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

2016-11-22 13:39赵佳颖
火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咖啡厅咖啡店记忆

赵佳颖

星芒

赵佳颖

1

不得不说,我惊讶于她的邀约。

她不是别人,正是我高中时代的好友——林君染。其实,我们俩的关系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要好。只是在中午放学的时候一起去吃饭,走道上碰到了顺手打个招呼而已。本来可以说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又莫名其妙地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友谊,至于原因,应该是我某天一句无心的邀请“要一起吃饭吗?”从此便成了习惯。

一起走的时候又似乎没有那么多话可说。我们各怀心事,沉默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初夏时节,风从操场的方向轻轻地拂来。操场边种着的一排排白杨微微泛起银光,一闪一闪的。我喜欢凝视那一排排的粼光,有一种置身于碧海的错觉。日子似乎就这么一天天流走,活着的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昨天,又似乎与昨天不同。比如一天天繁重的课业负担,一天天改变着的天气,以及不知不觉中变化着的我们。也有过疯狂笑闹的时候,雨天在偌大的校园里疯狂地奔跑,自己淋得像落汤鸡却看着对方大笑,偷偷从校园外买来的生日蛋糕,庆祝她的生日,大声唱着生日歌却招来了宿管阿姨。还要回想,却想不起来更多,似乎这些记忆长了脚,从我的脑中悄悄溜掉了,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底色。印象最深的,仍是初夏时节的暖风,以及,泛光的碧海。

我回过神来,看向手机,打出回复。

“好。”

2

37°咖啡厅,是我与她都很喜欢来的地方。

典雅精巧的格调,浮动着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以及优雅又忧郁的蓝调音乐。

我们两个都是住校生,周末无事可做时就跑出校门探索周边的街道。一次,我们正好一道出校门,转过街角,就看到了这家隐在深处的咖啡厅。

“37°,真特别的名字。”她说。

我也赞同。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是晚上,7点左右,初夏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被钢筋水泥挤得无处求生的夕阳挣扎着照射进这条窄窄的街巷。橘红色的余晖倾斜着,轻柔地掠过这间咖啡厅,在地面上铺洒成暖色的光晕。我们站的地方,阳光的倾角温柔得刚刚好,正像是映衬着这个名字——37°。

自那天以后,我们就成了咖啡厅里的常客,而我们总是在傍晚7点到达。咖啡厅里的音乐是一天一天地循环播放的,我们去的时间,总在播着Kenny G的《Jasmine flower》。我还跟她开玩笑说:“这首歌,真摄魂。”——事实证明,是“安魂”才对。我们带着够写一个小时的作业,走进咖啡厅,心就沉静了下来,在有奇妙魔力的萨克斯音乐下,一个小时飞快地溜走,学习的效率也总是很高。我们常常是不说话的,有时会心血来潮要一杯咖啡,更多的时候,只是时不时喝一口桌上清凉的柠檬水。

然而,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只是偶尔匆匆路过,会驻足,用记忆描画那年那天傍晚的暖光。

已是初冬了,太阳早早落山。傍晚7点,我准时推开咖啡店的门。温暖的香薰裹挟着旧时光带着窒息的霸道铺天盖地将我淹没。我没有停留,举步走向窗前的角落——那是高中时,每次来都坐的地方。我知道她肯定在那里。

已经毕业两年。我们没有过联系,更没有见过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留着梨花卷发,摘掉了眼镜,穿一件浅棕色的风衣,紧身的黑色打底裤,一双黑色的低腰小靴子。此时,她正随意靠在沙发靠背,眼神望着不知某处发呆。

我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边走边抬手冲她打招呼:“君染!”她像是突然回过神,快速地站起,冲我笑笑,与我一同坐下。我坐在她的对面,她不说话,也没有看我,音响里仍然播放着熟悉的音乐。终于,我无法忍受这种莫名的沉默,打趣她道:“迷茫什么呢,不知道的以为你失恋了。”她抬起头,似乎是在搜寻什么,看了我很久。那样的目光,不锥心,不刺骨,就像是盲眼人在重见光明的一刹那,夹杂着感动、欣喜,以及——不确信的迷茫,就这么淡淡地落在我看向她的目光中。

最后,她轻叹一声,重新垂下眼睛,说:“你还是没变。”

我正要说话,《Jasmine flower》曲调一扬,正是高潮部分,丝丝入骨的音乐,牵扯着一弦一弦过往的回忆,每一个节拍,就这么扣在我心上。我忽然失了言语,两个人,沉默在依旧未变的音乐面前,相对而坐。

终于,她抬起头来,缓缓开口。我静静听着。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看我。

3

“你说苏安?”我下意识地反问一句。

“嗯。”她点点头,“你也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吧。”

我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自从高中毕业以后,这个从小的邻居,就这么不留痕迹地在生命轨迹中抹掉了。

说来也是巧合,我们是窗对窗的邻居,中间只隔了一条窄窄的街巷,我家高他家一层楼,透过薄薄的纱帘,能看到他俯在桌前学习的侧影,他的房间里,暖橘色的灯光,永远都是满满的,要溢出来的样子。只是,我们彼此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却基本没有说过话。

说是巧合,也是因为那家咖啡厅。一次偶然,看到苏安坐在咖啡厅另一边——我们不常去的地方——一个灯光较好的位子下,飞速地刷题。这才知道他也是这家咖啡厅的常客。打了个招呼,算是彼此认识了,这之后,有不会解的题,经常找他帮忙。刚开始,只是因为好奇,想试探他的水平,后来发现,他讲题别有一套办法。比喻打得妙趣横生,似乎什么东西在他口中都能拟人化。这么幽默的办法,费时,却印象深刻。不多时,我们三个人就混得很熟,也经常相约在晚上7点的37°门口,再一同走进,挑一个位子,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也有时一笑闹,就忘了时间。那段日子,似乎连“小滑块”这个名词都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对面的林君染问我。

怎么样呢……我想了想,小心斟酌着词汇,开口道:“挺开朗的,很幽默,也很自信。”我说的是实话。我记忆中的苏安,似乎总在爽朗地笑着,一副“有问题,来找哥”的欠揍表情,而他,也总是能解决我和君染的学习问题。如果用一种颜色代表他,我想,应该是暖橘色。那是记忆中环绕在他身旁的颜色,纵使时间冲淡了面容,记忆的底色还鲜明地印在那里,不会改变。

然而,一个场景如此突兀地跳进脑海中,如墨一般的黑色沉沉的,压住了暖黄的橘光。

那是高考出成绩的日子。

考上了!看到成绩的一刹那,激动地想哭,随后情绪被欣喜填满。手机这时传来“嘀”一声响,我拿起一看,是林君染的短信。

“今晚7点,咖啡店门口。”

我知道,她也顺利考上了。

那个傍晚,风很大,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雨,两个疯狂的女生笑着,闹着,忽略了阴沉的天气,也忽略了苏安阴沉的表情。

“是我邀请的他。”对面的君染说道,喝了一口柠檬水,“然而我却刻意忽略了他。”

我又何尝不是。

不是没有注意到苏安的表情,不是没有察觉出来端倪,只是太开心了,开心的心情不容许他人的悲伤情绪有任何地侵犯,两个人的快乐却可以叠加。人在开心的时候,都特别自私。

“我给他发了和你一样的短信,他过了很久才回复。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但是没有问,没有关心。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苏安没有说过一句话?”她问我,语气却是淡淡的。

记得。那是两个疯子与一个悲伤者的会面。疯子从头到尾很好地扮演着角色,悲伤者一语不发,独自坐在一旁,看着这刺心的表演。最后黯然离开。

苏安的悄然离开并没有给我和君染带来感情上的不同。那天是最长时间的聚会,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与苏安的会面。

再后来,并没有刻意打听,苏安的消息却一点点传到我耳中。听说,他并没有考上。听说,他败给了他最擅长的物理。听说,他要复读……

第一次重温两年前的记忆。记忆的感觉有些生涩,像没有成熟的青梅子,带点酸味。

“这之后我们又见过一次。是去年,他刚刚高考完。”她缓缓说道。

我听着这段我未曾参与过的回忆,脑海中渐渐拼凑出影像。她说得很简洁,我却是懂的。

刚刚高考完的苏安穿着一件白色T恤,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

他们是偶然在街上碰见的。即将升入大二的君染穿着短袖短裙,脚蹬一双坡跟凉鞋,披肩长发随着行走轻快地飘逸在身后。

苏安看到了君染,眼中的迟疑与探寻消失在君染的招呼中:“苏安,呀,好久不见。考试还好吗?”

苏安却似乎窘迫起来,他犹豫着答:“嗯……还,还好吧。”

随后,他们去了37°咖啡厅。仍旧什么都没有点,相对而坐,一语不发。苏安的沉默令林君染很不耐烦,她想找个话题,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一年的光阴隔绝了两个世界。苏安并不看她,只是微低着头,余光不时轻轻落在她身上,随后他迅速把目光转开。

林君染一口一口地喝着柠檬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手中转着玻璃杯。林君染不时地问一两句毫无意义的话,一问一答,却都没有了下文。

比如“今年高考题难吗?”“嗯……还行吧。”“今后有什么打算吗?”“……看能不能考上吧。”

没有刻意终止对话,谈话双方态度都很正常,没有刻意抵触的情绪,然而,话语就像是被谁吞吃了一般,无以为继。面对着一年没见的这个人,熟悉,却陌生。林君染感觉到,他们像是站在两个小岛上的人,四周都是真空,他们做着动作,打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哑语。又或者,那道跨越了时空的楚河汉界,让他们,瞬间失语。

“我们都不说话,但是,我们都清楚彼此的想法。我在想,他变了。他肯定也一样。”

4

一个小时的见面,准时离开已成了习惯。我们在巷口简单地挥了挥手道别。我没有立刻离去,看着她的背影在迷蒙的路灯下渐渐埋入阴影中。我突然有种错觉,好似我已经在这条巷口站了很多很多年,一直不变地保持这种目送的姿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被时光带走。又或者,我站在原地的同时,也在不自觉地飞速后退。

初冬的夜,墨汁般的夜空没有一点星光。我看着灯火一点一点地从各家亮起,星星点点。

我的瞳孔没有聚焦,放任被割成方块的灯光逐渐放大,将我包围。

我感觉,我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我徘徊在路灯下,回想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昨天,我又试着约了他。他说他尽量去。傍晚7点,我就站在巷口的路灯下,等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他还是没有来,只是跟我发短信,说,抱歉。”

“你知道吗?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但一刹那仍然觉得空虚得可怕。风从心脏的位置空空洞洞地穿过,留下呼啸的回声。离开的时候,我觉得我要溺毙在黑暗中。”

“还好,你来了。你没有变。”

我没有变吗?我反问自己。没有答案。

我掏出手机,翻看与林君染的信息记录。最近的一条短信,是今天上午,她的突如其来的邀约。再然后,就是两年前的夏天。一样的口吻,一样的话语,只是多了一个不确信的问句。

——傍晚7点,咖啡店门口。可以吗?

我缓缓地沿着街道往回走。这家咖啡店,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我没有告诉君染,两年前暑假,在一个深夜,最深重的夜色正在侵蚀大地,已是一点多的光景,我合上刚刚读完的小说,起身去拉窗帘。是不经意间低头,还是苏安家的暖橘色灯光太耀眼,我寻光望去,苏安正俯在桌前,奋笔疾书,写完后,他转头看一本参考书,看了一会儿,用笔狠狠地在他刚刚写满的纸上打了大大的叉号。他扔开笔,突然一拳捶在桌面上,右手撑住额头。

我拉上窗帘,窗帘上浅浅薄薄地映着橘黄。一整个夜晚,那浅浅的暖光静静地蜷缩在窗帘上,没有离开。

——那些年的旧时光,那些轮转过千百世的光阴,带着潺潺的流水渡着我们这些未亡人。泰戈尔曾说:“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这同一条狭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何尝需要死亡。活着,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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