小轿车,他把车子拨给业务经理使用,说是人家比他更需要;

第三是他完全没有架子,和员工融为一体,打成一片。过去多年,他一直是和公司员工在食堂里凑桌吃饭的。他喜欢边吃边和员工聊天,像长辈,如父兄,和他们说说笑笑很是随便。

说到公司的食堂,那是在刘先生力主下开办的。他怕员工在外打游击吃饭会染病,便决定为员工提供日常用餐。不仅是午餐,而且是每日早中晚三餐,全部免费。三民的员工若是单身,那是根本不需要自己开伙的。他要求厨师采购时务必购买符合卫生标准的食物,不必贪便宜。每到台风、地震等灾害过后,菜肉涨价,他会给食堂增拨钱款。他知道有些员工晚上要开夜车加班,便在公司大楼里为他们准备了留宿的床位,但是他说,“不能让他们加完班饿着肚子睡觉”,于是让食堂加开夜宵,所以三餐时常变为四餐。关于员工的生活和健康,他总是想得很细,令员工感到温暖。

员工们的需要和困难也时时在他心上。有些编辑要出国深造,他会主动资助路费学费;有的员工要置业买房,他或赠一笔钱款,或无息借款,以表达自己的支持;有几位贡献特殊的老职工的住房,干脆就是他给买下的;有的员工家庭经济拮据,受工薪制度限制,他不能随意给人家长工资,但是他会不时送上红包表示心意;有的员工生病住院动手术,他也帮忙支付大笔的医药费。公司招聘新员工,他会对他们讲,“我对你们有约法三章:第一不能赌博,第二不要说谎,第三不可贪污。你们遵守这三条,经济上有困难,可以找我。”于是员工们都谨慎廉洁,克己奉公。

在这方面,以我的亲身接触,便有直观认识。那两位每年两次来大陆约稿的版权经理,在北京时时与我会面,他们代表刘先生千里迢迢来看我,每每与我和三联同事相谈甚欢,却每每婉拒我的宴请,十几年竟然从没有吃过我一顿饭。后来我得知,他们这是遵守三民的纪律。我还听说三民有一条制度,员工在外跑业务,收到的礼品回去后一律要上交公司行政部,作为公司年终晚会抽奖的奖品。所以我也知趣,未敢向他们赠送什么。

当然员工也是各种各样,未必都能将心比心,以心换心。有的员工拿了刘先生的补贴出国留学,学成回来另谋高就,不再回三民了。这时身边的朋友便会为刘先生忿忿不平,说:“这钱还不如打水漂呢。”刘先生却说,“我不要求人不负我,只要求我不负人。”

他善待一切员工,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家人。只要进了三民门,做了三民人,就享受三民的福利。1998年我第一次参观三民书局总部大楼,刘先生陪着我十几楼面逐一看过,我注意到,楼上楼下几百名员工,使用的桌椅完全相同。特别是座椅,那是一种电脑桌前的办公椅,造型独特,靠背显示出贴身的人体曲线,吸引了我的注意。刘先生告诉我,这是他特地从日本定制的符合人体工学原理的座椅,坐在上面,腰背不易疲劳,可以减少罹患脊椎和腰部疾病的风险。他补充说:“这椅子很贵呢,要1万元台币(大约2000元人民币)一把。”我听了着实吓了一跳,觉得刘先生的大手笔真是无处不在。

九十年代中期,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一位领导人访问三民书局,在和刘先生交谈后,了解了三民的业绩和管理模式,发了一句感慨。他对刘先生说,“我们在中国大陆搞了这么多年的社会主义,结果今天我发现,你在自己的公司里搞的社会主义,比我们还要领先一步呢。”

刘先生告诉我这句话时,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我知道,在他看来,重要的不是追求什么主义,而是做什么人。他一辈子,看重的其实只是四个字:“有为”和“善良”,这是他的立身之本。

我觉得,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善良是有为的前提。古人有云,为善必昌。如今,刘振强的全部成功,不正是在印证这个道理吗?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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