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由心生

2016-11-26 01:41周建春
长江丛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杯子老婆办公室

■周建春



相由心生

■周建春

走廊里,两人对面走过,张啻玺看了尤本华一眼。

尤本华心儿一颤。

“这货神神叨叨的,从来不看人的,刚才却看我一眼,啥意思?”尤本华在心里琢磨着,却琢磨不出答案,越是琢磨不出答案,越是琢磨。如此一番,尤本华心里很有些不甘了,因为不甘,心里还有些慌慌的了。

在同事们的眼里,张啻玺是个极孤僻的人,单说与同事对面走过这事吧,因为是同事,对面走过的时候就多了,他不但不开口与人打招呼,连看都不会看对方一眼,路人一般;对方招呼他,他也极少回应,只是点点头,看对方的眼睛也是空洞的,看空气一样看着前方,无丝毫表情,仿佛另外一个空间的人。

尤本华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真皮转椅上,足足有一分钟没有动。一分钟后,他坐着椅子往左转一下,往右转一下,然后又转回来,停在正中,看着办公桌。办公桌正中立着电脑显示屏,左边是一个装满文件夹的文件架,右边放着他喝茶的一个杯子。这摆设跟局里其他科室的科长摆设是一样的,非要说不一样,就是他坐的椅子不一样,他的椅子是可以转动的真皮椅子,别的科长是不可以转动的PU皮椅子,再就是他喝茶的杯子,别人的杯子或是不锈钢的,或是玻璃的,或是瓷的,唯有他的杯子是木质的。

“那家伙到底是啥意思?”尤本华端起桌上的杯子,拧开盖,就往嘴巴送,却没喝到水,杯子是空的。他端着杯子走到饮水机前,掀开开水的水嘴,兑满了开水,一股如刚剖开的新鲜木材的清香随着开水的热气氤氲开来。开水在杯子里成了清亮的褐红色,颜色很是诱人。

尤本华平时很喜欢看这褐红色的茶水,端着杯子把玩不止,喝水也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慢慢沁下喉咙。今天却不然,他兑满了就往嘴巴送,完全忘了是刚烧开的开水。一口喝去,烫得他大叫一声,啊啊地吐了。

嘴里木木的,用舌头一顶,沙沙的,皮脱了。尤本华心里恼火得不行,也无处发泄,就将杯子朝桌上重重地一放,茶水迸出了杯子,撒花了桌子。

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的,尤本华也不隐瞒自己恼火的心情,对着手机不耐烦地说:“啥事?”

“这厮平时不是气定神闲的,就是一口屌腔,今天这个口气几乎是没有过的,咋的了?”老婆很是纳闷,在电话那头大声问:“咋啦,咋啦?”

尤本华心里烦,懒得跟老婆解释,就说:“没咋,开水把嘴巴烫了。”

“哈哈,开水烫到嘴了!”老婆哈哈的笑了,“再说了,几十岁的人了,还能让开水烫到嘴!”

“啥事快说,我嘴疼得很。”

“老胡中午请我们到郊区的‘小竹楼’吃饭。听老胡说小竹楼’又换了个新师傅,做的‘杂鱼锅’子不错的很。”

“不去。上面规定了,同城不能吃请,中午不能饮酒——你不晓得啊?”

“你这是咋的了?老胡哪次喊吃饭,你哪次没去?”

“我嘴疼。要不跟他说晚上吧。”听老婆这样说,尤本华也觉得这个不去的理由不充分,就缓了一下口气。

“好吧,那就晚上。再说了,反正我也不用减肥,我有吃不胖的魔鬼身材,呵呵。”尤本华老婆的确有一个令人羡慕的胃,怎么吃都不长胖,不但不胖,还是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羡慕死了那几个和她玩在一起的全职在家女人,特别是老胡老婆,恨不能拿千万贯家产跟她换胃。

尤本华说了一个“行”字,就挂了电话。他心里不安静,懒得做事,来找他公事的人也被他草草打发了。他的眼睛扫来扫去,扫到了文件架,看到文件架放着一本书——《十八大知识读本》。他取出书,放到桌上,低下头准备看。还未翻开书,他一惊,又想到了张啻玺,“对了,那家伙也有一本书。是说啥子运气、风水的。”

张啻玺是有一本关于看人面相、运气及风水的书。那书是张啻玺在旧书摊上发现的,一看就爱不释手,也未讨价还价就买了回家。书是老式版本的,字儿是竖着印刷的,破旧得连书的封面都没有了,纸张破烂、泛黄,散发着老书特有的霉味儿。张啻玺用干净的毛巾浸了苏打水拧干将书一页一页擦拭了一遍,擦完放在阳台凉了一天。书晾干后,张啻玺又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地给书做了一个封皮。

一闲下来,张啻玺就捧着这本书看。晚饭后散步,他也带着看,走几步,看一眼,看一眼,走几步。张啻玺散步看书也不是稀奇事,熟悉他的人常常看见他散步看书。他本来就喜欢看书,新获得一本书,他会尽量在第一时间看完,这早已经是习惯。那晚散步,他捧着这本书看的时候,和他同住一栋楼的同事毛平从他身边过去时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一看就看到了他的这本书。书老旧的模样引起了毛平的注意。毛平停下脚步,拿眼睛瞅那书。张啻玺毫无反应,继续着自己看书的动作。

“老张,你这书有些年头了。”毛平一脸探究的表情,说,“古董吧?”

张啻玺也不答话,将握着书的那只手悠悠地伸到毛平面前,意思是让毛平自己看。毛平去接书,张啻玺却不松手。毛平无法,只得俯下头凑近书看。

书上的字是繁体字,毛平一时间也认不了几个,只粗略地知道那是一本看相的书。毛平本想跟张啻玺开玩笑说张啻玺看这书是为了给人看相,转念一想,张啻玺是个从不跟人玩笑的人,跟他开玩笑既无趣又不妥,就将要玩笑的话压下喉咙,说:“这可是难得遇见的老物件,你是咋得到的?”

张啻玺仍不应话。毛平想要得到自己的答案,就拿话激他:“这书不会也是满大街都能看到的‘眉毛弯弯,姊妹二三’之流吧?”

许是张啻玺着实喜欢那本书,毛平的激将法起了作用,张啻玺缓缓地开口了:“不是同一个慨念……”他略略将得书经过对毛平说了,并将对书的抢救经过也说了。

毛平一边听,一边“哦,哦”着应和张啻玺。他听完,除了羡慕,还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试探着问张啻玺:“准吧?”

张啻玺回到了平时的惯有模样,没有应话,像看空气一样看了毛平一眼,握着书向前走去。毛平跟着他往前走,又问:“准吧?”张啻玺仍不应话。毛平不死心,扯了一下张啻玺的袖子,接着问,“准吧?我的脸相咋样?”

张啻玺抿着嘴,不应毛平的话,加快加大了向前走的步子,像要甩掉毛平似的。

毛平觉得无趣,停了一下向前走的脚,这一停,张啻玺就走到前头去了。

不几天,张啻玺有一本关于看人面相、运气及风水的书,并且张啻玺天天在看这边书的消息在单位传开了。后来传着传着,说张啻玺会看相,而且看得极准,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运程,将来会是什么运程,是好是不好,他都知晓;说得更准确点,你最近会发生好事还是不好的事、你做了好事还是不好的事,张啻玺一眼看去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好奇的同事就留意碰见张啻玺时,他是不是看了自己一眼。无奈张啻玺是一个那样的人,惯有的一副毫无表情的表情。大家留意来留意去,没有发现张啻玺看自己,很有些失落,很有些无奈,很有些不甘心。如此一来,产生了一种刺激,刺激得那些人暗暗下了一探究竟的决心。

毛平尤其如此。他有意接近张啻玺,晚饭后散步的邂逅、单位走廊的相遇、办公室的走动频频发生。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毛平有一个计划。

尤本华好不容易熬完上午的上班时间,12点一到,他就锁了办公室的门回家。回的正是时候,老婆刚好将做好的饭菜摆上桌,浓郁的菜肴香味溢满了餐厅。虽只是两个人吃的饭菜,却很丰盛,一锅土鸡炖香菇,一盘酱卤猪蹄爪,一碗蒸蛋羹,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碟凉拌黄瓜,主食是一大碗饺子。

浓郁的菜香缓解了尤本华的不安,旺盛的食欲跳跃起来。他的心情也好了。尤本华很满意老婆的厨艺,也很满意老婆的会吃会喝。这一点,他们是一致的。两人都喜欢享受吃与喝的快乐,而且都吃不胖,老婆有一个吃不胖身材的胃,他也有一个吃不胖身材的胃。这个老婆叫刘美珍,是他的第二个老婆,头个老婆死了。这个老婆原来在一家私人宾馆当大堂经理,和他结婚后,就再未去上班,在家当全职尤太,潜心研究两个人的吃喝。

尤本华在老婆的对面坐下来,接过老婆给他盛的饺子,举起筷子。老婆夹了一个鸡腿放在尤本华的碗里,说:“慢点吃,莫再烫到嘴了。”

本已平静了心情的尤本华听了,心儿一跳,再次想到上午张啻玺看他的那一眼。那一眼,在常人看来本是极平常的一个表情动作,却让尤本华心儿一颤。他觉得张啻玺看他是带着探究的,像是要看出他的不为人知的东西,让他不安的是,他觉得张啻玺已经看出了他的不为人知的东西,甚至细枝末节的东西都看出来了。他在张啻玺面前好像打着赤膊,一丝不挂。

尤本华觉得,被人探究地看一眼不是好事。

老婆正在吃一块蹄爪,两只手稳稳地捏着蹄爪,干瘦的腮帮子饱饱地鼓了起来,一下一下地动着,油乎乎的双唇包满了食物,努力地合在一起蠕动。

尤本华放下筷子,看向老婆,想跟老婆说话。老婆吃得太认真,没有发现他想跟自己说话。

“哎——”尤本华提了一下嗓子,“上午我们单位的那个张啻玺看了我一眼。”

“咋的?”老婆大快朵颐着蹄爪,含糊不清地反问尤本华,“你不能看啊?”

“唉,你不晓得那家伙是个神神叨叨的货,听说会看相,眼睛跟瞎子一样,从来不看人的,今天却看了我一眼,也不晓得是啥意思,看没看出啥事情来。”

“你有啥事情怕人看?”老婆沉浸在朵颐美食的快感里,没有领会到尤本华的不安。

“唉,你是装,还是只会吃?你想想,就我一个人的工资,供娃子读大学,又供我们两人吃喝,能天天这样吃吗?”尤本华伸手过去,在老婆的头顶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老婆嗔了他一眼,放下啃完了肉的蹄爪骨头,从桌上的纸巾盒抽出两张纸巾擦手。擦完手,她盛了两勺热气腾腾的鸡汤,又盛了两调羹蛋羹放在鸡汤里。这些做完后,她才对尤本华说:“快些吃你的吧,操个啥子撒,再说了,不就是一点吃的、喝的嘛。”

“搁在以前是没球得事,现在不是管得紧吗?”

“吃吧吃吧!再说了,出事了我跟你一起进牢房,我们一起扛着。”老婆说完,开始一调羹一调羹地吃鸡汤泡蛋羹,那神情不亚于国家一级美食家。

老婆的这句话在尤本华听来充满了豪气和感情,他听了很受用,食欲被重新挑动。老婆给他夹的那个鸡腿仍然在冒着诱人的香味,他用右手直接拿起来吃,吃得津津有味。

尤本华心里说,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有美食能吃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人活着,必须先满足嘴的需要,不然,人就无法活。

晚上,两口子依邀乘了老胡的棕色奥迪A6去了郊区的“小竹楼”农家饭庄。菜肴自然是丰盛的,除了杂鱼锅子,牛、羊、猪、鸡、鸭、鹅肉一应俱全不说,野兔、麂子肉也摆上了桌。酒是这个县城最高档的“帝王”,批发价都近3000元,装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景泰蓝陶瓷瓶里。三人的杯子都满上了酒,边吃、边喝、边聊、边看挂在墙上的大屏幕电视。电视正放新闻,又说查到了谁谁,又说了那句地球人都知道的“老虎苍蝇一起打”的话。

尤本华听了心烦,拿起遥控器换了电视频道。他的第一杯酒刚喝完,老胡及时掂起酒瓶给尤本华满上。尤本华在老胡给他兑酒的那当儿,不紧不慢地说:“胡哥,我们局里刚换的这批电脑没事吧?”

“没事没事,肯定没事,有事的电脑我也不会卖啊!再说了,咋方儿也不会让兄弟你作难啊!”

“没事就好,现在不比以前了。”

季节往秋走了,天黑得早了,使得张啻玺晚饭后的散步不能像夏天那样边走边看书了。

一天晚饭后,张啻玺如平常一样出门散步,虽说未带书,也不减带书时的自得,步态舒缓闲适,空着的两只手倒背在腰间,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他刚走出家属院大门,毛平就跟了过来。张啻玺一贯的面无表情,度着步子往前走。毛平并排着走在张啻玺的右边,左手不经意的摆动偶尔会碰到一下张啻玺。对于这种被碰,张啻玺毫无反应,依然走他的。毛平碰到张啻玺身体的一刹那,保持头的不动而左移目光,看张啻玺的反应。虽然看到的结果是一贯的失望,但毛平并未死心,坚持着自己的计划。

走着走着,毛平“哎呀”了一声,蹲下身子,两手掐住了右脚的脚踝。

张啻玺停下步子,看向尤本华。毛平也正看张啻玺。他们四目刚相遇,张啻玺移开了目光,又提脚往前走。毛平大叫:“老张,你咋见死不救,我脚崴了!”

张啻玺听了并不停下步子,边走边说:“你没有事。”

毛平哈哈一笑,站起身,紧走了几步,跟上张啻玺,走在旁边,说:“我是没啥事,可是我心里不爽的很。就说办公室刚换的电脑吧,一开机就嗡嗡地响,跟拖拉机似的,啥时候关电脑啥时候不响。你说这新电脑咋会有这大的声音?”

张啻玺将头往右边扭了一下,看了一眼毛平。毛平看张啻玺看了自己,心里乐开了:“嘿,这油盐不进的老夫子终于松了盔甲!”

毛平一乐就有些忘乎所以,将自己这些天心里想到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倒给了张啻玺。

张啻玺一言不发地听完尤本华的“倒豆子”,看着毛平的眼睛慢慢地说:“凡事自有定数,不逆天行之,方成事。做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得该得的,不得不该得的。”

毛平在张啻玺的目光的注视下,感觉有一股赤子般的气息通过张啻玺的眼睛传到了自己的心里,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路两边的两排路灯散发着的亮光仿佛比平时要亮许多,张啻玺的双眼在路灯的光照下,闪耀着一种清亮的光芒,他毛平看了心里似乎亮堂了。他表情凝重,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张啻玺的眼睛,低而掷地有声地说:“张工,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人与人之间真是很奇妙的。在一起共事了10年,却只是不生,上班各自干着各自的工作,下班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私下里不曾往来,却在10年后的某一天的一句、两句话或一个眼神中,两人一下子近了,近到了心里,甚至在心里暗叹,原来与自己意气相投的人一直在身边啊!

奔四的毛平对奔五的张啻玺的感觉就是这样。他今天是第一次叫张啻玺张工。这个张啻玺跟尤本华差不多年纪,两人同年进这个局,境遇却不同,尤本华是局里的财务科长,他张啻玺没有职务,只有一个自己考得的高级工程师的职称;尤本华有单独的办公室,张啻玺和3个同事共一间办公室;单位的人叫尤本华尤科长,叫张啻玺老张,只有外单位的人叫张啻玺张工。再说,在这个小县城里一个局的科长虽算不上领导,充其量只是个股级干部,但股级干部也是干部啊,在局里算是中层甚至中层以上的领导。

这样一想,毛平觉得很有些为张啻玺不平,但毛平未将不平反应出来,尽管他平时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这会儿他将自己的情绪压了下去。毛平觉得,此时要是反应出不平,不但不能安慰张啻玺,反会添增张啻玺的不平。毛平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那样做。为了缓和自己想当然的气氛,也为了自己的那个好玩的“看相”,毛平说:“张工,我的脸相到底咋样啊?”

张啻玺自顾自地说:“相由心生。”

“相由心生?”毛平听了张啻玺那样说,也那样说了一遍,只是张啻玺说的句式是肯定句式,而毛平的句式是反问句式。

“毛平!”正在这当儿,有人亮着嗓子叫了毛平一声,将毛平从思考中拉了回来。毛平顺声看去,只见尤本华和他老婆在路的另一边散步。

毛平先是一惊,旋儿释然。他相信他对张啻玺说的话,尤本华没有听见。他们一则在路左边的人行道,一则在路右边的人行道,中间隔着四车道宽的路面和两边的绿化带。

“相由心生。”张啻玺又说。

尤本华一看见毛平就亮起嗓子喊他了。尤本华本想穿过公路跟张啻玺和毛平一起散步,无奈那段路没有红绿灯,虽是夜晚,路上仍有车辆来往,怕横穿公路不安全。

尤本华和他老婆原来没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两口子都瘦,没有奔五人们惧怕的肥胖,也就不热衷锻炼。他们散步是最近开始的。碰见毛平和张啻玺一起散步是尤本华意料中的事,他自张啻玺那天看了他一眼后,就想着张啻玺一定会和毛平纠到一起。

“这两个货到底纠到一起了。”尤本华心里说。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此时此刻真看到两人在一起,他仍不免心烦意乱,散步的初衷也索然无味了。他拍了一下老婆的膀子,转身往回走。路上,老婆问他咋半道就回家。他说心里烦,不想走了。

“你是咋的了,这段时间老是心神不宁的?”老婆叨叨着,“再说了,人活着就几十年光景,像你这样天天魂不守舍的啥意思撒!”

“回家再说。”

一进屋,尤本华就说:“咋样,我说那个货看我一眼没球得好事吧?他和毛平纠到一起更烦人。一个狗头军师姚文元似的,一个张飞似的。”

“那又咋的了?该吃吃,该喝喝!”

“那家伙会看相,他要是把看到我啥啥的跟张飞似的毛平一说,你说会有啥结果?”

“不就是一点吃喝的球事吗?再说了,谁不吃不喝?该吃吃,该喝喝!”

“现在不比以前了,‘老虎苍蝇一起打’的!”

老婆愣了一愣,仍是不同意尤本华的忧虑,一时又无适当的话来应对他,就说:“操个啥?再说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尤本华心里烦躁躁,懒得再说,朝沙发一歪,用遥控器开了电视。他开的那个台,正放非洲狮子和非洲野狗猎食的场面。威武雄壮的狮子凭自己的强悍和力量光明正大地猎取了自己的食物,而野狗却是一副猥琐肮脏的模样,专等狮子吃饱了,暗地里鬼鬼祟祟地偷偷摸摸一点狮子吃剩的残羹。

尤本华看着电视,突然觉得自己跟那偷食的非洲野狗一样,让人鄙视、厌恶。这个想法产生的一刹那,尤本华脑袋一轰,热突突的汗珠从额头上沁了出来,整个人也热突突的起来,像被一团突如其来的的火烧着了一般。他喉咙发干,像要裂开。他站起来,去饮水器接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完。喝完水,尤本华喘了两口粗气,又回沙发坐下。老婆也坐在那儿,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嗑着杏仁,很是享受。电视频道已经被老婆换了,放着韩剧。

尤本华无心看电视,他要跟老婆谈谈:“刘美珍,我跟你说个事情。”他在心里思量着,要让老婆接受自己的想法。自己应该变变了,老婆也应该变变了。绝不能像非洲的野狗一样吃!绝不能,绝不能!

老婆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说:“说呗。”

“以后,我们饮食简单点、清淡点,不大鱼大肉的搞了,我怕影响健康。也要少到、甚至不到外面吃,餐馆炒的菜吃着更不安全,哪个又晓得是不是放的地沟油呢?虽说我们现在还没有‘三高’的毛病,但犟这样吃下去,肯定是会有影响的。”

“哎,哎,这话可不像你说的,你以前不是常说‘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吗?你这是咋的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都会变一变的。”

刘美珍没接话,或许是看电视看到了精彩处没注意他的话,或是觉得他说的话是一时的说说而无需接话。

见老婆这个样,尤本华心里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下去。

第二天如往常的初秋天气一样,灰蒙蒙的,近看路树、房屋、行人倒是没有明显的影响,但往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影响就出来了,这一切看着像披了一层薄纱,再往远一点的地方看,一切都影影绰绰的了,而远山则是一道道浅痕,似有若无。太阳泛着灰白的光在东边的天上无精打采、抑或若有所思地晃。

尤本华吃过老婆做的早饭就出了门去上班。他的早饭如平常一样吃得很饱,20个煮饺子,一个荷包蛋,一盘卤牛肉,他吃得一点都不剩。他边吃边对老婆说:“昨晚才跟你说的,往后我们吃简单点、清淡点,你还是搞这么多!”老婆正在一边吃着,听他这样说,爵着一嘴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说:“这还不简单?不就是一碗饺子、一个鸡蛋、一点牛肉吗?再说了,这早上要吃好点,一天的营养从早上开始撒。”老婆将那口爵好的食物吞下肚,喝了一口牛奶,接着说,“再说了,你要嫌不清淡,就莫吃撒!”

老婆这样说也无瑕疵,尤本华觉得自己反驳不了。他看到老婆做好了端上餐桌的早饭,是本能地吃,习惯地吃。吃惯了的胃口,一时三刻的要改,不是易事。他在心里说,吃吧吃吧,吃完了这顿再说。

这样灰蒙蒙的的天气让尤本华心里不爽。他快步走过街道,越过行人,大步往单位走去。进单位大门的一刹那,尤本华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背后。这一看,他的心儿又是一颤。他看见张啻玺和毛平一起走来,他们几乎是并排着走在一起。

“这两个货真是纠到一起了,连上班都一起走!”尤本华心里有些愤愤了,同时,也有些慌慌了。他下意识地牵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他在心里想,自己的笑是讪讪的,会让人看了觉得虚假。这样一想,他心里的慌慌又添了一些。他停下脚步,这样笑着看毛平和张啻玺,没有往前走。他要等他们一起走。等两人走近了,他竖起右手的食指指了一下天,说:“这鬼天气,烦人得很,吸进肚子的都是雾霾。”

尤本华听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心里的慌慌又添了一些,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嗓音也是讪讪的,像雾在四下的霾一样让人不舒服。

“不是个鬼娃子!”毛平接过尤本华的话头,看着尤本华的眼睛,说,“只能不吸——自强不吸(息)。”说完,他先看了尤本华一眼,再看了张啻玺一眼。

“对,自强不吸(息)!”尤本华一边笑着附和毛平,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张啻玺的反应。

张啻玺持着惯有的毫无表情的表情自顾自往前走,对毛平和尤本华两人的对话俱无反应,仿佛走在另外一个空间。尤本华看到了毛平看了自己一眼,也看到了毛平看了张啻玺一眼。对此,尤本华心里很不满毛平,“看啥看,烦求人!你以为你是谁?”

就在张啻玺走过尤本华的身边时,张啻玺却拿眼看了一眼尤本华。

尤本华觉察到了张啻玺看他的这一眼,心儿一颤,脑袋一嗡。他觉得张啻玺的目光如针,尽管自己没有抬眼迎接张啻玺的目光,但他感受到了张啻玺如针目光的威力,让他的身体有刺痛的感觉。

这一幕,毛平都看在眼里了。他脸上笑了一下,心里也笑了一下。

尤本华烦躁躁地开了办公室的门,重重地往转椅一坐,转椅晃了几下。他将双脚放在桌上,躺坐在椅子上,抬眼一看,看到了天花板。在天花板的一角攀挂着一个长圆的小蜘蛛网。再往另外三个屋角看,也看到了蜘蛛网,其中一个蜘蛛网上还攀着一只小蜘蛛。

“怪求不得心里烦,屋里攀满了蜘蛛网!”尤本华把不爽撒在蜘蛛网上,在心里咄咄地说,“老子一个个要把你们戳下来,叫你们攀!”他站起身,满办公室看。他要找一根长棍子将蛛网戳下来。办公室没有长棍子。尤本华出了办公室,走进财务科的办公室。财务科的办公室就在他的办公室隔壁,里面坐着三个会计、一个出纳。四人安静地坐在电脑前忙碌着。静无声息。尤本华在屋里旮旮旯旯的看,也未看到长棍子之类的东西。他就去其他办公室找,仍未找到。他继续找。找着找着,找到了毛平所在的办公室。毛平的办公室也没有他要找的东西。尤本华心里那个烦无法形容,他觉得什么都别别扭扭的,不顺眼,不顺心。

尤本华正心里烦烦着准备离开,毛平拉住了他,将他引到张啻玺的办公室。张啻玺的办公室也很安静,张啻玺和他的三个同事在各自的电脑前做着各自的事情。对于尤本华和毛平的到来,张啻玺和张啻玺的科室科长及两个同事都扭头看了他们一眼,张啻玺科室的科长说:“尤科长好呀,来我们科室视察来了?”

“哪哟哪哟,我来寻求支援的。我办公室有蜘蛛网,来找个东西戳蜘蛛网。找了几层楼都没找到个合适的东西,毛平把我引到这里来了。”尤本华迅速看了大家一眼,如是说。

张啻玺持着惯有的毫无表情的表情坐在那里,无丝毫反应。

“戳蜘蛛网?哦,有的,老张做的长扫把好用的很,专门打扫屋顶用的。”张啻玺的科长说完,站起来走到门角,拿出一把长扫把。那长扫把是一根长竹竿的一头绑着一把小扫把而成。

尤本华接过长扫把,对张啻玺的科长说了一声谢谢,又将脸扭向张啻玺,说:“老张,那我拿走了啊。”

张啻玺点了一下头,看也未看尤本华一眼,仍旧忙着自己的事情。

两人出了张啻玺的办公室。尤本华用右手平衡着重量横了扫把提着,快步往回走。毛平走在一边,似有意,又似无意的,说:“张工做的这把扫把我也用过几回。张工说,‘屋里干净,心里亮堂。’还说啥子‘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毛平在说“张工”这两个字的时候,好像特别加重了语气,使得尤本华听来很响亮,很刺耳。

“嗬,‘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们可真是有操持的人呐。”尤本华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本来想说“你们可真是文绉绉的人”,可是一开口就说了这句话。他怕毛平揪着这句话不放。

果然,毛平接了话:“‘操持’?谁没有操持呢,你不也是个有操持的人吗?”

尤本华没有接话,他牵了一下嘴角,笑了一下。他不敢接话,一则他怕接了话毛平会接着往下扯,他没有心情和毛平扯,一则他怕接了话一时应对不了毛平,他还没做好应对毛平的准备。他觉得自己的内心这段时间来变得软塌塌的,像一团挤干了豆浆的豆腐渣,用小手指头一点,就能击溃他。他很不满意自己的这个状态。这样不满意着的时候,他竟然想到了非洲狮子和非洲野狗猎食的场景……

“不能这样了!”尤本华在心里对自己说,“真的不能这样了!不能了!”

快下班时,刘美珍给尤本华电话说老胡今天中午又请吃饭。尤本华简短地说:“不去。”他几乎是本能地这样说的,语气很有些果断,既是肯定,也是决定,不容置疑。

老婆说:“咋了,嘴又烫到了?”

“不是,是肚子不舒服,温温叽叽的疼。”

“那就晚上?”

“晚上也不去了,估计是肚子吃坏了。”尤本华说,“你要想去,你去吧。”

刘美珍答应着挂了电话。尤本华怔了一怔,旋儿拨通老婆的电话:“你中午也莫去了,我想吃点面籽汤,你给我做点,我做不好。”

“几十岁的人了,面籽汤都做不来?”

“做是做得来,可没你做的好。我做的哪是面籽儿啊,是面疙瘩,外熟内生,难以下咽。还是你做吧,你的手艺是厨神级的,我吃惯了,离不开你哟。”尤本华实施着自己的打算,耐着性子跟老婆说话,惯有的屌腔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刘美珍在电话那端笑了。听着老婆的笑声,尤本华也笑了,烦躁躁的心情也松泛了一些。在心情松泛的当儿,尤本华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他以前一定也明白,只是没有去想。他觉得,一个人心情的好坏,单由这个人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你做的事情若是有阳光的,心情一定也像阳光一样亮丽、灿烂;你做的事情若如雾霾,心情也一定像雾霾一样污浊、阴暗。

“那你下班了快点回家,我一会儿就做好了,面籽汤冷了不好吃。”

“遵命!我一下班就坐火箭回家——呵呵……”

晚饭后,毛平和张啻玺一起散步。张啻玺对毛平说起《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天地否”卦来,毛平听得如坠五里云雾:“张工,你这是在说故事呢,还是在说天书啊?”

“这样说吧,”张啻玺缓缓地说,“世间万物都是在动着的,好的不一定一直好,不好的不一定一直不好。这个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二卦,看着是交易不利,阻碍闭塞,但若你是君子,能坚定立场,伸张正义,那便必得正果;但若你原有过失,后行正修疵,与前嫌断臂,也不啻为君子。天地本是有自洁能力的。”

毛平仍然似懂非懂。不过,张啻玺的那句“天地本是有自洁能力”的话,毛平还是听懂了。想着这些天和张啻玺的交流,毛平越发的打心里佩服眼前这个半老头子来。他觉得张啻玺的大脑就是一台电脑,里面什么知识都有。他还觉得,张啻玺就是张啻玺说的卦中的“君子”。他突然明白,所有的这一切,张啻玺都知晓,事情怎样发生的,怎样发展的,怎样结果的,张啻玺心里都一一有数。

“张工,我们这算什么?”毛平用右手扪了一下胸口,又抬起右手轻轻拍了一下张啻玺的胸口,说;“是不是有些‘作’了,有嫌不厚道?”

“我们是这种自洁能力的一个分子,起了一份催化剂的作用。”

听张啻玺这样说,毛平简直是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因为明白了很多事情,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张啻玺所说的卦中之“君子”。

“那尤本华……”

“人之初,性本善。今天看他,他的眉间似有正气在动。”

“相由心生!”毛平脱口而出。

张啻玺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一周后的一天上午,难得的一个晴空万里的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儿云彩,水洗过一般,初秋的太阳也像水洗过一般挂在半空,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尤本华心情爽朗。他一进办公室,就将南北两个窗户全部打开,好像要将蓝天和阳光迎进办公室。

开完窗户,他拧开饮水器的开关烧开水。几分钟后,饮水器的指示灯由红变绿,水烧开了。他拿杯子兑水,习惯地拿起桌上的那个木质茶杯。这个木质杯子可不是一般的木头做的,那木头是红豆杉。红豆杉有利尿消肿、治疗肾脏病、糖尿病、肾炎浮肿、小便不利等功效,用它做杯子喝茶自然是保健圣品。在这个县城,用这种杯子的人没有几个。这个杯子是老胡去东北进货,买了回来送他的。尤本华很喜欢,用了好几年了。

尤本华停了一下,将那个杯子放下,从包里取出早上在家里带来的一个带盖的玻璃杯,兑满了开水。他将兑满了开水的杯子放好,拿出手机拨了毛平的电话,叫毛平来他办公室。

毛平进了办公室,刚随尤本华的招呼坐下,尤本华就开门见山地说:“毛平,新换的电脑咋样?”还没等毛平接话,他又接着说,“我晓得你是一个敢担当、敢说真话的人才问你的。你实话实说。”

毛平看尤本华这架势,一下子想到了张啻玺这些日子与他散步时说的那些话,心里明镜儿似的了,也就来了个实话实说,竹筒倒豆子一般。

尤本华一边听,一边用右手摸着下巴。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毛平停下说话。尤本华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

老胡站在那里。

责任编辑:郑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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