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事

2016-12-07 16:21孙春平
长江文艺 2016年12期
关键词:丰年老干部局

孙春平

老革命秦丰年去世了,享年96岁。老人家生前有话,走就走了,鸦默雀动,不可闹腾。丧事完全是由市老干部局主持操办,果然就没闹腾,众儿孙在这场落幕的人生大戏中不过是群众演员,摔瓦盆,举灵幡,捧骨灰盒,三叩九拜,入土为安。

丧事毕,众亲属立即登车转向了秦丰年老人生前的家中。说是生前家中,是因为老人入土之后,这个家便不再姓秦。房子是公家的,家具也多是公家的,真正属于秦家子孙的不过是屋子里那些日常的生活物品。具体操办这件事情的人姓隋名超,市老干部局综合科科长,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老干部第一党支部联络员。隋超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房门,说现在请秦老的四个子女每家派出一位代表,进屋检查,确认家中是秦老去世前的模样,家中所有物品未动未失后,我们再进行下一步的工作,可好?四子女依言,各派一人进了家门,很快,无言退出,都对隋超点了点头。

隋超再次沙哑着嗓子宣布,秦老生前,委托市老干部局全权管理家中财物,并全权主持处理身后的家中物品分配事项。现在,我代表市老干部局将分配方案说给诸位,请大家认真听好,若有不同意见,咱们再做商议。一、秦老生前住过的这幢房子本是公产,丧事过后仍归国营新光农场,不在分配之列,秦家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入住;二、室内家具,包括桌椅、床、沙发等物品,均为新光农场和市老干部局为秦老配置,也不在分配之列;三、秦老生前尚有积蓄若干,暂由老干部局统一保管,待秦老的抚恤金及丧葬费下拨后,扣除已支出部分,余者,平均分配给四子女。而眼下所要分配的物品,也就是家里的那些日常用品,按照法律规定,由第一顺序继承人优先分配。我的意见,先请四个子女抓阄排出顺序,1号先进门,选出一件物品,拿出来,放在门外,然后是2号、3号、4号,每家自选物品的时间不超过5分钟。第二轮的顺序是2341,第三轮是3412,再往下,以此类推,直到四家不想再选,再请秦老的其他亲属进屋。大家看这样可好?

短暂沉默。老大家的儿子先发声,说都是一家人,还抓什么阄,笑话!就按顺序来嘛。

秦老去世,老大一直没露面,连殡仪馆和墓地都没去,说是身体不好,派来了长孙做全权代表。兴许真是身体不好吧。

老四立刻接话,什么叫顺序?按顺序也得先让长辈来,总不能乱了纲常。

来的这四家,只有老四是子辈。隋超怕争吵起来,急忙再次正色申明,说各家来的都是代表第一顺序继承人的权益,权利和义务完全相同,所以才一定要抓阄。这一点,不再讨论。

人群里有了笑声,那笑声似乎与眼下的情景不甚相宜。秦老家是五间砖瓦房,四周林木掩映,房前还有片小田园。正值初春,田园还没开种,许多人便站在畦埂上。这些人除了秦老的子孙,便是得了消息前来吊唁的秦老的侄男甥女。有些人没急着离去,是想最后拿到一点秦老的遗物做纪念。据说高寿之人的遗物有灵性。

老二家的女儿再次打破了沉默,说时候不早了,抓紧吧,还有事呢。老二是女儿,却没来参加葬礼。讣告发出后,隋超以为这回总能见上这位秦家姐姐一面,没想,等这位姐姐的女儿露了面,才知秦家姐姐已于两年前过世,竟然消息也没告诉父亲一声。事情不会是仅仅怕老父伤心这么简单吧。细细算来,隋超为秦老服务了二十多年,一周至少会到秦老身边两次,却极少见过这位秦家姐姐。算来,她若活着,该有七十来岁了。

隋超从怀里掏出一张打印好的文稿,说那好,抓紧。开始之前,请子女四家各派一位代表在这份材料上签字。材料上的内容就是我刚才说过的那几条。当然,签字前,还请各位重新认真审阅。

昨夜,为准备这份材料,隋超半宿没睡,还把妻子拨醒参考。妻子在法院民事庭当过审判员,有着这方面的足够经验,但睡眼蒙眬自是不情愿,责怪说你烦不烦人。隋超好言抚慰,说烦就烦吧,这一家子太复杂,复杂到超过你接手过的任何一宗案子,稍有不慎,跟下来的事会更烦人。

签字不须抓阄。第一个持笔的老大儿子说,隋哥,不嫌麻烦呀?隋超拍了一下对方肩膀,说了声必须的,再不解释。老大家儿子的年纪与隋超相仿,称兄道弟很正常。秦家年轻些的孙辈还有喊他叔叔甚至爷爷的,那是因为视他与秦老是同事,同事即同辈。愿叫什么叫什么吧,随意,毋须讨论。

抓了1号阄的秦家老三的女儿很快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只小巧而精致的电子影集。这个影集就是这个外孙女送给秦老的,她把家里所有能收集到的照片都刻录进U盘,说姥爷想看照片了,按下键子就能看幻灯片一样地看了,还可选听音乐。秦老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前,没事时常抱着看。但作为“一号选手”,最先把这个抱出来,还是让众人有点意外。

抓2号阄的是老大家的儿子,可谓长房长孙。长孙从屋里出来,说我要客厅里的那台立式空调,先不搬出来了,明后天我找车来拉,行吧?

隋超忙说,对不起,刚才忘说了,那台空调是老干部局的,不在分配之列。你选两间卧室里挂式的吧,那是秦老添置的。

长孙吸溜一下鼻子,还做了一下怪脸,重回屋里。房门大敞着,隋超拉过一只椅子,倚门而坐,一是防着外面的人不顾次序往屋里闯,二也是帮已选出物品的人看守。刚才已说过,东西选出后,都暂放门前,待自选程序完成,大家统一过目无争议后再各自搬移。第三,自己也要歇歇乏。昨夜基本没睡,早起天没亮就开始张罗秦家的丧事,起灵,去殡仪馆,和遗体告别,选购骨灰盒,去墓地安葬,这一系列的事,哪一件都不可大意,着急上火的,连嗓子都喊哑了。秦家的子孙虽不少,但听说老爷子已将身后事全部委托给了老干部局,一个个落得清闲,没有人跳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已是烧高香了。人真不可与岁月争,过了半百,这身子,真是争强好胜不起了。

房门前的四座小山一点点长起来,已有人往外抱被子了,想来值点钱的东西已所剩不多。隋超懒得去看那些东西,只是躬着身子看那份由自己起草打印的《沉痛悼念秦丰年同志》。上级有规定,不开追悼会,那就只能打印这样的生平简介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分发。老人生前的音容笑貌又一次在眼前浮现,尤其是年近八旬时,还去田间劳作的情景。老人家出生入死数十年,堪称共和国功臣,心中却藏着多少委屈与孤苦,一言难尽呵。到了晚年,虽生活无虞,子孙们却因对他揣藏着诸多的不满与忿怨,竟是很少回到家里来。也不是不孝,世间的亲情,哪一家不是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慢慢积累起来的。可秦老偏偏就缺了那份沉淀与积累。

秦老出生在太行山区,抗战时参加八路军,并当了武工队的队长,率队在敌后打游击。1943年,小鬼子实行“三光”政策,对华北地区围剿,秦丰年被追逼进了一个山洞,同时躲进山洞的还有一位妇救会姑娘。洞外山火熊熊,枪声阵阵,姑娘问秦丰年,说队长,你怕死吗?秦丰年说,怕死就不当八路了。就是有点遗憾,白活了二十多岁……姑娘说,是遗憾还没搞过对象吧?队长要是不嫌我丑,出去后我就给你当媳妇。七天后,日寇撤走。在返回部队前,秦丰年与姑娘好一番海誓山盟,却哪曾想这一别竟是阴阳两隔。数年后,抗战胜利,秦丰年重回山庄,才知姑娘在日军的又一次围剿时中弹身亡,却留下一个三岁男孩由村民抚养。秦丰年找到那个孩子,一看便知是自己的骨血,心中又悲又喜,掏净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对那位村民说,拜托大嫂继续收养这个孩子,等咱们穷人打下了天下,我再回来感激你。

秦丰年的第二次婚姻是在1949年。“四野”解放东北全境后挥师平津,秦丰年所在的团奉命留守北口。那是个激情燃烧、崇拜英雄的年代,不断有人给已是一团之长的秦丰年介绍对象,况且那时的秦丰年不光是打鬼子打老蒋的英雄,还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棒小伙。秦丰年相中了一位女大学生,为了防止女方拒绝,他隐瞒了太行山里已有一子的事实,他准备等妻子生了孩子后再如实相告。女人对有没有孩子态度肯定不一样,领兵打仗的人岂会不懂抢占制高点、速战速决的道理。没想,婚后的甜蜜生活也仅仅过了一年多,部队奉命向鸭绿江畔集结,秦丰年不得不向已有身孕的妻子告别。可哪里料到,集结仅仅是前奏,紧跟其后的还有比打鬼子、打老蒋更残酷的恶仗。1951年,秦丰年奉命率领全团在朝鲜阻击联合国军队,命令下得死,不惜一切代价,死守24小时。那一战,真是打得太恶太苦,美国佬的飞机大炮不停地轰炸,联合国兵就像被捅了巢穴的马蜂,黑压压地轮番往上扑,秦丰年脚下的阵地则像洋葱一般被炮火剥去一层又一层。一昼夜后,秦丰年带人后撤,身边的战士已不足二百人,弹药更是所剩无几。踏冰过江时,美军飞机追上来,又是疯狂地扫射与轰炸,地面上到处都是前堵后截的敌军,头顶上还悬着敌机投下的明晃晃的照明弹。那一次,身负重伤的秦丰年认定自己已革命到底,并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说告诉大家,我们的任务已完成,马上自由组合,三人一组,分散突围。他说,尽量减少伤亡,一定要争取活着回去。他还说,可以放下武器,但不可叛党叛国。秦丰年还想再说点什么,一颗炸弹落下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醒过来,已是两天两夜后,发现自己躲在一个山洞里,身边是一男一女两位朝鲜老人。在老人比比画画的叙说中,秦丰年明白了,老人本想是去死人堆里拣点吃的东西,没想发现他还存有一口气。那一次,在老人的护理下,秦丰年在山沟深处整整养了近半年,直到志愿军发动又一次战役打回来。

瘸了一条腿的秦丰年没能再留部队,而是被很快送回国内。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被关押到一处秘密的地方,开始接受漫长的审查。审查人员问,在撤出阵地后,你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是什么?并提醒说,据我们所知,当时你已负重伤,神智可能已不清醒。你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说。没想秦丰年说,我受的伤在腿上身上,脑袋虽然也被弹皮刮了,丢了半个耳朵,但脑子一直清醒。我下的最后一个命令是,分散突围,不要再死拼,可以放下武器,但不可叛国叛党。审查人员问,你的不要死拼是什么意思?秦丰年说,我们已经在阵地上坚守了近三十个小时,战士们伤亡十分严重。我们既已完成了任务,又弹尽粮绝,再打下去就是白白送命,不值。我的那些战士们都是好小伙,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白白送死。审查人员再问,那你的这道命令跟叛徒哲学、活命哲学又有什么区别?秦丰年说,我不懂哲学,只知道战俘并不等同叛徒。据我所知,有些国家的战俘被释放回去后,照样受到英雄般的迎接。如果我们团有人当了战俘,只要他们没有叛党叛国,我希望也能受到这样的尊敬。审查人员又问,说外国战俘回国当英雄的那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秦丰年答,是我媳妇说的,她和她的同学看过反映二战的外国书本和电影。再问,你能活着回来,是不是你已当了俘虏?请如实报告你受俘后有没有叛国叛党行为。秦丰年气得站起身,把拐杖跺得咚咚响,直着嗓子大声喊,不,我没当俘虏!我是被朝鲜老百姓从死人堆里救下来的,这个你们可以调查!我当时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下的那道命令。我要是想当汉奸,打小鬼子时就当了,何苦等到咱们共产党坐了天下!你们知道不知道,当不肯叛变的战俘并不容易,那是生不如死,那得有铁打的骨头!

秦丰年整整被甄别审查了四年,经过的各种谈话或曰审讯不知进行了多少次,经他按朱红手印的讯问记录摞起来足有半人高。这期间,战后归国的师首长、军首长都以开导的名义前来看望过他。首长告诉他,那次阻击战,你们团功勋卓著,用较小的牺牲为大部队反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秦丰年苦笑说,我们一个团基本打没了,这牺牲还小吗?首长还告诉他,我们党和军队历来有政策,看一个干部,不会只看一时一事,而是要看他的全部历史和工作,希望你不要有思想包袱,要心平气和地接受甄别审查。首长们在离去时,还念念不忘地提醒他,受伤了,精神上也可能出现问题,那就抓紧去医院好好看一看,不要讳疾忌医。首长点到为止的心意秦丰年不是不懂,可他还是说,可我有个想法还是要跟首长说,并请首长再向上级首长反映我的意见。在战场上,当我方实力处于绝对劣势,停止抵抗又对战局不形成任何影响的情况下,应该允许战士放下武器,以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战俘不等同叛徒,我的这个意见希望首长理解。首长听他还是如此说,只好摇头苦笑说,可惜了你这个战将呵,伤受得真是不轻。

就是因为如此这般固执己见,秦丰年受到了留党查看一年的处分,还被开除了军籍。四年后,他重回北口,新的职务是国营农场的副场长。听说这还是老首长于心不忍,一再努力才帮他争取下来的。秦丰年去找妻子,妻子已又是身怀六甲之身,一见面就呜呜哭起来,说你不是为国捐躯了吗?你既活着,这些年你怎么连封信都不写给我?秦丰年无言以答,只是问,我们的孩子呢?前妻说,是个女孩。我再婚前,人家不喜欢我带着孩子,正好我同学老家乡下有户人家婚后不生育,我就把孩子给出去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秦丰年坚持说,把孩子给了谁,告诉我,我去把她找回来。前妻哭得越发汹涌,说别去找,千万别去找。当年我把孩子交给人家时,是一再保证你确是不在了,我也不会再去影响他们。等以后,孩子大了,我一定想办法找到,让她去找你……

又三年,秦丰年再婚。女方是昔日手下一个连长的遗孀,带着一个女孩。那几年,秦丰年只要一有时间,就去寻找牺牲战友的家属。看连长的遗孀在乡间过得实在艰难,连长的遗腹女儿又拉着他的手不放,不断问,你是爸爸吗?爸爸怎么才回来?爸爸是打美国鬼子的英雄吗?秦丰年心中酸痛,对连长遗孀说,你带上孩子跟我去农场上班吧,每月有工资,总比在大山里好过些。回到农场,秦丰年让遗孀娘俩住进自己的家,自己则在办公室搭起床铺,每日三餐也都是一人对付。几月后,遗孀主动找到秦丰年,红着脸说,孩子整天哭着喊着找爸爸,农场的人也常开玩笑喊我嫂子,你要是不怕我们娘俩累赘,咱们就一起过吧。婚后一年,新妻子生了一个儿子,秦丰年的生活总算又有了些安宁。

三年困难时期,天下大灾,盲流如潮,都为找口吃的。太行山区的儿子找上来了,前妻送出去的女儿也找了来,并带来了养父养母。国营农场当时有政策,在招收新职工的计划指标内,职工家属可优先安排。秦丰年留下了一双儿女,也算对亡人的一种祭奠。

上世纪八十年代,秦老总算得以落实政策,那时他已是退休老人。党组织念及秦丰年同志出生入死的革命经历和屡屡的战功,将他的待遇提升至地市级离休。隋超也是那时调到老干部局并熟悉秦老的。大学毕业后,隋超先在中学当老师,后来因有些老同志需要有人帮助撰写整理回忆录,便将他调到老干部局当干事。先时,借着帮秦老填写履历表格的机会,隋超没少查阅秦老的档案,他读过秦老求人代笔的申述材料,他也读过纪检监察人员与秦老的谈话笔录,后来,又没少亲耳聆听秦老跟他聊起早些年的故事。隋超知道秦老是个有一说一的磊落之人,不藏奸,不掺假,从不文过饰非,更不添油加醋,数十年前被甄别审查时怎么说,多年后重新谈起,他仍是那套话,连用词都不变。磊落曾为老人带来不幸,但公平正义也终因他的磊落而回归。

当了近三十年农场副场长的秦老那些年生活一直不宽裕。他的有限工资不仅要维持四口之家的日常生活,还要接济贴补比他的日子更艰难的两个子女。先前,那一儿一女都是农民,即使拖家带口地投奔而来,也仅仅是普通的农场工人。秦老觉得愧对他们,每月都要从工资中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好在老伴理解他的心情。但是,每月的接济并不能从根本上缓解两儿女对父亲的不解与怨忿。别人家的老革命父亲能为儿女们争来锦衣玉食,秦家的老头子怎么只是一月十元八元地就把亲生儿女打发了呢?市地级离休干部的待遇似乎像一股春风,融化了两子女与父亲间的冰层,那两年,逢年过节,孩子们没少回家里来,带着孙辈,绕膝嬉戏,也算其乐融融。但春日里的温暖总是短暂的,若遇倒春寒,不光可能将已融化的冰层冻得更结实,还可能冻死已拱出地面的嫩芽,彻底毁了一季的希望。大儿子突然来家了,说去省城见到了某厅长,某厅长说是老爸的老部下,还让他给老首长问好。秦老奇怪,一个农场工人怎么去了省城,又为什么见了某厅长?正待问,大儿子又说,有一个工程,正归那位厅长管,只要老爸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帮把那个工程拿下来,挣来的好处可能比咱们爷俩一辈子的工资都多。秦老吃惊,问你也办公司了?儿子说,我哪有那本事,可我一个朋友办了呀。有个工程招标,他拿不下来,却不知怎么打听到了厅长和老爸的关系,所以才把我找了去,还让我兼了副总经理。秦老闻言,扶杖而起,冷言回道,以后这样的事,你再不要出面。别人问起我,你就说我早去了火葬场,死了!

类似的事,大同小异,老二和女婿来家找过,老三的女婿也来家找过,老四那时还和父母同住一个屋檐下,更是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小儿子求援的事是竞聘单位的科长,说不过是老爸一句话的事,又说现在当官的,哪个没关系没根蔓?又说老爸眼下余温尚存,那些当权的人还敬着你,只怕过几年,更没人搭理你了。秦老的回答是,我这辈子带过的兵,不说过万,也有八千,没听说哪个兵不靠自己的真刀真枪而是凭着根蔓关系冲上敌人阵地的。你小子这辈子要真是只豹子,那就往前冲,要是只想过安稳日子,那就老老实实当个缩头乌龟。我老头子这辈子最做不来的事就是弯下腰来求人。我丢不起那个人!

在满社会日益兴起拉关系走后门的风气中,秦老的凛然正气无疑对本就不和谐的父子关系雪上加霜。老伴健在时,不止一次劝说他,说咱这家,前一窝,后一块,用知情的人说,都快成《婚姻法》的实例教材了。孩子们本就跟你疙疙瘩瘩亲近不起来,这下可好,一个个连家门都不回了,老疙瘩也搬出去单过了。依我看,眼下的社会就是这风气,好像进了腊月的天头,一日冷过一日,咱犟不回来,能帮一把就帮帮吧,帮不了他们也不怪你了。秦老低头不语,好久好久才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不想帮?你怎知不见孩子回家来我心里不盼不疼?这四个,要是都是你一人生下的,一奶同胞,我得罪的不论哪个,都不怕。可就是因为这前一窝后一块的,我才怕一碗水端不平,家里的事更要乱糟糟。与其那样,不如就让他们自凭本事去拼,谁愿怨愿恨那就怨吧恨吧。

秦老年近八旬时,市里为了解决离休老干部的居住条件,盖了一片别墅小区,每家二百多平方米,并声明在先,为解决产权问题,此次房屋分配是认购而不是无偿居住,每户须先交下购房金若干,三年后这房子便和市内的其他商品房一样,有了七十年的产权,并可自主出售和转让。明眼人谁都看得明白,那价格不过是象征性的,大前提是认购人的资格,资格不够,活该眼馋。房屋认购前,老干部局派车将老人们接到了别墅小区。小区在近郊,依山傍水,交通方便,大格局是两家一幢,俗称联体,但每家各走一门,入门后均是楼上楼下的跃层,采光良好,四面通透。尤其是,考虑到老同志多好亲近田园,每家楼前屋后都有百多平米的园圃,可植花草,也可种菜蔬,端的是神仙洞府一般的好住处。为避争端,老干部局又定出认购规则,按资格和级别排出顺序。那天,秦老带着老伴一起去看房。老伴已患有很严重的肺气肿病,走走歇歇,一路由隋超携扶。在回家的路上,秦老夫人满面喜色地问,听说咱家是一号,最先挑。你相中了哪一幢?秦老沉吟良久,才说,回家再商量,不急。

三天后,局长和隋超一块被请到了秦家。龙井茶已泡好,秦老坚持着要亲自给二位一一斟好。这样的情景以前也有过,但屈指可数。局长和隋超面面相觑,都知此番秦老必有大事。果然,在弥漫的茶香中,秦老说,组织上给我们老同志盖这么好的房子,我感谢,非常感谢。只是,我家的情况,不用多说,二位都清楚。房子说是盖给老的,可我们还能住上几年?总是要去见打天下时牺牲了的老战友的。我家的那四个孩子,左一窝,右一窝,不是同父不同母,就是同母不同父,跟我们老两口都亲不起来。也不能怪小的,打天下不容易,就包括不光抛头颅洒热血,还包括牺牲的血脉亲情,怕是这辈子都很难恢复起来了。我想说的是,我们老两口走了后,这幢房子怎么办?放在别人家,孩子们或有礼让让给谁住,或者平均分配卖房款。可我家怕就难了。那几个,老死不相往来,好不容易见了面,连声哥姐弟妹的招呼都难听到,真要有哪位抢先住进房子,引得兄妹几个你争我斗,那就不光让我们老两口在地底下脸上无光,也要让组织上为难了。趁着秦老端杯饮茶的机会,隋超说,秦老也不必想得那么多。二老留下公证遗嘱,百年后若有争议,还可由法律裁决嘛。秦老摇头苦笑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呀。这些天,我们老两口没少看电视里的法制节目。这种官司,别说遗嘱,就是有了法院判决,有哪一个赖着不执行,你又如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反亲为仇?局长似乎看出了端倪,问秦老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办法?秦老说,我们老两口商量来商量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我们老的还有这口气,先把房子给几家孩子分了去。至于钱财和家中的物件,再拜托到了那一天,尽由组织上掌秤,平均分配,估计就不会再有大的争议了。我的意思是,局里可不可以向上级领导请示,现在就把我可选购的别墅作价,把房款预支给我们老两口。房子不能掰开来给孩子们分,分票子总可以,你们说是不是?隋超吃惊地问,那秦老日后可去哪里住?秦老轻松一笑,说这好办,我还住农场的这个家嘛。这一点尽请放心,对我的这个请求,农场上下,肯定会给关照。当然,我要立下字据,保证房子永远是农场产权,并在我们老两口去世后立即归还,在我们住的这些年,则按月交纳租金。这样一来,于公于私,就都说得过去了。局长沉吟有顷,首肯道,秦老考虑的身后之事,很周到,也很细致,我深表敬重,也全力支持。这些年,老干部局遭遇的最难缠的事就是老同志辞世后,遗产的继承问题。多数人家处理得好,丧事过后,一家人仍是和睦如初。但十家里只要出了一家,那就是一团难解的乱麻,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都让人脑子疼。现在关键的问题就是房子能不能作价,如何作价?这事我明天就去请示,市领导不敢点头,我就去找省里,或者,由局里出面,跟市里哪家银行联系,参照抵押贷款的方式,力争早日把这个事落到实处。据我所知,这批房数量有限,有些可享受同等待遇的老同志一时排不上,市里正请示省里拨款批地再建。秦老的设想成功的希望很大。只是,刚才秦老所言,毕竟还只是老两口的意愿,我的意思是,家里四个孩子的工作,也必须事先做好。秦老笑道,这是自然。那咱们就兵分两路。我还只怕说服不了你呢。

秦老召集的那次家庭会议,四子女听说是商量遗产继承问题,一个未缺,都到场了。秦老还特意将隋超请来,负责会议记录,并让他事先起草打印好协议书,以备会后签字存查。听秦老讲了意见,大儿子和大女儿面色平静,但隋超却发现两人在不动声色间暗暗交流了一下眼色,那眉宇间透露的满是欣喜。老三则一直低着头,不知她在想什么。明显表露出不同意见的只有老四。老四说,老爸老妈,给老革命盖的那片别墅我老早就去看了,真是好,从外部环境到内部格局,都无可挑剔。你们二老辛苦了一辈子,晚年住进小楼享享福,应该,太应该了。不就是花几万元钱嘛,老爸老妈舍不得,我掏,全掏,包括里头的装修和家具添置,我也一包到底,你们只管去住,这行了吧?老大闻言,立刻回应,说我是老大,掏钱也应该先从我来。老二冷冷言道,同为子女,别分亲疏先后才好。只有老三,抬头扫了几人一眼,又低下头去。四子女的心思与态度,家庭会议前秦老和隋超都一一估量过。老大和老二,唯恐老爸老妈偏向老四,因为只有老四才是他们的共同骨血。如果提前继承遗产,且是平均分配,他们必举双手赞成。老三的情况有点特殊,在血缘上她与秦老并无半点关系,若能与其他三人获得同样的继承权,内心里也必是高兴与感激。防着可能整事的其实只是老四,他倚仗着父母双亲的血缘优势,在遗产问题上巴不得一家独占。老伴看会议开成这样,忙说,老头子,你快说句话!秦老说,我找你们来家商量的是,组织上给我的这笔钱,你们是不是同意这就平均分给你们?同意的就在协议上签字,白纸黑字,永远不得反悔。至于那幢房子要不要买,我早已跟市里打过报告,市里也告诉很快就把款子拨过来,所以,就不在商议范畴了。我老头子年纪虽大了,但脑子没糊涂,我的这几句话还没说明白吗?秦老的神情很严峻,出语也冷硬,几子女本就在心里怵着父亲,听父亲这么说,便都缄了嘴巴。只有老四还嘟哝道,现在商品房市场眼看着蹿天猴似的,一天天往上涨,老爸老妈却非得不要房子只认钞票,傻不傻嘛?老伴软着声气说,这事,我和你爸没少商量。我们要是只认钱,这笔钱下来就不分给你们了,我们放进银行吃利息好不好?不是还挂念着你们嘛。看房子涨价,你们分钱到手,可以马上去买房呀。买不起大的,就买小一点的,大房涨,小房同样涨,听说还涨得更快,你们赚了钱,我们当爹当妈的,自然也跟着高兴,怎么就傻了呢?秦老倔哼哼地打断老伴的话,说跟他费什么话。把大房子只给了他一人,我们一家人就不傻了,是吧?别做梦!

秦家四子女选取遗物的议程已近了尾声。老三的女儿和老四都不再进屋,只剩了老大老二的儿女还在轮流进到门里去。老四故意显出不耐烦,大声说,饿死人了,拉倒吧,这个家,还有什么呀!隋超掏出烟,递给老四一支,抚慰道,饿就饿一会,挺一挺。依我看,除了抚恤金下来后找你们几兄妹一聚,可能再团聚的机会也不多了。老四吐出一口烟,说那是,连今天,有人都没来。隋超又说,这些年,我早看出来了,老爷子最心疼的其实还是你。老四挑眉一笑,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隋超说,要是让你看出来,那还是你老爸吗?你没看老爷子对谁瞪过眼,也就是你偏得吧。老四闻言,怔住了,好一阵才说,这也算?隋超长叹一口气,说你那就在心里慢慢琢磨吧,总有琢磨明白的一天。

很快,老大老二的家里人也不再进屋了,而是打手机呼唤快来汽车拉东西。隋超这才招呼候在外面的侄男甥女们进屋,谁愿拿什么拿什么,愿拿多少是多少。候在这里的也没几位了,不过一支烟的时辰,有人拎出一根秦老用椴木枝自制的拐杖,有人捧出一个用炸弹壳制成的铜锈斑斑的笔筒,还有人只是拣出两颗核桃。核桃隋超是认识的,前些年没少见秦老拿在手里搓,秦老说是从农场老核桃树下捡的。后来,过重阳节,老干部局给每位老同志发了一对健身钢球,钢球动一动会发出悦耳的声响,秦老才把那对核桃丢下了。弥留之际,秦老将那对钢球放在隋超手上,说小超,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这个给你,就算留给你的一点念想吧。

众人离去,家里家外已是空空荡荡。时已傍晚,红霞满天。隋超打电话,唤来了一直候在办公室的农场工作人员。当年,秦老将自己想在这里长期租住的打算说给农场,农场很快便将这幢房子做了彻底翻盖装修,并将原来的三间改造成五间。场领导说,秦老愿意住这里颐养天年,这是我们农场的光荣,农场再不景气,也不能亏了老革命。隋超对秦家留下的四子女代表说,你们再进屋看一看,不再有什么问题就请在房屋移交书上签字。几人跟在隋超后面,几间屋子重又依次看过。这个昔日的家,剩下的除了空荡,再就是凌乱,地上到处丢弃的不过是些应该送进垃圾箱的东西了。就在几人依次在移交书上签字时,隋超看到了斜挂在墙上的那个旧镜框。镜框面板大小,里面不过是几张昔日的照片,照片有全家福,也有秦老和农场同事的合影,还有一张是秦老和隋超在一起,隋超扶着秦老下山。只是照片都已不那么清晰了,尤其是彩照,颜色更是褪得厉害。隋超将镜框摘下来,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件旧衣衫,擦净上面的尘土,说这个,你们不要,我就带走了。没人吭声,回应给隋超的只是有人故作的超然,还有避闪的目光。

也许,若是老三亲自来家,这个装着老照片的镜框就落不到隋超手上了。老三其实也是位年过六旬的妇人了,满头霜发,步履已不再敏健。在秦老住进医院的那段日子里,也只有她几乎每隔一两天都到医院陪护一阵,手里还要提上一罐在家里熬好的鸡汤或鱼汤,有时自己来不了,她也要儿子或女儿来。而其他三子女或家人,不因特殊情况打电话让他们到医院,几乎是难见一面的,他们不露面的托词竟也惊人地一致,老爷子是党的人,老爷子的事就相信组织依靠党了。特别是秦老的骨灰与老伴合葬后,老三最后一个离开墓地,她跪下身,重重叩首,再一次泪流满面,叨念说,老爸老妈,从今往后,闺女就来这里看望你们了。请二老的在天之灵好好保佑闺女,并给闺女占好一个地方。下辈子,我还当你们的闺女。老三的话再一次让隋超心里哀痛感动。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血真的浓于水吗?如果缺失了一颗感恩之心,至亲骨肉又有什么意义?隋超抹去眼角的泪水,上前扶起老三,说姐,回去吧。你这些年的心意,老爷子心里一直都是明明白白的。老三说,我知道你们回家还有事,我就不去了。我在这儿再陪老爸老妈坐一会,行吗?隋超说,姐不去怎么行?缺不得你们四家任何一家的。老三说,那你就喊我闺女去,让她代表我。

大幕徐徐落下,昔日的秦家人去房空,只剩了隋超一人。隋超突然觉得很累,两腿软软的,心窝酸酸的,想哭。从秦老去世到现在,整整三天,接来送往,召集大大小小的家庭会议,主持操办葬礼的一应事务,他一直冷静着,似乎面对着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情,可眼下,心里一下空落起来,似乎这才意识到秦丰年老人真的走了,远远地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见不到了。隋超敬重秦老,可就因了敬重,心底深处愈发不时为老人生出深切的痛惜与悲伤。四个子女,却只有那个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才贴心贴骨地与他亲近,秦老生前嘴上不说,可隋超能够感觉到老人的无奈。那是秦老心头一块永难愈合的疤,外人却只能小心地呵护与回避,碰不得,更伤不得,连他老伴在世时都不例外。想想这些,隋超抱着那个镜框,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一任泪水淋洒,点点滴滴,无止无休。

当夜,隋超打开镜框,他要将那些照片取出来,一一擦洗干净,然后收进影集长久保存。就在揪下框棱上的小钉,掀开胶合薄板时,他有了重要的发现。那是一张画在宣纸上的画作,在虬乱苍劲的松枝上,一只秃鹫放眼远望,振翅欲飞,让人躲不开的是秃鹫的那双眼睛,锐厉而凶悍。整幅画作完全用墨,或浓泼,或淡抹,有工笔勾描,但重在写意,整体气势让人震撼。左下角的落款是老榆 乙卯年冬日。整幅画作,只有印章是朱红的,也正因了那点红,才给画面带来了一点鲜亮,让人生出别一种的感慨。

站在画作前,隋超久久发呆。乙卯年,当是1975年吧,“文革”结束前的一年。数年前,闲聊时听秦老说过,“文革”时省城有位画家,年龄与秦老相仿,因为画画被扣了反革命帽子,发配到农场劳动改造。那画家好喝酒,喝完酒又好喊好唱,弄得牛棚里的人都不欢迎他。有年冬天,画家病了,秦老便把他接到家里住。秦老说,奇人多有怪脾性,那人说不喝酒就不愿动笔,只有微醺状态下,下笔才有神。隋超问,画家住进你家,你没请他画两幅吗?秦老哈哈一笑,好一阵才说,哪好意思张嘴,再说,画了咱也不懂。隋超又问,他被扣那么重的罪名,可知画了什么?秦老说,我听人说,这人专好画鹰,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画秃脑袋的鹫。有人说他是给蒋介石招魂,还有人说他是为林彪喊冤,蒋介石和林彪不是都叫人骂过秃头吗。唉,“文革”那些年,这种事多了。隋超再问,那画家走后,你就没再跟他联系吗?秦老叹息道,还联系个啥。“文革”一结束,他就回省城了。听说就因为高兴,到家就找朋友们喝酒庆贺,哪知喝大了,一醉不醒,不多日子就上天当神仙去了。唉,这么看,他真不如留在农场,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看来,那位画家就是老榆了。老榆住进秦家,病愈后由秦老陪着,推杯换盏,倾诉衷肠;也许,酒后的老榆画兴顿起,在秦家展纸挥毫,并特意将被人打入另册的秃鹫图画给知心好友鉴赏;也许,秦老情知此画珍贵,却怕被人知晓不定又给老榆加上什么罪名,所以才小心地将它藏在了镜框里;同样的道理,老榆也怕这幅画给秦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没在画作上给秦老留下什么雅正、惠存之类的字样。而今,秦老和老榆都已驾鹤仙去,这些也许,也许只能权作猜想了。

那夜,隋超打开家里的电脑,在百度里搜出老榆和他的画作价格,竟是大大吃了一惊。老榆竟是画坛名宿,他的遗作中的任何一幅,在时下寻常人眼里,都可视为天价。那么这一幅呢,是否应该更加珍贵?

一连忙碌了数日的隋超失眠了。名家画作,何去何从,竟成了让作为普通人的隋超难释难解的哥德巴赫猜想。交给秦家四兄妹?但一张画怎么分配?四兄妹若是要求出售后再平均分配售画款呢,且不说这事做起来会不会麻烦,只怕老榆后人闻讯,追究起画作的归属权问题,那场官司就绝非短时间内能够判决得清楚。上交老干部局领导?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知眼下的局长们或升或黜将去何处,将来的局长们又是哪路神仙,花落何处,更是让人不可料定呀。那就自己存藏?想到这一点,隋超只觉心里咯噔一下,身子在卧榻上腾地坐起,连睡在身旁的夫人都惊醒了,责怪说,作什么妖,不是秦老爷子给你托梦了吧?隋超长嘘一口气,复又卧回枕上。秦老遗世的财物,四子女平均分配完毕,且已都在分配程序与结果上签字,那便是铁打的证据。拿在自己手上的,不过是他们谁也不要的弃物。但是,如果日后《秃鹫图》面世,有人诬陷说是自己财物分配前便已将老榆画作私匿,那又当如何辩解呢?

窗外现了微微的白亮,早行的汽车已在街道上轰轰作响。秦老虽说已奔赴仙台,但既还没烧过头七,那就还没踏上奈何桥,更没喝下孟婆汤,离家当是不远。隋超只盼自己快快睡去,秦老托来一梦,告诉自己,怎么办才最稳妥……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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