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鹿原想到了陈忠实

2016-11-26 05:01
延河(下半月) 2016年8期
关键词:陈忠实白鹿原陈老师

◇ 梦 也

在白鹿原想到了陈忠实

◇ 梦 也

在日常生活中常有这样一种现象:因热爱一部作品而喜欢和敬重起它的作者来,反之,因看重某一位作家而喜欢起他(她)的作品来。对于陈忠实,我正是如此。

由于对陈忠实先生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情有独钟,所以每当觉得内心空虚或需用补充文学能量时都会重读一遍。对于我,对凡是接近地气且与现实生活密切相连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反映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的文学作品总是格外看重。尽管好的文学作品都是以反映真实的生活为前提,但是反映普通人生活的作品却更让我觉得亲切,因为正是千万个普通人构成了世界的基础乃至全部。

比如受到世人公认的国外的传统的精典作家如高尔基、左拉、奥威尔等就让我敬仰有加、心仪不止。在国内像汪曾祺、孙犁还有陈忠实等就特别让我觉得对路子,也契合自己的心境,也附和我的文学理想。因为在一定意义上,他们都是从社会底层成长和成熟起来的作家,不仅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感受,且能将这种经验和感受生动准确地传达出来,且赋予一定的社会意义,就让人觉得了不起。

尽管文学不能救世,但可以净化人的心灵,潜移默化地推动人类由低俗、野蛮和愚昧向着崇高和文明过渡。秘鲁作家、诗人塞萨尔·巴列霍说,作家的责任就是提升、推广和鼓励。从这一点上说,我前面提到的这些作家就具有这样的特征。并且,他们的诚实和在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责任心和担当意识是明显的,因而受到到人们的普遍敬仰就是自然的。无疑,这些作家都是谦卑的,因为预感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和使命而无不诚实和谦卑。肯定,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片汪洋的善义的大河,而使他们的心灵更加透明,还有一团热烈的温暖的火光,使他们终生劳作而无悔意。如此圣徒般的品性使得人生的道义和理想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更为完美。所以好的作家都是嫉恶如仇的都是向善的都是坦荡的,他们不畏葸、不做作、不欺世、不虚伪,真诚坦荡、大公无私。倘若缺乏了这样的特质,就不能谈得上有好作品问世。

高尔基说,我觉得只有对人类的最强烈的爱,才能激发出一种必要的力量来探求和领会生活的意义。从此以后我不再为自己着想,开始更加的去关心别人了。

因此,作为一个爱好写作的人,我们在不断探索艺术的征途上,肯定要把如何做人和修身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因为,非如此,不能有所成就。

作为厚重的黄土地的儿子陈忠实,正因为出生和生长在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的三秦大地上,从小浸润在它的历史传承和文化土壤中,且耳濡目染了它的民风民俗,就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然而光有这样的外部环境还是不够的,倘若没有日后的学习和研究,尤其是不具备一颗敏感的心灵,不具备追求真善美的勇气,没有一种强烈的文学使命感,就不会有《白鹿原》的产生。

我曾在不同的时间读过三遍《白鹿原》,每一次阅读,都会有全新的体验。我吃惊于在《白鹿原》之前从没有偿试过长篇小说写作的陈忠实,为何能突然产生出一部这样伟大的作品来。我并不是指他具有的深厚的生活积淀,而是主要指他驾驭生活的能力,尤其是对人物繁多、情节如此复杂的长篇小说的驾驭能力。假若我们尝试过小说的写作就会知道,写小说并不像写诗和写散文那样大多写一种瞬间的感受或一种情绪或一种事件,而是要创作出一段完整的生活链和或多或少的人物形象来,并且这样的人物不是“牛皮灯影子”,而是富有灵魂的活生生的人物。所以,小说在创作的意义上要比诗和散文更像创造,因为它是靠一系列的细节和完整可信的事件来阐述一种意义。试想一想,一部长篇小说就是要让一段生活复活,且让想像中的人物富有生命力,该需要多大的创造力。契诃夫常说,我一生的努力都是要使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活起来。而乔治·奥微尔说,近年来,我一直努力在写作中不求别致生动,而求真实准确。可见真实,就是一部作品是否具有生命力的前提。

我国当下的很多小说,让人不忍卒读,原因就是虚假。有的小说,你看第一句就让人觉得虚假,甚至连人物的名字都让人觉得轻佻、不庄重不严肃,这是当下很多作家和诗人的通病。口水诗像口水,小说像谎言,散文像没有味道的凉开水。

也许有人会反问我:你既然如此说,为何自己写不出好的作品呢?老实说,写作是一回事,认识深度是另一回事。但只有认识提高了,抵御和防止了虚假的轻佻的文风,才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来。

在这一点上陈忠实堪称我们的楷模,你看他所有的作品,无论是中短篇还是散文,都是实实在在、本本分分,有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悟到什么程度,说什么程度的话,从不因轻薄而故作高深,从不因作品的密度不够坚实而吹成了个猪尿泡,这一点多像他的为人。

以上这些都是我在走访陕西蓝田县一带的白鹿原时想到的。当大巴车拉着我们一群文学爱好者驶入盛夏的白鹿原时,我不仅被眼前的深壑和大山感动,也被沿途一带的民风民俗所吸引,这感动里面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和温暖,也有一种接触到根脉的踏实和妥帖。确实,陕西作为中华民族的心脏部分,不仅是最为辉煌的部分也是最为灿烂的部分,也是最为强悍和最为温柔的部分,政治、军事、文学、雕塑、绘画、史记、佛学、音律、饮食、民风等等,无一不在此找到根源和依托,因此让我们无不对这片土地怀着深深的敬意。

在我看来,白鹿原上的青草绿得发青,掩映在树木当中的白墙黑瓦有一种特有的朴素和庄重。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尽管外表并不轩昂也不妩媚,但却沉稳庄重,内含丰富,且有一种积蓄日久的说不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发的原动力。再看那些女性,方脸盘,大眼睛,落落大方,秀美内敛,毫不轻佻,有一种杨贵妃般的庄重和典雅。这一切也许都跟这块土地相关,更重要的是跟这块土地上的千百年来沉积的文化相关。

经济也许能影响一个人的外表,但文化却能造就一个人的灵魂。

在我们所熟知的陕西文艺界的人们,比如像贾平凹、陈忠实、刘文西等人,都是十分的质朴,仅从外表看,你根本难与他们的艺术成就统一起来。

由于多次去西安,对它的老城墙、坚实的仿古建筑、震撼人心的秦腔以及佛教壁画等都曾留下过强烈的影响,这次承蒙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的盛情,徜徉在梦寐已久的白鹿原却别有一番感动。

蓝田汤峪、白鹿原文化民俗村、白鹿原影视城,这些极具文化气息的地方都给我留下强烈影响。尤其当我在白鹿原文化民俗村和白鹿原影视城转悠时,我看到了许多具有关中民俗文化特色的历史传承,让我们集中体验到陕西人民的生活情景。

然而,由于小说《白鹿原》给我留下的强烈印象,我总是在无意中寻找陈忠实先生在创作《白鹿原》时所感受到的那个白鹿原。在白鹿原影视城的四周,我总是走出人群,在台地的四周边沿上拍摄四周的远山。那莽莽苍苍的沟壑、远山和台地,使我联想到这块土地的原汁原味的古朴和浑厚,也就自然理解了在这片土地上为何能产生和造就出那么多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画家和音乐家来,尤其能够理解这片土地为何能成为多次改朝换代的策源地。

考查一个地方的人文,要是不研究这块土地特有的地理环境,就会显得不全面。

注视着莽莽苍苍的白鹿原,我的脑海里总是幻化出一只精灵般的白鹿在原上奔驰、跳跃。于是,自然就联想到陈忠实先生那高大沉稳的身影来。因此,我以为陈忠实先生虽然不在了,但他其实是作为一种文化象征永远地存活着,他的后续的影响力还会更加强大。

作为一个晚辈,我曾与先生有过两次难得的相见。为了纪念他,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一次难得的相见》以志怀念。一个多月前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曾来宁夏考察。在一次文学会议上说,我们作家都要注重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因创作而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就像陈忠实,之所以走得如此早,是在一定程度上不重视自己的身体而造成的,由于忽视以致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间,从而留下很大的遗憾。

我是在2014年的10月份见的陈忠实先生,那时他尽管消瘦,但精神还算矍铄。在饭桌上他不喝酒,饭量还可以,只是抽烟很凶,而且是雪茄。

行酒至半场,我看见陈老师走出了餐厅,过了一会儿还没进来,于是我就走出门去。我一看,陈老师正在给一位服务员结账呢。我赶紧走上去,对陈老师说,陈老师陈老师,今晚是第广龙作东呢,他早就说好的,您就不要付账了。说着话,我从这位服务员手中拿过钱来装在了陈老师的裤兜里。不料他却不高兴了,一甩手说,这顿饭要是不让我付钱,我马上就走!看他认真的样子,我有点措手不及,这时候第广龙走过来说,好吧好吧,就让陈老师结账吧。

没想到这老汉咋这么犟,我们只好顺着他。关于陈老师的倔犟我早有耳闻,今天也算是见识了。

其次是,我那次见他心里还怀有一个梦想,就是渴望能得到他的一幅墨宝。

借着酒劲,我厚着脸皮对陈老师说,陈老师,我很想求您一幅墨宝,以便珍藏。他说,能行能行。我说,我带着一本册页,连毛笔和墨汁都准备好了,您是否现在就给我写?他说行呢行呢。于是他就跟着我来到这间餐厅的茶几旁,为我的册页上写下了一句白居易的诗: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我看见在座的朋友们多少有些羡慕,于是就对陈老师说,陈老师,你的书法再不要卖钱了,谁想要就送给谁吧。不料他却像一个孩子似的说,不,不,我的字要卖钱呢要卖钱呢。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由此可见忠实老师的天真和可爱。尽管他强调自己的书法要卖钱,可是对于朋友他都是有求必应,并没有显出市侩气来。

那晚,饭局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记不清了。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广龙兄如何七拐八拐地终于把我送到了宾馆。第二天我还整整醉了一天,但心里特别踏实,尤其是觉得讨得了先生的一幅黑宝。

然而,我们的交往还没有结束。时过不久,先生就寄给了我一篇怀念张贤亮先生的文章,并给我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

梦也:

您好。遵嘱将拙稿寄您佳处,由您安排发稿。写了和贤亮“一去一来”的往事,平素也不太着意,到贤亮谢世,顿觉珍贵,便想形成文字留给自己。贤亮终生在宁夏,拙稿能在他奋斗过的宁夏文联刊物《朔方》面世,是我的某种心理感知……谢谢您。盼再来西安,吃羊肉泡馍。

祝愉快!

陈忠实

2 0 1 4年1 2月3日

看到陈老师的信,我特别感动,没想到一个大作家还能把一位小编辑放在心上。

陈老师的文章《你来我去无尽意》在我刊显著位置得以发表,同时还将他作了封二人物,配发了他的书法作品,予以介绍。然而更让人感动的是,他随稿还给我寄来了一张六尺整张的书法作品,录写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 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闲暇时取出陈老师的书法,读着上面的文字,我觉得他当时的心劲还很足。“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你看,他的心里还装着多么灿烂的夜景,更何况: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尽管那时他已有重病在身,但人一点都不低迷,能感觉到他抵御痛苦的强大的精神力量。

细想起来,一边是病魔缠身,一边却是“花千树,星如雨”,如此大的心理落差着实让人心酸。尤其是当陈老师去世之后,我看到了他女儿陪他化疗后,从西京医院走出来时,面对车水马龙的市井时的那一瞬间,他流露出的一丝迷茫和无奈的神情让我痛心不已。

无疑,人都是要走的,而他的离去却让我们觉得惋惜,而这种惋惜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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