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朴

2016-11-21 10:54
广州文艺 2016年10期
关键词:美美表姐计划

1

呃——呃——鲁计划的酒嗝不到十秒钟一次。一口茶水后,酒嗝间隙,一连放出几个响屁。

我们捂住鼻子。鲁计划伸手摸下光头,又张口一个哈欠,眼角挤出一层水液。放响屁,打酒嗝,此生足矣。说罢大笑。笑声却在呃呃的酒嗝声中支离破碎。

他说得没错。作为便秘症患者,能够放出响屁,打出富有节律的酒嗝,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举排泄肉身的沉渣余毒,痛快。若干月后,鲁计划的酒嗝和响屁,还有支离破碎的笑声,再次在我耳边清晰传来,我一阵心痛。

已是夤夜,我习惯性地不开电灯,窝在沙发里,眼睛盯着电视发呆。电视屏幕上的红白光亮闪闪烁烁。黑暗中的声响由此浮腾虚藐。可茶几上的座机炸天般地响起。我厌恶这突袭的侵扰,坐着没动。嘀……呤呤……轰响毫无节制地延长它的暴力,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我只好抓起话筒。

是美美打来的。鲁计划没了,不在人世了。她的声音在颤抖。

美美是除我父母之外知道我座机的唯一外人。可她曾经不是外人,是内人,但没有血缘的内人变身外人不需要任何理由。美美问我,嫁给了鲁计划,是不是就保证以后锦衣美食了?她的瓜子脸飞起红晕,眼眸黑亮,瞳孔周围漫涌一层水泽。而人中下上唇边的黑痣圆润晶莹,犹如黑宝石。面对这样天真不乏生动的脸庞,我垂下了脑袋。

我无法回答,关于以后——恐怕上帝也难得回答,但现在,我毫不犹豫地点头。鲁计划,垄断江城酒业房地产船运石油的大亨,还会画画书法。生为小美术教师的美美,在现时现地实现锦衣美食的愿望不是问题。嗯,我知道你最疼我了。美美捏我下巴,笑靥若花。她就这样,世俗了些却不隐瞒不排斥世俗。我呢?自认为绘画功底好,感慨怀才不遇,离开公职借钱开了家装潢公司,却发现装潢与绘画风牛马不相及,实用与美瞻无法合拍。愤懑无奈,患得患失,手艺做不成手艺,艺术做不成艺术,公司冷清门可罗雀,创作与生意一再荒芜,还欠下一屁股债务。也不是没有收获,收获就是心胸虚空,失眠夜不缺席。

我一个大男人欠下的债务,不至于扯上她一起跟着背负吧。再说,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要求锦衣美食,有什么错呢?我还她一个笑容。遇到难事,尽管找哥说。我这话,咳,无非是打肿脸充胖子,穷得都皮包骨了……可骨架里的心胸不能丢。穷得剩下心胸,这也是富有。尽管看上去有“装”的嫌疑,可装心胸阔豁,说不上是“装×”吧。美美如愿地成为鲁妻,却总在纠结和无措时找我——为这种不问出处与去向的信度,我装不装都要心胸阔豁。

鲁计划死了,且是死不见尸。美美在电话那边乱成废墟,我无法在黑暗中递出手去搀扶她一把。只能婆娘一般安慰,别着急,说不准明天他就回家了……美美,先睡觉吧。

可他……旋转餐厅那晚后的第二天离开家,三个月了,不久失联……三星期前,鲁家派人去找没找到,就报了警,刚才警察来电话说,在一群野猪窝边找到他的外衣……美美在电话那边哽咽。我的心揪成一团。

他的外衣,在野猪窝边找到的?

是在一群野猪窝边找到的,外衣全被撕破。美美泣不成声。

不哭不哭,美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变调。

美美哇的一声长嚎。他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

死……死不了,鲁计划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美美别哭,安心睡觉吧。安慰也是一门技术活,我苦心孤诣,却翻来覆去地重复,自感捉襟见肘又木渣般扎口,只好扣下话筒。人跌坐在沙发上。

旋转餐厅的那晚,四十层顶楼上放肆地打酒嗝放响屁,难道是鲁计划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面?“此生足矣”现在听来,无形濡染上一语成谶的哀伤。什么谶语不谶语地,没事,是我想多了。我右手捂住胸口,断然否定。

2

鲁计划,我前妻的老公。但在我看来,这种关系可以忽略不计。我与他——怎么说?反正不是简单的关系。他曾是我大学的学长,后成为我表姐夫。再后我们惺惺相惜,是因为绘画吗?不是,还有……

曾追求艺术造诣的我,在江城举办了个人美展,出资老板就是鲁计划。为梦想用钱,用得其所,只要你们瞧得起我,我没有不答应的。鲁计划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的确,鲁计划在江城出资办个人展览至少五次,为像我一样的追梦人。鲁计划当然有钱,办个画展什么的,于他不过是大雁拔鸿毛。但他的发迹说来却有些传奇。

他28岁那年,与一群狐朋狗友在江城一个酿酒为业的小镇酒家喝酒。拼酒到一定份上,发起酒疯,各自拿起画笔在酒家墙壁上写写画画。酒家一家人和打下手的伙计围拢上来阻止,双方发生冲突,干起了架。鲁计划瘦高个,剃光头,颇引人注目。老板瞄准了他,举起椅子抡向鲁计划。鲁计划后脑勺顿时被砸开一条缝,缝口哗哗流血。偏偏他爱较真,丢了画笔与老板耗上。旁边的伙计轮番砸来凳子椅子。鲁计划被打趴在地上,螃蟹般俯躺,半天不能动弹(后诊断,他被砸断肋骨和手臂,外加右手虎口骨折)。酣战还在继续。旁边看热闹的准备报警,却被老板的漂亮女儿极力拦住。瞎眼人都看出,人都被打成这样了,再报警,她父亲十有八九会既赔钱又要蹲牢狱。那女孩当然要拦,不仅拦报警的旁人,还泪眼婆娑地求饶,许诺酒家送给鲁计划,家里的小酒厂包括陈酒全部当作赔偿。地上的鲁计划半天没声响。女孩又抽噎着继续加码许诺,如果还不满意,她愿意拿她的人赔偿。

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是我表姐陈雯,酒家老板是我舅舅。也许是表姐梨花带雨的模样惹人怜惜,也许是表姐的孝心打动了他,浑身是伤的鲁计划朝表姐嗯哼一声,又伸出手。表姐陈雯心领神会,马上送鲁计划住院,细心守护,日夜不离病房。那次武斗,鲁计划收获丰硕,一个民间小酒坊包括上十缸五十年货真价实的陈酿,外加如花似玉的老婆。从卖陈酿开始,鲁计划的酒业在江城立足,接着酒坊扩大逐渐规模化程序化,酒业品牌提升,鲁计划步入有产阶级,而后投资房产船运石油等行业,奠定他在江城首屈一指的大亨地位。

要他说自己的发迹史,他却连连摆手。不好讲,要讲,只能两个字概括:运气。若不了解他,还以为他在谦虚,哪里是谦虚?其实,这是大实话。鲁计划有时捧着酒杯,皱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梦呓般地自问,怎么搞的,我就成为有钱人了?那时他嘴唇紧抿,眼睛泛起血丝,眼眶却分明漾起一层水泽。我想起美美问我关于锦衣美食时的样子。他们不似又分明相似。

你那太太有旺夫相啊,陈雯就是你肩胛骨上长出的翅膀……旁人的调侃往往被鲁计划“喝酒喝酒”的催促打断。他黑沉多褶的脸颊烧起女人的胭脂红,双肩微微摆动。一盅一盅酒水下肚,鲁计划右手朝餐桌一挥,又收回,然后垂下光头,额头枕在交握的双手上昏醉。这是有旁人的状态。若只有我俩,他还会继续拼,直至脸色黑红,醉眠桌上,不省人事。

不怪鲁计划自疑,他几乎看不出富人的强势。他出资帮我开了美展,我也帮过他。他的绿萝酒店因为绿萝路开发遭受强拆。鲁计划拒绝一切条件,发神经日夜守在酒店。还在酒店顶楼挂起横幅:反对强拆,反对粗暴执法,还我自由,请学习尊重人权。那些天,他简直拼了血本笼络顾客,以求满员对抗强拆。来住宿的免费,用餐的一律三折,举办会议活动的免费还赠送皮包茶叶。绿萝酒店的确热闹了几天,也仅仅几天就人去楼空。白白的大好处都不领,可见强暴的地步……枪棍刀剑下,我们都是弱者……鲁计划喃喃自语。没人接他的话,自语也就流落成穷人般无奈的叹息了。他那阵犹如瘟鸡,细长个子弓成大虾蜷缩在酒店里。我看他落寞,于是,夜夜拎着酒瓶与他共醉。我请他出去宵夜散心,他拒绝,寸步不离酒店,却守来一群黑衣人。他们围住鲁计划拳打脚踢强迫他签字,刚好去厕所的我躲过,赶紧电话通知了鲁家兄弟。绿萝酒店硬是保存下来。我们由亲戚变成了自家兄弟。

再后,我内人美美红杏出墙,也不,人家是说明了的,撬掉我表姐陈雯上位我表姐夫的内人,鲁计划与我也未走远。尽管我表姐陈雯千方百计拉我同盟同仇敌忾抵御外辱,可没用。不是美美的问题,是他们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我给表姐假设,没有美美,还有丽丽什么的,我们根本阻止不了。“变”是根本,是所有问题的问题……是病灶。

我是他老婆比你清楚,鲁计划不是那样的人,什么丽丽燕燕的,从来没有过,只怪美美妖媚迷惑了他,只怪你不清白故意犯佯。表姐给了我一拳,还摔了我手机,悻悻然离去。是的,除了悻悻然,没有任何作为。我能给表姐假设出丽丽之类,也能给自己假设出政策之流。没办法,穷人多的是,富人也多的是。我恨不起来鲁计划,压根也没恨过。作为腰缠万贯的富人,他与当下富人迥异,比如表姐所说的不贪恋女色,也难得为权势者折腰,要命的是死心眼爱较真。可以说,除了有钱,其他还不如我。经常性便秘、神经脆弱敏感、易怒,特别是脾气犟以至树敌较多,孤独无法避免……一度,据他自己说,他一躺下,就出现幻听。先是怀疑蛐蛐在床头,后来听见了林海松涛,再就是掘墓声、老鼠啮齿撕咬食物声、男女交媾声,五花八门。他眼睛满是血丝,面色黑沉。这哪是撒谎?即便撒谎,也比不撒谎的事实更糟。

酒成为我们的钟爱。饭桌上的推杯换盏在其次,深夜某个角落、雨雪天中一隅或某个平常日子里的办公室中,我俩啥话也不说,仰着脖子就着花生米咸鱼干吞进酒水。那一刻,我们公认酒是个好东西。为了享受这好东西,我们愿意排除所有干扰。我们不碰杯,只倒酒水再仰脖子,然后脸色发热绯红,舌尖发烫,咕噜咕噜的话语被煮沸了,掀翻嘴唇,子弹般弹跳一地,击落那些不在眼前的愤懑块垒。子弹耗尽我们内力,我们全身溃散,脑袋抵着脑袋趴倒桌面,嘴角流出体内秽物,眼角偶有液体漫溢。我们被洗劫一空,却换来昏天黑地的睡眠。兄弟啊,这酒要人死去活来了无牵挂,比灵丹妙药还灵。鲁计划的右手抬起,拍下桌子,再抬起再拍桌子……嘴角涎水不断,上下眼皮黏糊一块找不出丝毫缝隙。这一觉可是天长日久,失眠或睡眠不足的病况痊愈。

我怎么恨鲁计划?恨不了,只有惺惺相惜的怜悯。我空空如也的脑海在意念中的酒精分子刺激下蓦地想起,天长日久的酣眠至少缺席三个月。鲁计划,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整整三月,这三个月来,你可曾拥有天长日久的睡眠?

3

美美又来了电话,座机炸翻还未透亮的清晨。一夜游走在似睡非睡状态的我很不耐烦这种不亚于凌迟神经的响声。我拿起话筒扣在桌上。

翻个身,继续懒睡。不久,美美敲门来了。一声比一声急的敲门声,催命似的。我跳下床就骂,美美,你别敲了再敲我报警你骚扰。

哪里是美美,是我表姐陈雯。

你表姐夫鲁计划可能被野猪吃了。表姐进屋就通报。她眼睛在浓密的假睫毛下扑闪扑闪,看不出她是悲伤还是高兴。我哦声,张口打出哈欠,却淌出清凉的涎水。我还在馋羡凌晨的假寐,却被……我太想延续,于是,耷拉下脑袋,眼睛半睁半闭。

美美找你没有?表姐问。见我不理睬,呵呵轻笑。你以为美美这下可发了?哼,发不到哪里去,鲁计划这些年来,特别是在休掉我后,一直坐吃山空,脾气死倔,船运酒业房地产早抛锚停摆,只剩下石油,也是勉强撑着罢了。说着,浑圆的屁股递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一副细谈模样。

到底要说什么啊?

我话音还没落下,表姐弹跳起来,右手当扇子左右扇风。老弟,不是我说你,看你这鳏夫房间,啧,又乱又臭,我给你放放风。表姐打开所有窗户,脑袋伸到窗外,吐出一口气,然后姿态优美地转身,向沙发上半闭眼的我走来。她在沙发前站定,不住耸鼻子,又抬起右手当扇子扇风。两三个来回后,才迟疑着放下手扇。

你到底来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来告诉你,鲁计划失踪了,很有可能不在阳间了。表姐仰起她的鹅蛋脸,眯眼朝我妩媚一笑,嘴角两侧的梨涡浑圆生动。说实话,表姐除了年岁比美美大些,她的相貌远在美美之上,不怪当初挨打的鲁计划心动。可在岁月这把杀猪刀下,她脸上的鱼尾纹黑斑,无论多么浓厚的白粉也遮掩不了。还有快要走样的身材,脖子上的褶子,眉宇间的怨戾之气……我收回眼线,又半闭双眼。

美美找过你哭诉了吧,哼,那是装样,她恐怕是希望鲁计划真的死了。

与我无关。我摆手,眼睛还是半闭。

你们不是比亲兄弟还亲吗?你不是把美美当宝贝惯着捧着?表姐提高声调,脸色绯红,眼光直直地,钉子般钉住我双眼。

她还在记恨我没有站在她一边。她被鲁计划抛弃,我被美美扔掉,所以我们必须要捆绑在一起?还是我与她是血亲,有义务同仇敌忾?这逻辑,乍一听似乎顺耳,实际太不靠谱。我不想作声。沉默对付诘问,谁不明白就是拒绝、驱赶?可表姐……她索性又坐下,提高分贝继续诉说。美美的如意算盘这次可没打好,鲁计划没有给她留下血脉,鲁计划走了,她除了房子,恐怕什么也得不到,不过,她那样的女人,也说不准……表姐兀地住口,眯眼看我。我半睁的视线碰到她打探来的眼光。

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美美不是一直很亲密吗?表姐的问题总绕不开美美。她究竟为什么?是咽不下美美抢掠她鲁妻之位那口气?就算是的,可也成事实了。事实在表姐那里她没打算罢手,起码口头上没有罢手意思。那个美美啊,你以为真的如你们所想,嫁给鲁计划就幸福甜蜜了?才不是,她是有苦说不出,打落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眼睛睁开,看向表姐。正告她可以回去了,我还要补觉。表姐咧嘴一笑,梨涡浑圆,艳丽若花。她才不管我欢迎不欢迎,继续她的控诉。她不就是贪图鲁计划的钱财吗?以美色换钱财,又懒又贪,这样的小蹄子跟谁谁遭殃,搞不懂你竟抬举这样的货色,没有天理。说着,眉宇间拧出一股坚硬的怨戾。我闭紧眼睛。她的声调逐渐提高。我就是不服气,我跟鲁计划十多年的夫妻,爱情是奢谈,亲情是有的,却活生生地被美美割断,鲁计划呢,不到三年竟然……幸亏……

幸亏什么?我有疑问,却懒得搭理,上下眼皮死死地搭在一块儿。

咳,幸亏啊,当初我抱养了耀辉。

耀辉是抱养的?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还骗你?你该懂我意思了吧,美美实际还是没有赢我,不过,她那女人必须警惕……我是你亲表姐才反复叮嘱你,你可记住,千万别与她乱来哈,她心计深,你玩不过她。表姐站起来,拍屁股走人。我睡意全消。

她这么早来我这里的意图,是发怨气诋毁美美,再警告我提防?搞不懂。

洗漱完毕,下楼准备吃早餐时,却被赶来的美美拦回屋里。

哥,鲁计划可能真的死了,我咋办?美美眼眶红肿,脸色黯沉,唇上的黑痣死气沉沉。看来昨晚也加入了失眠大军。我拍拍她瘦削的肩膀安慰,又没看见尸体,别往坏处想。安慰的技术活,我估计兜底了,赶紧补话,要不,我找时间去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厚朴溪,哥,你去找找,那地方你俩不是前年去过吗?

是去过,可……美美打断我的话,可怜巴巴地喊了声“哥”,眼眶泛起水色,唇上的黑痣轻微地颤了颤。

别伤心,美美,我明天或者后天去那厚朴溪找找看,不就是一个没开发的谷底吗?说不准会给你带回一个大活人。

明天吧,明天就去厚朴溪。美美低头沉思一会儿,双手抓住我右手腕叫道。她的手心顿时潮乎乎地,两个大耳环在她细长脖子边摇晃出细碎的银光,上唇边的黑痣活泛过来,一如黑玛瑙。拉着我手腕的美美,双眼灼灼地盯看我。瞬间,她又光彩照人了。

我推美美出门,要她回去等待。

明天就明天,没有美美,作为鲁计划的兄弟,我也必须去趟厚朴溪。

4

厚朴溪是天柱山谷地一带的统称。大概被一条名叫厚朴的溪流连贯吧,故名厚朴溪。五年前一个暑期,鲁计划约我到天柱山避暑。我们在路旁一个农家餐馆吃饭。饭厅是露天后院,后院右侧是一处山脉壁垒,泉水从高处沿着壁垒泠泠倾泻,壁垒下的青白石头或卧或立或独处或三五成群,青绿苔藓再把石头相连。我们喝酒从中午一直到傍晚。山里人家的苞谷酒,清冽爽口。一盅接着一盅,酒酣兴起,我们摆开画架,描摹远处苍茫的青山。餐馆女主人看见嘲笑:就这点山,还叫风景?鲁计划和我吃惊地问,风景在哪里?女主人手指朝下,划出一个弧线,努嘴道,喏,谷底厚朴溪。

我们此时才注意到,后院的菜地顺坡而下,而坡下莽郁苍茫,谷地就在其中。

但酒留住我们,我们为这难得的好酒放弃画画,当然可以放弃所谓“风景”。纯正的苞谷酒帮助我们轻快地度过中午下午再到傍晚。傍晚,夕阳喜庆又羞涩,欲说还休般挂在坡间,月亮却在山顶树梢闪出半张脸。夕阳之上,月光以下,红白交映,白天黑夜融合。鲁计划大概被如此景象震慑,骂一声“妈的”,丢了酒杯,手舞足蹈起来。太阳与月亮共存的时空,简直就是奇迹。我半张嘴巴,顺着鲁计划的手势,上看下看,一时无语。

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顺着酒意而酣眠,相反清醒万分。

鲁计划丢下五百元钱,背起背包和画夹,沿着菜园坡路下山。女主人哎哎跺脚呼喊,马上就天黑了,下面就只有一条小路,危险啊……被女主人这么一喊,我也觉得下山去凶多吉少。

可鲁计划已经消失在后院。我加快脚步赶上。

下山的坡路荆棘丛生,但小路隐约可见。估计是挖药打猎的人踩出的印迹,久而久之,便成了路。夕阳逐渐发白,犹如陈旧的泪滴,慢慢下坠逐渐淡泊,余留丝丝痕迹,接着风吹影落。月亮越来越高,清瘦着脸颊,天地混沌。鲁计划一脚踏空,扭伤了右脚。谷地探险便终止。我搀扶着鲁计划返回农庄后院,把整个晚上交给了那家农庄自制的苞谷酒,再次实现了酒后死去活来了无牵挂的神仙睡眠。

以后,鲁计划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待在天柱山,不,也许是厚朴溪谷地。反正是这块地方,消暑写生休闲,如此而已。前年,在美美变身他的内人后,他约我再次来厚朴溪度过了三五天。开始来时,他与美美俩,加上我,三人,可美美没有挨上一天便打道回府。以锦衣美食为己任的美美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山里生活,半天也不行,她说她缺氧。这显然是屁话,山林葱郁草木峥嵘,天然氧吧,她说缺氧,只能说她需要的氧气非树木吐纳的自然之气,还是锦衣美食。这是刻进骨子里的追求,谁也无法改变可能至死不渝。美美的俗,坚决彻底,俗到真实无遮掩,也就不要人讨厌了。相反,还要人觉得可爱。

我和鲁计划这次不是在路旁的农庄喝酒消暑过夜,而是在天柱山主峰脚下取一条小道,径直下去,再择取一羊肠小道,到一家吊脚楼住下。吊脚楼依山而立,泉水自山来,昼夜丁冬。楼前却是大块平地,铺上土砖,中间垒起亭台,花草环绕,而平地边沿,是一排大树,棵棵挺拔笔直,耸入云霄。大树后面顺着山坡下去的又是树木林柏。

喏,知道是什么树吗?鲁计划看上去心情不错,双颊红润,爬满血丝的眼睛漫溢一层水液。他告之,那些树叫厚朴,喜欢成群生长,全身是宝,疏通气脉治疗便秘尤其有效。

难怪这里叫厚朴溪,不只与名叫厚朴的溪流有关,还与厚朴树有关。估计鲁计划来这家吊脚楼多次,与房屋主人熟悉若同亲戚。男主人是个地道的山民,却会木工会泥瓦,人长得黑瘦,不爱讲话,也可能就是哑巴。反正我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女主人娥子给人有天生的亲近感,除待人接物活络外,还缘于她融合了淳朴与风情、乖拙与灵巧的天然味道。不,很重要的东西还没说出。那毫无脂粉却有不少雀斑依然生动的脸庞,丰腴结实的身段。也不是这些局部,是一股气息慢慢朝人扑来笼罩。她说的做的可亲可信。

计划哥来得正是时候,厚朴酒泡好了,前几天捉到那东西……娥子笑吟吟地,满脸喜色,递上绿茵茵的热茶。说着,眼色瞟我一眼,又回到鲁计划脸上。

鲁计划拢过我肩膀介绍,娥子,这是我兄弟,兄弟懂不懂?就是可以换裤衩穿的朋友。这样的兄弟好,你俩交心去。娥子点头,转身扭着腰肢去厨房。交心——她用这样的词语,我诧异地看向鲁计划。鲁计划却不理我,熟络地上楼,捧出两三颗土豆,接着又拐进旁边的菜园,掰下两棵黑须苞谷。他命令我捧上刚才他丢在地上的土豆,跟着他到厨房。

娥子,烧土豆玉米我们吃。

土豆玉米烧熟出灶,喷喷香。我食欲大开,剥土豆吃时,鲁计划却把玉米抢一边,去胞衣,再一颗一颗地剥下米粒。干什么呢?晚上喝酒有的是下酒菜。鲁计划不答我的话,仔细剥玉米,满满一海碗。随即溜进楼旁的一个偏阁屋,是猪圈和羊圈。

难道是……

我错了。他才不是用熟玉米来喂吃猪羊的。那么一碗,够不上这俩牲畜一口。但他的确是用熟玉米喂食某动物的。

动物比猫大点点,却是棕红毛发,绵密光滑的毛发在黯淡的光线中煜煜生辉,一看品相不凡。特别是长尾巴,犹如一床被褥被它优雅地覆盖在身上。很快,它放下尾巴左右摇摆。这家伙在炫耀它最美丽的地方。可炫耀也太有限,它脖子上锁着铁链,限制了它的转动。然而,它不死心,放下尾巴的瞬间,转过脑袋,朝我们露出一张凌厉的脸。猫一样的脸庞,眼睛瞪出警惕和愤怒,我们一怔。它显然发现我们被它吓住,忍不住继续发挥它的威慑力。陡然间,它扇开一对隐藏在毛发里的小翅膀,身体下露出细长的脚骨爪子。它飞了起来,却奈何不了铁链束缚,用力太猛太急,不由栽倒也快。它整个身子撞在地上,尖爪却在地上刨出一个大坑。风沙袭来,呛住我们的鼻子和眼睛。

我和鲁计划连忙后退。

这家伙。我们对望。一会儿,鲁计划又上前,蹲下,刚递出装满熟玉米的饭碗,又缩回,约莫两三秒钟后,再次伸长右臂递过去。香喷喷的熟玉米也许诱发了它的胃口,也许金黄的颜色在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吸引了它的视线。它低下脑袋,嘴巴啄向玉米。

但很快,它又抬起脑袋瞪看我们。既然它反对我们瞻观它进食,我们只好退出。

这是什么东西?好奇怪。我问鲁计划。

《雪山飞狐》看过吧,里面的飞狐,也叫飞虎,综合了猫、老虎和狐狸,还有猫头鹰的特征,长年生活在悬崖峭壁上,当地人称呼“催生子”。

催生子?

是,雌性的催生子会像女人样每月来例假,这样你明白了,它大补不是开玩笑的吧。

雄性的呢?

呵呵,还用说吗?想都想得到。鲁计划晃着青皮光头朝我眨巴眼睛,一副既得其利后的卖弄推广表情。

我将信将疑地哦了声,又质疑那家伙被说成了传奇。鲁计划敛住笑容,颇为严肃地说道,要信传奇,只有信就会遇到传奇。我没反驳,他的家业发迹无论怎么说,就是传奇的印证。鲁计划仰起脖子,一张苍白的脸望向半空。不信不行啊,传奇有时候就是拯救……

晚上,男主人树槐回家,与娥子架起火塘熬煮汤锅。唧咕的沸汤中,我闻到奶孩子的乳香。等到上桌,鲁计划给我挑上一块肉骨头,殷勤地催促我快吃。我咬一口,牙齿被骨头硌回,咬到了舌头。我嘶下嘴巴问,什么骨头啊,好硬巴。鲁计划不回答,又给我舀上半碗汤汁,一个劲地重复,冷了喝,保证你满口生香。又给自己舀了满碗,双手端起,撮紧了嘴巴在碗边吹风,然后吧唧几口喝完汤汁,闭眼抿紧嘴唇点头。什么汤如此诱人?我端起汤碗喝了口,感觉味道不错。但那股香,我确定就是乳香。我蓦地想起刚才在偏阁屋里看见的那神奇动物,脱口而出:是催生子,顿时喷出一口还没咽下的汤水。鲁计划笑笑没作声,只是埋头吃肉喝汤。而酒据说是用厚朴树皮与厚朴花泡的苞谷酒,在满满一盅下肚后,被我俩不谋而合地抛弃一边,它注定在今晚被冷落。犹如注定,吃了一块肉骨头和喝了一口汤水的我,今晚要闹肚子要失眠。

奇怪的是,同样只喝一盅厚朴酒的鲁计划吃得酣畅淋漓,睡觉也顺畅安稳。看来他能离开酒。不像我,要想谋取了无牵挂的睡眠,除了酒还是酒。

闹起肚子的我浑身不舒服,在床铺和厕所之间来回做往返运动。鲁计划竖起拇指叫好,说是厚朴酒的功效,治疗便秘立竿见影。他羡慕地重复两遍,一杯厚朴酒就刮出你板结的垃圾,我至少要喝上十杯,咳,人与人真不同。

见过艳羡他人钱财美貌的,没见过艳羡拉稀闹肚子的。懒得理睬。鲁计划却认真辩白——你不信?我情愿天天拉稀闹肚子,也不愿意便秘。他又较真了。见我不置可否,鲁计划分辩,真相就在眼前,你不信,我当然要计较。

他有什么可计较的?便秘比拉稀大有好处。我只能待在吊脚楼不动,他呢,每天上山下山,有时带画夹有时甩手,反正没闲着,自在悠闲不在话下。两三天后,我提前返回。鲁计划留在吊脚楼,据说,那次他待了三个多月。

5

厚朴溪我去过,也没去过。去过是到了那个地盘,而真正的谷底却未曾涉足。

美美催促我去找鲁计划,她真不相信鲁计划死了。从心底讲,她希望鲁计划好端端的,鲁计划活得越滋润,她锦衣美食的日子越长。从她的判断讲,她认为,不过附近的一个谷底,虽未曾开发,可又不是神农架,况且每年都有驴友去探险,鲁计划不是近年来年年都去吗?这次可以说是重游旧地。鲁计划在那里怎么会如此轻易地丢了性命?

你也去过,不是好好的?美美贴了美瞳的眼睛晶亮泛蓝,脖子两侧的大耳环左右摇晃。她的反问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给她自己壮胆。锦衣美食理想快要坍塌时的豁胆自救。

我那么希望马上见到他的人,活生生的人,要不我……美美眼圈一红,脖子两侧的大耳环无奈地晃下,随即敛声静泊。我拍拍她肩膀。哥,现在只有你懂我,我是真难过又着急,哪里像他们说的什么猫哭耗子巴不得他归天,幸好鲁计划不是在家里失踪,要不,准把我扯进去安我一个蓄意谋杀的罪名,我、我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美美的牢骚听上去悲戚无奈,却句句实言。当初她撬掉我表姐陈雯成为鲁计划内人后,除兴趣偶发提笔绘画外,吃喝玩乐就是她的事,鲁家媳妇两三年,正如我表姐所说,没给鲁家留下血脉。而我表姐陈雯呢还有儿子耀辉,尽管后来说是抱养的,可还是大名鲁耀辉,在我们眼中,正正当当的鲁计划的独子,难怪鲁家人包括鲁计划前妻均看美美不顺眼。

他们以为,在江城大亨(我表姐说他现在是坐吃山空,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鲁计划归天后,他留下的钱财产业会被美美独吞。

美美不是强调,嫁给鲁计划就是为了享受富裕?不仅说给我听,还说给了鲁家大小听,她一点都不遮掩她的俗气。奇怪,她从不谈论爱啊情的,至少我没听见过。估计鲁计划也没听见过。锦衣美食的理想,她大张旗鼓地叫明,她嫁给鲁计划等于圆满对优渥生活的希冀,这几乎称得上诚实,大诚实,当然是附带恶疾的诚实。可这样的时代,诚实已从人间蒸发殆尽,几近文物,美美却以俗气保存,她在我和鲁计划眼中增添几分真实可爱,且是令人疼惜的可爱。而在他人眼中,可想而知,是不折不扣的混蛋二货。

以此推看,“他们”的以为太正常了。青春年少的美美遭遇丧夫,应该喜笑颜开心花怒放。她却忧戚悲怀愁眉不展,明显就是假装遮掩。我多少揣摩出表姐清晨找到我家的目的了,就是抄美美“装可怜”的后路。

美美是在假装遮掩吗?瞧她泪滴哽咽的虚弱样,催促我早去厚朴溪,差点快跪下了。

莫非对鲁计划还有几分爱意——

哥,算我求你,求你马上去找,再说鲁计划还是你哥们。美美打断我的话,斜我一眼。

哥们不假,鲁计划以往也有三个月待在厚朴溪,却能够联系。现在呢,失联后找来找去不见踪影,却被警察找到破衣。唉,我这个兄弟想起就……

说走就走,美美请人送我。傍晚时分,我来到天柱山,顺着天柱山山脚拐进去,夜幕四合时到娥子吊脚楼前。

一只跛脚黄狗跳到我跟前,汪汪狂吠。木门吱呀打开,娥子披着外套在门槛边耸出上身。呀,是二哥来了。她嘴巴甜,称呼鲁计划大哥,称呼我二哥。

树槐魅影般闪现屋檐下,瞪起他精光闪闪的眼睛。要我吃惊的是,他右胳窝下架着一根木拐杖。

娥子解释,去年年底围猎野猪时摔断了右腿。瘸了右腿对山里男人来讲,等于断了一些活路。他们家种苞谷药材外,就是采草药打猎,后面的路大致断了。可惜再难得吃上你家的野味了。我叹息声表示可惜。

有啊,什么都有,不比以往那么多,但还是有的。娥子递给我热乎乎的绿茶,茶水上飘着一朵花。我认识,是厚朴花。

二哥……怎么有闲情一个人来这里?娥子半侧脸庞问道。

我是来……话到这里,本来想说找鲁计划的,不知怎么却改变,稍稍停顿下,随即补充完整,咳,散散心,这好地方就是活血化淤消气的好地方。

娥子麻利地收拾好阁楼房间,下楼准备饭菜。等我洗漱完毕,酒菜已上桌。一碗腊野猪肉,一盘凉拌厚朴花,一盘土鸡蛋,一盘蒸土豆。仍是厚朴酒。一个人的晚餐,我却一连干光四盅厚朴酒。肚皮滚圆,嗝声不断。娥子笑吟吟地叮嘱我慢点吃喝,不要噎着。我不好意思放下酒杯,拍手站起来,一个酒嗝冒出,接着肚子里一阵气流冲向屁眼,我赶紧夹紧屁股,总算把响屁内化成闷屁。

估计娥子感觉到我的难堪,转过身提起开水瓶倒茶。

我端着茶水站在院子里。初秋的夜风在山里光洁湿润,款款深情。黑沉沉的四围,虫豸鸟兽的叫声此起彼伏,一再拓宽听觉的纵深背景。浩渺的夜风传递远方声息。蒙昧的土腥味,还有清凉的薄荷味道阵阵扑鼻,振奋人的神经。不,是安抚。酒嗝不知什么时候停止,排泄的欲望凶猛涌来。

转身去茅厕,却遇到树槐,他正在偏阁屋子里摸索。咯咕咯咕……是鸟雀还是……我不大确定。掀开旁边麻布袋做成的简易门帘时,里面的灯亮了。我微微侧脸,看见墙角边拉电灯的娥子。她刚刚洗了澡,披件外衣,里面的花睡衣闲适单薄,露出白皙的脖子和胸口。在她踮脚伸手的刹那,花睡衣紧贴在胸前的两个大馒头上,大馒头中间凸出饱满的乳头。娥子见我死盯着她看,朝我笑笑,指了下灯绳,提醒我电灯方位。真是善解人意。我蹲身茅坑痛快地排泄,肚子立马轻松。咯咕的叫声又响起,在类似奶孩子嘁哦(娥子还是树槐的?)安慰声中,咯咕叫唤声停止。

踱出厕所的我没马上离开,而是拐进旁边的阁屋。昏黄若豆的灯光下,阁屋杂乱又肮脏,一股臭味令人反胃。咯咕声又响起。一偏头,看见一堆草垛上的笼子,笼子里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一只小催生子。铁笼子与草垛有距离,它挂在就着山崖峭壁取材的后墙上,而草垛子——伸脚一触,发现里面全是石头。偏阁屋也是就着峭壁下的石头取材建造的。

二哥出去吧,这里气味不好闻。娥子在我后面喊道。

那小东西,我边退出边竖起食指指向铁笼。

我家树槐捡回来的,身上受了伤,现在好多了,就养着。

养大了再吃,就是大补——

娥子打断我的话,不,就养着,这东西每月排出的……可是宝贝。娥子声音轻若蚊嗡。我点头,表示明白她省略的词语。她双手捧在肚腹上。我有些明白了,这个年近中年的女人还没有孩子,看来很需要催生子。

二哥,鲁哥他……找到没有?娥子目光转向我。有好几拨人找他,连警察也来过几次。

我摇头。娥子,鲁哥离开你这里是什么时候?

娥子走到我前面,径直向堂屋走去,边走边说,你是来找鲁哥的吧,根本不是来散心的。

鲁计划在五月底就来到娥子这里。六月初的一个夕阳下垂的傍晚,月亮也早早挂在树梢,鲁计划背着画夹要去写生。因为人生地不熟,娥子就陪伴左右。两人也只走到一处小溪边停了下来。天色黯淡,很快黑如铁,画画不成,再加上野猪刚好出没溪流旁,娥子带着鲁计划躲进旁边一处崖壁下。那晚,野猪来往频繁,他们走了又跑回来,逡巡几次不敢轻易迈步。不过很快,树槐打着火把赶来接走了他们。

娥子说,那是鲁哥最后一次住在她家。第二天清早,他一个人下山去谷底了。

6

刚挨床,美美打来手机。我告诉她,已经住下,明天就到谷底去找。美美哦声说,我给你包里塞了一些钱,这样吧,算是我请你,明天你下厚朴溪一定拉上当地人,还要告诉他们,找到鲁计划有报酬,十万到二十万。

我一时沉默。

美美解释,如果鲁计划活着,就是二十万,如果只找到他……就只有十万了。

你怀疑他——

美美打断,别怀疑了,快点找吧,我是满心满愿地希望他活着,虽然他骗了我。美美在手机里的声音哽咽发酸。

骗你?

美美那边一阵沉默。我眼前闪过她人中下的黑痣,鸟屎般趴在她紧抿的唇上。

他骗你什么?不会吧,他那人……噢,就是富人那一套朝三暮四莺莺燕燕的,没有,绝对没有,至于你想要的锦衣美食,不是实现了吗?

唉,美美叹气一声道,差不多实现了,可鲁计划的臭毛病……我告诉你吧,你表姐陈雯和鲁计划的老妈一起来找了我。

她俩……干什么?

美美在手机里嘶下鼻子。半天才回答,算了,等你回来再说,反正我是着急,真着急,他是我老公,我值得装吗?恨不得鲁计划马上出现在我面前。

美美虽然没有告诉我表姐和鲁计划母亲找她的原因,但我多少估摸出无非就是出出怨气,她们认为美美故意玩心计谋害了鲁计划。

真是扰心。钱多的比钱少的活得更累人。

我闭眼,准备酝酿睡眠,脑海却想起刚才娥子说的话,她说她与鲁计划被野猪困在一处崖壁下,是她老公树槐打着火把来接走他们。

树槐打火把来?

他不是瘸了右腿架着拐杖走路吗?还能利索着打火把下山接走他们?我将信将疑。信的是,树槐虽然行走困难,可不是不能行走,再加上他常年在这里出猎采草药什么的,厚朴溪的地形他比谁都熟。怀疑的是,他怎么知道娥子与鲁计划就困在那个崖下?厚朴溪多大啊,这不,到21世纪,北纬31度完全覆盖的青山绿水的这片谷地(一度传闻还有野人出没)还没有开发出来。

我脑海彻底清醒。坐起来,披件外衣倚靠在木格子窗前。泠泠滴淌的泉水就在眼前,从一处峭壁流泻清洗,峭壁几乎发白。黑暗在丁冬声中湿濡孤单。我伸手,一巴掌摸在峭壁上,却摸出一把青苔残渣,手心凉寒。

拉开电灯,找出手纸擦了下,燃起烟。袅袅烟雾在我嘴巴前飘逸成一条直线,朝着屋内蔓延。鲁计划他以前也住这房间吧,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夜晚,在凉寒静谧的时刻,突然被记忆中的细针扎出心潮,烟雾袅袅地起伏蔓延?

我眼睛顺着烟雾朝房间上下打量。一个高脚雕花木柜顶上,露出画夹一角。

是鲁计划的。

我一惊,站起来。烟头在我手指间画了个弧线飞出窗外。踮起脚尖,取下画夹。上面蒙了灰尘,还有丝网。鲁计划最后一次画画写生,应该是很久前。娥子告之她与鲁计划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五月底,距今三月。鲁计划离开这吊脚楼没有带画夹,只能说他只身去了厚朴溪谷底。

娥子没有撒谎。但……

我放回画夹在柜顶上。又摸索起老旧的柜子,第一层锁着,二三层放着被褥毯子。仔细地把二三层柜子看了遍,没发现异常。能有什么异常?老衣柜而已。我翻来看去,无非是想发现鲁计划留下了什么东西。比如他的衣服,不可能他都带到谷底去。那么,如果是留下了,要么放在这个房间的柜子里,要么被娥子夫妇俩另外收起或者扔掉。

但蒙着灰垢的画夹提醒我,不可能在别处,就在第一层柜子。

我蹲下身,拉了拉,被锁住的柜门纹丝不动。我不死心,又上下摸索遍。上锁的柜子纹丝不动。拍拍双手,一低头,发现衣柜四个高脚支撑的空间摆放的鞋子,一双蓝色拖鞋,一双圆口千层底布鞋:鲁计划的鞋子。

这基本就是鲁计划的房间。

那锁着的柜子,大致与鲁计划有关,可为什么锁着?

返回窗前,盯着前面峭壁上渗出的泠泠泉水发呆。肚子收紧,一股强烈的排泄之意慢慢袭来。厚朴酒还真有效。

我下楼,轻手蹑脚,担心吵闹到已经睡下的娥子夫妇俩。拐到旁边的偏阁屋,咯咕咯咕,那家伙又在叫,声音断续却充满了警惕。

这家伙,精灵超过一般动物。

黑漆漆的山夜,几颗寥落的星辰遥远懒散。我伸出右手,在墙角边摸索到灯绳,却用力过猛,一下拉断,灯光一闪现又瞬间熄灭:跳伞了。没办法,我只好转身回去上楼拿手机,借着手机光亮蹲坑拉屎。

真是厚朴酒的作用?赶急两趟厕所,以前郁结在肠子里的垃圾畅快利索地排出,不只一身轻,心情也莫名一振。看来第一次在这里闹肚子拉稀,实际是厚朴酒和催生子的双重作用。难怪鲁计划每年要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月。他那个资深便秘者,每天厚朴茶厚朴酒,还被厚朴氤氲的气息日夜浸淫,气脉通畅也是理所当然了。

咯咕,咯咕。那东西还在叫。

我不断按手机,快步走向屋边墙角。手机电源不足,光亮微弱,时不时显示快要耗电完毕的告示。

突然,一个脑袋耷拉的黑影从我旁边闪过。不是闪过,而是路过。看似慢而无心。我转身,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但黑影低头,后肩耸起,也许挂着画夹……鲁计划,我失声叫道。一个箭步跑出,却被门槛绊脚,摔倒在地上。

7

黑夜辽阔。岑寂犹如墓穴般充斥着刺激神经的诡异,要人浮想联翩,还要人充满警惕。我躺在床上,脑海闪现催生子打探来的目光。我想,虽然此时的自己闭眼假寐,却实际就是催生子瞪眼看人的状态。

于它,我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于我,厚朴溪再美,此际也是陌生的,隔膜至深。

泉水泠泠,星辰寥落。近乎一统天下的单纯中,遥远的混杂声响在耳际一波波地萦绕。

黑暗之水,无声回旋,波折出芜杂的纹理。

8

天色青白,我端个杯子在院子里的厚朴树下的水池边刷牙。娥子挎着竹篮回来。她裤脚和鞋子有些湿,脸色绯红,人微微地冒着热气。竹篮里绿油油的,满是野草野菜。她解释是给猪羊准备的。

三下五除二地漱口,洗干净牙刷,倒掉杯子里的洗口水。

娥子,跟你商量件事情。我拎着杯子牙刷跟在娥子后面,走进偏阁屋。

娥子捞出新鲜蛇果,用盘子盛了给瞪眼看我的小东西吃。小东西咯咕一声,叫声比以往绵长又沉重。

它不喜欢我们看它,要赶我们走。娥子笑道。转身提一个木板和破木盆到屋檐下,倒空篮子开始剁野草野菜。

我昨天晚上好像看见了鲁计划。

不可能,是你的幻觉吧,他要是回到我这里,才不会鬼祟不作声。娥子手起刀落,剁猪草的乒乓声富有节奏。她胸前好像揣了两只兔子,随着乒乓声肆意蹦跳。她松散开的领口下,饱满的白兔,急欲挣脱束缚。我调转开目光。

也许……不过,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他的,我想马上下谷底,但你知道我根本没去过谷底,完全没有方向,所以请你当向导,当然有报酬。

乒乓,乒乓。很快,一篮子野草野菜均匀地剁烂。娥子手脚麻利地倒进竹篮。她身上的热气快要灼到我,我朝旁边退了几步,问她——就给猪羊吃?娥子哼声。你鲁哥在这里,早上都是他帮助我清洗剁好的猪草。

那是,男子汉怎么能看着女士做事而袖手旁观的?我接过篮子。

娥子伸个腰,指指厚朴树下的小水池。我用水冲好猪草,交给娥子时又重复,你带我到下面谷底去,一天500元,找到鲁计划再另付款。

哦。娥子仰起的脸庞,目光停在半空,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拄着拐杖的树槐,他正看着我们。

另付款……娥子提高了声音,延长语调。她在说给她男人树槐听,或许在征询她男人意见。树槐挪动拐杖,拐杖在石板上咚咚作响。

这样说吧,找到鲁计划,他要是活着,给你20万,要……只是尸体,给你10万,不会白白耽搁你时间的。

娥子牙齿咬住嘴唇,一副思索模样。树槐拄着拐杖咚咚走近,却在娥子眼前停留下,又转身去了厨房。

我们还是先吃早饭吧。娥子看我眼,拐身去厨房,与树槐一起准备早饭去了。马上,厨房里冒出浓烈的柴火香。肚腹顿时叽咕作响,敲起了边鼓。

山里的早饭与午饭晚饭一样,很正式,不像我们用稀饭馒头面条什么的打发掉。饭是苞谷饭,菜是新鲜菜,还有自家做的酱菜,酒当然不误。我吃饭吃菜,却拒绝早酒。不是担心自己被好酒引诱一杯一杯地灌醉而眠,而是——昨晚的厚朴酒已经充分要我领略了它助肠胃消化的功效,到了谷底可没这里便利,再加上又是一个女人带路。

我把500元放桌上,预付这一天的报酬,表示我的诚恳。

娥子与树槐却看都没看。

只到我与娥子一起出发下山,那500元钱还是呆头呆脑地躺在饭桌上。

山路虽有,却崎岖。走了一段小路,娥子说抄个近路下去,说着钻进一片林子。我跟在娥子后面亦步亦趋,却被背着背篓的娥子丢下老远。我气喘吁吁,不敢停下来,只好加快速度,边走边喊,娥子娥子,先停下来。

娥子喊声“快来吧”,又加快了脚步。她要带领我去哪里?难道是从这里直接下谷底?

一憋劲,我跑了起来,赶上娥子,伸手拉住她。停,先停下。我喝口水再走。娥子伸手从背篓里拿出一罐深红的茶水,再掏出一个小杯子。

真是细心。我赞叹。

难得二哥你真心请我下山,彼此彼此。娥子倒茶水递给我,告诉我是这里特产黑茶。黑茶?我听说过绿茶红茶,黑茶还是首次听说。止渴当然首选黑茶。娥子也给她自己倒了小杯黑茶。又说,你喊我停下不只是为了喝茶吧。

那是,我看你从这里下山,猜想是想抄近路直接到谷底。

你不是就想去谷底找吗?娥子满脸惊讶。

是啊,但是,我想先去那个——你告诉我的,鲁计划最后一晚……与你躲在一个崖壁下,还没到谷底吧,先去那里看看。

当然要去的,不过,去谷底后回来再看。

现在去,有……什么不同?

你是读书人,不晓得直线距离最短?

看娥子敛起声容,我不由讪笑。娥子继续道,你请我带你下山去谷底找,就必须保证一条,要听我的。

娥子收拾好茶杯,背好背篓迈开脚步。边走边抬起右手,手指前面的林子,说,这林子马上到头,然后顺着山坡下去,就到了厚朴溪的一个源头。

一个……源头?我心中纳闷,却没有出声。娥子捕捉到我的疑问解释,山里的溪流基本不止一个源头,喏,林子快到头了,不过,这山坡少有人走,又长又陡又没有路,注意安全哦。

山坡都是石头,碎石林立,除此就是大块大块的磊石,嵌进山体。石头与石头的缝隙处长出大树灌木和野草。不是一般地难行。我们身体几乎趴在地面,手拉着树木丛草再伸脚踏稳才下去一步。可谓步步艰险。抬眼望下已经走过的坡路,陡峭若直线垂直的山坡要我眼睛发虚。好歹,它越是延长,我心中的庆幸就增加一分,毕竟离谷底越来越近。

中午一点多时,我们在一块圆卵石上坐下休憩。娥子掏出两个饭盒,里面盛着苞谷饭,还有酱菜和早上吃剩的辣椒白菜。吃完饭,我烧起了烟。娥子却好心情地扭着腰肢采摘了一捧野花,抱在胸前,又哼起了歌,还是男女两个人的对唱。她脸色在一阵汗后,水蜜桃一般白里透红,眼睛里水色荡漾。她插一朵金黄的野菊在鬓角,翘起嘴唇回眸一笑,脸颊陷出深深的酒窝。我身体突然发紧,某个部位绷出一处山峰。

山中九月阳光,在正午高远深彻,扑倒这块圆卵石上,却是清朗温馨。

……哎哟我的哥,你送上那么多……哼歌的娥子换了个姿势坐,双腿合拢并着膝盖,压在屁股下,小腿在屁股下面斜伸出去,上身探在前面。一对乳房,圆鼓鼓的,几乎快要挣脱紧绷的上衣。我周身发热,呼吸不由急促,加快速度的呼吸奔涌到鼻孔。妈的,千万别出丑。我极力屏住,屏住声音屏住不断加速的心跳。眼睛却不听从控制,胶在眼前的高耸乳房上。一阵山风拂过,我闻到奶孩子的乳香。顿时,我鼻子间萦绕起前年与鲁计划在娥子家吃催生子的味道。小腹一阵收缩,一股想要排泄的快感涌来。

我实在坚持不了。起身带头下山。娥子在后面咯咯笑道,二哥,快了,大概还有一个钟头就到,谷底可漂亮了。

约莫一个钟头,一条细若绢带的溪流哗哗地流泻眼前。两旁的荆条花、牡丹花、兰草正颠倒了季节含蕊怒放。

9

谷底是被两处连绵的青山夹住的狭长平地。从这条源头奔涌的溪流开始,厚朴溪慢慢地丰腴宽阔。右侧青山慢慢逼近溪流,直至与左侧即我们下来的青山闭合成一个整体。厚朴溪也就结束。

娥子说,这里的源头还可以明眼看见,前面的可是隐秘的。她的意思是,从这里开始的厚朴溪尚有人迹,而前面的是不为人知,真正的原始丛林。

鲁计划和你一起也是这样下山来厚朴溪的?

不。娥子摇头,我第一次带他下山,是从小路来的,走了整整一天,喏,我们到前面就会看见一个木桥,小路直接抵达那里。以后,都是他一个人下山,这地方……娥子左右看下,摇头说,说不准他来过。不管他来过与否,我带你从这里开始找,我这个向导问心无愧了。

下午的太阳暖和,金灿灿地,在绿水红花上波泽出金箔样的光芒。无论从哪个角度入画,都是不错的景致。我断定鲁计划来过这里。

溪流右侧一处崖壁端出一块簸箕样的大石铺,上面有几处泉水滴淌,水流会合,从石铺上倾泻奔涌,挂出水帘洞。我小心地从溪流上的石头跨过去,钻进了水帘洞。娥子在后面跟来。她估计是第一次来,仰着脖子左右打量,不住赞叹“好看,真好看”。

钻进洞穴,发现里面光线弱了许多。我眼睛瞪圆,慢而仔细地扫过崖壁。果然看见鲁计划的画作,是一幅人体画。裸体的丰腴女子侧身躺在云朵上闭眼酣眠,那肥嘟嘟的屁股和乳房尤其凸出。绘画旁边还有绿色颜料题写的行楷:便秘者云上一日。

大哥……大哥在这里也画上了。娥子的舌头打个搅,还是吞吐出她的惊叹。

她看见过鲁计划的绘画。这丰乳肥臀的尤物……剧烈的乳香味道朝着我鼻子袭来,我感觉,娥子肯定入过鲁计划的画。

看我紧盯着她。娥子一边转身,一边笑着招呼,走吧,天黑前一定要赶到木桥,晚上野猪野獾野獐子太多了。

一般情况下,到这谷底一游,至少要多长时间?

三四天吧,不过,快点的话,比如不摄影啊不画画的,大致三天也足够。

我想起呆头呆脑地躺在饭桌边上的500元钞票,难怪他们看都不看,也没当着我的面收下。我还只以为当天就能返回。我赶紧补充,娥子,我早上留下了500元,只是今天的报酬,等回去,我再付清。

娥子哦声。默默在前面走,好久后,又侧脸对我说,二哥,我们只怕这趟谷底之行……唉,快走吧,太阳都偏西了。

只怕什么?她咽回肚子里的话,应该与鲁计划有关。难道,她知道鲁计划的去向?太阳西下,光线逐渐黯淡。初秋的夜色在群山中,犹如漫漶水面的雾气氤氲着,然后膨胀升腾,笼罩四野。一刻不停地看着脚下,眼睛分外吃力。遇到洞穴和简易棚子之类的,我会停下来瞧看,以期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娥子基本不跟去看,只是催促快走,天要黑了。

天说黑就黑了。但还是在娥子的预料中,我们赶到一座木栈桥。桥的右侧是巍巍青山,另一侧是耸立在一处丘陵上的吊脚楼。这吊脚楼烂兮兮的,蓬头垢面,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还在木桥上,我就瞅见一楼堂屋里熊熊燃烧的篝火。火塘在山谷黑夜早早烧起。这时,我才感觉夜风刺骨。

吊脚楼里有一个腰身佝偻的老人,在火塘前烤火。娥子上前老爹老爹叫开,老人嘴巴嗫嚅句什么,又恢复刚才的低头遐思中。娥子熟稔地给我泡茶,又去旁边菜园抱出一抱蔬菜,然后生火做饭烧菜。我溜进灶房想帮娥子,被娥子赶走。她嘱咐我,照顾好老爹,他腿脚不利索,视力也不大行。他是树槐的爹?我蓦地问道。娥子瞟我眼,鼻子轻哼一声。我讪笑下,想补充刚才的尴尬,又道,娥子,你真漂亮。

我是真心话,无法忍住的真心话。此时的娥子,在从灶膛斜逸出的熊熊柴火照耀下,一张脸红彤彤地,五官颇有立体感,而黑亮的眼睛汪着一窝水,令人心动。娥子见我盯看她,右手摆摆,外边去外边去。

我尝试与老爹招呼。他牙齿掉了不少,嘴巴透风,加上方言浓重,要人听不明白。我只好上楼在房间游来荡去。二楼靠西的一间房,我再次看见鲁计划的裸体女人画。鬓角边插朵鲜花的女人,双腿并拢在膝盖,压在肥硕的屁股下,小腿在屁股下面斜着伸开。而略微倾斜的上身,鼓出两个大馒头似的乳房,它们瞬间拉紧我视线。我见过,就在今天中午的圆卵石上。女人潮湿又隐秘的芬芳袭来。娥子眼色迷离地哼起了情歌。两个结实饱满的乳房快要蹦达出来。我肚腹再次收紧,裤裆里的东西硬邦邦地撑起帐篷。

打开窗户,关闭灯源。月光流泻,在地面挖掘倾斜的长方形亮格。格子顶端落在床铺上。我屁股坐进月光划出的格子里,然后放倒上身在床上。床铺的味道刺鼻。许久没人睡的尘土味,还有被褥没晒太阳的潮湿味。还有……我警犬一般耸耸鼻子,闻到了一股芬芳。夜风轻柔,芬芳一阵阵地浮腾,压过尘土味和潮湿味。我鼻尖拂来第一次喝催生子汤汁的味道:乳香味。是的,潮湿与坚硬凶猛博弈后的慵懒惺忪,汁液流淌,河谷漫漶……恣意狂欢的气息。

那幅画前,闭眼的我伸出手指在画布上游走。要是我手指头蘸了色彩原料,画布上的女人此时更加诱人。

二哥,下楼吃饭去。娥子一边爬楼一边喊道。

我没动。但她热乎湿润的气息在我身后扑来。我转身,胸脯却撞在圆滚柔软的乳房上。

吃饭去吧。娥子捏捏我的手,下楼去了。

10

我螃蟹般趴在床上。月光在我背上挖出一角,我相信,此刻它穿透了我的心脏。这是带有记忆的月光,它在我心脏周围笼罩,弥漫出一股奶白的雾气。雾气缭绕中,洁白的乳汁挂在我嘴边和眼角,慢慢淤积,柔软的饱满如馒头的乳房压住我鼻子,我的呼吸急不可耐。我只好张开了嘴巴大口地吞噬。腥甜的奶香味在我牙齿中挤压,却无形地膨胀。我身体不由绷紧,铁一般刚劲,在滚烫的热火炙烤下呲呲冒出火星,它热情勇猛,蟒蛇般盘缠,吐出了蛇信子。娥子一张脸笑嘻嘻地贴在我胸脯上,我翻身而起。可娥子在我怀中也调皮地翻身,撅起她肥硕的屁股。脱离了月光的黑影山洞般覆盖下来,只有溪流穿沟越壑的湍急声。呼哧,呼哧,拉风箱一般。鲁哥……黑影下面,一个头插鲜花的女子仰侧半张脸庞娇声喊道。

我被尿急惊醒。上厕所痛快排泄后,躺在床上,脑袋半天还是混沌。刚才的梦……我坐起来,整个双腿嵌入床铺上的月光格子里。

烧了一支烟后,我实在没有半点倦意,只好下床,重新打量那张画。月光不再惨白,它染色了鸡蛋黄和鸡冠红。天色欲明,光线强劲,我才发现,那张画满是灰尘,且裂出好几个口子。这不是鲁计划最后的杰作吧。

种种情况表明,鲁计划最后一次下山没有携带绘画工具,他就是带了他自己到了谷底厚朴溪,也许是去往其他地方。很显然,这幅画(包括在水帘洞看见的,还有其他存在谷底却没看见的)不是鲁计划今年的作品。它们无法直接显示鲁计划失踪的信息。但我还是不能放过,必须尽可能地找出查看。抱着不漏掉一处的愿望,我要老实地在厚朴溪走上一圈。

二哥,我们只怕这趟谷底之行……娥子没有说完的半截话,真的不需要说完。这么大的谷底,美丽寂静,却荒无人烟,鲁计划能够留下什么蛛丝马迹?除了裸体画。即使裸体画,也不晓得创作的具体时间。

谷底第三天的上午,我在一处绝壁下环顾,接到了表姐陈雯的电话。

总算你接听电话了,否则我们还以为你也失踪了。

我嗯嗯声,懒得解释。谷底嘛,像这样接听到电话才是奇迹。但我没必要跟她汇报去了厚朴溪谷底。表姐也没准备听我解释,马上嚷道,美美是不是和你在一块儿?鲁家人找她好些天了,都没消息。

找她干什么?

鲁计划不在了,美美……信号断了。我喂喂几声,转身回原地,保持刚才接听电话姿态,但毫无作用。

美美不见了?不会。她大概是藏匿起她自己,等我这趟厚朴溪之行后再现身吧。她现身,估计就是接招,而我的厚朴溪之行呢,等于她的招数。什么招数我不明白,起码可以证明美美对于鲁计划的失踪并非我表姐他们所想的。这样想来,我的寻找虽然说不上意义,可意思之说就站得住脚了。

两岸青山相对出,一汪碧水出山来。在青山与青山几乎碰面处,厚朴溪奔出夹缝,涌出河流,越走越宽阔的河流。娥子说,厚朴溪在这里归入清江,它结束了旅程。

厚朴溪之行也结束了。算来,我们在谷底整整待了三天。

我抬头看眼前的青山。矗立在眼前的巍巍山峰,仿佛倾压眼前,令眼睛发花发虚。我退后一再退后,站到一处山包上再次抬头。峰顶下面是白色壁垒,光溜溜的。苍白颜色中,有几处绿色的灌木和草丛点缀。振翅奋飞的鸟雀——不,肯定不是鸟雀,否则,我视线根本捕捉不到它的踪影,只能是飞行的兽类。我想起了那机灵的长翅膀动物,催生子。

那是催生子吧?我指着壁垒上的飞兽问娥子。

娥子眯眼一望,点头。

你确定?

当然是催生子,它们生活在峭壁上,只有在峭壁上,它们每月才能排泄……娥子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里。我知道,她在我这个男人面前还是不好意思说出“月经”两个字。

可这么艰苦卓绝的环境,它还是落入了人手。我心中不由叹息。娥子点头接着说,那东西宝贝着,说来就是这样,哪怕以前很艰难,却是熟悉的环境,一旦离开,现在再舒适,不过是陷阱……催生子离开峭壁就凶多吉少。

返回路上,手机又有了信号。有无数个未接电话,其中大半是美美打来。我站在原地,信号消失。只好伸出双臂,信号再次显示。我倾倒上身,举托电话打给美美。她焦急地问,怎么样,找到没有?

我无话可说。鲁计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说?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鲁计划他就在这山中。可这山多大啊,他在哪里呢?

说话啊,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可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等不及?

妈的,又没了信号。我手忙脚乱,一再恢复刚才打电话的姿势,木偶般地倾斜上身,举托手机。可手机页面再无信号显示。怎么会呢?我站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二哥,还是快点上去吧,上去后再打电话。娥子在旁边催促。

不是上去,是去树槐打火把寻你们回去的那个崖壁。

也许是我的语调不好听。也许是我的措辞太暧昧不清。娥子盯看我的眼睛很有一会儿不愿离开。她在责备还是恼怒?但她分明还保持着微笑,两颊的酒窝很深。

天公不作美,飘起淅沥的小雨。山中的小雨比山外肆无忌惮得多,啪嗒落在身上就是水,眼睛都难得睁开,落脚就是烂泥巴。我唉声叹气地埋怨不停。娥子安慰,山里雨天可比晴天多,已经够幸运了,要是在下面谷底下雨,那可是寸步难行。

我抬头瞧看远处朦胧的青山,峰脊若隐若现。又低头,探出上身瞧看远去的谷底。谷底水雾弥漫,白茫茫的,完全阻隔了视线,一副混沌未开天地洪荒模样。这样的天气,山中一切都是雾数。唉,我摇头。很有可能,鲁计划消失的那天正是雨天。

我们在一棵古树下避雨。挨在我身边的娥子,热乎暖烘,一股庄稼成熟的芬芳味道,浓烈扑鼻。娥子小女孩般偏头左看右望,头发摩挲我的脸颊,痒痒的。我身体又绷紧了。谷底老爹那里的夜梦,清晰如画般闪现我脑海。一颗心加快了频率跳动。我不由朝外边让了让。

许久,雨线收住。

雨停了,我们走吧。娥子迈脚在前面带路。边走边手指前面的山陵,喏,翻过这座山下去,就到了你要看的崖壁。

还要翻山。我腿肚子发软。虽没说出口,但娥子还是捕捉到我的沮丧情绪,补充道,就是一个小山包,很快的。

看我气喘吁吁,娥子建议,要不,我们径直上去,就可以回家了。

开玩笑吧,娥子?晓得你也累了,没办法,我是受人之托,就要责任到底。我摆摆手,振作起精神,迈步跟上娥子。

就是开玩笑的,呵呵。娥子娇憨地笑道。二哥,我跟你说,那里是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好多人没有经验,在那里遭受野猪袭击丢了命,但你连谷底都跑了遍,也没什么可怕的。再说,要是不去看下,肯定会留下心结。

娥子的话,总是情理之中。这个女子,她身上的魔力几乎要人无法抗拒。我停止脚步看娥子说,警察对鲁计划家人也是说在一处野猪窝边找到了鲁计划的被撕破的衣服,他们推断鲁计划可能遭受野猪袭击丧命了。

谁晓得呢?娥子叹气,在前面快走,又落下了我。

11

其实,那个崖壁下面曾经是一处野猪窝。娥子与我并排站在崖壁下面。崖壁下,刚好两个人容身。且上面的石板低,我们只好坐下。

我不信娥子说的,质疑这么小的地方,野猪怎么落窝?

娥子指指地面说,这不是重新填土搁了一些大石头吗,以前就是一个大洞穴,后来被我们当地男人填了洞穴,专门捕野猪。

娥子柔软丰腴的身子与我若即若离。我浑身躁热。娥子与鲁计划就这样待在一起躲野猪,却等来了树槐。树槐拄着拐杖,还拿着火把,一路寻到了这里。他偏偏寻到了这里。

你家男人其实怀疑你和鲁计划。

怀疑我和鲁哥……怀疑我们什么?

娥子丢下反问,站起来慢慢探出身子,走出崖壁,然后拉着一棵歪脖子树干,跳到一条小道上。我坐着没有动,也懒得动,我身边还有娥子热烘烘的体香。我张开嘴巴,深深地大吸了一口气。然后闭眼。

太阳又晃出了脸庞,透过林木枝叶缝隙,漏下万千余晖。我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山中日月长,初来乍到的我有些明白了,抬眼低头不外是太阳月光的日子,慢下来的感官很容易合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像我这样的失眠症患者、鲁计划那样的便秘症患者,在山中一日比一罐子针药还管用。

鲁计划漫游去了。我心中喃喃自语。能够痛快淋漓地排泄体内郁结已久的废物,能够安然地抱枕入眠,妈的,这不是神仙生活是什么?鲁计划真是聪明,留下自己当神仙了。

我找什么找,一个俗人一个废物,什么都没有,连对画画的理想也丢弃了的无所事事者,穷得只有孤家寡人的猥琐蛋,受人家老婆之托来这里颠三倒四地下山上山,下谷底钻洞穴,其实,根本不辨方向,方向都掌控在山里娘们手里,她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人家是一路清闲,我呢,气喘吁吁,浑身散架。还有,她老早就提醒,这趟谷底之行没有收获。我偏不信,还给出“受人之托尽职尽责”的装×的腔调。哪里是装×了,而是不打折扣的傻×一个。

穿过树木枝叶缝隙的阳光,金箔一般在我闭着的眼皮上晃动。我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黑影——他在笑,黑黑的瘦脸朝着我。

鲁计划。我倾斜上身探出崖壁,四处张望。

哪里有鲁计划?

但娥子身边的确多了一个人,是她男人树槐,背着背篓,拄着拐杖,他的眼睛死死地朝我这里盯望。

树槐应该就是刚才来的。是采草药经过这里,刚好碰到了我们?还是心有灵犀地知道我们到了这里来“接应”?

我有一种幸运感。幸亏娥子跳出了这个崖壁。还幸亏树槐在我和娥子共处崖壁时没有赶到。他的眼睛在瘦狭而紧绷的脸庞上朝我瞪看,我感觉到似曾相识的锐利和敌意。

我手拉歪脖子树干,跳到小道上,左右环顾。还是没有鲁计划的踪迹。其实在路上,我心中已清楚,这里也是一无所获。不过,我还是要来看看,起码以后说起也有个交代。

树槐的目光扫过我,又扫向崖壁周围。

我记起,那似曾相识的目光,其实就是对外来陌生人的抗拒。外来陌生人的侵略曾经留下记忆……催生子瞪眼看我的目光。而它本色目光是什么样?我想象不出。总归不是这样老是瞪眼,一副攻击的模样。说攻击,感觉有些委屈了它。它落入人手,会有多好的命运?即使没被活剐,也被套上铁链子关在铁笼里,瞪瞪眼呲呲牙算是礼貌了,怪它不得。唉,这世间的事情……

如果没有猜错,几天前那晚在娥子家,从我面前晃过的黑影极可能是树槐。只是他在干什么呢?

二哥,树槐是担心我们遇到野猪。秋天了,野猪到处找吃的,这里有好多洞穴,喏,你看那壁上草丛遮着的——我顺着娥子右手看去,草丛是有,但黄绿的草丛盘结出葳蕤繁盛,下面是什么根本看不清楚,我只好似是而非地点头。娥子继续指点,喏,那里也有,还有这里。我看得晕头转向,不住点头。

鲁计划就是在这里被野猪害了?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娥子没作声。

警察是在这里找到鲁计划被撕破的上衣的?

是的。

是你领着警察来这里的?

不,是我男人树槐,他们也转了许多地方,转到这里才发现被撕破的衣服。

我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树槐看来是恨鲁计划的,他会不会——我眼睛探询似的看向娥子。

这次,娥子很坦然地接受了我的目光,直视我并问,你看我看什么?难道怀疑我家树槐吗?说着脸色严肃起来,粗暴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液说,要是你有那样的想法,我可要诅咒你天打雷劈了。

她的腮帮子鼓起,仿佛憋了许多气。我觉得不好意思,娥子夫妇俩把我和鲁计划当亲兄弟一般招待,现在我只跟着感觉走,无凭无据地怀疑人家,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

没,没。我慌忙遮掩。

我们回去吧,待这里也就这样。娥子道。而树槐却拄着拐杖先离开了。

我这里看下那里瞧下。娥子不时拿眼色看我。我实在忍不住问娥子,你觉得鲁计划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娥子还在生气。

我笑笑。小心地解释,就是他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我都当你们亲哥了,你们为人不好,我会当你们亲哥吗?

她这话有策略。但确是真心话。既弥补了刚才的尴尬,又进一步提醒,她对我们的感情真挚不容亵渎。我想了想。又问,你觉得他快乐吗——比如,他除了画画到处转悠外,喝酒多吗?有没有醉过,还有……到这里,我不好措辞了,闭住嘴巴。怎么说?便秘是鲁计划经常挂嘴边的口头禅,可也仅局限于我。对一个异性,还是仅有的一个同伴,当面来说便秘,太不妥当。

当然喝酒,每餐也就两三盅,没有醉过啊。

我陷入了沉默。

走吧。娥子走在前面,我跟上与她并排。娥子又接着说,你刚才没说完了的话,是不是想问他……娥子脸色一红,没有了声音。半晌后又道,二哥,你看见我家那催生子了吗?都是鲁哥央求我们找猎户买的,我家树槐也打猎,可不打那东西,他想打也打不到,你也看见了,那东西整天在山顶峭壁上不好打……你应该知道,催生子最是滋阴壮阳了。

娥子再次抬起眼睛看我,目光满是水色。

真的很补?

毫无虚言。

娥子不住地点头。她什么意思?难道她在告诉我,鲁计划那男人的东西不行,需要催生子大补?

看来就是这个意思。娥子加快脚步,把我落在后面,她显然不想再多说了。可是……似乎此时,我说什么都多余。

12

傍晚时分,我洗漱好,沏上一杯热茶,依然是加了厚朴花的茶水,是我要求放的。已经尝到甜头的我,恨不得天天都有厚朴花泡茶。娥子爽快地许诺:你离开时,给你包上一包晒干的厚朴花。再好不过,我也爽快地接受。刚才抵达她家的吊脚楼,我给她支付了2000元,加上那天给的500元,总共2500元,作为5天的向导费用。娥子推辞,只要2000元,但还是拗不过我一再坚持,收下了2500元。

山里特产厚朴花,要说算得上珍品,她给得心甘情愿,我也拿得心安理得。这就是顺水人情吧。

娥子去准备晚饭。我给美美电话。明天,她要早点派车来接我。不是不能自己回去,但要走出这里到公路边等班车还有二三十里。我懒得再走路了,洗澡时发现,双脚早磨破了皮。

情况到底怎么样?给你电话总接不上。美美的声音充满了焦急。

她应该预料到,到山里找一个人,一个星期的时间还算快的。但美美预料不到也正常。她不是来这里只打个转就拍屁股走人了吗?下山到谷底,于她,下辈子的事情。而这辈子都没过明白的美美,去算计下辈子的事情,自然不合适。

不怎么样。

什么是不怎么样?你存心要笑话我、耍我吗?美美提高了声音,但声调偏薄,钢丝一般抖颤。美美快要哭了。我的心软下来。我既然接受了寻找鲁计划的托付,向她及时报告寻找结果应该是分内事情。

美美。我叫道,如果鲁计划,鲁计划真的不在……我只是假设,假设下,他真的死了,被野猪吃了,你有何打算?

他……你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活着,不,你是说他已经死了,你确定他死了,是不是?美美的迟疑瞬间变成了歇斯底里的质问。然后,她开始啜泣。

别哭别哭,好吗?我也只是假设,是活还是死,根本没有任何线索,你别哭了,好不好?

要哭,你知道吗?鲁计划不管是死还是活着,他都是个骗子,骗了我。美美孩子般伤心地抽噎。我保持沉默,耐心等待她说下去。我很想知道鲁计划究竟骗了她什么。

哥,我,我跟你说吧,我怀孕了,现在我只有马上打掉孩子。

别,美美,正好啊,你给鲁计划留下了血脉,耀辉是他们的养子。

美美那边没有了声音。

我喊了声美美。许久,美美哑着声喉问,当初我嫁给鲁计划时,你就晓得,好,你们合起来骗我耍我——

美美,我打断她的话,告诉她,是前些天我表姐告诉我耀辉是养子的,她还得意你没有给鲁计划留下血脉。

现在她更得意,真无耻啊,居然跑医院走关系查我的检查病历。

更得意?

这孩子……美美声音哑了下来,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明天必须去医院做掉,再迟就来不及了。美美似乎在挂断电话。我着急地叮嘱,明天派车来接我。手机不再有任何声响。

晚上,还是那间房屋,我直接向娥子提出要求,打开锁着的衣柜底层。娥子晶亮的眼光看着我,没说话。我解释,我想看看鲁计划留下的东西。娥子有些迟疑,但见我态度坚决,一副不容商量的模样,转身拿了钥匙,打开衣柜底层,然后扔钥匙在床上,低声交代,看完后别忘记锁上。

会有什么呢?娥子郑重的嘱托更加勾引我的好奇。

打开铁锁,拉开柜门。我很失望,真的就是衣服,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满满地堆满了柜子,还有毛巾和袜子。柜角一个胶袋子,里面是牙刷牙膏剃须刀什么的:鲁计划的全部家当。想必是娥子收拾的。她与鲁计划……脑海中,我想起在谷底老爹家中的梦,应该是梦的后半部,鲁计划黑影般压在娥子身上抱住她屁股的画面。

我一件件地拿出衣服。柜子底部却有一幅画。把画摊开在衣服上,虽然折叠的痕迹使画面整体感受损,但我眼睛被画面吸引了。仍旧是裸体的女人,她给我一个背影半跪在地面,两坨肉乎乎的乳房挂出葫芦瓢般的椭圆静态,肥硕的屁股却翘得老高。这没什么,画画的都玩这招,被男人热衷的招数。要我看半天的是,女人屁股上长出的一棵葱郁的大树,还是——一棵大树扎根女人的屁股而葱郁蓬勃?画作斜下角题字,还是行楷:便秘者的山河岁月 ,甲午年初夏。

鲁计划手提画笔,仰脸眯眼盯看女人屁股上的大树,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当然,我没看见他。但他就这样清晰地站在我面前。

便秘者的山河岁月。这大致是鲁计划失踪前的最后一幅画。而令我迷惑不解的是画作中的裸体女人,要我看来就是以现实中的娥子为模特作画的,她就是娥子,可是她的身份分明发生了变化,从客体到主体与画者融合统一。鲁计划自嘲是资深便秘患者,他却以一女体置换便秘者身份。什么意思?他鲁计划难道把便秘的症候归结于储存了生命本原能量的异性?还是生命原力蓬勃的异性成为治疗便秘的一个偏方妙药?

脑袋混沌,我无法理清自己提出的疑问。但基本确定娥子所说的鲁计划渴望通过补充催生子激发男人力量的措辞看来是真话。

而这,是否导致他便秘的唯一缘由?

谁知道呢?我眼睛胶在画作上。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笔痕与颜料渗透在纸张纹理,而纸张却被灰尘侵蚀,画作发黄。我盯看这幅已经陈旧的画作,脑海遭受洗劫一般,空空荡荡。

泉水丁冬中,掺杂进秋雨的淅沥声,萧索、寂静。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我毫无所知。但初秋山中的夜晚,风声呜咽,秋雨如晦。我早已心领,时光就是这样沧桑,无法言说。

临睡前,我去厕所,习惯性地去看锁在铁笼的小东西。我愣住了,没有铁笼,小东西也不知去向。昏黄的灯光下,我在偏阁屋里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小东西是被剐皮吃了,还是被树槐发善心放出笼子归山了?抑或卖掉?我蹲下来,不死心地在乱草堆中扒拉,什么也没有。

我右手不听使唤地拉灭电灯。淅沥雨声绵密喧嚣,烘托冷寂的黑暗。我眼前简直挂了重重帷幕一般,什么也看不见。

但在迈脚的刹那,我似乎又看见一个黑影缓缓地在我眼前移动。我拉亮电灯。架在拐杖上的树槐抬起他垂下的脑袋,张嘴朝地上吐了口痰水。

果真是他,他不放心。连我上厕所也不放心。娥子在他床上,这催生子不是也都没有了吗?还防备我什么?

第二天我离开上路时,娥子热情地告别,并在车上塞了些东西,还邀请我再来做客。我点头,这实在是不错的地方。娥子神秘地凑嘴我耳边,等有了那东西,一定给你留着,记得来玩哦。她热烘湿润的声息再次烧到了我,我身体某个部位又兀地绷出了山峰。

13

在车上,接到表姐陈雯电话。她声音躲闪,声东击西地胡扯了一会儿才问我,你告诉姐实话,美美肚子的孩子是不是你的?我大惊失色。内人都跑了,还孩子?我几乎从车座上跳起来,大声斥责表姐瞎说。

表姐居然笑了,哈哈地,想必她正在抚掌,或者拍大腿。我清楚地听见了啪的一声响,穿透她哈哈笑声,鼓噪我耳膜。

太好了,我跟你交代过,少黏糊为好,告诉你,美美去医院了,准备打胎,不得不打掉啊,她输惨了。

你不是与鲁家还保持火热关系吗?应该告诉鲁家阻止美美。

笑话!还阻止?恨不得踢掉那孽障。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嘴唇发涩。

你以为鲁计划与我离婚娶了美美,我就是弃妇了?才不是,美美才是大输家,她根本不知道耀辉是抱养的。以为肚子随便揣个孩子,位子就稳固如山,哪想人算不如天算啊,现在看来,鲁计划压根就不是真心喜欢她,要不早说出他自己的真相。

什么真相?虽然我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还是不死心。

别看鲁计划有几个钱,可说到底就是个无用的男人,他的生意以前赚个盆满钵满的,全靠运气,运气是谁带来的?我啊,大家公认的,我就是他肩胛骨上的翅膀,而他喜新厌旧,运气当然不好了,再加上古怪透顶的臭脾气,江河日下——我打断说道,可是你们还是黏糊他不放,还要装出甜蜜万分的模样,真够无耻的。

你这话应该给美美说,我那天早晨跑你家警告你别上当,就是告诉你她是装的,她故意催你找鲁计划,一来要你为她说话,二来赶时间决策肚子里的胎儿,知道吗?刚好三个月,再拖下来就要引产,还有啊,那胎打掉她美美可难得再怀上了……

表姐的话生硬又锋利。我耳边犹如有把小刀在霍霍切割。她说的也许是实话,可是她行事的逻辑不亚于疯子。我再次打断滔滔不绝的表姐。我说不说话不重要,无论怎么说美美才是鲁计划法律上的夫人,陈雯,算了吧。

什么话,你不是骂无耻吗,美美够无耻的,夺人之夫,红杏出墙,现在事情败露,不惜牺牲以后做母亲的机会保位子。

你呢,表姐?都已经离婚了,还黏糊着不放手。

你什么话,我是鲁计划的原配,懂不懂,不离不弃是我美德……狗屁美德,我挂断了电话。

心胸虚空。我习惯这样,或者说只有如此才有准备接受更大的失落。美美怀孕,怀上别人的孩子——我有些头疼。在她是我内人时,她可是从来拒绝“怀孕”这个词的。她成为鲁计划内人后,却暗度陈仓红杏出墙,还怀揣别人的种子,事情败露后不惜放弃做母亲的机会打掉胎儿。她也疯狂了。锦衣美食的理想多么宽阔无边啊,哪里又只局限在味觉视觉?它是各个感官样样俱全。我怪不了美美,只怪自己理解偏差,束手束脚。

我脑袋昏沉,在车内左右颠簸,从上午到下午。

美美又来了电话。哥,返回后到医院来……我只晓得鲁计划性事不强,可不知道他不能生育,现在他死不见尸,我也打掉了孩子,妻室位子是坐稳了。

我头疼,感觉有个锯子在我脑袋里来回拉扯,只好摁断美美的来电。

美美不依,又发来短信:哥,我是要你来医院保护我,如果我有不测,请记住,这与鲁家和你表姐脱不了干系。

头疼欲裂。我关闭了电源,放倒自己在并排的后座上。脑袋枕住了一个鼓鼓的布袋子,是娥子送我的厚朴花,晒干了的,满满的一袋子。闻闻那东西,说不准安神。我手伸进去乱掏,却掏到一个纸盒。

怎么会有纸盒?

打开纸盒,发现是手帕样的纸巾。整齐地叠好再堆积。拿出一张纸巾打开,我不由愣怔。洁白的纸巾右下角是绘画,鲁计划的杰作。仍然是裸体女人,白皙丰腴,卧躺在云上闭目休息,右下角落行楷字:便秘者一用,屁眼顿开。我忍不住乐了。再打开一条纸巾,画的还是裸体女人,鬓角插花,低头在溪边濯足。仍旧落文字:便秘者一用,屁眼顿开。

哈哈哈,鲁计划有意思。躺着的我乐得一跃而起,手捧纸盒,脱掉鞋子的双足压在屁股下,嘴巴半天合不拢。哥们,你这哪里是失踪不见了,是消隐躲一边玩乐,忙死了外人,乐坏了我这个类似便秘的失眠症病友。

朱朝敏:湖北宜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写作小说、散文,出版散文集《她们》《涉江》《开败时间的花朵》和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若干文字发表于《北京文学》《天涯》《花城》等刊,作品荣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西北军事文学》2012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个人荣获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人才奖。

责任编辑 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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