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中的追梦人

2016-11-14 21:37张济春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0期
关键词:精神分析成长

摘 要:《布鲁克林》是科尔姆·托宾的一部著名小说,描写了主人公艾丽丝漂泊异乡,在美国生活工作的经历。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极为精彩,沉默之中的心理活动塑造了人物形象、推动了情节发展。文章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角度,详细解读艾丽丝心理发展的四个阶段,从而分析艾丽丝的心灵成长历程。

关键词:科尔姆·托宾 成长 漂泊 心理描写 精神分析

科尔姆·托宾是爱尔兰当代著名作家,创作涵盖小说、非虚构类作品、文学评论以及剧作。两部长篇小说《黑水灯塔船》《大师》先后入围布克奖决选名单,《大师》荣获2006年度IMPAC都柏林国际文学奖、法国最佳外国小说奖。长篇小说《布鲁克林》也入围2009年度布克奖,并获得2009年科斯塔年度小说奖。他的小说不以跌宕起伏的情节著称,而擅于描写刻画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微妙的动作细节,文笔优雅含蓄、内敛克制,清新自然,被誉为“英语文学中的语言大师”,享有巨大的国际声誉。

小说《布鲁克林》将背景设定在托宾的故乡——爱尔兰小镇恩尼斯科西和位于美国东北部的布鲁克林区,讲述了爱尔兰女孩艾丽丝背井离乡、移民美国的故事。20世纪50年代初,艾丽丝尽管学习了簿记和会计课程,资质很好,但在经济萧条的社会背景下,在恩尼斯科西当地仍找不到工作,前途黯淡渺茫。在姐姐罗丝和弗拉德神父的帮助下,艾丽丝远渡重洋,来到陌生的美国布鲁克林努力生活、并不断成长。在这里,艾丽丝经历了房东柯欧太太的挑剔,与公寓其他女孩关系的微妙,对工作的适应过程,并饱尝了浓烈的思乡之苦。正当她的生活一切顺利、充满希望与美好时,姐姐罗丝去世的噩耗突然传来。随后返乡的爱丽丝,面临着留在家乡和返回布鲁克林的重大抉择,最终她返回了布鲁克林,实现了自己性格的完善和心灵的成长。

托宾曾说:“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的工作是穿过沉默,走进人物的心灵,为他们创造发声的机会,赋予他们生命,一种在情感和理智上对他人有关系的生命。”小说充满了精彩的心理描写,大段的人物独白既揭示了人物内心的波澜起伏,性格、心理的完善与成熟,也使人物形象不断丰满,是推动情节向前发展的重要力量。

在小说中,艾丽丝是一个温柔善良、普通平凡、努力上进的女孩,她的心理发展先后经历了四个过程:离家前自我身份建立的焦虑与彷徨,在美国生活的无助与寂寞,事业爱情的甜蜜与喜悦,故乡异地的抉择与牵绊。这一系列的经历见证了艾丽丝成长为一个自信乐观、热爱生活、成熟坚强,并勇于承担责任的女孩。文章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角度,详细解读艾丽丝心理发展的四个阶段,探讨艾丽丝在移民美国、漂泊异乡道路上的心灵成长历程。

一、身份建立的渴望与彷徨

小说的开头介绍了艾丽丝家的基本情况。父亲早逝,母亲与两个女儿在小镇生活。姐姐罗丝在当地的大卫磨坊公司上班,三个哥哥则在英国的工厂做工。作为家中的小女儿,艾丽丝既不独立也不突出:普通平凡,有些自卑羞涩,和镇子上其他的同龄人一样,她也没有工作。姐姐罗丝则优秀漂亮,并拥有固定职业,于社交处事上游刃有余。与姐姐站在一起的艾丽丝,往往显得微不足道。第一章开头,作者用了两段来正面描写姐姐罗丝的衣着与形象,这也是透过艾丽丝的眼睛来观察罗丝。“罗丝迈着轻快的步伐下班了,从阳光下走到暗处,挎着新皮包,肩披乳白色开襟羊毛衫。站在大厅里,举着一面化妆镜,细细端详自己,涂口红和眼影,在大厅的全身镜里瞄一眼自己的整体形象,理一理头发。”[1](P1)艾丽丝只能默默看着光鲜亮丽的姐姐,羡慕姐姐的漂亮自信与巨大魅力,主人公就这样作为姐姐的背景出场了。母亲也对大女儿另眼相看,青睐有加,她夸大女儿漂亮,并且在生活中处处倚靠罗丝。与漂亮的朋友南希参加舞会时,艾丽丝羞于打扮和表现自己,所以从来都不是男孩子们关注的中心,她想的是在别人跳舞时自己如何悄悄溜回家。但她内心却极度渴望自信美丽、独立果断,并拥有自己的职业和独特魅力,从而自由积极地与人交往。

弗洛伊德在他的无意识理论中,把人的心理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三个部分。意识处于表层,是自觉的、有目的的心理活动,是个体能够认知或通过回忆认知的心理部分,受社会规约和道德习俗的制约。前意识指目前没有意识到的但可以经由回忆变为意识内容的过去经验,它处于中层,警戒无意识进入意识层面。无意识(即潜意识)处于大脑底层,指受到压抑而不能经由回忆途径再唤回到意识中的不被社会规范所接受的欲望。弗洛伊德指出,无意识(潜意识)是真正的精神显示,其内在本质正像外部世界的现实一样对我们是未知的,并且正像我们通过感觉器官而报告了外部世界一样,它通过意识的资料而与我们进行着不完善的交流。[2](P350)

在小说中,尽管艾丽丝厌恶凯莉小姐的挑剔与古怪,站柜台的工作对她来讲有些低微,她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她是充满希望与期待去上第一天班的,她为了精神抖擞地工作,晚上早早上床,白天很早起床,闹钟敲响六点四十分时,她已离开家门,头发特意扎成马尾。更为重要的是,第一天上班竟然让艾丽丝想到了父亲在世时的一个圣诞节早晨,黑暗、寒冷而空寂,但美丽而充满希望。艾丽丝的无意识(潜意识)中渴望独立自信,渴望走出姐姐罗丝和漂亮朋友南希的阴影,渴望一个不同于她们的自己。前意识中她对自己不自信,羞于在熟悉的人面前表现自己。她在坐船时感谢船夫,用了充满自信、温柔亲切,又带着点距离感的语调。但她心里却想:在小镇上,或是别的什么有家人或朋友看到她的地方,她是做不到这样的。在意识中,艾丽丝看重姐妹亲情,尊重依靠姐姐,处处以姐姐为榜样。她重视友谊,也不会嫉妒南希的漂亮,而是在舞会上极力帮衬南希,为好友出谋划策。尽管有前意识和意识的压抑与约束,强大的无意识(潜意识)还是推动她对陌生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与向往,使她敢于拥抱与探索未知,为成为一个独立自信的人而努力。所以她会想,“那些生活在英国的镇上人怀念恩尼斯科西,而去美国的人都不想家。他们活得愉快而自豪。她想是否当真如此呢。”[3](P25)尽管离家前她忐忑不安、恋恋不舍,她最终还是勇敢地踏上了开往美国的轮船,开始了在异国的打拼生活。这是艾丽丝成长的第一步,她渴望勇敢地去探索一个未知的自己,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

二、美国生活的无助与寂寞

艾丽丝来到美国后,首先面对的是挑剔而敏感的房东柯欧太太,及如何恰当地处理与公寓其他女孩之间的关系。此时的她,在人际关系上是比较被动的,采取的是远离的策略。去厨房时她不想说话,便站着以便随时离开。其他女孩说话时,“她淡淡微笑,有几次,特别是在早晨,她漠然看着她们,仿佛一句话都听不懂。”[4](P57)新奇的环境和紧张的工作暂时掩盖了艾丽丝的乡愁,来自亲人的三封家信却将她拖进了浓浓的乡愁和沮丧消沉的情绪中。“她在这里微不足道。不仅因为她没有朋友和家人,更因为她在这屋里,在上班的路上,在商场营业区,就像个鬼魂。此地却无一物属于她。她觉得这里虚假而空洞。”[5](P66)她做了一堆鲜活的梦,都是关于亲人与家乡:

她醒着躺在床上,莫名地想到自己仿佛正希望被带走,丝毫不觉害怕。她怕的是在法院门口见到母亲。在梦中,她找到了一个避开母亲的办法。她被带离了那个队伍,从边门出去,上了车,开始无尽的旅行,似乎能绵延到她梦的尽头。

她好像坐在气球上,在一个平静的日子里,飞翔在平静的海上。她能看到脚下古虚口峡谷的悬崖,和巴里肯尼加柔软的沙滩。风把她吹向黑水河,随后是巴拉夫,摩纳吉尔村,然后是醋山和恩尼斯科西。(《布鲁克林》)

弗洛伊德在《梦的释义》一书中曾专门阐述梦的材料和来源、梦的工作方式、梦进程中的心理、梦的解析方法,尤其是梦的最根本的情感特征——“梦是愿望的满足”。在对梦的内容(即:梦的显意)来源的四种可能性做出分析后,弗洛伊德得出一个惊人之论:“在梦中表现的愿望必定是一个童年的愿望。”[6](P318)

对梦而言,我们能回忆起来的内容,是梦的显意,并不是愿望本身。愿望潜藏在那些稀奇古怪的表象与情节之后,被称作“梦的隐意”。梦的“隐意”才是梦者的真实动机,“释梦”应当从这里开始。

艾丽丝做了两个不同的梦,暗示的是她心中充溢着两种矛盾的愿望。第一个梦中,“她希望被带走,丝毫不觉害怕”暗示了她渴望离开家庭,寻找一个独立自信的独特自己,从而摆脱一直以来姐姐的影响和母亲的忽视。“她怕的是在法院门口见到母亲”暗示了亲情是艾丽丝心中的牵挂,所以她躲着母亲,害怕亲情阻碍自己追逐梦想。“她找到了一个避开母亲的办法。她被带离了那个队伍,从边门出去,上了车,开始无尽的旅行”指的是她背井离乡来到美国生活,建立独立人格、树立全新形象的经历。收到三封家人的来信后,她赫然发现自己漂泊在布鲁克林,永远是个异乡人,这里的生活于她只是一场虚假而空洞的梦。于是艾丽丝深深的乡愁化为了她熟悉的家乡的景物进入到了她的梦乡。隐藏在艾丽丝梦境后的其实是她潜意识中具有不可调和矛盾的两种感情——思乡与渴望独立。

三、事业爱情的甜蜜与喜悦

弗洛伊德在《梦的释义》中定义了压抑的形成:当潜意识中所包含的愿望、情感与继发的思想观念之间产生了冲突,受到后者的压制而不能正常地加以表达,这时压抑就形成了。

思乡与异乡生活让艾丽丝陷入沮丧消沉之中,但她没有被折磨很久。艾丽丝明白,“不管她梦到什么,不管感觉多糟,她别无选择,只能飞快地把它抛掉。”[7](P75)艾丽丝选择用压抑的方法,来暂时平复自己低沉的情绪,但这种平复是痛苦而不彻底的。之后,在弗拉德神父的帮助下,艾丽丝得以进入布鲁克林大学的簿记课和初级会计课的夜班,借助升华的方法才积极地摆脱了情感的折磨。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五讲》解释了“升华”的方法:“把这个愿望本身引向一个更高的、不会招致反对的目标(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升华)。”[8](P19)J·贝尔曼——诺埃尔在《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中说的:“可以说背负一项社会使命,就是使自己的欲望远远超出(且高出)‘小的另一个的欲望,将它变成‘更大的另一个的欲望。”[9](P42)

艾丽丝在夜班课上,努力学习,她与法律讲师罗森布鲁先生进行了愉快的学习交流。并因此,在书店买书时,艾丽丝得知了罗森布鲁先生作为犹太人所经受的苦难,从而开拓和深化了她对世界和苦难的认知。由于自己的移民经历,艾丽丝在接待非裔妇女购买商品时更为自然亲切,在二战后美国的族裔和移民问题上她有了新的认识。参加周五的舞会时,艾丽丝认识了男友托尼,并陷入热恋。他们一起看电影、观赏棒球赛、去沙滩游泳,去托尼家拜访他的父母及兄弟,艾丽丝渐渐融入到了托尼的生活,将他视为自己的亲人。慢慢地布鲁克林成为了艾丽丝的家乡,她的温柔善良及彬彬有礼赢得了柯欧太太的喜欢,她也学会了如何恰当处理与其他女孩之间微妙的关系。艾丽丝用升华的办法排解了自己的乡愁,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独立生活,变得开朗自信,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自己。生活、感情、学习与工作中的顺利让她颇有成就感:“她开始发现,周遭的一切是这般美丽,树上的叶子,街上的人,玩耍的孩童,房子里的灯光。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的笑容,以免街上的人以为她疯了。”[10](P156)

四、故乡异地的抉择与牵绊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以无意识理论为基础,由本我、自我和超我构成,是一个能量系统。本我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人格中最原始、最模糊和最不易把握的部分。它是所有的热情、冲动和习惯的来源,没有道德观念,遵循“快乐原则”。

自我处在本我和外部之间,是调节本我和自我并与现实打交道的理性思维,它建立各种防御机制来对付本我,遵循“现实原则”。超我是从自我发展起来的一部分,是道德化的自我,它指导自我去限制本我的本能冲动、依循社会道德评价标准,遵循“道德原则”。

艾丽丝在美国生活一切顺利之时,姐姐去世的恶耗突然传来。她回到了家乡小镇。故乡的物、事、人都让她分外亲切,格外平静。她蜕变后的自信与魅力、独立与美丽让她博取了吉姆·法瑞尔的好感,现在的她与漂亮的南希相处时感受到的是平等与自由。她远离托尼,沉浸在突然熟悉起来的舒坦之中,也陷入了情感的矛盾之中。

她此刻希望未曾与他结婚,并不因为她不爱他,不想回到他身边,而是因为没有告诉母亲和朋友使得她在美国度过的每一天都好似一场梦,没法与她在家中度过的时光相提并论。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奋斗过布鲁克林的两个冬季和许多艰难时日,并在那里陷入爱河,另一个是她母亲的女儿,是大家都认识、或是大家都以为认识的那个艾丽丝。

她要去面对的生活似乎已成苦难,陌生的人、陌生的口音、陌生的街道。她努力将托尼作为爱和安慰来思念,但她看到的却是无论是否喜欢都得捆绑在一起的人,她觉得这个人不让她忘记这种捆绑的性质,不让她忘记他需要她回去。

此时的艾丽丝在“本我”的层面上,不论是从生活还是感情方面都觉得家乡——自己扎根的地方,更为亲切熟悉,实在安全。她渴望回到家乡,与亲人、好友团聚。吉姆高大而随和的身影,声音和语调,因为浸润了家乡的气息与味道,博得了她的喜欢。与家乡相比,布鲁克林永远都是异乡,自己永远都是异乡人。而托尼,因为布鲁克林梦一般虚幻的存在,也变为了时间边缘的影子,艾丽丝扪心自问,现在并不爱他。在“自我”的层面上,她对自己留恋家乡和移情别恋的想法怀有深深的罪恶感,她觉得黑暗而摇摆的自己在摧毁托尼、吉姆与母亲三个人,所以她一直在逃避吉姆的感情,试图暂时淡忘托尼一封又一封的来信,以此来隔离和麻痹自己,却在内心深处狠狠地谴责自己。最终,凯莉小姐的提醒与警告让艾丽丝来自“超我”的道德约束战胜了“本我”的恋乡情结、感情的游移,克服了“自我”的矛盾、压抑与谴责。她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回到美国、回到自己的丈夫身边。亲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扎根在异乡,异乡便为家乡。艾丽丝作为一个女孩子,面临的已不是简单的感情博弈,而是故乡与异乡在游子心中重量的博弈,是所有漂泊异乡人的永恒之殇。

五、结语

《布鲁克林》源自作者十二岁时听到的一则故事,作者将之与自己异乡和返乡的情感经历相结合,从一位女性的角度,创作出了这部感情隐忍丰沛、人物沉默出彩的优秀作品。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极为精彩,沉默之中的心理活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情节的推动,都为点睛之笔。笔者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角度,详细解读主人公艾丽丝心理发展的四个阶段,从而分析艾丽丝的心灵成长历程。

艾丽丝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温柔善良、内向青涩,但是她渴望自信独立,勇于正视自己的弱点,努力地去探索和塑造全新的自己。在经历了漂泊异乡道路上一些列艰难、动摇与矛盾后,艾丽丝的心灵获得了成长,性格不断完善,她最终成为了一个自信乐观、热爱生活、成熟坚强,并勇于承担责任的女孩。艾丽丝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的成长经历了一系列的道德与心灵叩问,经受了痛苦的权衡与抉择。因为年轻,所以勇敢;因为勇敢,所以远离;因为远离,所以成长;因为成长,所以痛苦与喜悦并存。

注释:

[1][3][4][5][7][10]柏栎译,[爱尔兰]科尔姆·托宾:《布鲁克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2][6]张燕云译,陈仲庚、沈德灿校,[奥]弗洛伊德:《梦的释义》,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

[8][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五讲》,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五卷本)》(第三卷),长春: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

[9]李书红译,[法]J·贝尔曼—诺埃尔:《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影响下的文学批评解析导论》,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张济春 北京语言大学英语学院 1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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